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你會忘記這些。或者,動人的歌謠被填埋。

我一直坐在一間寂靜的屋子裏——我把眼裏的水份潷幹,把臉壓縮碾平,再捏成衰老的樣子——這讓我多出一份平靜和從容。我的神情會漸漸麻木,蒼茫,像一抹山梁。讓我久久地感受那一份冰涼。我聽到了,你在打開水龍頭,自來水嘩嘩嘩地瀉進水壺裏。你洗臉,泡腳。你坐在床上看耶胡達·阿米亥的《詩:1948-1962》。你把台燈擰開,光亮一下子從地麵浮上了天花板。風一直在窗外,抱著一團雨。雨沙沙沙,落在幹澀的的田疇裏,落在抽苗的青菜上。雨先是來到我屋頂,叮叮當當,像一個補鍋人,把洞口銼開,銼圓,再用小鐵錘,擊打圓口,時輕時重,富有節奏。補鍋的人,是那麼專注,戴著老花鏡,低著頭,腿上蓋了一條圍裙。補鍋老人走了,什麼時間走的,無從知曉。雨來到了巷子裏,擁擠而孤獨,像一群鴨子,撇開腳,在叭叭叭跑。這個時候,雨站在我窗前,模糊了我玻璃。雨線勾畫出了一副臉的圖案。我看著圖案,像是看著一個不說話的人。我聽不到你聲音,略顯沙啞粗澀的嗓音,被雨聲淹沒。

在我一個人的時候,坐在屋子裏,或站在河邊,我多麼想聽到你聲音。我一直以為河水湍湍的聲響裏,會夾帶著你的聲音,或者說,會把你聲音送到我身邊。河水越過岩石,越過河灣,潺潺,湯湯,濺起激越的水花。我辨識不出哪兒有你的嗓音。大雁飛來了,在河灣的樹林裏,借住一宿。大雁是一種思念故人的鳥。它們整夜在呱呱呱地叫,四野充盈著故人的思念。大雁也沒有帶來你的嗓音。

這是一個沉寂的世界。

〖貳〗

始於我二十歲,我熱烈地向往遠方,我覺得我是一個屬於遠方的人,要盡可能地走向遠方。我要走到大地的盡頭。坐上汽車,坐上火車,坐上飛機,一直消失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我安靜不下來,我要不停地走,走向更遠。像個浪子,像個貨郎客,像個駱駝上的旅人。每一天,我都似乎聽到一個聲音:走向遠方吧。這是一種召喚。仿佛隻有把生命交付給遠方,生命才可稱之為生命。

我在尋找什麼呢?我不知道。

世界到底有多大,是需要腳步去認識的。我要從繁瑣細碎的生活裏抽身而出。直到有一天,我讀了夏多布裏昂(1768年——1848年)《墓畔回憶錄》、威廉·福克納( 1897年9月25日——1962年7月6日)的《我彌留之際》、艾米莉·狄金森(1830年——1886年)《孤獨是迷人的》。我由此改變。這是對我影響深遠的三本書。他們給我提供了三個地理坐標,分別是聖瑪洛德小島、約克納帕塔法縣、阿默斯特鎮。他們用相同的聲音,不停地告訴我:回到出發的地方。

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故鄉,也都是自己的異鄉。這是一條河流的兩岸,彼此眺望。這是兩種聲音的交織,撕扯。

這是一個內世界。需要我們一生去內窺。

我們麵對這個世界,需要兩副視鏡,一副是望遠鏡,一副是內窺鏡。

一個是召喚的聲音,一個是回歸的聲音。正如《聖經》所言:你從哪裏來?你是誰?你到哪裏去?

〖叁〗

第一次聽到你聲音,是你在彩雲之南。我一下子記住了你的聲音。你的聲音瞬間就消失了。這是不是一種暗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所有事物的結局。是不是所有的事物,都需要一個結局。

今晨醒來,發現地上有一攤血,已經凝固了,黑紫色。血是哪兒來的呢?我把左手腕抬起來,舊傷口破了,流出來,在我熟睡的時候,在靜靜地滴。手背上,手心上,全是幹了的血跡。血流的聲音,是自己聽不到的。血也是很容易凝固的。

從十八歲開始斷斷續續地寫作,近六年,幾乎把絕大部分業餘時間用於寫作。我發現自己有很多東西要寫,迫不及待地寫,放下許許多多重要的事情,去寫。為什麼?寫好了的,其實就是凝固了的血跡。

一個長期寫作的人,不僅僅是有了對世界的發現,不僅僅是需要訴說,而是要把自己的聲音、心中的愛和溫暖,輸送出來,從動脈裏從靜脈裏,輸送出來,在一張白紙上,形成一塊血跡圖案。

