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慧慧約林森去看畫展,畫展中有衛的作品。林森答應去,慧慧很高興,這下可以好好玩玩了。自從林森對她冷漠後,慧慧更注重自己的形像了,她要盡一切努力,隻要有任何一點可能她都要爭取林森的愛情。慧慧就猶猶豫豫反反複複,把所有的衣服扔到床上,一件一件地試,兩個多小時後才勉勉強強穿戴完畢:一條黑色的寬鬆褲,一件大紅色的高領寬鬆羊毛衫,一頭秀發全部盤在腦後,儼然像個貴婦人。她把所有的皮鞋都試了一遍,皮鞋盒把空地全占滿了,最後她穿了雙白皮鞋。她又塗了口紅,灑了香水,但她沒撲白粉,因為上次讓林森數落了幾句。林森告誡她:自然為美,打扮也要自然。當慧慧收拾完後,仍懷疑自己的魅力。最近慧慧的自信落到了穀底,林森的態度把她的驕傲打得粉碎。她從鏡中懷疑地凝視著自己,然後拿上仿蛇皮咖啡色小包走出臥室。
慧慧對得到林森一直有著強烈的自信,結果,她得到了林森。那次林森抱著她說,我愛你愛得心都碎了。慧慧聽得淚流滿麵。她以為,她徹底降服了林森,並那麼情願地把自己珍愛的小妹妹給了林森。後來林森對她淡漠了,重又投入到寫作之中而冷落了她,慧慧的自信垮了。她悲哀地承認,林森把寫作看得比她重得多。隻有在寫作完成後,林森才會給她些感情和溫暖。慧慧清楚地知道,林森是到死都寫不完的。那次慧慧情欲勃發,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林森弄到床上,立刻慧慧心裏湧滿了妓女的感覺。後來林森激動地說了我愛你才使慧慧感到些慰藉。慧慧心裏哀歎,她再努力也不能奪回林森的全部愛情了。她唯獨留存的一個願望就是林森和她結婚。
當慧慧走進林森的房間時,林森的態度傷透了她的心。她極力驚喜地叫了一聲,林森頭也沒回地說,你先坐會兒,他繼續寫東西。好長時間林森還在寫,慧慧忍不住心裏抽動,鼻子發酸。也不知過了多久,林森起身,穿上風衣走出屋,根本沒在意慧慧花了兩個多小時的打扮。慧慧眼淚滾落下來。林森甚至想都沒想過要吻她一下。
路上,他們碰到秋實。
“林森,長時間不見,上哪兒去流浪了?噢,你的論文看到了,有觀點,對老祖宗又有了新的發現。”
秋實表情淡漠,看上去四十出頭,戴副啤酒瓶底樣的眼鏡。
“《論亞細亞生產方式》寫完了嗎?”
這篇論文由雅各提出寫的,現在已快四個月了。
“差不多了,下月討論怎麼樣?”
“可以。”
“回頭見。”
秋實步履匆匆地走了。
“她是誰?”慧慧問。
“秋實,爸爸的學生,思想相當敏銳,馬列全集讀了兩遍,還讀了很多西方哲人的著作,對黑格爾和薩特極有研究,做了幾十萬字的筆記。去年他請了兩個月的假到黃土高原做了一次考察,回來後寫了論文《思維·慣性·信息》,提出了相當深刻的見解。還沒結婚,也沒戀人。”
“就是那次聚會時穿著老棉襖的那個?”
