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入殮後,棺材抬到村口的三岔口,香火不息,棺前小方桌擺上一杯酒、一碗飯、一碗肉,和其它幾個菜。飯裏插著香。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出發了,沿村子遊一圈,鞭炮一直炸,紙錢一路撒。上了山,取土,落棺,填土,土堆成了尖形,太陽下山了。送行的人,在傅家吃晚飯,二十幾桌,喝酒、劃拳、吃肉,仿佛故去的人徹底從身邊清除了,悲傷也徹底清除了。一個人的離去,隻是台曆上了翻過了一頁。隻有祖父的子女,開始在一個房間裏清算賬目,安排後續的事情。父親是獨子,無人和他分家產。祖父也無家產。多好,沒紛爭,清清爽爽。

父親除了酒杯裏的酒和碗裏的飯,沒其它節餘的。父親叫他幾個兒子出錢,沒一個吭聲,媳婦說:“屋簷水一滴還一滴,哪有孫子出葬禮錢的。”慶幸我三十歲了還沒討老婆,錢由我出,沒人罵。

圓墳是葬禮的後續部分,分頭七、二七……七七,每七天圓墳一次。用籃子提著八個菜,酒、香紙、鞭炮。頭七、三七、七七,是最緊要的,子孫必須上墳。

祖父祖母合葬在一起。很是愧疚,這麼多年,我從未上墳探望他們。每年清明,我都回家,但沒去過那個芭茅浮蕩的山岡。矮矮的,墨綠的油茶樹,爛稻草一樣堆在山岡上,一堆堆。黃黃的土,黃黃的路。那種悲涼和陰森,是另一個世界的全部麵孔。像一個巨大的陰影,罩在山梁上。我是這樣想的,好好地善待活著的親人,好好地孝敬父母,就是給故去之人最好的紀念,也是存在之人最好的安慰。父親母親即將八十歲了,我也人至中年,想想,山中過客,飄忽如焉。

前幾天回安徽,我去看父母。母親一個人剝豌豆,坐在竹椅子上,低著頭。我站著她跟前,沒叫他,看她剝。她抬起頭,看我,停頓了幾秒,笑了起來。我的心被這幾秒揪了出來。那天是我生日,我想說幾句暖心的話,還是沒說。以前,每年的這一天,她會給我一個電話。我給了一些錢,說,這是你用的,不要給別人用。站了一會兒,我走了。抬頭看天,天也在看我。一路上,我一句話也沒說,靠在車上假寐。作為一個人子,最大的痛,是人父人母的衰老。

我們是那樣的無能為力。

在我工作的場所,背後的荒坡上,有一片墓地。我常去那兒散步。

荒坡有幾塊菜地,春季種了苦蕎麥、豌豆、空心菜、莧菜、萵苣,夏季種了黃瓜、絲瓜、辣椒、茄子、蕃茄、豆莢、四季豆、豇豆,秋後則是白菜、蘿卜、麥苗、油菜、卷心菜。昨天傍晚去散步時,見苦蕎麥結黑黑的籽了,一粒粒,像老鼠屎。草徑兩邊,蓬蒿開滿了小朵的粉白色花。白芷在晚風中招搖,傘狀的花朵細黃細白,遠遠看去,白白一片。茅草過早地哀黃,匍匐在地,一些不知名的灌木在開妍紫的花。墳塋被荒草覆蓋,在坡地上,突兀出來。除了菜農,鮮有人來。黃鼬、野兔,四處出沒。有幾處墳塋,有紙幡輕輕飄飛,破敗的花圈倒在地上,彩色的錫紙告示生命最後的荒涼和遺忘。一對老年夫婦在給萵苣澆水。我問:“請問老師傅,怎麼添了一座新墳呢?”老漢答:“是方大頭的。”“他前幾天都是壯壯的,才四十來歲呀,怎麼會說沒就沒了呢?”老漢說,方大頭也不知道自己死呀,他愛喝酒,喝一次醉一次,不醉不下桌,前幾天,他喝醉了,洗了個熱水澡,睡下了,第二天早上,他老婆叫他吃飯,發現他身子僵硬了。老漢又說,大頭死得真幸福,眼睛一閉,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痛,真幸福。碑石下,碗裏的飯還在,紙錢的灰燼還在,一個有半瓶酒的酒瓶還在。麻雀在碗上,啄食,抬頭看人,再啄食,再看人,呼地飛了,在楓樹上轉一圈,又來啄食。