我總是幻想著這樣的場景:在你寂寥獨坐陽台時,在你寥落尋找皈依時,在你極度悲傷無所傍依時,在你無人陪伴緬懷往昔時,在你年老再也不想去海邊時,你拿起這本書,你完全安靜了下來,你從第一頁開始看,看到一個老人去了你曾經生活的院子,老人俯身觸摸的你曾經留下的氣息,你想起了在那麼多年前,你和這個人相遇,那麼短暫,相隔千裏。你和這個人的相遇,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每一次動人的心跳,都留在你翻閱的指尖。是那麼美好,那麼轉迅即逝。一個下午結束,你讀完了最後一頁。你閉上了眼睛,卻再也沒有了淚水。你用手蓋住自己的臉。你的將至的中年,獲得複活。你會聽到來自遙遠的聲音:最愛你的人,從來不是別人。

〖肆〗

割喉,形容人自殺或他殺的一種殘害方式,是古代的一種刑,是用刀具割斷喉嚨部位的氣管和動脈而產生的死亡狀態。蘇州,寧波,廣州,湛江,南京等多地,在近幾年發生割喉事件。我生活的這個城市,在二零一三年,發生同類事件。一個搶劫犯,在深夜,尾隨一個婦人,在一條小弄裏,割喉搶劫。這是世界上,最讓人恐怖的事情了。

見過殺鴨子。我父親把鴨子的翅膀折起來,翅翼包進去,把脖子處的絨毛拔幹淨,用刀殺進咽喉,直至喉管斷裂,血噗噗噗飆射出來,不一會兒,鴨子耷拉下腦袋。父親用一個石頭壓在鴨子背上,鴨子的翅膀還叭叭叭,垂死掙紮。把石頭掀翻了,滿身血跡的鴨子,四處亂跑。是非常恐怖的殺鴨。

氣管和心髒,是同等重要的氣管。一個是呼吸,一個是供血。

我們之所以能發聲,不僅僅是有發聲帶,有肌肉骨骼共振,更主要的是有氣管輸送了氣體。使一個人不能發聲,宣布了這個人已經死亡。

這個世界,有盲人,有聾人,有啞巴,有侏儒,有瘸子,有撇手;有癌症患者,有艾滋病患者,有癡呆症患者,有心髒病患者。世界各色,人也各色。但沒有無聲無息的人,不能咳嗽,不能打噴嚏,不能打飽嗝,不能吞口水,不能打呼嚕,沒這樣的人。

〖伍〗

發聲,是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基本的權利。發出聲音來,發出洪亮的聲音來,發出自己高亢的聲音來,也是人的最基本權利。但不是所有國家,或所有時代,人會有這個基本權利。這是戰爭爆發的基本元素。戰爭僅僅是為了侵略領土嗎,僅僅是為了掠奪資源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戰爭更多的是為了話語權。為了發聲,有的人獻出了生命。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在林肯紀念堂前,馬丁·路德·金發表了《我有一個夢想》的演說,要求通過新的民權法,給黑人平等的權利,轟動全美。他是一個著名的民權運動領袖,遭到當局以及白種人的抵製,對他進行暗殺。一九六八年四月,馬丁·路德·金前往孟菲斯市,領導工人罷工後,被人刺殺,年僅三十九歲。馬丁沒有躲過對他的第四次暗殺。

馬爾科姆·艾克斯是和馬丁·路德·金齊名的另一位同時代民權領袖。一九二五年出生在佐治亞州的一個黑人牧師家庭,原名馬爾科姆·列特爾。他認為列特爾這個姓是美國白人強加給他的祖宗的,絕不是他們非洲人的原姓,原姓是什麼是個未知數,所以隻好名之為X。早年他是街頭混混,販毒、吸毒、濫交、搶劫,無惡不作。後入獄,加入黑人穆斯林組織,一九五二年出獄後,號召美國黑人信奉伊斯蘭教,遵照先知的聖訓求得解放,為爭取黑人的民主權利而鬥爭。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一日,馬爾科姆在紐約一家旅館演講時,三名匪徒忽然拔出手槍向他射擊,把他當場打死。

與發聲相對極的是壓製聲音的發出。二零一五年六月十六日,據韓國《朝鮮日報》證實,朝鮮人民武力部長玄永哲已被處決,原因是玄永哲在金正恩出席活動上,打瞌睡。該報援引消息人士的話稱:“金正恩認為開會時打瞌睡或開小差是比反對他的決定更為惡劣的行為。”“打瞌睡”也是一種聲音,是對獨裁者的蔑視。而壓製異聲的出現,對獨裁者而言,最好的方法是消滅發異聲者肉體。這樣的方法,在人類史的前半部,是一個通律。沒有異聲的曆史,是人的黑暗史。

