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2 / 3)

二等功不二等功真是小事情,從大了說,對得起黨和廳裏的培養,對得起自己共產黨員的稱號,對得起郭局長的培養和重用,從小了說,對得起父母親的教育,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一個人要是沒良心了,那他就不能稱其為人了,沒了良心那就是動物了。斯堯驚愕地瞪著眼睛看著耿建華,他不明白這是耿建華的真實的心理話還是慣常的調侃。李小娜說,耿建華,你是說的比夜鶯唱得還好聽。耿建華臉上有些尷尬,他邊把茶葉放進茶壺邊說,我說的真是心裏話,我們做工作最基本的是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每天拿的這點錢。大的道理也沒必要說這麼遠。榮譽啊立功啊真的都是假的。斯堯抬眼看了戴非相一眼,他想看看對耿建華和李小娜的對話她會有什麼反應。斯堯抬眼看戴非相時正看到她瞟了耿建華一眼。斯堯覺得戴非相的這一瞟裏含著蔑視。李小娜說,這年頭,隻有騙子是真的其他什麼都是假的。耿建華說,李小娜,你這思想可要不得。李小娜翻了耿建華一眼,說,要得要不得我自己清楚,好像還不需要你耿建華來告訴我吧。耿建華沒有再接話。斯堯也不清楚他們是怎麼挑起這場對話的。斯堯泡好茶,拿出《關於在全省宇宙係統開展爭做優秀宇宙幹部的決定》。他想起剛才耿建華在衛生間裏對他說的話,他放下文件走向耿建華。耿科長,斯堯叫了一聲。耿建華抬起頭,忽然明白過來,衝斯堯笑笑,拿出一個文件夾,遞給斯堯說,這是近兩年來局裏發的文件,你拿去好好看看,一是了解一下局裏這兩年的工作,二是看看各種文件的寫法,基本上的寫法都是這幾種類型。我們以後多交流。哎,哎,以後請耿科長多指點,我一定會努力學好,寫好。斯堯謙和地說。耿建華笑了起來,說,小斯,你是博士,我怎麼能指點你?我應該向你學習才是。不不,耿科長,現在博士都批量生產了,不稀奇的,你要去讀,用半個腦子隨便就可以得到博士學位。斯堯這麼說著自己都汗毛豎了起來,他在心裏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斯堯,你才到機關上班第二天,違心的話拍馬屁的話怎麼不用人教一下子就學會了?!

喲,斯堯,博士真的這麼好得到嗎?你什麼時候也給我介紹一下,咱也去混個博士出來。斯堯發窘地看著李小娜。你這個博士也學得這麼俗啊!原本我還以為你會像月球上下來的人那樣幹淨真正,原來也會像哈兒狗一樣搖尾巴呀?李小娜調侃地說,臉上的表情透著輕視。斯堯臉騰地通紅,他感覺到他的脖子都發燙了。一股強烈的羞恥感在他心裏拱了上來。他真盼望有個地洞讓他立刻鑽進去。他抬眼看了一眼戴非相,他看到戴非相盯著他看,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斯堯心裏忽然變得恐懼起來,剛才的羞恥感被恐懼完全占據了。他也不清楚為什麼恐懼,斯堯有些哀傷地看著戴非相。小娜,小斯剛到我們辦公室上班,心裏有很多不適應,或許還有些緊張。戴非相像古樹開花般說了一句話。斯堯感激地看著戴非相,鼻子忽然有些發酸。斯堯,李小娜就喜歡開玩笑,你別當回事。耿建華說。沒事的,沒事的,耿科長,我會盡快把這些文件看完的。

斯堯拿上文件夾回到座位上,臉上還是火辣辣的。他喝了口茶,細細地品著,一股清香沁入他的心裏。他又拿起杯子,看著根根豎著的茶葉。茶葉綠綠的,片片看上去鮮嫩明亮。斯堯想像中隻有十六歲姑娘的皮膚才會有這麼鮮嫩明亮的感覺。水中的茶葉讓他產生的想像使斯堯心裏非常愉快,剛才被李小娜數落和對自己對耿建華說那樣話的不滿而帶來的沮喪羞恥淡去了許多。泡好茶喝了一口後對茶欣賞是斯堯讀大學後養成的習慣,這一短暫的時刻,是斯堯人生最快樂的時刻之一。斯堯又喝了口茶,然後把文件翻開。剛看了一行還沒看出什麼意思斯堯的思緒又回到了剛才的尷尬和羞恥中,戴非相為他解圍的話和語調又在他腦中泛起,戴非相說的什麼話斯堯怎麼也記不起來了,但那語調卻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中,那是些安慰他又為他解圍的話。他感激地看著戴非相的背影。

