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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進號:來的不是客

陳默被關進號房時,巡洋艦正在開罵。

巡洋艦是十三號號房的號長,號房裏最有權勢的人物。隻要號房的屋頂能遮蔽藍天,緊閉的鐵門能隔斷外界,巡洋艦絕對是這個封閉王國為所欲為的君主。

本來,看守所的幹警指定他擔任號房學習協管員,負責在號房組織光頭們學習法律和監規,反省罪行,維護監管秩序,可協管員這個稱呼令光頭們犯嫌,有相當的官方色彩,讓他們聯想起派出所和刑偵隊的聯防隊員,不是警察勝似警察。光頭們根本不理睬協管員這個官方稱謂,依舊按照江湖習俗恭維著巡洋艦。南來的叫他倉頭;北往的稱他當家的、管事的;東麵飄過來的叫他島主;大西北的過客恭維他大值星;潤江的當地土著們都高喊他老大。看著光頭們畢恭畢敬地拍著自己的馬屁,巡洋艦的自尊心得到不小的滿足。

偏偏老官司不買賬,他來了個一錘定音:“叫號長吧,咱這個號子有一個酋長,再加一個長,也算般配。”

明明是給我和酋長拴對兒,巡洋艦看透了老官司的彎彎繞,但不好道破,還得賠著笑臉點頭認可。他得給老官司一個麵子,因為老官司是他的前任。

巡洋艦是從隔壁十二號號房調來當號長的。十三號號房是個死牢,刑板上躺著一個即將執行死刑的亡命徒。死鬼是從江西一所監獄裏脫逃出來的重刑犯,亡命天涯的途中,在潤江落網。宣布死刑判決的當天晚上,死鬼借大便之際吞下一顆鐵鐐上的螺栓。監護不利的失職,讓老官司就地免職。負責監房的沈幹部想到了巡洋艦,他要重拳出擊,啟用惡霸來看管亡命徒。

巡洋艦臨危受命,好不得意。沈幹部剛一離開號房,巡洋艦立馬開始行使職權:調換鋪位。當然,老官司隻能屈尊二號位,而且是搬到對麵給東鋪一號酋長當下手,與死鬼睡的刑板比鄰而居。凡潤江當地的光頭,不管認識與否,一律視為親信,通通坐上了西鋪的中板,成了號房管事的爺們兒。巡洋艦給他們的交代是:“老少爺們兒各司其職,對死鬼晝夜死守。”巡洋艦又挑選了幾個看著順眼的光頭,委以擦板、洗碗、打掃便池等重任,他們也榮幸地坐上了西鋪下板。其餘光頭的鋪位全都安排在東西鋪之間的過道上,巡洋艦解釋說:“水泥地睡覺涼快,保證你們有足夠的清醒去反省自己的罪行。”

座次重新排定後,巡洋艦又給光頭們命名綽號,采用的是摩托車係列。在號房三朝元老老官司的記憶中,在他前麵的光頭綽號是野字輩的,野馬、野牛、野狗、野驢、野雞,依次排下,號房就成了野生動物園。第二代綽號來自狗家族,什麼狗頭、狗腿子、狗毛、狗尾巴,不一而足。互相叫起來,能把號房吵成狗窩。老官司當政時,屬於無為而治,光頭們約定俗成地按地域互相叫起來,小四川,廣東仔,香港佬,東北虎,西北狼,叫紅塔山的必是雲南人,喊茅台的一定來自貴州,新疆人不管什麼民族,統稱葡萄幹或者是羊肉串。這麼一來,號房就像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的人流中心。

這次是巡洋艦自報家門,他參與了一起巡洋艦摩托車的盜竊案,便自封巡洋艦,親信們得到了雅馬哈、本田、鈴木、金太子等洋貨品牌的冊封,其他光頭屬於雜碎,隨便安了個木蘭、125、250等頭銜。巡洋艦預言,本世紀末以盜竊摩托車走紅的賊們將麵臨著淘汰出局的危險,如果你不能在服刑期間練成盜竊汽車的行家裏手,你就會失業,你的命運就慘了。十年後我們再相會,一定以寶馬、奔馳、凱迪拉克相稱,最次也得叫奧迪。

