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每一天,我數過的植物葉片都是新的

我摘下一枚葉子,再撕成細小的瓣:

是你,不是你,是你,不是你……

當我的指尖滑過芭茅鋒利的邊緣

血,一滴一滴一滴一滴,落下來

血落下來時,我數著:

是你,是你,是你,是你……

——中國詩人·王妃《選擇》

我坐在陋室裏,點一支蠟燭,在讀一本詩集。天上所有的星星會落進了池塘,但池塘一點兒也不擁擠,恰當的縫隙讓星光多一份光暈。沒有落進池塘的星星,落進了我眼裏,但我眼睛一點兒也不擁擠,蒼穹那麼浩瀚,恰好可以鑲嵌在我眼球裏。星辰每天夜裏,會來到我的花園,它們不約而同,不驚擾我。它們交相輝映,織出一張瓦藍透明的天幕。婆娑的疏影,投射到我書桌上。我撥弄它,它也不移動,我用水澆洗它,它也不流走,我用火燒它,它也不退縮。我看著疏影,淺淡淡的,它把星光馱到我麵前。詩集沒讀完,蠟燭燒完了。蠟燭的一生,隻有一個前半夜那麼長。蠟燭沒有灰燼,隻有縈縈的塵煙,風吹吹,塵煙散了。

散了,去了另一個國度。那裏有大海,有金黃的落日。我想起你,在另一個國度,照耀我的星辰也照耀你。我遙望的星辰,你也在遙望。你在一個人吃飯。你在一個人去碼頭的路上。你在一個人溜踏公園,荷葉凋謝,錦鯉沉潛在幹枯的荷葉下,秋風襲人。夕陽下,你在一個人看海浪,一層層卷來,又慢慢退去。你在洗臉刷牙。你在咳嗽。你在吃止痛藥。窗外的風,呼啦啦地響了一夜,你也聽了一夜。你一人在他鄉想尋找屬於自己的故鄉。你一個人做四十分鍾的公交車去上班。你一個人去擁擠的超市買兩斤麵條,一個茶杯,半斤豇豆。雪來了,砂粒一樣撒下來,你一個人在走,迎著雪,圍巾裹著頭,撐開的雨傘被風擠壓得變形。你一個人走過了十字路口,我曾從那兒離去。

一八七六年,莫斯科,娜蒂契達·馮·梅克夫人在朋友家裏,聽了一首鋼琴曲《暴風雨》。這位富翁的遺孀,自此被這位窮困潦倒的作曲家的才華所傾倒。梅克夫人和作曲家柴可夫斯基開始通信,但他們始終沒有約定見麵。梅克夫人從來信中得知,這位音樂家,是一個工程師的兒子,是一個學法律的學生,是著名音樂家魯賓斯坦的學生,是一個三十多且沒有停靠港灣的人。梅克夫人一直在資金上支持柴可夫斯基的生活。他們彼此吸引,在一個城市裏,熱烈地通信,紙上,能觸摸到對方留下的氣息。柴可夫斯基寫了《第四交響曲》《第五交響曲》。這是他們愛情的見證。一八七八年冬,她從度假地佛羅倫薩寫信給他,請他住到莫斯科郊外,離她家不遠的一個村子裏,她已準備了一棟房子。柴可夫斯基每次取信,都要經過梅克夫人的門口。梅克夫人有一次坐馬車上街,和柴可夫斯基的馬車相遇,柴可夫斯基撩開簾子,向梅克夫人致意。回到家裏,柴可夫斯基寫信給梅克夫人,說,我沒算好你馬車出行的時間,真是抱歉。梅克夫人對這次的見麵倒很高興。“它使我確信你就近在我的身旁這樣一個現實。”她回信這樣說。有一次,梅克夫人很想聽吃科夫斯基彈奏鋼琴,請柴可夫斯基去她家裏。柴可夫斯基一樓彈奏,梅克夫人在二樓聽,始終不見麵。一八九一年,柴可夫斯基去美國演出,藝驚世界。此時,梅克夫人因財產糾紛,住進了精神病院,最終在病榻上悄然去世。一八九三年十一月六日。柴可夫斯基得了霍亂,在彼得堡他哥哥家,溘然長逝,終年五十三歲。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把親人趕出了房間。其中三位親人把耳朵貼在房門上,聽到了柴可夫斯反複呼喚著梅克夫人的名字:“納傑日達,納傑日達……冤家……”。這一天正好是他《第六交響曲》首演後第九天。