這時斯堯覺得戴非相是這麼美麗這麼善良,他心裏湧滿了溫暖的幸福。斯堯想,今後能和這麼善良而美麗的姑娘在一起工作真是幸運。繼爾斯堯又想,誰要是娶了戴非相一定會非常幸福。斯堯的眼光長久地滯留在戴非相的背影和長發上,戴非相的秀發烏黑發亮,像電視中做洗發水廣告的姑娘的頭發一樣垂直潤滑。斯堯有些貪婪地看著戴非相。同時,李小娜那數落他的話那諷刺的語調又在他腦中出現,羞恥也隨之而來。斯堯突然特別恨李小娜。第一天他到宇宙局李小娜對他的態度和說的話斯堯覺得他還可以接受,但剛才李小娜的話實在讓斯堯覺得李小娜是有意在侮辱他。這個女人才那麼一點點大怎麼就這麼惡呢?這種女人哪個男人娶了她非倒大黴不可,要不讓她嫁個惡棍,這種女人隻有讓惡棍收拾才最合適。戴非相多好啊!斯堯看著戴非相的長發,這頭長發多麼善良啊!這時戴非相轉過頭來,斯堯立刻慌張地把眼睛轉向麵前的文件,卻什麼也沒看進去,眼睛的餘光瞟著戴非相。斯堯沒想到的是戴非相走向他的辦公桌。他想站起來,屁股的重量剛離開座椅馬上又不動了,這不是告訴戴非相他在偷看她嗎?戴非相在桌前停住,然後把一張對半折的宇宙局辦公用箋放在桌上,把一精致的小盒放在紙上。斯堯抬起頭來,戴非相對他溫和地笑笑,示意看那紙條那盒東西是給他的讓他放好,她舉起左手用食指放在嘴上,讓斯堯別吭聲。斯堯感激地看著她,把小盒放進了抽屜。

戴非相對斯堯笑後回到座位上。斯堯打開抽屜看了看,是一盒德國的巧克力。他又看那紙條:斯堯,she就是這個性格,別在意。Yes Yer-day I scrounged a free it at my uncle’s home. 斯堯看了抬頭看戴非相,又看李小娜。戴非相說李小娜就這性格讓他別在意是不是說李小娜人不壞?他又看了李小娜和戴非相,然後又看紙條,後麵一句話斯堯一下子沒理解,他覺得難為情,堂堂一個剛拿到博士學位的人,怎麼連這麼句英語都沒看懂?他想找字典查一下,可是他的書什麼的還沒帶到辦公室,以前,他在任何地方都有《新英漢字典》和《現代漢語詞典》,現在他才來上班,很多常用書他還沒拿來。斯堯忽然很恐懼,他怕等會兒戴非相問他。斯堯又看了紙條,反複讀著scrounged a free這個詞,可還是沒看明白。他臉上的汗冒了出來。他想問他們圖書館在什麼地方,可是話剛到嘴邊,斯堯又停住了,這一問,戴非相不是馬上明白了他沒看明白這句英語嗎?那不是更掉價不是?

斯堯恐懼極了,仿佛羞恥又一次要落到他頭上了。他希望附近有一家書店,然後到書店去買一本英語字典。他想問問,可還是怕戴非相猜測出他是因為不懂這句英語而去賣英語字典的。斯堯緊張地坐著,埋頭看著文件,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天氣並沒有熱到坐著都要出汗的地步,他卻額頭上已經有厚厚的汗水了。斯堯掏出手絹擦了擦汗,一會兒汗又出來了。斯堯忽然想起了那次去法庭聽庭審,那是個殺人案件,斯堯聽審的時候忽然想,這個被告人的心情是一種什麼心情啊:隨時等待著法官的死刑判決。這是個多麼難熬的折磨人的過程。斯堯覺得自己現在就是這種心情。汗水還是不斷地冒出來,斯堯急得像餓極了的狗腦子到處亂轉。這時戴非相不合時宜地轉過頭來看他,臉上依舊是那永遠微笑的表情,戴非相看到斯堯臉色蒼白額頭上還有那麼多的汗,立刻站了起來走向斯堯。她問,斯堯,你怎麼了?那麼多汗?是不舒服嗎?斯堯急說,是有點胃疼。那趕緊到醫務室去看看。耿建華和李小娜都轉過頭來看。耿建華說,那趕緊去讓醫生看看,別弄出事情來。戴非相說,快起來,我陪你去。斯堯急說,不用不用,我自己去。斯堯想,萬一路上戴非相問他那不更糟糕。很難找的,我陪你去。斯堯一下子急了,高聲說,不用,我自己去。戴非相愣了一下,說,那你自己去,在二樓輔樓,218室。你就從大樓外麵走,盡管遠點,但好找,走到輔樓上去。耿建華說,小斯,我陪你去吧。斯堯感激地看著耿建華,說,謝謝科長。戴非相奇怪地看著斯堯,不明白剛才他為什麼對她要陪他去醫務室這麼高聲說不用。