隻有老官司和酋長是兩個例外。老官司嘛,人家是老江湖,扒手界的老前輩,又是巡洋艦的老牢友,理當放一碼頭。酋長嘛,是個經濟犯,有來頭,上麵又有人罩著,聽說還是潤江的前父母官,當然也得另眼看待。

遭了災的是躺在刑板上的死鬼。除了喂飯,其他活動一概全免。洗澡、更衣、用布條纏鐐銬,甚至放風,都被取消,連政府給死鬼用於排泄螺栓而特意安排的每餐一盤炒韭菜,也都進了巡洋艦的肚子裏。至死,那顆鐵家夥依然留在死鬼的體內,相當於多吃了一顆鐵蠶豆。

巡洋艦一麵嚼著嫩綠的炒韭菜,一麵不停地奚落死鬼:“隻要我吃得比你好,隻要你死得比我早,咱們倆就兩清了。”

死鬼大罵:“巡洋艦!我日你姥姥!”

巡洋艦並不惱怒。他可以虐待死鬼,但絕不敢動他一根毫毛。誰要給死刑犯破了相,這個麻煩就惹大了,政府絕不會輕饒你。跟死鬼鬥法,巡洋艦講究的是君子動口不動手,不能葷素不分。

今天早上死鬼上路時拚足了力氣吼出的那一嗓子,足以讓全體光頭為之一震。

“巡洋艦,我是你的克星,我到了陰曹地府也要追殺你!”

巡洋艦表現得異常寬容,他對死鬼拱手抱拳說:“兄弟,運氣不錯,黃泉路上有我的一個同案與你同行,不會變成孤魂野鬼。”

平心而論,死鬼走得硬氣,像一條漢子。從刑板上摘下來後,自己不要武警架著,硬是拖著四十八斤的腳鐐邁步出監,還要擰回身子用怒吼向巡洋艦告別,巡洋艦也不得不佩服。

但是,運氣不好,硬氣又有什麼用?你他媽的都成功越獄了,為什麼偏偏為了一個女人跑到了潤江找死,那個女人沒有舉報你,她掩藏你的可疑舉動成了告發你的線索。七科長沒有小看你,了你一眼就和通緝令聯係起來。你落網了,七科長立功了。你的克星不是我,是七科長。不知道你挨槍倒地時能不能死個明白。

走廊裏響起了砸鐵鐐的撞擊聲和混亂的腳步聲,好像如臨大敵般緊張。聽動靜,今天上路的弟兄還真不少。巡洋艦堅信,同案的第一被告也在此列。

與其說巡洋艦耐著性子跟死鬼告別,還不如說他是在向同案第一被告告別,甚至是向看守所告別。一切都結束了。第一被告上路了,我也該上山了。從旁門左道探到點法律門道的巡洋艦知道,第一被告一旦被執行死刑,表明案子已經了結。隻要能躲過這一劫,他就可以上山旅遊了,四年官司,小菜一碟。

整整一上午,巡洋艦都處在極度興奮中,連頭上的疤痕都在放光。他催促本田和金太子為他打點行裝,明天離所投改必定無疑。

不願相信又不能不信的消息是中午傳來的,第一被告沒有上路。

這個消息是勞役犯癩哥送飯時親口告訴他的。通常,這是號房裏的光頭和號房外的光頭暗地裏進行易貨貿易的時刻。巡洋艦甩過去一件新版夢特嬌T恤,要求換五包一品梅香煙,說要給已經命歸黃泉的第一被告焚煙遙祭。癩哥不動聲色地把T恤藏到飯車下麵,又趁著遞飯菜的工夫,從飯口遞進五包一品梅。買賣成交後,癩哥才對巡洋艦說:“你有沒有搞錯啊?你的那個同案眼下正同你一樣,坐在鋪板上等著大爺我去開飯呢。”

“怎麼,他沒有上路?”巡洋艦這一驚吃的非同小可,說話間,冷汗噝噝地從脊梁骨裏冒了出來。

“案子已由省高院發回潤江中院重審。”不知道巡洋艦心事的癩哥還報喜似的說,“人已經從刑板上卸下來了,該著死不了啦。”

“這家夥上訴啦?”

