第六章
體內的黑暗
從窗戶看下去,一條半弧形的步行道彎進住宿區。道路兩邊是淺黃的草坡,草坡上種著兩株櫻花、兩株廣玉蘭和一株木槿花,一棵藤蔓薔薇從矮牆垛上垂下來,開出粉白的花。四月的陽光煦暖,有絲質感,綿綿柔柔。櫻花大朵大朵潽在光禿禿的枝椏上。她站在步行道的岔口上,雙手抄在褲兜裏,看著木槿花。或者她隻是朝木槿花看,目光並不具體落在哪兒。也許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或什麼也不看,隻是一個人站站而已。我來這個單位上班,已經有一個多月,在兩百多號職工裏,我一下子記住了這個人——在上班第二天,我上辦公室進樓道時,她迎麵而過。她穿一件藍色的羽絨襖,表情哀戚,鼻子有些塌陷,眼睛凹在突兀的眉骨裏,臉瘦削,向我微笑時,愁鬱像一股沉在水裏的淤泥翻上來。
在上班的第一個星期,我最早到簽到室,看一個個同事簽到,以便於把臉孔和名字統一起來。她藍色的羽絨服長過膝蓋,有些誇張地把瘦小的身子空空地裝在裏麵,像大包裝盒裏放著一個小物品。她通常是最後一個簽到,扁頭鞋拖地的聲音從辦公室的拐角傳來,沒有節奏,軟綿無力。她一隻手抄在褲袋裏,一手壓著桌麵寫下自己的名字:藍××。她的字看起來,和一團蜘蛛網沒啥區別,筆畫相互纏繞,字浮在紙上,似乎吹一口氣就能把字跡從紙麵上刮走。
“小藍,你在想什麼呢?”有一次,我路過她辦公室,見她看著窗外,眼瞼低垂,臉部的肌肉收縮形成一個不規則的漩渦,我主動向她打招呼。她抖了一下身子,露出幾顆牙齒,也沒回話。她坐下來,看著我,又低下頭做事。差不多有一個月的時間,我看到她工作之餘,一個人在散步,走一會兒站一會兒,看一個地方發呆一會兒。我從沒看見過她和別人說話。單位裏的人同事,在工作不忙的時候,會來我這兒坐坐,談談自己的工作、經曆、近年取得的成績、家庭、婚姻、戀愛、愛好。有一次,我正在看所有職工檔案,她推門進來。我說,你坐吧,不要客氣。她站沙發邊上,兩隻手交叉地搓著,反反複複,臉上極力擠出笑容。她的頭發披在衣領上,不是一縷縷的,而是一絡一絡糾纏。頭發上還有幾粒花粉,我猜想她可能剛剛在某棵樹下站了一會兒來我這兒了。我泡了一杯茶給她,她端在手裏,捂著。我說,你有什麼事情嗎,需要我幫忙的話,盡管說。四月,是一個和煦的月份,我都穿襯衫了,她還穿羽絨襖。羽絨襖的衣襟上,有漬水陰幹後的痕跡。漬痕一條條,上粗下細,顯然有蠕動下淌的漬水滑流過程。她看著自己的扁頭鞋,說:“我……。”但最終什麼也沒說。站了十幾分鍾,出了門,又返身回來,把茶杯放下,笑了一下,再出去。我站在門口,送她,她扶著樓梯扶手,下樓,身子緩慢。她下樓,我看起是在過河。
櫻花完全凋謝了,樓前的合歡又爭先恐後地開起來,爭分奪秒,不甘寂寞。合歡花頭梳一樣往兩邊分出淺紅的絨毛,落下來,盤旋著,像一隻欲飛欲停的彩蝶,隨風停在梔子花叢裏。牆邊的月季,一捧捧地怒放,黃色的紅色的紫色的,和池塘裏遊魚掀起的水波,相互映稱,成為湛藍天空的一部分。
一次,一個資深的同事談起單位哪些人未婚時,說起她。同事喝了酒,臉色酡紅,似乎有些歉疚和無能為力。他說:“小藍進單位三年了,進來時是個活潑的本科生,省名牌大學畢業,好多小夥子都盯著她,她乒乓球打得可好了,小夥子都搶著和她打球,可她沒一個看上的。不知什麼時候,看見一個外單位的男同誌,經常約她出去吃飯,散散步什麼的,隔了一年,小藍說快訂婚了,後來又吹了,具體什麼原因也不清楚。她是個漂亮的本科生,剛來單位時,可美了,翹一條長辮子,左甩右甩,特能講笑話。可惜了,差不多有一年多不和同事說話了。我嚐試著,給她介紹男朋友,條件也還好,她看都不去看。”其實,我也猜想出,大概是她的私人生活,給了她很大的困擾和刺激,以至於此。她給自己砌了四方圍牆,圍牆上還加了蓋子,她在這樣一個空間裏,被黑暗完全包裹著。我幾次看見她站在辦公室的窗戶下,看著窗外,沉默著,我很想找她聊聊,但又欲言又止。