事實上,柴可夫斯基一生生活在痛苦之中,他和安東尼婭·米露科娃的婚姻,是他一生擺脫不了的噩夢。並嚴重摧毀了他的健康。他致信他哥哥安納托利說:“有時候我真的很希望能夠被一個女人溫柔的觸摸與疼愛。我常幻想被一個慈愛的女人所擁抱,我能夠躺在她的腿上親吻著她……”。在梅克夫人離世後,柴可夫斯基終日沉浸在悲痛的思念之中,他把《第六交響曲》命名為“絕命書交響曲”。

曲終人散。這是一個耳熟能詳的,攝人心魄的愛情故事。也或許,隻有音樂的聖徒,才配有這樣淒美婉轉的愛情。在十三年裏,隔街生活,每個星期都通信,情意綿綿,熱切,洶湧。梅克夫人想念柴可夫斯基的時候,就聽他的鋼琴曲,有時坐在臥室裏,聽四十多個小時。柴可夫斯基想她了,去她家,看她的書房,收藏,摸摸她寫信的筆。

另一個瘋狂的人是前蘇聯的茨維塔耶娃。一九二六年五月九日,她第一次致信德國詩人萊納·瑪利亞·裏爾克:“我愛您——勝過世上的一切。”命運留給了裏爾克最後的生命期限。十二月二十九日,裏爾克死於腎髒衰竭和白血病。五十一歲的裏爾克,在這一年,完成了他一生最高峰的作品《杜依諾哀歌》和組詩《獻給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詩》。兩位詩歌大師,隔空交火戀愛,火山一樣噴發。八月二日,茨維塔耶娃致信:“萊納,我想去見你……我想和你睡覺——入睡,睡著……單純的睡覺。再也沒有別的了。不,還有,把頭枕在你的左肩上,一隻手摟著你的右肩……還有:要傾聽你的心髒的跳動。還要——親吻那心髒。”她在信中說:“我不活在自己的唇上,吻了我的人將失去我。”那時,茨維塔耶娃是一個中年婦人,三十四歲,帶著兩個孩子,一日三餐沒有著落,顛沛流離,四處流亡,丈夫生死不明。他們相約見麵,可茨維塔耶娃身無分文,裏爾克也病如膏肓。約期又延遲至來年春天。九月六日,裏爾克最後一次致信茨維塔耶娃。“春天?這對我來說太久遠了。快些吧!快些!”他以無限惋惜和痛苦的口吻,結束了這封信。年終,裏爾克離開人世。茨維塔耶娃聞訊後,寫了一封悼亡信,信中說:“你先我而去……你預訂了——不是一個房間,不是一幢樓,而是整個風景。我吻你的唇?鬢角?額頭?親愛的,當然是吻你的雙唇,實在地,像吻一個活人。”這一年,茨維塔耶娃寫下了《來自大海》、《樓梯之歌》、《空氣之歌》。茨維塔耶娃一生感情豐沛,經曆跌宕起伏,裏爾克離世十五年後,她絕望中自縊身亡。她始終念念不忘這個從未見過麵的情人,她寫下《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 在某個小鎮,

共享無盡的黃昏

和綿綿不絕的鍾聲。

在這個小鎮的旅店裏——

古老時鍾敲出的

微弱響聲

像時間輕輕滴落。

有時候,在黃昏,自頂樓某個房間傳來

笛聲,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鬱金香。

此刻你若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

……

我們也不會忘記裏爾克自己寫的墓誌銘:

玫瑰,噢純粹的矛盾,欲願,

是這許多眼瞼下無人有過的

睡眠。

在我有限的人生裏,我不知道,我是否還有機會這樣去思念一個人。

李商隱是唐文宗開成年間的一個低級文官,秘書省校書郎,社會動蕩不安,朝廷權軋,李商隱花下問情,是一個癡纏的人。在《無題·颯颯東風細雨來》中,一句“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使人斷腸。在曆來古詩詞中,我以為這是最入心的相思詩句。似乎是一個沉鬱的中年人,躑躅於茫茫街頭,四顧於市,滿目空茫,春天的花從樹梢上白出來,心上人在哪兒也不知道,哀傷不絕如流水。他寫給婦人盧氏的《夜雨寄北》卻也溫情恬美:“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晏殊是北宋婉約派的一個開創者,十四歲被朝廷賜予進士,性剛簡,自奉清儉,濯拔人才,範仲淹、歐陽修均出其門下。他的《玉樓春》,我覺得是最傷情的思念了:“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鍾,花底離愁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處。 ”人生短促,聚散無常,人各天涯。