耿建華扶著斯堯走出門。在大樓曲裏拐彎的走道裏,斯堯說,耿科長,我好多了,你不用扶了。斯堯笑笑。耿建華說,你以前有胃病嗎?斯堯說,沒有,今天也不知怎麼了?這倒要重視,讓醫生好好查查。斯堯感激地看著耿建華。斯堯問,我們局裏有圖書館嗎?耿建華說,有,就在醫務室樓上四樓。到了醫務室,李醫生正在看《大眾醫學》。李醫生,斯堯是新到我們局裏的博士,剛才他胃疼得直發冷汗。李醫生看著斯堯,示意斯堯坐下。斯堯坐下後對耿建華說,耿科長,你回去吧。沒事,我陪陪你。李醫生,沒事吧。李醫生放下聽診器,問斯堯,以前有胃病嗎?斯堯說,沒有,以前身體一直很好。早上吃了什麼?牛奶麵包還有一個煎雞蛋。現在感覺怎麼樣?沒什麼感覺了,好像沒事一樣。沒什麼事。若還不舒服再來。斯堯站起來說謝謝李醫生。出來後,斯堯想讓耿建華先回去,耿建華說,小斯,你和郭局長以前認識?斯堯一臉的驚訝,說,不認識。局長姓郭也是你這麼說我才知道的。那你到我們局裏來考試時是不是通過什麼人托過郭局長?

沒有,沒有。耿建華的臉色一瞬間泛上失落,仿佛一孩子盼望了很久的玩具父親下班回來卻沒帶回來一樣,又猶如一個好色的男人在大街上看到前麵一個體形非常出色的女人急步追上去卻看到一張讓他失望的臉一樣。但立刻耿建華的臉色變得平靜而又有些許冷漠。他沒再搭理斯堯,轉過身往前走。斯堯莫名其妙地看著耿建華的背影,不明白耿建華怎麼一下子就不高興了。斯堯對著已經走遠的耿建華說,耿科長,我上圖書館看看。耿建華停下腳步,轉過身說,現在是上班時間,耿建華頓了頓,又說,給你二十分鍾。斯堯驚訝地看著耿建華,他又看到了第一天見到耿建華時的表情。斯堯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個人竟然可以在幾秒鍾內把自己的表情從一個極端變到另一極端。斯堯按了電梯。圖書館真大,而且裝飾布置得非常豪華。斯堯非常吃驚,他沒想到一個局竟然會有這麼好的圖書館。什麼英語字典也沒有,斯堯隻找到了一本《袖珍英漢辭典》,卻一下子想不起那個字怎麼拚了。斯堯隻知道這個詞是scr打頭的,他在scr打頭的詞開始一路看下去,腦中努力回憶著拚法。他看了看手表,已經過去了五分鍾了。斯堯有些著急,在這著急中斯堯突然想起了那個詞的拚法,這真是急中生智。Scrounged,對是scrounged,斯堯馬上查,卻沒查到這個字,隻有scroll,卻沒有scrounged這個詞。斯堯看時間到了,隻得回辦公室。

