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比螞蟻還要多的憂傷》
包光寒
不知多少年了,大概從大學起,一個人物始終在我腦中,在無數個夢中在無數個寂寞得可以讓人窒息的夜晚,他總是出來和我對話。他和我說他的痛苦、無奈、蒼涼、憂傷。他和我說,他從讀大學起甚至可以說從更早的時候起憂傷和絕望就包圍著他,折磨著他。他說大學剛開學他就在《高等數學》背麵寫上二個字和一個感歎號:“愁兮!”他說這種情緒一直左右了他幾十年。他說現在已經沒有人再願意和他討論那些他從大學時就開始思考的問題了。他說,那時,大學四年的寒暑假還有畢業後的幾年的節假日,他和他的一些誌趣愛好相投的各個大學的同學們,經常在一起搞沙龍,討論一些社會問題和文化現象。盡管他們清貧,但在沙龍上他們卻充滿熱情地討論著法律、公正、製度、製度與腐敗、亞細亞生產方式、社會良知、人權、平等、博愛、自由等等問題。
他說就像我們文化中許多美好的東西都漸漸地衰弱甚至滅絕一樣,也不知從何時起,他們的沙龍再也組織不起來,仿佛一幢美麗的宅子經年累月被白蟻咬空了一樣,他們再也沒有熱情去討論這些問題了。同學們把搞沙龍的時間都用到掙錢上去了。他隻得一個人孤獨而絕望地思考著這些問題。孤獨便在他心田像雨後春筍一樣茁壯成長。他說,幾十年了他一直孤獨得要命!這種孤獨像病魔一樣發作的時候幾乎會使他崩潰。他說他像個病人一樣,幾十年來,在憂鬱症發作時他必須用他堅強的意誌和孤獨作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然後得有很長時間休養心靈。可是,隨處可見像螞蟻一樣多的讓他痛心疾首的事情,馬上又讓他的心情壞了下去,憂鬱又開始漸漸地在他的心靈滋長。他說,一個仲夏的傍晚,他飯後去超市買煙,看到一個衣衫襤褸拾荒的老人,背著一個巨大的裝滿廢紙和空瓶的蛇皮袋,顫顫巍巍地彎下腰,從一灘水中拾起菜販子遺留下來的爛了的西紅柿,在肮髒的衣服上擦了擦就吃了起來。他說,他當時就淚如雨下,他把準備買煙的二十元錢遞給了老人,老人激動地向他作揖。他立刻飛快地離開,立刻苦難和憂傷又像大霧一樣把他包圍。
他說,在上海,都會有這麼多這樣的人,那全國呢?有那麼多人生活在苦難之中!他說像這麼大的太湖水都會發臭,廣東的九江大橋都會因船的碰撞而斷塌,洪洞縣這麼殘酷的“黑窖”事件都會發生,大街上小偷可以明目張膽地摸人家的包而不會有一個人製止,長途車上流氓可以強暴女人而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一些地方一些官員的聚會上以沒有二奶為恥辱,那麼,還會有什麼事情不會發生?他說在二十多年前的沙龍上,他就對同學們說,像漢城大橋斷塌事件在中國不用多長時間必然會發生,而且會越來越多。因為在我們的文化中,“我死以後哪管洪水滔天”已經深入到每一個人的思想中血液裏,盡管每一個人都毫無意識。他說,幾十年來他就這樣被憂傷和絕望浸泡著,他就這樣憂傷絕望平靜再憂傷再絕望再平靜周而複始地生活著。他說,他實在沒辦法才不斷地來光顧我打攪我,讓我也跟著憂傷跟著不得安生。
這個人物打擾了我幾十年後,我終於寫了這部《激情之死》。我自己都不清楚這個人物寫好了沒有,我還不清楚這算不算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小說。但我對小說中的人物充滿感情,仿佛自己真的像小說中的人物這樣活過一回。有幾次我寫完後嚎啕大哭悲傷得難以自己,不得不給朋友打電話,尋找安慰。他們在電話裏陪我,有的甚至深夜還出來陪我,我真的非常感謝他們,是他們幫我度過了最苦難的時候。
我怎麼會不痛苦不悲絕呢?就在本書付印前幾天,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一個簡單的離婚案件被非常不公非常邪惡地判決了!男方自小孩出生後就和外遇同居,對家庭不盡責任。女方忍無可忍,提出離婚,男方就動粗,甚至半夜把門梁踢斷。女方為了不讓當時不到2歲的孩子受到傷害隻得帶著孩子在外租房居住,艱難度日。男方則立刻和姘婦在房內同居。法庭上,女方提供了男方親筆寫的悔過書證明男方是過錯方以及自己和孩子在外租房5年的租房合同,並表示願意借齊給男方的房屋補償款抵押在法庭,為的隻是想讓即將上學的孩子有個安身之處,不要再居無定所。而在這之前還每天開著私家車出入外企高級辦公區的男方突然拿出一紙“輕度抑鬱症”的精神鑒定,說自己是限製行為能力人,沒工作沒錢。最後的判決是這樣的:判決書上對男方是婚姻過錯方的事實隻字不提,僅以一句“雙方因家庭瑣事產生矛盾”輕輕帶過。價值200多萬元的房產判給了男方一人,而被男方開了多年的一部破舊汽車卻判給了不會開車也養不起車的女方。據說判決後,男方很得意,不止一次在別人麵前提到“這種小案子,我的律師在辦公室打幾個電話就搞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