年度的工作完成,已經到了六月底,一些新到期的職工合同,需重新簽訂。因所牽涉的人員比較多,簽約工作從四月底就開始了,隻留了幾個人員沒簽。小藍是其中之一。我把她請到辦公室,說,合約到期了,你有什麼計劃嗎。在是否續約的問題上,我糾結了很久。事實上,小藍已經不適合工作,需要治療,而這樣的事情,她個人不提出來,我又是沒辦法建議的。作為單位,也不適合這樣的人工作。她站在我桌前,低著頭,極力讓笑容浮上來。我撕了兩張麵巾紙給她,示意她擦擦鼻子。我把合同內容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長長的三頁,她還是沒說一句話。要不你請假一年,以後再說?我說。她穿一雙黃色皮質帶扣的涼鞋,右鞋頭的兩根皮條斷開,往上翻,露出兩根腳趾。她看著我,深凹的眼睛有一種東西,溢滿,水霧一樣的東西。我說,這樣吧,基本工資不加,工作量減半吧,好好工作吧。我把字簽了,遞給她。她簽了字,躬了一下腰,走了。我靠在沙發上,吸了一支煙,叫了一個女同誌進來,說,以後你有時間陪小藍散散步,聊聊天,多幫幫她。又叫了一個小年輕的女同誌進來,說,你以後跟小殷住一個套間吧,機靈點,能照顧她就關照一下。
十月份,我櫃子裏翻出一本《轉眼看世間》的書,是藏學法師寫的,很是精妙。這是上個月,我陪王雁翎去九華山甘露寺看望藏學法師時所贈的。藏學法師是甘露寺的主持,一九九二年畢業於九華山佛學院,對佛學、書法都頗有造詣,文章幽靜灑脫,造化於外,有大雅的質樸之氣。這樣的書,很適合小藍讀。我把小藍叫來辦公室,說,給你一本書看看,佛學能洗去眼睛裏的灰塵,能明目淨心眼。書的封麵是牛皮紙,摸起來,有摸甘露寺牆磚的感覺。她拿起書,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我說了很多寬慰她的話。她時不時地點頭,淚水也一直在流。
過了一個月,她以書麵的形式,提出請假修養半年。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小藍的父親。他是來辦理女兒請假手續的。五十多歲,矮個子,前額上方的頭發全沒了。他穿一雙黑皮鞋,鞋麵上全是泥漿,厚厚的棉襖使他顯得比較笨拙。他坐在我電腦旁的藤椅上,吸著煙。說起女兒時,他不時地用衣袖揩眼角,看一會兒天花板,歎幾聲長長的無奈之氣。
“我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老大結婚了。這是老二。在街上也買了房,前幾年,我在縣城包了一些小工程做,掙了幾個錢。老二畢業那年,我們全家都高興,進了你單位,說明老二大學沒白讀,我知道進你這兒比較難。她以前不是這樣的,老師都喜歡她,成績好,聽話,乖巧。我也喜歡這個女兒,送她上學放學,一直到高中畢業。大學畢業後,談了一個男朋友,很恩愛的兩個人,我都盼著做外公了。可最後還是沒成,說吹就吹了,我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女兒也不說。在你單位上班,我還放心一些,領導同事對她也關照。哎,不上班半個多月了,除了吃飯,她都一個人關在房間裏,不知道幹啥。我想陪她說說話,她就是不開口。我也幹坐著。我都不敢離開家門半步,怕她做出什麼傻事來。我帶她去幾個醫院看了,說是患了抑鬱症。這是個啥病呢,叫人不說話的病。藥開了,她一片也不吃。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聽醫生說,害這種病的人,怪多的。也怪我,她談戀愛時,關心得少。哎,談一個戀愛,害了自己。你說,我怎麼辦呢。這兩年,她媽媽整天以淚洗麵,頭發都白了。我心疼啊,又不知道怎麼辦。哎。”他說話的時候,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用力吸,恨不得一口把煙吸完。
到了第二年春天,有一個中午,我去商場買襪子,在商場前的湖邊,有一條回廊形的人行道,我看見一個瘦瘦的背影,慢慢地拖著步子,紅色的羽絨襖沉重地下垂。我一眼認出是小藍。但我並沒有叫她。她在湖邊的麻石台階上,坐下。我買了襪子,又去別的單位辦事,轉了一圈,回來時已是傍晚時分,看見她還是坐在原來的位子,低垂著頭,頭發把整個肩膀蓋住了。大概在一個月之後,小藍帶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人,進我辦公室。她說,我想回來上班。我說,那怎麼可能呢,你的崗位已經被人頂上,再說,你繼續上班,我也不放心。她再也不說話了。兩年了,這是我聽到的惟一的完整句子,出自她之口。她的聲音低低的,像流在水泥地上的小股水流,彎彎扭扭,流著流著,孱弱下去,吸著地麵的灰塵。陪同她的是她的叔叔。她叔叔看起來,是個習武之人,短小身材,牆垛一樣結實,額頭上暴顆粒的汗珠。她叔叔說,現在家裏有人寸步不離地看著她,怕出意外。他叔叔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說了很多感謝的話。他說,我們都不放心她,有時候早上出去,在湖邊走一天,漫無目的,也不知道想些什麼,飯也不吃,我們隻好跟著,勸她也勸不了,話都不說一句,怎麼辦呢。
