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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停了下來,我不走了,仰起臉,在一棵梅樹下,最後喝一滴葉子滾落的露水。在水井旁,我把腳洗淨,把臉投映在井圈,瞥一眼,之後,萬物成空。一棟有窄小庭院的小樓,有一個葡萄架,圍牆下的花欄裏有五株藤蔓薔薇。架上的葡萄無人采摘,麻雀、烏鶇、鬆鴉歡快地啄食,在黃昏前都不會離開。薔薇爬滿了圍牆,粉黃粉紅的花朵在穀雨時分,絢爛得讓人悲涼。樓上的天台,是一個空中花園,有一個魚池,木柵欄掛著迎春,在魚池的邊上,有雞冠花、孔雀草、二月蘭、半枝蓮,它們在春夏時節,開各色的花。魚池養了兩尾錦鯉,像一對永不分離的情侶,一起喝水一起呼吸,看一樣的天空,過一樣的四季,身子挨著身子,鰭碰著鰭,幽幽地遊。我的一生不如錦鯉,我更像草根下的蚯蚓,蠕動,在幽暗的洞穴裏度過漆黑的時光,啃腥土,排汙物,身軀冰冷。小樓的大門前,有一棵柚子樹,四月的花香黏稠。我將在這個小樓裏,熟睡一個晚上。

最後一個晚上。我將夢見我母親。她會緊緊拉著我的手,撫摸我的頭,我羞怯地把頭靠在她胸前。像一個七歲的孩童。她唇角有一顆黑痣,額頭像一塊崖石,臉瘦削,一口潔白的牙齒像剛剛蒸出來的飯粒。她的手剛硬,手掌薄薄的。這隻手,在我四十歲以後,經常伸進我夢裏,像一盞燭火,要把我空空的夢照亮,讓我看見她隱藏在黑夜背後的臉龐。我熟睡的身軀成了一個燈罩。我要讀一首詩給她聽,盡管她一句也聽不懂:

我從我虛弱的身軀裏

我從空洞的眼睛裏提取

那生長又傾瀉我燃燒的生命之光。

然而從我的存在中

生命傳向所有漆黑的房間

而房子顫抖於我的沉默

如果我死去,被輕風所采摘,

一個世界就因為我而失明

它不可能比我更經久。

——伊凡·哥爾《蠟燭》

她是給我光的人,是我的上帝,賜福於我,祈佑於我。我要對她說:“我愛你,是你讓我來到這個世界。”盡管她已經聽不見。但她看見我嘴巴噏動,她會露出滿足的微笑。在夢見她的同時,也會夢見她的伴侶。他們是我一個人的祖國。她的伴侶喝小酒,牙齒掉光了,慢吞吞走路,吃很鹹很鹹的菜。我原諒了他一生對我的威嚴,事實上我從沒畏懼他。

接下來,我夢見一條河流和兩岸開闊的田野。就是我昨天去看了的那條,我拖著蹣跚的步子,沿蘆葦叢生的河岸,呼啦啦的白鷺從洋槐裏四散而飛。田野裏,種了甘蔗、西瓜、禾苗、菜蔬,油綠油綠的。一生之中,我多少次站在河岸,眺望遠方,察看星象,交融萬物,聽草葉飽吸露水,魚群翻動,鷗鷺振翅,但我從沒像雨水一樣滲透它,熟悉它的紋理和經脈。但它是我的天堂,我任何的想象都不可能超越它。我是一個多麼細膩、豐富的人,得益於它纏綿的澆灌。現在我把這些收盡眼球裏,密密地存封好,帶到另一個地方。每一次,當我感覺孤立無援,飽受傷害,前程茫然,我會來到這裏。在蘆葦茂密之處,河流晃了一下,來到我麵前,它柔波一樣的皮毛泛著光亮。雲彩,從山梁滌蕩過來,仿佛暗示我:遠走他鄉的人,已經站在河岸,暗自啜飲,澄澈的渾濁的,都因為要去的旅途太遙遠。恩賜我血液的,恩賜我食糧的,我要一一歸還,以一撮灰的形式,施在一株藤本植物根部,借助它,再一次攀援在河邊,一歲一枯榮。