不遠處,是一個瓦窯廠,已廢棄兩年,蘆葦和禾本植物瘋狂地長。野狗在四處遊蕩。烏鴉在板栗樹上兀自警惕地張望。一隻長尾巴的灰褐色鳥蹲在電線上,嘰咕嘰嘰咕地叫,坡上另一邊的楓樹上,也嘰咕嘰嘰咕地應答,也許是一對情侶在求偶歡愉。夕陽從湖邊山梁慢慢滾落,像一句悠遠的回聲。蝙蝠從楓樹的樹洞裏飛出來,一隻,兩隻,三隻。我想起西川《夕光中的蝙蝠》中的詩句:“太陽落山是它們出行的時刻∕覓食,生育,然後無影無蹤∕……∕躲過了守夜人酸痛的眼睛∕來到附近,向他講述命運”。蝙蝠寬大的翅膀掠過我頭頂,掠過墳塋,掠過黃昏毛茸茸的腋窩,成為天空的一部分。

在我們生活的周遭,墓地是常見的。歐洲把墓地當作文化公園去管理,詩人或藝術家,一般都留有墓誌銘,這成為人類重要的藝術遺產。愛爾蘭詩人葉芝的墓誌銘是詩人晚年作品《班磅礴山麓下》的最後一句:“投出冷眼,看生,看死。騎士,策馬向前!”?黎巴嫩詩人紀伯倫的墓誌銘是:“我就站在你的身邊像你一樣地活著。 把眼睛閉上,目視你的內心,然後轉過臉,我的身體與你同在。”?而我們僅僅是埋屍體的地方,我們重習俗而輕精神價值。我們的詩人也寫墓誌銘,但不是墓誌銘,而是詩歌的一種表現方式——詩人死了,埋了,和普通人沒兩樣,埋他(她)的人或許根本不知道他(她)是詩人,在石碑上,刻上姓名、生辰,草草了事。詩人死了,也不如一個村幹部死了更哀榮。

墓地,靜謐,雜蕪。蟲蟊是墓穴的衍生物,在樹葉在草葉在石塊在窟窿裏,隆起針刺一樣的毛,爬動。在我老家,我有一片山,山坳裏就是一片墓地。山上有油茶樹、毛竹,和其它一些泡桐之類的雜木。也無人管理。每年暑假,我也去看看。墓地的前麵,有一片草地。草是牛筋草,盤結在地上,其它草類長不出來。牛筋草厚厚的,毛毯一樣。我抱一本書在那兒睡覺。樹蔭遮蓋下來,風涼爽爽的。人很容易瞌睡,大頭螞蟻在臉上爬也不知道。墓地有很多狗骨樹,四周覆蓋著葛藤,手掌一樣的葉子盛滿陽光。岩鷹犀利地叫,呀—呀—呀,像人慘死時的呼叫聲。蒼鷹在盤旋,準備隨時下墜,把獵物叼進嘴巴。小時候,我聽到很多有關鬼神的故事,發生地一般在這裏。一個人割紅薯藤,有人打他屁股,他一扭頭,一個人也沒有,再打,再看,魂飛魄散。一個采野蜂蜜的人,看見一個美婦人,裸了上半身,向他招手,他跑去和她做愛,做愛結束,發現是一條母狗。村裏有上吊的、喝農藥的,也一般選擇這裏。

說不清楚,我為什麼要來這兒走走,有時躺半個下午。走了,心裏會安靜許多,很多事情不會再去計較或爭執。好好地做一個卑微的人,寬容地愛別人。村裏有多少人,都被葛藤蓋了,誰也不清楚。墳塋,是我們永恒的子宮。那是另一個不可選擇的歸處。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伊人,就是召喚我們的人。召喚我們去縹緲之境。我從楓林這個母體,分裂出來,沿饒北河向東,來到市裏,去了很多陌生之地。有時走投無路,有時結伴而行。認識形形色色的人。與人相愛,也與人相別。但我知道,終究會回到母體。再遠的路,在曲折的路,都不如到這片山坳遠。這是個安詳之地。我們都是空手而回的人。從出發,到回來,耗盡了我一生。不是原點回到原點,而是原點去往無限。我從不悲觀。我沒有什麼不滿足的,或者說,沒什麼值得我奢求的。我想要的東西,在上帝手上。我清晨起床,喝水,上班,看書,吃飯,散步,談情說愛,在夜空下發呆,一個人睡在床上想另一個人。釣魚,燒飯,修剪花枝。訓人,被人訓。我經過四季,四季也經過我。我推著人走,人也推著我走。人的一生,沿著命運標注的線,不可知地旅行,我們在涼亭裏躲雨,在驛站過夜,和河邊等待,在船上對月高歌,在山梁仰望星辰,在大雪中相別,在樹下接吻……我們遇見疾病,安葬逝者,我們暗自垂淚……我們像蟲蟻像螞蟥像草芥像尖刀,像屋簷滴下的水像皸裂的樹皮像昨夜的剩菜,最後,像垃圾,被運走,在垃圾山焚燒或掩埋。