他們下了樓,我站在窗戶邊,看著她走過弧形的步行道,在櫻花樹下站了一會兒。她的步子被一股湍急的水流包裹著,她整個身子也被水流包裹著,使她漸漸下沉,溺於水中,雙手抓著空氣,張開嘴巴急促地呼吸。
之後再也沒有她的消息。前幾天,同事清理她辦公桌時,看見一本扉頁上寫著“傅菲先生教正 藏學 2012年9月12日”的書,給我。我摸著書,看著藏學法師的肖像,心中一片茫然。我想起張國榮先生在跳樓自殺前的遺言:
Depression?!!?
多謝各位朋友?
多謝麥列菲菲教授?
這一年來好辛苦?
不能再忍受?
多謝唐唐
多謝家人
多謝肥姐
我一生無有做壞事
為什麼會這樣?
leslie(注:張國榮英文名)
二零零三年四月一日七時零幾分,張國榮從文華酒店二十四樓,一躍而下,墜地而亡。二十四樓健身房陽台,是他一生最高的天空,鷹張開了翅膀。他從翅膀滑落。滑落前,他一邊喝咖啡一邊寫遺言。寫下第一個詞:Depression。
Depression的詞義有抑鬱,沮喪,消沉;下陷處,窪地,坑;蕭條等多解。抑鬱症的英譯是depressive disorder,也可以直接說depression。
歐內斯特·米勒爾·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一八九九~一九六一年,美國小說家,一九五四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是我青澀時期廣泛閱讀的作家,也是死於抑鬱症。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他在他那支英式雙管獵槍中裝上了兩發霰彈,把自己的整個腦袋炸飛了。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一九二六年六月一日—一九六二年八月五日,美國二十世紀最著名的電影女演員之一)和文森特·威廉·梵高(Vincent Willem van Gogh,一八五三-一八九零年,荷蘭後印象派畫家)均因患有嚴重的抑鬱症而自殺身亡。他們的死,適合另一個飲煤氣自殺而死的作家川端康成(一八九九年六月十四日-一九七二年四月十六日,日本小說家,於一九六八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名言:死亡等於拒絕一切理解。
抑鬱症的表現包括悲傷、 憂慮、空虛、無望、無助、失去意義、內疚、易怒或者不安,嚴重的還包括失眠甚至試圖自殺等。有專家認為抑鬱症發病率為:一年中,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三十人口中會有抑鬱症狀,幸好大多數人隻是輕度抑鬱,但是二十人中有一個為中度或重度的抑鬱症,占百分之五。粗略估計,我們當中有百分之三至百分之四的人患有重度的抑鬱症,其中百分之二十的人由醫生治療,五十個抑鬱症患者中隻有一人需要住院治療。(注:以上數據來自醫學網絡)有心理醫學專家指出,如果說二十世紀是焦慮的年代,那麼二十一世紀就是抑鬱的年代。
我從抽屜裏,翻出“職工電話表”,找出小殷的電話,打過去,電話裏傳來“你撥打的號碼不存在”提示語。我頹然而坐,半天沒有言語。
疾 病