林森點點頭。慧慧又回頭看了一眼秋實遠去的背影,她心裏湧起一股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感情。
慧慧挽著林森,頭緊靠在林森的肩上。他仍什麼話也沒說。路人投來欣羨的目光讓慧慧感到些微安慰,要是林森有這些眼光的十分之一她就滿足了。現在她多麼懷念不久前那種親密無間,隨時可以在路上撒嬌的溫情,懷念蕩人心魂的親吻和擁抱。那時林森有時會把她抱得太緊,使她喘不過氣來。現在,這些都成了遙遠的夢境,親吻已經成了她的奢侈品了。你還能得到這些,擁有這些熱戀嗎?慧慧感到希望渺茫,她想就是林森和她結婚了也不見得再會擁有這麼精彩和熱情。慧慧的心裏充滿了一種蒼涼感,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緒湧滿心胸。倏地,慧慧覺得自己老了十歲。
一路上,林森一直想著衛。他為衛的繪畫感覺的敏銳而高興。色彩明亮,調子明快,色彩沉重,調子憂鬱晦澀,衛都能表現得淋漓盡致,筆法到位,讓人震驚。他隻是覺得衛的思想力度還不夠,缺少穿透力。自上次和衛探討了力度問題以後,他給衛送去了些書,還特意把丹納的《藝術哲學》推薦給衛。他把丹納的這句話打了重點號,讓衛好好琢磨:“一二十歲的德國人可不是這樣,他念念不忘麵對人類、世界、自然、超自然,還有許多別的東西有一個總括的概念,想有一套包羅萬像的哲學。”林森還加了一句眉批:重要!馬克思師承這一遺風。近來衛的作品大有變化,林森很高興。他相信,衛這樣發展下去,定能在畫壇上站住腳。他盼望著今天能看到衛的力作。
展覽廳裏第三幅作品就是衛的,就是上次林森建議他重畫的那幅比例失調的橫幅。衛取名為《路》,林森心裏大叫好,這名取得好。橫幅寬六米,高二米,整個畫的氣勢出乎林森的預料,比他上次的設想要豐厚得多。林森心裏猛地一動。畫麵的左上方的太陽用自亮色來表現,太陽閃出白色的光,遠處天地一線,整個畫麵被一片荒曠之地占去,有一種壯烈蒼涼之感。一條小路從右至左貫穿全畫,兩旁充滿荊棘,畫的右邊一小角是茫茫大山,一青年,頭發蓬亂,穿著黑色中式棉襖,背著包裹,走在小路上,整個畫麵的色彩有點晦澀。
“怎麼這麼沉悶啊?整個畫麵充滿著陰鬱的情調。”
慧慧頭偎林森的肩說。
“這沉悶的背後充滿著希望。你看這青年的自信神態,堅定的步伐,這是主題。”
這次油畫大展的目的,是展示東華市畫壇近年來的成果,為全國美展準備。重表現手法,重藝術價值,重繪畫語言,重色彩感覺,而對思想力度不作要求。衛的《路》是作為色彩感覺新穎入選的。後來林森知道,衛的那幅《雪春》沒被錄取,組委會沒解釋原因。
“這幅《母與子》絕對拉斐爾筆調。”
一個剛起床的母親,穿著睡衣,靠在床上,充滿喜悅地抱著兒子喂奶。母親臉上是甜蜜的神態,充滿著親切溫潤的詩意,靈動柔軟的筆調體現了濃厚的培魯基諾風格。
“這幅畫太好了。”慧慧歡快地說,“拉斐爾真偉大。”
“可惜拉斐爾隻活了三十七歲,而且死在他生日那天。”林森嘲弄地說,“藝術摧殘生命。”
慧慧心裏湧起悲哀,剛才那愉快被衝得蕩然無存。三十七歲,正是成熟和收獲的年齡。慧慧猛地想到林森,她腦中恐懼地閃過:林森可能在這個年歲隨時死去。立刻她一陣顫栗,手腳冰涼。不,一定要和林森結婚,然後好好照顧他。慧慧轉過頭使勁看著林森。
一幅《街頭夜景》把林森的腳釘在地板上了,他心裏湧起股巨大的衝動。他的眼睛凝固了。好畫!林森在心裏歎道。鮮明的色塊,躍動的線條,構成激越而平靜的旋律,色調單純強烈而響亮,昏黃的街燈,散滿微光的路麵,襯托出一個半裸的少女,明暗對比的強烈色塊,粗獷有力躍動的線條,強烈誇張的手法,表現出少女的安祥平靜。星空下向遠處伸展的深藍和紫色的街道房屋,不用黑色而是用冷調的藍,青蓮,紫色畫成的夜景,充分表現了星空的神秘感。
噢,德拉克羅瓦,法蘭西的驕傲,你開創了一代新的畫風,謝謝你。
“這幅畫好嗎?”慧慧疑惑地問。
“藝術價值很高。”
“我一點不喜歡,你看這姑娘畫得多醜。”
“不,看印像派畫要從另一角度理解。”
林森忽然覺得這幅畫的色塊都凸起了,驚人的表現。
“這幅畫的畫法是學誰的呢?”
