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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頭發

〖壹〗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夜讀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記夢》,每每噓唏不已。這是一首催魂的詞,讓人肝腸寸斷。東坡風流倜儻,樂觀性達,但他長情,亡妻十年,他還想起他夫人在軒窗前梳妝的樣子。

梳妝,是女人最唯美的一幀剪影。可以想見的是,一個晚起的女人,在一扇木格窗前,對著一麵銅鏡,側臉斜眼,挽起發髻,細細地梳妝,確是一件驚心動魄的事。假如是雨天,瓦簷雨水孱孱,會是一個至情境界。窗外是一個花園,春天的杏花正在盛開,疏影淡雨,琴聲漫溢,又會是一個烙入心底的佳境。“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溫庭筠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是寫梳妝最出色的一篇了。

一個女人,倘若連自己的頭都不願梳洗了,這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李清照寫這首《武陵春》時已經五十三歲了,在金華躲避戰亂,夫君趙明誠早已和她陰陽相隔。李清照買酒的錢都沒有,每日下午,到酒棧賒酒喝。花事荼蘼,秋風已殘,這樣一個頭發幹澀了的,鬢染微霜的老太太,已經倦於梳妝了。

〖貳〗

頭發是指生長在頭部的毛發。頭發不是器官,不含神經、血管和細胞。

頭發主要是保護頭腦。夏天可防烈日,冬天可禦寒冷。細軟蓬鬆的頭發具有彈性,可以抵擋較輕的碰撞,還可以幫助頭部汗液的蒸發。一般人的頭發約有十萬根左右。頭發是由含硫的角質蛋白細胞組成,中間由胱胺酸等雙硫鏈連接著,使頭發具有彈性及伸縮性,如把連接重新組織頭發就回變形。頭發從其橫截麵來看可分為三層:表皮層、皮質層、膸髓質層。

有人類文明以來,頭發的審美價值,已遠遠大於實用價值。當代,美發、護發、生發,已是一個十分龐大的產業。擁有一頭烏黑靚麗的頭發,是絕大部分女性的夢想。去美發店做一個發型,長的時間需要三個小時,一個星期做三次,每天早上還要花費半個小時,可以想見,一個精心梳洗頭發的人,比花在吃飯的時間還多。一個普通的女性,她可以不化妝,素麵朝天,但她不可能不去梳洗頭發。一個外在有魅力的女人,必然頭發有足夠的魅力。

在人的遺傳基因裏,頭發和牙齒是極具遺傳特質的。我是家族遺傳脂溢性脫發,我二十六開始漸漸脫發,到了四十歲,頭發很稀疏了。我父親如此。我祖父也如此。我表哥水銀,三十歲,已完全沒了,和我祖父一模一樣。每次看見水銀,我格外親切,覺得是我故去的祖父,又站在我麵前。

人的頭發為什麼會一直長下去呢?世界有文獻證明頭發最長的人,是中國廣西荔浦縣百貨公司女職員謝秋萍,二零零四年五月八日測量時,頭發長達5.62米。謝秋萍於一九七三年,十三歲時始蓄發。類人猿是和人類較為接近的一個物種,類人猿全身有毛發,可它的頭發為什麼不一直長下去呢?防烈日禦寒冷,不能解釋人的頭發一直長下去的現象。從進化論的觀點,人的頭發,還是作為吸引異性而發生了這個現象。鳳頭科的鳥,有一個美麗的鳳頭,在求偶的時候,鳥的鳳頭會顫抖,以此吸引異性的關注。鳳頭就相當於人的頭發。

今年七月,我和友人夏先生去北京,出高鐵站時,見前麵一個披肩長發的女子,身材婀娜。那頭發真是漂亮,一簾瀑布一樣,甚是少見。夏先生說,我們一直在走在她後麵,不要到前麵去,不要去看她的臉。想想也是,夏先生是個古典審美的人。

〖叁〗

在小鎮一間臨街的三層樓房,二樓是單位臨時宿舍。吃過午飯,他去找她。她已成婚一年。她在宿舍裏,坐在床沿,吃飯。他輕輕推她半掩的門,她驚訝地抬起頭,看他,但沒說話,也沒招呼他坐下,把飯盒擱在桌上。她是剛來上班不久的小職員。床邊上,抵牆靠著一張辦公桌。桌上有兩把頭梳,和一個瓷器茶杯。他把梳子拿在手上,撫弄。梳子是木質的,有木頭原始的花紋,暗黃色。“以前,你常常給我梳頭,慢慢梳。”她說。是的,每次見麵,他都要給她梳頭,她坐在他麵前,低著頭,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說話。事實上,他梳不來頭,梳了半個小時,她又自己梳。但他梳得特別認真,梳子一遍遍地滑下她的發梢。但他沒有接她的話,看看她,把梳子放回桌子。“你可不可以再給我梳一次?”她又說。她也怔怔地看著他。他一句話沒說。他離開了,把她的門重新恢複到原先半掩的狀態。他下了一樓,覺得一句話不說,是不是太殘忍了,應該說一句話,哪怕是祝福的話。他又返身回來,在門口,看見她還坐在床沿上,姿勢沒改變,隻是頭低了下來,頭發遮住了她臉龐,她的雙肩止不住地顫抖。他退了回來,他決定此生再不會見她。那是她婚後,他第一次去看她。那年他二十二歲。她是他初任女友,已分手兩年。