“老弟,你來看看我。”穀雨那天,我接到老黃電話。他小孩一樣嗚嗚地哭。他說他年前把腿鋸掉了,一個人住在康複中心,沒一個人去看看他。年前張老哥對我說起他生病,在南昌,可能出不了醫院裏,他欠下的二十幾萬塊錢,看樣子打水漂了。老黃作惡太多,十六歲進黑社會,到現在五十多歲,都不知訛詐過多少人。他個子不高,皮膚黑黑,我認識他近二十年,他說話從來就沒有不囂張。他動不動用手指頭指著別人的額頭,說:“兒子,你看著辦。”他掙了很多錢,也欠了幾屁股債務。他的錢隻花在朋友和女人身上。他隻有一點好,做人重義氣。我到了康複中心,他拉著我的手,淚水一下子蹦跳出來:“老弟,我以為我們見不了麵啦。”比他大的人他都稱哥,比他小的人他都稱弟。他坐在輪椅上,拉著我的手不放。他的手很冰涼,厚厚的。我說嫂子呢?“老弟,惡人呀,你不要叫他嫂子,她是個惡人。我檢查出糖尿病,去南昌截肢,她躲起來,一分錢都不給我。”他用手抹眼淚水,說,“我踩不了啦,不然我踩死這塊×。”我認識他時,他已經離婚,那時他是飼料廠廠長,後來企業改製,他在舊廠址開發房地產,暴富了,認識了現在這個老婆。康複中心在三江,有些偏遠。我們雜七雜八地聊以前的事,說起當時在一起玩的那些人。老黃說,還好,我生了個女兒,在醫院都是女兒服侍的,這麼多朋友,海君好,住院出院找專家,都是他一手操辦的。我說我愧疚,這麼久都沒來看看你,一直在外地討生活,把一些原來的朋友都忘了,平時電話都難得打。你忙我知道的,那麼大的家業你負責不容易,老弟,你不怨老哥就可以。他說。你能來,說明你沒忘記我老哥。“平時誰陪你呢?你是個圖熱鬧的人,在這裏你不習慣的。”我說,“你以前一直水牛一樣的,怎麼會糖尿病呢?”他把煙狠狠地摁在煙灰缸裏,說,年前,我腳浮腫,手掐進一個坑,去醫院檢查,說是糖尿病,不截肢人活不了,老弟,我一下子崩潰了,人要死的,不截肢怎麼辦,作了手術出來,原來身邊的人,躲瘟疫一樣躲避我,老弟你知道,哪一年我不拿三十幾萬供朋友花銷,那些女人對我那麼好,叫我老公老公的,比老婆更像老婆,現在也一個看不見了。他說,我是作惡的人,作了很多惡,可我對朋友大手大腳的,到頭來,還是海君幾個把我當老哥。
我離開的時候,他一直在樓梯口,一手扶著欄杆一手扶著輪椅,他說:“老弟,你回家就來看看我,看看老哥。”我和他隔了兩個樓層了,他還在重複這句話。我心裏酸酸的。他是一個多麼強悍的人呀,打架,砍人,從不手軟,被人砍從不叫痛。一九九五年夏天,海君車子被人撞了,貨車司機依仗叔叔是市政府領導,囂張傲慢,還用大扳手砸車,老黃來了,帶了二十多人,手拿鐵棍鋼刀,打群架。我們都沒法製止。他雙眼通紅,把鐵棍舉在手上,打個赤膊,叫囂:“打死呂××侄子,打死他。”那晚,我認識了他寧願自己挨刀也不讓朋友受屈的秉性。吃夜宵時,他身上都是血。他說,死有什麼可怕的,活著就不要怕死。現在,他徹底被疾病打垮,他像個車胎,完全漏氣了,磨損,破舊,扔進了回收站。人因利而聚也因利而散。一場疾病,把他逼進了死角,他看到了身邊的臉,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絕大部分的臉都戴著人皮麵具。
疾病,黑色,黃色的,紅色的,白色的。疾病是我們身體裏的神。
這個神,是我們的死敵。一個無處不在的死敵。它巨大的魔手,緊緊地抓住每一個人的衣領,拎起來,摔下,再拎起來,說:“活著,是一件多麼可憐的事,不但要忍受生活的鞭笞,還要承受病痛的折磨。”疾病,從來不會哀憐人,不會因為你善良美麗而忽略,不會因為你年幼無知而放任。它有一張傷口一樣的臉孔,穿白色的衣服,用口罩蒙臉,鋼爪一樣的手有無比巨大的力,有時能把拎起來的人活活摔死,像鷹在半空中摔下爪中的魚,五髒俱裂。
我見過最快的疾病死亡,從發現到結束,不超過二十四小時。一個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玩伴,叫仁。一九九一年正月,我借調到縣城上班。八月,南方的溽熱讓人覺得整個大地是一個烤箱,而我們是烤箱裏的香辣雞。一天下午,仁到我辦公室,問我,看肝病去哪個醫院最好。我說當然是傳染病專科醫院,省傳染病醫院和市傳染病醫院,都可以。他下午拿到化驗單結果,說肝部有病,但不是很嚴重。第二天傍晚,我下班,走到縣電影院路口,看見仁的父親蹲在地上哭。我很是詫異。叔叔對我說,你看不到仁了。仁那時正戀愛,女孩子年齡很小,遭到雙方父母反對,我還以為仁私奔了呢。我說,他可能出去玩玩,開學前會回來的。叔叔一雙手緊緊地抱住我的手,說,他已經去廣豐路口了,去兩個多小時了。叔叔整個身子癱軟在地,嚎啕大哭。我木訥地站著,說,怎麼可能呢?怎們可能呢?