〖陸〗

一個女人的聲音,不動聽,我是肯定不會愛上她的。我的一個朋友這樣對我說。聲音是一個人內心的容顏,相當於心靈的詩歌吧。

我想起了一個盲人的故事。一個女孩二十來歲,花開葉茂,是一個盲人。一天,她去公交車站等車,她聽到一個人在說話。她一下子,迷上了這個嗓音。她請教說話的小夥子,手指有一個戒指,想脫下來,太緊了,不知道有什麼辦法。小夥子把她手指含在嘴裏,吮吸了幾下,把戒指解了下來。盲女孩用手帕,把戒指包起來,送給了小夥子。小夥子怎麼會收了,說了很多拒絕的理由。盲女孩一直笑。一個說的很有神,一個笑得很有神。公交車耽誤了很多趟,再沒車來了。小夥子送她回家,女孩美美地笑,情定終身。

我一個朋友,在一個無所事事的單位上班。有一次,他從一個同城交友網絡,找到一個女人的電話。他每天中午吃了飯,靠在辦公室的躺椅上,給她打電話。無話不談,無所不談。打了兩個月的電話,彼此引為知音。他迷上了她的聲音,低低的,沉沉的,有磁性。她的聲音像一個漩渦,他淪陷下去,無以自拔。中午不給她打一個電話,不聽聽她聲音,他這個下午,簡直是坐牢。他決定和她發展一段別有風味的戀情。有一次,他約她,晚上在“遇見”咖啡廳見麵。他喜歡藍色,請她穿一件藍色的裙子。他喜歡看《知音》,請她拿一本《知音》,晚上八點咖啡廳門口會合。他去做了一個發型,上街買了一套衣服,像第一次相親那樣。他七點五十分到了,坐在車子了,看著咖啡廳門口。他看見一個女人來了,穿藍色裙子,手拿《知音》,個子偏矮,臉胖得像個南瓜,身材有些臃腫,年齡有四十多歲。他當場把手機摔爛,開起車子就走了。他講這個故事,受到我們撻伐和奚落。撻伐他沒風度,侮辱女性。撻伐他這樣的素質,還配不上南瓜臉的女人。

〖柒〗

聲音飄來的地方,是一棵樹開花的地方,也是一棵樹凋謝的地方。那裏冬天結束之後,春天卻遲遲不曾到來。有花開的聲音,也會有花謝的聲音。

可你從來不告訴我。不告訴我,你為什麼來,為什麼走。為什麼來得那麼快,走得也那麼快。像陣雨。是的,從來不要為什麼。陣雨澆落的地方,綠草明天會茵茵起來,泥土清新的氣息擴散至全身,涼爽爽的,人有了複蘇的感覺。這是一種暫時的複活。植物的筋骨咯咯咯作響,那種聲音是多麼迷人。哦。這就是你到來時的腳步聲。有緩慢的節奏,鬆脆。

聲音每次以340米/秒的速度,滑翔而來。我遺忘這個聲音的速度,可能需要十年,甚至在我消亡時。我消亡,你聲音也將消亡。聲音是一個人的氣質,是一個人的另一個心靈。我迷戀上了這個略顯沙啞略帶童真的聲音,它是我衷愛的詩歌的韻腳。是屋簷羸弱的雨水流瀉聲。是圍巾在寒風裏的吹動聲。是頭發在我撫摸下的嗦嗦聲。是你眼睛奔放異彩的緘默聲。——一次次把我灌滿,水灌進器皿了一樣。我走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默想的時候,聲音在我心髒的器皿裏,晃蕩,擠壓,形成一股洪流。

在你年老的時候,我要去你那裏。我要聽聽你脖子上的項鏈,珍珠輕輕磕碰的聲響,月光一樣的聲響。我要拉著你的手,什麼也不說。我蒼老的手會貼在你的臉上,觸摸你是否還會顫抖的唇,熟悉的聲音又會來到耳畔,像幹枯的河床漫溢了春水。我輕輕拍去你衣裙上的灰塵,灰塵飄落再也不會有聲音。我用一個缺了齒的木梳,把你頭發梳得更順暢一些,木梳會爆發靜電產生的聲響。你出門的時候,把你的眼鏡、圍巾、手套,收拾好。那個時候,你再也不會有牽掛。我也不會。我們再次默不作聲,默默相互看著。也或許,你已經認不出我,頭發落光了,臉像一塊幹幹的泥胎,當我叫你小名時,你一下流出了往昔的淚水。也或許我不認識你了,你頭發全白,坐在一個公園的角落長椅上,抽煙。我聽出了你的聲音,溫婉的,水滴落在荷葉一樣的,和我第一次聽見的,沒什麼差別。

我盼望自己快些變老。

我已經以最快速度在變老,當我處於一個沒有你聲音的世界。

〖捌〗

這是一個咆哮的世界。我們的時代,異樣的喧嘩。

我願意低緩地,說給你聽,在獨自的夜晚時分。雖然你已拒絕傾聽。

你走了之後,這個世界一直很寂靜。

2015年7月27日——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