“那還用說?也就是你們號裏的死鬼不上訴,哪個號裏的死刑犯會放棄這個機會?”癩哥沒有注意到巡洋艦的臉色變得蒼白,接著說,“他開始也沒有上訴,架不住七科長和陳幹部的一勸再勸,終於動了心。”

“怎麼又冒出一個陳幹部?”

“剛從收審站調來的,還沒有向你號長大人報到呢。”

“上訴?”巡洋艦急切地問,“我那第一被告走的是什麼路子?”

“一個破落戶能有什麼路子好走?舉報唄!不咬出別人的案底,他怎麼能逃過死劫?活命要緊啊。”

巡洋艦頓時像被人從背後打了一悶棍,隻差癱倒在地。畢竟,他是一個有重大餘罪的在押犯。如果第一被告動了舉報立功的心思,會不會把自己當成他的一個墊背的?這家夥一直在恨自己,比江西逃犯還他媽恨自己。

巡洋艦懸著的一顆心忽悠一下沉到了死亡的深淵。

恐懼折磨了巡洋艦整整一個中午。他蒙著頭,生怕因心慌意亂引起的灰色表情暴露出來,惹得光頭們懷疑。無奈天氣炎熱,號房悶得喘不過氣來,窒息的感覺又給了他大難臨頭的驚悸。他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一個滿臉血汙披頭散發的女人從血泊中站起來,揮舞著剪刀,向他撲來。這個女人喊出的聲音竟是江西逃犯臨上路前對他的怒吼,咬牙切齒的吼叫伴隨著一陣陰風,隻見死鬼吐出的那個鐵螺栓像子彈頭向他飛來,正擊中天靈蓋,身子也就隨著抖了起來。

“一準是噩夢纏身。”驚魂未定的巡洋艦驚醒後就聽到老官司這句話,心中又是一陣慌亂。

“號長醒了,該上班啦。”金太子趕緊把毛巾遞過去,讓巡洋艦擦去冷汗,又遞過來一瓶涼開水,看著巡洋艦直發愣,便提醒說,“你該開講啦。”

金太子說的上班是指每天下午政府規定的學習,當然得由號長親自主持。上午盤腿端坐反省,要的是肅靜,連巡洋艦也得閉上臭嘴,整個看守所靜得像死人的部落——墳圈子。下午的學習就不一樣了,幾乎成了巡洋艦開講開練的專場。開講是文戲,打諢逗樂,開練是武戲,打人取樂。號房裏的事說到底就是無事,無事生非沒事找事就是事。

凡號房裏的事,巡洋艦都有獨特的稱謂,一律“開”字打頭。吃飯叫開撮,睡覺叫開眯,打人叫開練,打得頭破血流叫開片,損人牙眼叫開涮,罵得狗血噴頭叫開心,手淫叫開擦,仿佛號房裏的事隻有開始沒有結束。隻有死刑犯綁縛刑場叫上路,好像全國的監房都這麼叫,巡洋艦沒好意思像東洋鬼子似的叫開路。

金太子的催促讓巡洋艦從噩夢中走了出來,看到光頭們都在東西鋪按標準姿勢坐好,清一色的期待目光,還有些躲躲閃閃的樣子,他又找回了號長的感覺。

巡洋艦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從貓洞裏摸出一支香煙點上,吸了兩口,幹咳了兩聲,甩足了派頭,示意開講。要是有人不知趣,在這個當口打哈欠或交頭接耳,巡洋艦便會飛起一腳,讓他從蒙矓和放肆中找到清醒。

光頭們很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等待著巡洋艦魔鬼式的發泄。光頭們知道他剛剛被噩夢驚醒,心情不舒暢,注定他的開講是一次開罵。知趣的光頭生怕成為巡洋艦的出氣筒,一個個低眉垂目,把目光放在鋪板上。江西逃犯上路後留給號房的哀傷此刻又被巡洋艦的淫威取代,他們麵對的活魔遠比離去的死鬼可怕。

巡洋艦踱步到刑板前,看著金太子在牆上刻下了“××年×月××日,江西死鬼上路”幾個字後,好像來了靈感,張口就罵開了。

他罵的是自己的同犯。

“你們都要向江西逃犯學著點,今後哪位要是踩上高壓線,從刑板上卸下來那天,可別篩糠尿褲子。也別像我的那位同犯,宣判死刑時,當著我們的麵硬充老卵,發誓說一個人過奈何橋無怨無悔。可他媽的一背上刑板就陽痿了,上訴求饒,貪生怕死。”