火葬場在廣豐路口,我並沒送仁最後一程。我回到宿舍,坐在床上,一直坐到街上的路燈全滅了。那時我和徐勇合住一個房間。他下鄉回來,見我魂魄不附的樣子,問我怎麼啦。我說,你把我腿抱到床上去,我的腿沒知覺了。仁死於肝病,年僅二十三歲。上午,仁去鎮醫院辦公費醫療手續,覺得身體有些疲倦,醫生說,掛一瓶鹽水,補充一下。護士把針頭紮進仁的手腕靜脈,哇的一聲,仁吐血。急救車把他送入縣醫院,轉入重症病房。當夜,他姐姐抱著他說話。他安慰姐姐,說,醫生都說沒事了,很快會出院的,我想好好睡一會兒。他頭一歪,睡著了,嘴角淌著血絲,再也沒醒來。
每一種疾病都有可能致命,但並不是每一種疾病都能危害生命,隻要及時發現科學治療,大部分疾病不會對生命造成嚴重威脅。按世界衛生組織一九七八年頒布的《疾病分類與手術名稱》第九版 (ICD-9)記載的疾病名稱就有上萬個,新的疾病還在發現中。人類的演變史,也是疾病的演變史。人類的科技始終亦步亦趨在疾病身後。我們下入海底,上入太空,我們迫使獅子老虎隱匿深山直至絕跡。我們說,智慧統治地球。實際上,這是人的狂妄。至少有疾病這個敵人不可被徹底征服——蒼穹有多浩淼,人體的微世界就有多廣闊。一個是無限大,另一個是無限小。我們最終被吞沒的,是身體裏深不可測的黑暗。
坐在醫生麵前,我們陳述自己既往的身體史,外傷、內傷、藥物、食物、過敏物,時間、地點,無一遺漏。醫生拿著膠布裹起來的圓珠筆,在病曆上寫寫停停,偶爾放下筆,專注地看我們。醫生翻看我們眼皮,察看舌苔、牙齦、口腔,用聽診器聽我們的心跳。我們成了沒有秘密的人。在主訴現病史時,我們變得萎靡不堪,語氣明顯低落下來,說起了害病的時間、病因、症狀,以及過程。在醫生委婉的提示下,我們好要說起食欲、食量、睡眠、大小便、體力和體重的變化。醫生在短短的幾分鍾內,得到了我們完全的信賴,值得推心置腹。如果有必要,在一簾塑料部的遮攔下,我們還要褪下衣褲,毫不保留地展示給這個瞬間闖入我們身體世界的人。當我們說起一段抑鬱的情感經曆或重大變故,聲音明顯發生變化,既濕潤又幹燥,說著說著,哽咽起來。醫生拍拍我們肩膀,像是安慰也像是嘲笑——所有身體或精神的傷痛,在醫生麵前,不值一提,一笑而過。醫生是我們最不願意看見的人,也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
醫院是一個巨大的容器,把病人分類,收容在裏麵。一般有耳鼻喉科、兒科、婦產科、風濕免疫科、肝膽外科、感染科、骨科、創傷科、呼吸內科、精神科、口腔科、泌尿外科、神經外科、普通外科、腎髒內科、血液科、胸外科、心外科、心血管科、牙科、眼科、腫瘤科、營養科、消化內科、內分泌科、燒傷科、皮膚性病科、急症科。醫院都有一扇足夠寬的大門,有中大型停車場,急救車隨時待命。大廳裏掛著樓層科室示意圖,導診微笑著,站在導診台前。排隊繳費的人,有的頭上包著厚厚的紗布,有的懷裏抱著哭泣的嬰兒,有的手上拿著繳費單自語:掛兩瓶水怎麼要四百三十三塊錢呢?有的捂住胃部臉上暴汗,有的神情疲倦茫然,有的嗬欠連連。