學誰的呢?雷諾阿?畢沙羅?西斯萊?塞尚?有點像但又都不像。
“對,學高庚和凡高的。”
林森忽然想起凡高畫的特點:色塊凸起,色調單純。
“凡高?就是那個把自己耳朵割下來的神經病?”
林森沒有回答,他的心被重重地刺了一下。凡高的那張曾使他嚇一跳,但從此就刻進他腦中的自畫像又出現在林森腦中。林森又一 次想起了凡高那句充滿力量的話:
“我所描寫的,第一是人道,第二是人道,第三還是人道。”
噢,凡高,你卻割下了自己的耳朵,三十七歲割開了自己的腕脈……林森長久地沉浸在悲壯之中。
這次畫展,林森感覺水平一般,有思想深度的作品不多。他有點感歎:偌大個東華市,中國的藝術之都,畫展竟是這樣水準。
林森忽然覺得衛缺少活潑的筆調和誇張的技法。活潑和誇張從某種意義上講更容易突現苦難。他馬上給衛打了個電話。
“衛,看畫展了,《路》不錯,我覺得你是不是注意筆法的活潑和誇張?……”
5月24日。心情如常。沒有激情,甚至還有些麻木。如常的讀書,寫些思考,寫些想寫的文字,或者寫首詩。這時候能寫詩我自己覺得奇怪。詩應該在有激情時才寫得出來的。到時間還是打開郵箱,看慧慧的信。
慧慧回信:我向往愛情,而且沒有真正享有過,才會和你在那麼短的時間裏就投入了。這種戀愛也許不需要帶著成家過日子的目的,可以不顧及身外物,更全身心地投入。你難道沒感覺到,我是真的投入過嗎?你說我不需要愛情,你真是不公平。有個感覺,你總是把問題推卸在我身上,好幾次了。你也有這樣的本領(作家麼),讓我每次覺得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在欠你。如果你沒興趣再和我聯絡,你就直說麼,我絕不會說你在虧欠我,本來這就是互動的,即使你現在另與他人交往,也與我無關,我不會再生氣。
我在想,你要的愛情是怎樣的,像圍著太陽公轉的行星?甚至不允許有自轉。你妻子很忙,天性不夠浪漫,也許是她的幸運,所以她不會有精神上的疲憊和痛苦。我們能不能坦誠地討論一下這個問題,你需要的是什麼樣的愛情?
可以先告訴你我的需要,約束我注重精神戀愛的,是對家庭孩子的責任,和萬一被發現會破壞目前還算舒適的生活的恐懼感,我沒諱言過你帶給我的肉體的歡愉和渴望吧,但風險成本太高,我就覺得不值了。為了肉體享受,我做不到不顧一切。我們單位曾有兩個人婚外戀,兩人好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後來女的老公知道後把男的打了一頓。女的被調走了,在一個小單位做,收入銳減,買房不久,還貸都吃力,男的因為給以前的局長開過車,通了好多路子,調離一段時間後才回單位,但出事已經影響了兒子的中考。
我認為精神戀愛最多是思想犯罪,思想也要被束縛,就沒有自己的靈魂了。所以我對你的比喻非常憤怒,其實現在還耿耿於懷,不僅因為用詞的侮辱性,還因為你潛意識裏是想約束我在精神上與外界的溝通,我說的沒錯吧。
昨天工作上碰到難事後,差點打電話給你,但還是克製了衝動,想想算了,我們還能愉快地聊天嗎?很難了吧。
你要開通博客,你先想一個名字告訴我,就是網名。在新浪開嗎?在幾個網一起發可以呀。我也不太會弄,簡單地發貼還行,有的人的網頁弄得很漂亮,有音樂,有動畫,有貼圖,很生動,我就不會了。你的長篇我還沒看過,看完再和你談讀後感。奇怪,你不是不喜歡我寫博客嗎,為什麼自己想試了呢?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以前我寫過我最近看的日劇《白色巨塔》的感想,別人還留言說我寫得有真情實感呢!人家可是博客草根中很出名的人物哦。上次一氣之下刪了,昨天早上在新浪想搜索一下,我發現刪了的文件,在新浪搜索引擎上仍保留開頭部分,自己的還沒找到,搜出一大堆別人看《白色巨塔》的感受,一下子真的很激動,記得我剛看完時,跑到單位和別人談,竟然沒人看過,鬱悶。