他是一個絕決的人,絲毫不懂得寬恕,寬恕別人也寬恕自己。寬恕自己似乎還更難。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已經差不多想不起她的麵容了,但他一直記得那個中午,頭發遮住了她的臉龐,一把木質的梳子寂寞地躺在桌上。

〖肆〗

“那個暑假,我們都特別焦躁。玩伴也一下子四散而去。始初說,她去九江上班了,在她父親單位的子弟學校裏,做采購員,一個月有三十四塊錢。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正在柚子樹下的水井台邊洗頭。臉盆是搪瓷的,盆底有兩條紅紅的錦鯉圖案。她說,你幫我洗洗頭,我衝水不方便。我用木水勺,從木桶裏舀水。我一隻手捋起她頭發,一隻手給她衝洗。井水從木勺了,細細,均勻地,白白亮亮的涓流,輕瀉而下。她的頭發順著我的手指,也滌蕩起來,水珠從她頭發末梢滴下去,晶瑩剔透。她穿一件水藍色的長裙,有一條束腰帶子。裙子有碎蓮的花紋。河灣呈一把彎刀形,一邊是田疇一邊是河灘。河灘有榆樹,洋槐,柳樹,始於四月初,嫩芽尖尖,一卷一卷往枝椏上翻,翻出一層層的波浪,到了五月,波浪洶湧,季風來了,波浪嘩嘩嘩,浪疊著浪,浪推著浪。彎刀始終在發亮,尤其在黑夜裏,它把幽亮的熒光聚合在一起,忽閃忽閃。現在是八月,溽熱的風有了井水的涼爽,柚子樹散發幽藍色氣味。我聽到始初輕微短促的呼吸。她的身上有一種香氣,撲鼻的,迷亂的,淡淡杜若的香氣。

這是一個恍惚的,迷離的下午。我們一直坐在院子裏。始初有些慵蜷,靠在竹椅子上,我坐在井沿。井沿下,有一圈油綠的苔蘚,幾株綠蕨疏疏地長出來。她的臉像個小甜瓜,她的眼睛沉落了一枚月亮。風一直撩起她的發梢,遮住了她半邊臉龐。沒隔多久,她離開饒北河。她被河水送走,送到信江,送到鄱陽湖的另一個岸邊,送到一個我無法想象的遙遠他鄉。遠方以遠。在很多年裏,我默念著這個和長江相依相擁的城市。仿佛,我和它之間,有著某種隱隱約約的關聯。事實上,我至今也沒去過,甚至幾次路過,我連停下來看一看的意思的沒有。曾經,濃鬱的,熱烈的,青澀的,完全屬於青春時代的,不可捉摸的,那種追尋感,不經意間,從血管裏,一點點流失。”

這是我寫《環形的河流》的一個場景。這是我第一次給一個女孩子洗頭,那年我十五歲,情竇初開,看見她,心裏會蕩漾起蜂蜜水一樣的液體。一直記得她烏黑的頭發,飄散在下午熱烈的陽光下。陽光浸染著頭發,有一種木頭劈開,暴曬在夏天烈日下的氣息。

〖伍〗

一個女人是不輕易改變發型的。像她不輕易愛上一個男人。她的發型和她頭發的光潔度,是她內心的影子。她珍惜這個影子。一個女人失戀了,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去找酒喝,不是去臥床三天,而是去重新做一個頭型,或幹脆把頭發剪去一部分。剪斷了的,再長出來,再長出來的,已不僅僅是頭發,而是生命的另一種滋生,等待複原的,是一種難以忘懷的傷痛。這又需要多少時光呢?或許是一天,或許是一生。

失意的古人,把頭發稱為煩惱絲。三千煩惱絲,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我們把待字閨中的女子頭發,叫青絲。青絲待閨,這是一個女人一生最美好的時光。