斯堯一進辦公室就看到戴非相有些焦急地看他。戴非相問,沒什麼事吧?斯堯說,沒事,可能是昨天晚上著涼了。沒事就好。戴非相說。李小娜說,斯堯,你可是個剛剛畢業的學生,晚上可是要悠著點兒,別剛畢業就把身體搞壞了,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也是在宇宙局工作的本錢。斯堯笑笑沒答理李小娜的話,他走過戴非相的旁邊輕聲說謝謝,戴非相對斯堯柔和地笑笑。斯堯坐定後,喝了口茶,望著盯著電腦沒和他招呼的耿建華,心裏清晰地出現兩個字:小人。斯堯在想到這兩個字的時候腦中忽然閃過一個故事:漢惠帝時,有人舉報呂太後的寵臣審食其,惠帝大怒,要殺審食其,呂太後沒有出麵找惠帝,司馬遷《史記》中用了八個字形容呂太後,呂太後慚,不可以言。審食其在獄中托人讓他的朋友曾是淮南王黥布的謀士朱建到獄中去麵談想辦法,朱建斷然拒絕。朱建知道審食其的案件非常重大,連惠帝的媽媽呂太後都不可以言,他怎麼可以去監獄呢?然爾朱建想了後托人找到了惠帝的男寵宏籍孺,讓宏籍孺找惠帝說情。朱建讓宏籍孺明白了一個道理,惠帝現在殺了審食其,那呂太後一定會找個理由殺你宏籍孺。惠帝果然聽了宏籍孺的話,立刻把審食其給放了。斯堯想,曆史上很多事情,往往是小人恰恰能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中國的曆史上,小人是多麼得道啊!斯堯腦子猛地驚了一下:他以後得和耿建華這個小人相處一輩子嗎?

斯堯看著耿建華的背影,他不明白耿建華怎麼會認為他和郭局長認識呢?斯堯覺得自己實在太實在,為什麼要回答他呢?當時回答得模棱兩可甚至默認,耿建華也不至於像現在這麼對待他。斯堯還是有些想不通,做人怎麼可以這麼不知羞恥?怎麼可以把卑劣的品質這麼不知羞恥地表現了出來?像展示優秀品質一樣?人的誠懇人的尊嚴人的一致性怎麼可以這麼被踐踏?人怎麼可以剛才還是熱情似火,立刻可以變得冷若冰霜,僅僅就是因為自己不認識郭局長?斯堯忽然覺得無聊,忽然覺得自己在這個空間無意義透了。可是斯堯明白,他得在這個空間工作十年二十年直到退休,如果他不想離開的話。斯堯覺得沒勁透了。他真想衝著天空使勁地吼,把心裏的鬱悶全吼出來。這時斯堯桌上的電話響了,是劉處長讓他過去。斯堯接電話時,看到耿建華側了一下頭。斯堯不明白耿建華為什麼側頭,但馬上明白了,耿建華在聽他在和誰通電話。斯堯把桌上的文件合上,收拾了一下桌子,對耿建華說,耿科長,劉處長讓我去一趟。耿建華抬起頭,疑惑地看了一眼。劉處長對斯堯很熱情,替他倒了杯水後問,對辦公室的工作還適應吧。斯堯說,挺好,劉處長,我會盡快熟悉情況做好工作的。斯堯恭謹地說。劉處長笑笑,喝了口說,小斯,我們局在西安路上有一幢單身宿舍樓,你若想住,可以向行政科申請,那樣上班近點,也可免去路上來回奔波之苦。那太好了,斯堯快樂地說。那你現在到行政科找王科長。一路上斯堯特別興奮,家裏的房子不算小,但離單位太遠,若在單位旁邊的西安路上單身樓有一間房子那多好。王科長熱情地接待了他。王科長上下打量他說:斯堯?你的名字取得真好。特別,有個性。一會兒又笑說:小斯,你可是局長很關注的,新大學生一個人一間宿舍,在局裏是頭一回。早上遇到郭局長,他可從來沒為任何人的房子對我說過話,他卻讓我安排好你的宿舍,也難怪,你是名牌大學的博士,郭局長自然重視。斯堯聽了心中像冬天喝了有些燙的茶心裏猛地一熱。他猛地覺得郭局長是那麼的好,心裏湧滿了尊敬愛戴。過去從大學開始他們一直對官員對仕途充滿了厭惡,官員在他們心裏就是肮髒流氓的代名詞。可是斯堯到宇宙局遇到的第一個真正的官員卻給他留下這麼好的印象,這無疑是對斯堯多年來的價值的一種顛覆。就像他過去始終認為法國文學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學後來上大學後卻發現俄羅斯文學才是世界文學的真正瑰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