後來碰到一個在中央八套看過大半的,吃飯時聊得還不夠,中午他還特地跑到我的辦公室繼續這個話題呢。昨天終於看到這麼多同好,真是激動。還有人說這部劇集在日本收視率最高,也是近年亞洲的收視冠軍呢。很多人也說看最後一集哭了,我把好聽的篇尾曲down下來了,拷到單位電腦,上班時還可以聽。我反複和老公推薦,他終於被說動,在電腦上BT,等down下後帶到單位看。和你說真是對牛彈琴,你又不肯看,是說醫生醫院的權力鬥爭,還有法庭戲,有帥哥,雖然三四十歲了,但很養眼,也有美女的,氣質美女,很靈的,情節很緊湊,看結尾時我哭得唏哩嘩啦。最近剛看完美劇“越獄”,本來這部戲是拍給男人看的,但沒想到也風靡全世界的女人,裏麵的帥哥就拍了這部戲,一下子紅了,劇情是他為了救坐冤獄的哥哥,主動犯事入獄,因為他是參與建造這家監獄的建築師,他把監獄的地圖在自己身上畫成文身,碰到許多困難,但都化險為夷,成功脫逃,還一起帶著七八個人呢,有的還是變態殺手。可惜美國的劇集總是一季一季拍攝,就是拍十幾二十集,就播放了,看反響不錯,再繼續寫,繼續拍,現在第一季看完了,第二季美國下月開拍,估計下半年才能看到,熱切期待中。想想以前把美劇《老友記》,十年拍十季,兩百來集,一次down下來,一口氣全部看完,爽啊。
六點多了,不聊了,再見。
慧慧沒有談我的思考的內容。一句都不談,很失望,很失望。給慧慧回信:
我隻是要求把小說發到小說網上去。這不是寫博客。以前有這樣的例子,小說被點擊多了,出版商會找上門來的。這也是為打開小說局麵的一種嚐試。這是幾個朋友告訴我的。我隻是試試看。我沒空寫博客。日劇韓劇寫得是不錯,沒空看。我的愛情觀你很清楚。我要什麼樣的愛情你清楚。你的擔心我理解也明白。我們現在這個結局,責任都是我的比喻,我沒法把責任推到你身上。你說的對,我是應該幹點正事了。你也清楚,任何時候我都被你左右著。0605241641SY
5月24日。給慧慧的信寫不下去。無聊得很。替妻子幹了會活,和妻子說了會話。妻子說,你好像現在很深沉嘛。你好像一下子長大了,成熟了。平時看你,整個兒像小孩似的。我苦笑。平時我心裏充滿快樂,和妻子說說笑笑的,有時還開著玩笑。妻子如往常一樣燒些我和孩子喜歡吃的菜。我努力多吃些,實際上肚子沒吃飽,就是沒情緒吃。晚上妻子陪我在沙發上坐著,妻子說了許多話。之後,我催妻子早點去睡,因為平時妻子太累了。妻子睡後,我看了會書,便又給慧慧寫信:
剛才給報社朋友打了電話,說,稿費慢得很。我就先賣下紀念書《圍城》,扉頁上準備寫上這幾個字:為紀念一段苦難的日子。我之所以這麼寫,是我的精神感受。因為,這段時間確實是我精神上最苦難的日子。比較貼切。剛才看了給那個推遲哄孩子睡覺而在我最苦難的時候陪我聊天的朋友的信,心裏又隱隱疼痛。現在發你:“F,你是個非常善良的人,非常感謝你能夠聽我的電話,並給我許多寬慰。你要知道,那是我生命至今最最苦難的時候,孤獨絕望,感覺生命之河正在我身上一湧一湧的流逝,就像我身上的動脈被切開了一個口子,血一拱一拱地流出來。這些天來,我一直在艱難地和自己作著非凡的鬥爭,我努力讓自己平穩下來。連續幾個晚上我都一個人在大街遊蕩,我不知道托爾斯泰八十二歲出走前是不是也是這樣的絕望?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抗過這生命的大難?無論我以後能不能走過來,我都會非常感激你,心裏是感激還是感激。那篇東西有四萬二千多字。今天修改了一個開頭,也一同發給你。我現在自己不清楚這篇討論愛情討論社會的小說到底能不能寫好,能不能有所突破自己,寫下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