沒有時間夢見其它了。把餘下的時間用來夢見你。一個為愛流離的女人,我怔怔地看著你。我不知你身處何處,你身上的荷葉藍衫是否依舊。“我對這個世界都絕望了。”在我修建小樓的那年,你對我說起這句話,我不曾忘記。“在今晚我又想起∕那許多日子∕為了僅僅一夜的愛∕而犧牲了自己。”(引自耶胡達·阿米亥《時間》)因為你,我愛上了生命的裂縫,讓陽光照進我的五髒六腑,照進狹長九曲的峽穀。你從來不告訴我,為什麼要讓我每天都活在臨別的狀態。於是,我栽梅,種蔥蘭,植百合,在屋前給指甲花澆水,在屋後給白芷施肥,讓夕顏攀上屋頂。我給每一朵花注入一張臉的影子,以及和影子一同逝去的自言自語——我隻能在時間嘩嘩流淌的水波裏,看到你的麵容,和麵容裏一場雨的結束。在我們所追尋的事物之中,惟一的必然,是告別。我不知你一生愛過多少人,但我知道,我是你依戀的那一個,也是完全可以舍棄的那一個。也是和你最後告別的那一個。在夢中告別——你那麼模糊,頭上積了一層雪花,臉上依然有空茫,你的聲音穿插著潺潺溪流。看著你,我把手伸出去,摸到一堵牆。我要稱呼你:最親愛的……後麵是長長的空白,或者是長長的省略。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你一直等待這樣的稱呼,就像我一直等待你的來信——我們一直執迷於這種從不到來的東西。我想摸摸你的臉頰,摸摸你瘦弱的手,我抬起手,像抬起眼皮一樣,但手太重,兀自停在空氣中,垂了下來,像眼皮過於深睡而無法睜開——原諒我。救贖與被救贖,到此結束。

窗外的雨一直下,窸窸窣窣,瓦楞清脆地響。斷斷續續地響。我聽不見了。一個無人的車站在黑夜的盡頭出現,閃現朦朧的光。四處都是漂浮的海水,沉靜的海水,陰涼的海水。彼岸花開得搖曳多姿。我坐上列車,穿過海水……我流下了淚水,我要告訴你,這一生之中,誰是我最重要的人,永遠不可以放下的那個人是誰。但你已經聽不到。我緊閉的嘴唇是一扇石閘門,誰也無法把它打開。這個時候,你把我的手掰開,留有一張紙條:山川易蒼老,願你多珍重。

這個黑暗中的車站,其實我們是列隊而去的,誰都不孤單。彼此相識,但誰也不說出。我曾寫道:人有兩個地方是必須要去的,一個是醫院(我們在這裏出生,從母體拱出毛絨絨的腦袋,剪下臍帶,被一條小毛毯包著,開始獨自呼吸——出發吧,盡管我們對世界一無所知,手足無措),一個是火葬場(高溫的爐火下,柴油呼呼呼地燃燒。一個鐵皮爐是肉眼世界的最後形式。花是紙紮的,捧在手中的遺像一律黑白色。洶湧的哭聲,反襯出死亡的森嚴和肅穆)。在醫院至火葬場的路,稱之為人生。這是一條不規則的路,以線圈的纏繞綁在我們腳上。像一個索套,勒在我們脖子上,越勒越緊,被一隻無形的手拽著,跑啊跑啊,跑得太快,讓我們有時脫離重心,飄飛起來;跑得太慢,有時又重重地摔在地上,髒腑俱裂。

我家的牆上,四壁都是小孩塗畫的線條和色彩,有的是黑線,有的是彩線,有的是色塊,有的是黑塊。小孩拿著一支筆,沿著牆走,筆沿牆歪歪扭扭地留下線條。我從不責怪他。白色的牆壁,麵目全非。有一次,小孩看《米奇妙妙屋》,我無事可做,細細地看牆上的線條,有的部分虛了,有的重複畫,有的交錯,有的斷了一截,有的被色塊蓋住了,有的被一條“河流”擋住了去路,有的翻過一堵“牆”繼續蜿蜒。我頹然地坐在沙發上。我們一生的路程,無非如此。我把他抱在懷裏。他的線條有一部分是畫在我的線條上的。也可以說,他的線條是我的線條的延伸部分。山巒延綿,河流無窮。