昨讀《辛棄疾詞集》,至夜深。他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算是一首痛徹心扉的思念詞了:“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淳熙三年,即公元一一七六年,辛棄疾任江西提點刑獄使,站在鬱孤台上,仰觀俯察國破的山河,悲壯蒼涼。山深聞鷓鴣,鄉愁的美好,溫暖,卻再也看不到了。

思念是最溫暖人的東西,也是最愁人的東西。“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杜甫作《月夜憶舍弟》是乾元二年秋,於秦州。這年九月,安史之亂中,汴州淪陷,山東、河南都處於戰亂之中。顛沛流離中的詩人杜甫,看到山河破碎,思念生死不明的兄弟,悲痛欲絕。二零一二年,我去四川,到杜甫草堂,憑吊詩聖。草堂蔥蘢,樹木參天,回廊曲折。我想這個草堂不是當年杜甫的草堂,杜甫流離時期,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跟一個叫花子差不多,連一床被子都沒有,睡在稻草上,蓋不起這麼地主莊園一樣的草堂。杜甫一生勤奮,抱負遠大,淒苦愁鬱,胸有大愛,寫詩一千四百多首,《杜甫詩全集》分八卷,共五百一十二首。我最喜歡的,是他的思鄉詩、思情詩。如《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首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南唐亡國之君李煜,感懷故國,悲憤至極,寫《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滿腔恨血,噴薄而出,令人不堪卒讀,曲折動蕩,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前幾日,我寫《光陰記》,友人指尖讀了,給我短信:時間讓兩個相信的人,相知,相愛,相擁,也讓兩個相信的人,疏離,分別,仇恨,這不是時間的錯,而是兩個人相絕,過於絕決。

絕決,就是不可原諒別人,也不可原諒自己。何況,如今這個時代,又有幾人去在乎一份感情呢?快餐時代,連詩歌都變成微詩了——車胎破了,立馬換另一隻,誰還會去修補呢?但美好的情愫始終在。人的美好情愫,是一種粘液,像膠水,甚至可能是萬年膠,不到灰飛煙滅那天,是扯不開的。

吃麵疙瘩的時候,會突然想起某一個人,想起和她在一條寂寥的街上,一個小店裏,吃海鮮麵疙瘩,親昵地說話,沉醉地望著她的臉,街上灰蒙蒙的燈光撲撒下來,給人溫暖感……

坐上火車的時候,會突然想起某一個人,想起深夜去看她,坐了一夜的火車,大雪飛撲,如詩人王妃寫的《小雪?夜》:那座城在千裏之外。/隻要你想起,所有的街燈就亮了/街道、拐角、踢翻的垃圾桶……/那個人在明亮處,帶著七分醉意/你追著、跑著,急切地喊他的名字/他轉回身來/卻找不到你的影子。

入夜了,會突然想起某一個人,很想給她打一個電話,以前每天都給她在睡前打電話,說很多甜蜜溫婉的話,直至她入睡,可是現在,已經有一年沒打了,心裏空落,惆悵起來,摸摸手機,又放回口袋。

去成衣店買衣服,會突然想起某一個人,想起她穿衣的顏色,布料,想起她穿衣服的樣子,想起以前給她買衣服,走了三五條街,買了幾件,送給她,卻沒一件是合身的。

看到一條河,會突然想起某一個人,想起和她因河結識,落霞滿天。

收到一封信,會突然想起某一個人,想起她坐在公交車上讀信的樣子,讀完了,淚流滿麵,車窗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

路上遇見一個老人在走路,會突然想起一個人,想起她老的了時候,會是什麼樣子,那時,會去看她,看她是否還像年輕時那樣,任性,善感,頭發是否全白了,是否還穿綁帶的鞋子。

想起一個不再相見的人,就是迷戀她生命的一束光。

哦。這就是思念,和人一起衰老,讓人深深地孤獨。

2015年7月26日

聲音

〖壹〗

兩個回形的夜晚。一條南北的縱深線。被雨水打濕的信件。始終不會燃燒起來的河水,在十月之後,梧桐瑟瑟,落葉盡。圍巾之歌,每到冬天,又會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