〖陸〗

一個人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以及生活狀況,都會體現在頭發上。

頭發幹澀的人,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頭發蓬亂的人,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一夜白頭的人,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中年白頭的人,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昨夜看友人葦杭(知名紀錄片編導)的新書《光影過客》,在《雕刻時光》一文中寫文學大師孫嘉瑞,我讀至“出身東北巨賈之家,就讀於東京女子大學,但命運多舛。幼年喪母,少年喪父,青年喪偶,老年喪子,更別說因為複雜的身世在解放後導致的種種政治迫害。”我把書抱在胸前,點了一支煙,把燈關了。葦杭見她是十年前,一個耄耋老太太,孤身居家。我都不敢想象這個老太太的樣子。我不敢想象她的麵容,和她的頭發。一個長期生活在大悲之中的人,或許得道成仙,滿頭銀發。我一下子想起前蘇聯時代的詩人茨維塔耶娃。一九三九年六月,茨維塔耶娃攜帶兒子返回蘇聯,巨大的厄運等著她。八月,先期回國的女兒阿利婭被捕,隨即被流放,十月,丈夫艾伏隆被控從事反蘇活動而逮捕,後被槍決。一九四一年八月,茨維塔耶娃和唯一的親人——兒子莫爾移居韃靼自治共和國的小城葉拉堡市,詩人在此經曆了一生最不堪承受的精神和物質雙重的危機。詩人茨維塔耶娃期望在即將開設的作協食堂謀求一份洗碗工的工作。但是,這一申請遭到了作協領導的拒絕。八月三十一日,她完全絕望了,自縊身亡。在舊照片中,我看到她略顯簡短的頭發,遮住了兩邊滄桑的半邊臉,堅毅、迷茫、略有恐懼的眼睛,張望這個世界。那麼複雜,讓人心碎。在裏爾克即將離開這個世界時,她給裏爾克的信中寫道:“每一個人的死,都必定融入到別人之死的行列,都必定在死亡之列中處在一個承上啟下的地位。”茨維塔耶娃死了,俄羅斯的白銀時代慢慢落幕。陽光照在她金色的頭發上,熠熠生輝。陽光也像灰塵撲滿。她圓圓的臉,簡短的頭發,是俄羅斯的詩歌符號。

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八日,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康廣仁、楊深秀六人慘害於北京菜市口。譚嗣同臨刑時高呼:“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在臨刑前,譚嗣同請求梳洗。他跳出了被臨刑的人常規,沒找人交代後事,也沒去寫遺囑。他要靜靜坐一會兒,仰起頭看看天,洗洗臉,洗洗頭,梳幾遍頭發,紮成一條幹淨利落的長辮子——他不像是去臨刑,而是出一趟遠門。他不需要遺囑,遺囑早些寫在《絕命詩》裏:“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去冠潔發,是一個義士的尊嚴。

〖柒〗

“你把頭靠過來,靠在我懷裏。讓我第一次遇見你那樣,細細地撫摸你的頭發。略顯幹澀的,發根漸白的頭發,在我手指尖奔瀉。坐在一個闊大的窗戶前,我一句話也不說,隻靜靜地撫摸你的頭發,直至淚水滾出眼球。你是那麼美,美得荒涼,美得遙遠,美得孤絕。

人體中,最易燃燒的是頭發。你說。

噢。其實人體最後腐爛的是頭發、牙齒、骨骼。但我沒說出來。

整個下午,我一直在撫弄你的頭發。你的頭發一直垂到了胸前,你怔怔地看著我。你是那樣的乖順和恬靜。你漸白的發絲,使我有些心酸。磨磨梭梭的,頭發在我的手裏,發出滌蕩的聲響,像風摩挲著雪花。你的呼吸和心跳,沿著發絲,傳到了我手裏,又沿著血管,彙入我心裏。”

今日,即二零一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我找出往日寫的尚未成文的片段。寫這個片段時,是在海邊的寫。大海空茫。我記得臨別時,對友人說:“你給我幾絲頭發吧,我保存起來。”友人笑了起來,說,現在這個時代,不時興這個了,那是古人做的事。我又不是溫庭筠。

“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貌。”這是杜拉斯在《情人》裏寫的。與青絲相比,我更愛手中漸白的發絲。

2015年7月24日

思念

我想你的,每一天。我不告訴你,你也知道。

雨水剛過,花園裏的草,一節節地瘋狂生長。我請來割草工人,割草機嗞嗞嗞,草被吞進去,吐出草屑,碎碎的。薔薇在矮牆上,沉沉地趴塌下來,一朵朵粉豔的花掛著。要不了幾天,草又長出來,在牆邊的斜坡上,在回廊的側邊,在我的窗前,在池塘邊。草,那麼瘋狂,不顧一切。草沿著雨水曾經走過的足跡,繼續蔓延。這是草對雨水的思念,和寂寞的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