線條的終結之處,就是死亡。死亡:失去生命(跟“生存”相對)。這是《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P1233·2013年1月版)的詞解。

哲學上的死亡,則是意識永久消失。唯物主義認為,任何事物都有發生、發展、死亡的過程。死亡是事物運動中最後的一個過程。

基督教認為死亡是人類生命中一個必然過程,不是幻滅,也不是終結,隻是其中一段路程,死亡不是關上了的門,而是敞開另一道門,通向永生。死亡不是結束,而是更美地複活。加爾文主義認為:“身體的死亡與肉體有關;靈魂是不死的,故自然不會死亡。”路德派這樣闡述死亡:“暫時的死亡不過是人的破碎,靈魂與肉體的分離,上帝所造原為一體的靈魂與肉體之聯合的不自然崩潰。”

生物學的死亡概念是,相對於生命體存在(存活)的生命現象,意指維持一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學功能的永久終止。死亡的標誌包括:呼吸停止、心髒沒有心率、蒼白僵直。之後出現屍斑。體溫平穩下降,直到與環境溫度相同,出現屍冷,四肢變得僵硬,細菌開始分解,屍體腐爛。法律判定的死亡則是腦死亡。生物都不可避免經曆死亡。死亡後,軀體會腐爛。在已知的所有生物中,惟一不會死於衰老的(即長生不老),是燈塔水母。燈塔水母在性成熟後,重新回到水螅型狀態,並且可以無限重複這一過程。隻要它細胞完整,也可以變成一條水蛭蟲,開始新生命,再次演繹了生長、發育,周而複始。

假如人如燈塔水母一樣,循環複製,那是多麼可怕。感謝死亡,死亡帶來萬物循環、演變、進化,世界因此生機勃勃。

死亡是人類最神秘的事情。沒有一個人可以用自身的經驗或說親曆,去談論它。所有談論它的人,隻是一個旁觀者。死亡令人敬畏在於,我們隻可以看見它伸出來的手,而無法識辨它的麵目。《論語·先進》記錄孔子談死亡: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生命的尊嚴和奧秘,我們都沒領會,我們去談論死亡幹什麼?孔子是何等的智慧。孔子還聖言,“敬鬼神而遠之”,“敬神如神在”。死亡就是我們頭頂上安坐的神,好好活吧,不要去驚動安坐的神。它離我們那麼近,觸手可及,又那麼遠,要用生命去捕捉它。

我想起一則故事。一個藝術家和一個牧師,在教堂裏展開辯論,辯論主體是愛和美哪個更偉大。牧師說愛更偉大,藝術家說美更偉大。辯論了三天三夜,各執己見,誰也無法說服誰。藝術家提議,把辯論場地轉到墓地裏。他們到了墓地,看著一塊塊墓碑,墓碑上刻著各自簡短的碑文。墓地裏安葬著詩人、畫家、神學家、雕刻家、哲學家、運動領袖,也有無名的販夫走卒。他們忘記了辯論,細細地察看一塊塊碑文,他們明白了,美和愛可以超越偉大的死亡,美和愛互為化身。

人活著,如塵埃的我們不可以去深究人生的終極奧義。最終的消亡令人沮喪。我們活著過程中,而非直奔結果而去。我們的結果是共同的——一條漆黑的小巷,我們不知不覺進入這個迷宮,再也出不來,連哭喊的聲音都不會有人聽見。我時時會想起兩樣東西,一個是頭頂上的星辰,另一個是腳下的泥塵。一個是那麼浩瀚,無窮無盡,永恒不絕;一個是那麼細小,無根無芽,輕忽如寄。有一樣東西,我從來不浪費:對所愛之人的真誠,對所處生活的熱愛。我從不抱怨生活和命運。生命賜予我的,我都坦然接受,即使千瘡百孔。不屬於我的,不去癡妄。眾生是不平等的,人有社會性,社會性實質就是不平等性。死亡是平等的,死亡是自然性。“塵歸塵,土歸土”,塵就是毀滅,土就是掩埋。