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正在大吵大叫:“我兒子一個感冒,你們把所有化驗項目作了,嗯,光化驗費一千三百多,你們不是醫生,是屠夫,你們不如去殺人搶劫……”一個用激光割包皮的病人,海綿體神經被灼傷,成了廢人,正把醫生摁在地上用腳踩。衛生間,走廊,樓道,辦公室,觀察室,到處彌散消毒液的味道,淡淡的醋香。汗液。咳嗽。黃痰。衛生經。紗布。注射器。皮管。血。從門縫裏傳出來的輕輕哀號。放大的瞳孔,光在擴散。嗞嗞嗞作響的刷卡機。搖頭電風扇一直在搖頭,像是一種暗示的表達。醫院把熙熙攘攘的人流,在進門的刹那間,分成了三個類別:治病者、看病者、探病者。疾病把人圈在一個冬天的地道裏(醫院和地道多相似,陰暗,潮濕,壓抑,呼吸困難,有死亡般的寂靜和陰森,在隱蔽之處,燈光也無法透射進去)。到處都是病:腹瀉,手痙攣,陽痿,嘔吐,失眠,黃疸過高,角膜炎,腦血栓,心肌梗塞,糖尿病,尖銳濕疣,宮頸糜爛,胃潰瘍,肺癌……噢。大部分急診病號是感冒,昨夜冷空氣帶來強大降雨,氣溫急劇下降,全城人在感冒。像孤獨,在沒防備的情況下,襲擊我們。我們看到白大褂,護士帽,醫療垃圾桶裏空空的生理鹽水瓶,病號服,病號飯,化驗單,心電圖,鋇餐,血樣尿樣,從屁眼裏掏出來的前列腺液白白的。院子裏最後一排房子最裏麵的那間,躺著剛剛流失了體溫的人,身上蓋著白布,過不了一會兒,躺著的人以包裹的形式,寄存到一個高溫火爐裏。
是的。我們的身體都埋著一個地雷,埋在哪個部位,什麼時間埋的,什麼時間爆炸,我們一無所知。醫生就是排雷工兵。有時候,工兵把糞便也當做地雷,像電影裏愚蠢的日本鬼子。我鄰居,名小妹。她哥軍和我同學。我正上班,軍來電話:“我小妹……”我不知出啥事了,問他,他一直哭。哭了一支煙的時間,他斷斷續續地說,小妹得癌症,胰腺癌,剛剛市醫院確診出來。我說,小妹平時胰腺痛嗎,難以忍受的痛那種。軍說,從不痛。我說,可能是誤診,我帶你去找專家,把放射片帶來。到另一家醫院,找放射專家看。在放射科,專家對著燈光,從不同角度看,看了半個多小時,說,胰腺癌肯定不是,可能是結石,但這麼大麵積的結石,我沒看過,你馬上帶人去上海確診。軍從上海來電話,說,小妹是結石,內髒全是結石,肺結石,腎結石,膽結石,胰腺結石,尿道結石。醫療費花了十四萬多塊錢,舉家借債,把馬路邊的一塊水田也賣了,還了四年才還清。
昨天吃飯,一個朋友講起一個老校長,年前腿上長了肉瘤,去縣醫院看了幾次,醫生說是良性的肉瓤,沒事,在做手術時,覺得不對頭,建議把切片送省醫院化驗,化驗結果是惡性的,正月去北京治療,專家說,不做手術,通過截肢可以保命,做了手術癌細胞轉移到內髒了,隻有上帝救他了。朋友說,老校長兒子很有錢,北京的房子有三套,哎,錢有什麼用呢?醫生不做那個手術該多好,那麼好的校長,哎,人類沒有癌症,該多好。
我們在一截時間的流體中,在一本薄薄的冊頁上,留下了黑暗史:“姓名__,性別__,年齡__,婚姻__,民族__,職業__,出生地__,現住址__,入院時間__,記錄時間__,病史敘述__,診斷意見__”。這是一張病曆的基本輪廓。病曆封麵還有醫院名稱,X片號、心電圖及其它特殊檢查號、藥物過敏情況、住院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