死神,一個披著黑色大氅戴著黑色鬥篷的神秘人,罩著一張虛無主義者的麵具。它是我們另一個相隨的影子,是我們倒計時的敲鍾人,當當當。“當嗚咽的月亮∕吹起古老的船歌∕多麼憂傷”。(引自北島《岸》)歌謠從來都是無聲的,從神秘人的骨笛裏漫溢出來,流遍大地。它有時麵目猙獰,有長長的綠獠牙,眼睛噴火,指甲像巨蜥的爪子;有時麵目慈祥,露出和藹的微笑,手上拿著鮮豔的花枝,肩上背一架三弦琴。我們從來看不清它的麵目,隻知道它的唇邊滴著血絲,長長的舌苔伸出來,多麼貪婪。它是一條從來不知道饑餓的尼羅鱷,不放過任何一個會呼吸的獵物。是的,不會放過我們的,無論我們有多少愛或恨,無論我們有多少遺願或不甘,更不會憐惜我們的衰老和羸弱。它用手蓋住我們眼睛,堵塞我們耳朵,掐緊我們咽喉,抽走我們記憶,讓我們在一個無底的深淵裏慢慢下沉,沉到一條幽黯的河裏,漂走。

現在它來了,醉醺醺的樣子,吹著口哨,頭上扣著一頂東倒西歪的草帽,手上拿著紫色的權杖,左撇一腳右撇一腳,滿口蟲牙。它來到我的小樓上,對我的花園不看一眼,站在門口,對我招手,像一個妓女勾引我——愛過多少女人,我記不清了,那麼多,四季更迭,我一直是一個風流成性的人,善於甜言蜜語,說動人的話唱深情的歌,我勾引別人也被別人勾引,拋棄別人也被人拋棄:生活就是這樣,投懷送抱的太多,無法拒絕的太多。我說的是,人的一生是被引誘著前行的,每一個誘餌像女人一樣包裝精美或豔麗,搖曳多姿或款款深情。最後,我們被迫要和一個古老的妓女上床,媾和,窒息——她的臉肉消失,一副骷髏。我擁抱了她,在黑暗中接吻,她冰涼的舌苔來自白堊紀,我撫摸她的乳房,是兩個水井一樣的窟窿。我們纏綿到永遠(消失是另一種永遠)。無論我是喜悅還是悲傷,我都義無反顧愛上她,她是我的另一個母親。她告誡我,留下清水,留下蔬菜,留下白晝,留下道路,留下色彩,用一個匣子把我裝走。

在擁抱之前,我站在窗口,看著荒蕪的田園,想起自己走過的每一條路,相遇的每一個人,初春的桃花便落滿屋前的山坡。風把我的神色固定在一張紙上。我的眼有了悲戚的安詳。我的大腦盤踞著厚厚的烏雲。我最後一眼看到的那個人,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無法相見又日日渴盼的那個人就是我不可以放下的那個人。放不下的那個人,她在我的胸腔裏開辟了一條航線,舉起一盞燈,伴隨我去了永遠。“我從不為我自己的苦難疼痛、呻吟,∕我卻會為你的傷痕戰栗、痙攣,直到死亡。”(引自白樺《相知》)是的,我是一個幸福的人,無論有多少苦痛,完全可以忽略,我看到了我的屋頂——鋪滿星辰,密密匝匝的光使屋頂沒了搖晃感,靜謐——這是她出生的大海,我們最後的祭壇。