“癩哥不是說七科長讓他上訴的嗎?還不是死馬當活馬醫。上訴就保住腦袋啦,法官又不是他親娘舅。”金太子寬慰地說。

“萬一瞎貓碰上個死耗子,那不是撿回一條命嗎?”老官司說。

“人是從刑板上放下來了,可那套家把什不是還在身上掛著嗎?”金太子不以為然地說,“盜竊案值超過四萬元以上的,哪個逃過打頭的厄運?一輛純進口的巡洋艦摩托車價值十二萬,這得打幾個頭。號長不過是提供了一條線索,就跟著吃四年官司,主犯不死等什麼?”

老官司是牢底子,有經驗判斷的功底,七科長定奪的事,他從不往好處想。他搞不懂的是,同案上訴,礙著你巡洋艦什麼屁事,人家要是死裏逃生,你該高興才是,怎麼像是觸了黴頭似的?

金太子純屬拍馬屁。他在號房裏混日子,認準了一條硬道理,圍著號長轉,絕不對著幹。老官司當號長,他就是老官司的哈巴狗,巡洋艦是號長,他轉身就成了巡洋艦的貼身仆役。

金太子說:“有棗沒棗三竿子,要是人家上訴成功,咱號長不也跟著減刑嗎?”

“做夢!”巡洋艦說,“人家吃肉我喝湯,我是那種人嗎?四年官司我巡洋艦吃得起。想減刑也不能出賣弟兄,這事一做下,日後還怎麼在江湖上混?”

“號長減刑也得到山上混。看守所這個鬼地方,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哪是咱爺們兒施展本事的地方。”金太子接過話茬奉承說,“號長上山也是號長,減刑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哪怕是減一年,也讓嫂子在家少寂寞三百六十五天。”

“別提那個小婊子,一提她我就撮火。”巡洋艦氣不打一處來地說,“我收監半年了,那個小婊子沒有來送過一次東西。肯定又跟什麼人姘上啦,我他媽從山上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花了這個小騷貨。”

巡洋艦揮舞著拳頭在牆上畫了一個大大的“×”。

“牢話說得好,人等心不等,心等身不等。男人坐牢,女人是守不住的。”金太子總有拍不盡的馬屁話伺候著巡洋艦。

“媽的,男人堆裏我最恨叛徒,女人堆裏我最恨婊子。”金太子挑起了巡洋艦心中的怒火,愈加顯得憤憤然。

“有人敢出賣號長?”金太子聽出一點話外之音,趕緊問。

“人心隔肚皮,不能不防。”

“你是說你的第一被告吧?”老官司一語道破。

巡洋艦心想,到底是老官司,能摸準我的脈搏。幹脆把話挑明了說:“他就是一個王連舉,臨死還要找個墊背的。要想立功改判,還不得把我往槍口上推?誰不知道他們恨我。”

“你的同案我也認識幾個,都玩明火執仗,沒聽說玩陰的。他們就是恨你,也得抓住你的什麼把柄才行。”老官司接著巡洋艦的話說道。

“我能有什麼把柄?我是刑偵隊裏扒過皮,預審科又審個底朝上的人,七科長會讓我漏罪?再說,老子是個獨行俠,一向天馬行空,玩活兒從不拖泥帶水,這輩子是睡不上刑板了。”

老官司決定做一個試探。

“可我怎麼瞅著你中午睡起後印堂發黑?”

巡洋艦像遭到雷擊似的愣住了。剛剛消失的噩夢又浮上心頭,兩個男女死鬼和正中天靈蓋的那個螺栓難道是不祥之兆?那個飛來的鐵螺栓難道真的在額頭留下了痕跡?