從從容容地活,就是最好的活法。

人隻可以選擇如何活,哪怕再艱難,但無法選擇死。選擇死,就是自殺。自殺屬於非正常死亡。選擇死,是畏懼生。當然也有選擇死,是為了更多人的生,這是義士或革命者,是精神的飛蛾。

“我們一哀歎就吞進了死亡的空氣。∕每個鍾點都將成為我們的死期。”早上,我讀《曼德爾施塔姆詩選》,在《我們將死在透明的彼得堡》一詩中,讀到了這兩句。我翻查他的死亡資料:在俄羅斯一個荒涼的永久勞改營,於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死於“心力衰竭”。死前四年,身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精神近乎崩潰,常常發作瘋狂的精神錯亂。一個預言死亡的人,死得極度悲慘。

人沒辦法選擇死,卻會安排好自己的葬禮。葬禮也有嚴格的等級製度。尤其在古代,有非常嚴格的葬禮製度和陪葬製度,是國家法度之一。葬禮的隆重程度體現了死者生前的哀榮、貢獻、社會地位等。普通人的葬禮,有普通人的葬禮風俗、墓園,也因民族而異,地域而異,有火葬、土葬、水葬、天葬等。正常人的一生,是要參加很多次葬禮的,像參加婚禮一樣,隻是心情悲涼一些,交談著死者生前的千般好,感歎時光匆匆生命短促。老年人參加葬禮,隻說:“去看××一眼,他老了。”我祖父故去時,八十八歲,鬼節之夜。他的舅子即我祖母弟弟挾一刀黃表紙、一缽鞭炮、一包香,看見我父親跪在床前哭,說:“外甥,別哭,老了好,早都可以老了,早點老是福氣,也是子女福氣。”我舅公鰥夫二十幾年,一個人在鄉政府打掃院子,以此維持生計。祖父躺在平頭床上,像一條枯黃的冬瓜,蓋了一條寬大的白布。棺材在二十年前,祖父訂製好了,塗了上好的土漆,紫紅色,棺頭畫了豔麗的花。墓穴也在二十年前選好了,請了好幾撥地仙看過,落在山坡上,朝南,麵向巍峨的靈山和寧靜的饒北河。

三姑夫是個小學教員,祖傳看風水。他拿著羅盤、煙酒、白布、香火、鞭炮、曆書,神情肅穆哀傷,陪著哭得癱倒在地的姑姑,送嶽丈最後一程。他按我祖父的生辰八字、死亡時間,定了清水、入殮、出殯、上山、落棺的準確時間。清水就是買水,在傍晚時分,父親披麻戴長白帽,手捧香爐和遺像,領頭去河邊,後麵跟著親屬和鄰居,以及祖父的生前好友。串堂班(地方戲的一種,有鑼鼓、喇叭、鈸、長笛等器樂手和唱戲人)跟在隊伍後麵,熱鬧喧天。旭炎(我大哥)一邊撒紙錢一邊放零星鞭炮,砰砰砰。祖父的女兒和媳婦,跪在水邊,哀嚎般痛哭。清完水,開始入殮。三哥清洗祖父身子,二姑夫負責穿衣。直係親屬在入殮時,一個個跪在棺前,上香,說福佑或愧疚的話,以乞老人庇佑或原諒,再沿著棺材,走一圈,看最後一眼老人。晚飯後,串堂班在廳堂裏,兩張八仙桌拚湊在一起,擺上瓜子、香煙,點上兩支手腕粗的蠟燭,香爐上縈縈繞繞著香火,紙錢一疊疊地燒。喇叭手吥吥地試了試喇叭,也是提示串堂可以開始了。看串堂的人,都是鄰居婦人或老人,也算是陪故去之人最後一夜,免得上路孤單。唱了後半夜,人也散了,隻留了我們幾個孫輩的。我們也聽不懂唱什麼,哩哩啦哩啦的曲調,有一種嗚咽感,讓我們聽起來很空茫,想流淚。“拿一支煙來呀”、“衝一杯水呀”、“晚上沒吃飽,肚子餓了。”他們之間交流的談話,都成曲調。曲調不會停。一個五十多歲的唱戲人,瞌眼睡覺,頭耷拉一下耷拉一下,嘴巴還在唱,嘴角流長長的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