每年的煙花三月,總有一個人叫我去一個遙遠的地方,我卻不曾去。有兩條河流纏繞著我,一條是相逢,一條是分別。叫我去相會的那個人,你是誰。我不可以說出你的名字(事實上,我希望全世界知道你的名字),這是我恪守的惟一秘密。風吹過寒冬花瓣的時候,才輕輕喚起她。她臉色潮紅,暗香浮動,身上的藍衫被淚水打濕。現在,請你來到這個陌生的小樓,你來到陽台,看看山梁上滑落的夕陽,或啜泣無聲。這裏有一張床,我一直空了一半給你。床頭櫃上有一碗水,我喝了最後一口,剩下的,你把它灑在玉蘭花上。有一首詩,我隻取了標題,你替我完成吧。你來吧,什麼也別帶,珍珠項鏈、詩集、被褥,都別帶,我看不到。淚水,你也別帶,多餘的。聲音也別帶,每天,我在心裏都會下一場陣雨,淅淅瀝瀝。假如你一定要帶什麼來,那你把衰老帶來,把皸裂的皺紋帶來,我眼裏最後的一滴水,可以黏合歲月的縫隙。——這是我惟一的方式,作表達,而你隻喜歡這種方式。

天色將晚。你把我抱到一個木桶裏,用溫水漫上額頭。你不可以低頭沉默,也不可以痙攣,要像一個母親給初生嬰兒洗澡一樣,臉上掛著笑容。你把我洗得盡可能幹淨。我從來不帶肮髒的東西過夜。在水倒進木桶時,你播放一曲傑奎琳·杜普雷的《纏綿往事》。我每天都要聽這首歌,今天也不可以落下。你檢查一下我眼球,是否還有影子,摸摸我的手,是否還有我四十三歲那年的餘溫。假如有,你用水把這些洗去。你可以給我穿衣服了,就穿我去看你時的那一套,盡管它略顯破舊,但一直沒有灰塵,熨平衣角,一直完好保存在衣櫃裏,上麵壓著幾張照片。現在你驗證了,我一直是一個沒有傷口的人,是一個完整的人,是一個飽滿的人。現在你可以離開小樓,暫時去一個無人的山坡,坐在一棵落花的樹下,呆上一個晚上:

無法呼吸。蒼天正與蠕蟲一同沸騰。

群星緘默。

但上帝可以為我們作證,音樂正在我們上方響起——

永世的處女,火車站在她們的歌聲中哆嗦,

布滿琴聲的空氣再次被汽笛

打斷,又再次融合在一起。

……

——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火車站音樂會》片段

我最愛的那個人,從來就不是別人。你在一個土堆旁,種上竹子,過不了幾年,筍會穿過我身體,長出一片林子。是的,我從不畏懼今夜出現在我門口的人,呲牙裂嘴,它烏黑的手是時光的魔術之手,抹去奔跑,抹去血液,抹去擁抱,抹去絕望和悔恨。我不畏懼它把我帶走,但我畏懼它帶走我時忽略我曾在這個世界來過,因為我多麼地愛這個世界和四季,多麼地愛你,那麼忠實,像小孩愛手中的糖果,雖然我從不告訴你。

你的身體是時間的容器

人的一生就是在自己的身體裏旅行。思想的,道德的,加速度的旅行。它可能是閃亮的,也可能是黑色的,線路彎曲,向縱深蜿蜒,但我們看不到它消失的地方。路上有開著各色花朵的草叢,茂密的槐樹林,淌著清晨霞光的河流,高高的山岡披起淡淡的雲霧,遲暮下炊煙嫋嫋的屋頂——我們的旅途景象,布滿傷感的動人的美學。

“我離天越來越遠,離地越來越近。我已經讀不動書啦。”徐克義老人坐在我書房裏,說,“上饒縣曆代以來的文化資料,我搜集了20年,比縣誌還全。誰能出資出一本書就好了。”我是早上去上班的路上碰到他的,他散步到我樓下。他是我鄭坊老鄉,又是我單位的離休幹部,更是博學的上饒通。他的剛直堅毅和嚴謹治學使我對他禮敬有加。我泡了一杯大鄣山茶,說,慢慢聊,先看看我的書櫥。“人老了,茶不敢多喝,容易上廁所。年輕真好。”他爽朗地笑了,又說,“我經常夢到做地下黨的時候。那時我們為夢想而活。一晃眼就快80歲了。去年,我檢查出肝硬化,我就更不能耽擱光陰了,盡快要把書出出來。”他稀疏的白發和空闊的牙床,讓我讀到了時光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