老官司已經窺視到巡洋艦心中的不安。不管這份不安來自何處,他都有理由懷疑巡洋艦隱瞞了什麼。

“你說咱們當中有誰會有這個福分,能光榮地躺在刑板上,讓大夥把他像爺爺似的扶持得舒舒服服,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老官司亮出一道挑逗式的題目,大有一追到底的意味。

“你是說號房下一個死刑犯是哪一位?不會是咒我吧?”巡洋艦故作鎮靜地問,口氣有點發虛。

“當然不會是你,”老官司虛晃一槍說,“你已經判下來,不在此列。”

“那你是想借我這張臭嘴點出一個冤大頭來,讓他在法院宣判之前提前品嚐到死刑犯的絕望和恐懼?”

“過把癮再去死?虧得你老官司想得出來。”金太子說。

“可惜,我今天沒有心情亂點鴛鴦譜。”巡洋艦見金太子插了一嘴,立刻掉轉矛頭說,“還是借你金太子的慧眼給我們指出一位候補死鬼吧。”

金太子沒有看出巡洋艦和老官司之間唇槍舌戰中暗藏的玄機,竟有些受寵若驚地對巡洋艦說:“我不敢推辭,但有一求。”

“別拐彎抹角,直說。”

“鬥膽跟號長賭一把。”

“你小子是惦記著我中午到手的香煙吧?”巡洋艦發現金太子瞄的是他的精神食糧,不想來真格的。

“豈敢,隻是想碰碰運氣。”

“賭你個頭,昨天輸給我的煙呢?害得老子彈盡糧絕,憋了一天一夜。”

“說了不算,算了不說,這次是來真的,老官司作證。”

“你有多少血,敢跟號長叫板。”老官司火上澆油。

“大不了把我準備上山的衣服輸給號長,把他包裝成美男,也省得他總惦記著我這套日本山本耀司大師設計的國際名牌。”

“就你這套破衣服,包裝成吃軟飯的鴨子還差不多,我不稀罕。要賭就賭香煙。”巡洋艦想把金太子難倒算了。

金太子來勁了。

“我出一件意大利皮衣,送給癩哥,換一條香煙沒有問題,這你該滿意了吧?”

“又是贓物吧?當心落到看守所幹部手裏,牽出你的餘罪。癩哥是個過路財神,他把貨轉給哪家可就難說了。”老官司說的是金太子,點的卻是巡洋艦。

“要是衣服也算贓物,我就把跑馬褲頭交上去,貨真價實的嫖娼證據呢。”

巡洋艦笑起來。光頭們也在笑,隻是捂著嘴笑,不敢笑出聲來。他們趁機活動著坐僵的身子,用眼神交換著開心的期許。

“隻要你不賴賬,我就跟你賭一把。”巡洋艦被推進了角色,他心想,隻要死鬼不是他,輸幾包香煙算什麼,權當破財消災。

“老官司你得主持公道。”巡洋艦不忘拉上老官司。

“題目已經有了,答案無非兩種,要麼看守所給我們號房送進一個死鬼,要麼在座的哪位弟兄中標。你們二位說句痛快話,我好定奪。”老官司把選擇交給巡洋艦和金太子。

“這年頭,高級賓館和度假村都有空床率,咱們死牢裏的刑板什麼時候閑下來了?不出二十四小時,死鬼就會出現在號房,沒準兒還會乖乖地躺在刑板上。”巡洋艦煽呼來煽呼去就是不肯說出答案。

“你是說死鬼必定在咱們號房勝出?”金太子逼著他正麵回答。

“難道人民政府會為你金太子的勝算專門發配一個死鬼進號?”巡洋艦反問道。

連光頭都認為金太子輸定了。一個周六的下午即將過去,幹部就要下班,進新犯的可能幾乎渺茫。不過,他們認為金太子是故意以一個失敗的結局來向巡洋艦討好,這家夥頂著腦袋的脖子是個軸承。

“號房任何時候都會有奇跡發生。”金太子不以為然地說。

“有兆頭嗎?”巡洋艦問,不乏得意之色。

“我賭的是運氣。”

“你的運氣就要變成香煙飄到放風場的上空了。”巡洋艦胸有成竹地說。

“先請你給這位不速之客注冊個名字。”金太子向巡洋艦提出要求,也是發出挑戰。

“國產摩托車長江750。”巡洋艦順口說出。

“好,一言為定。”

金太子立馬在牆上刻下“××年×月××日傍晚,死鬼長江750進號。”然後帶著勝利的微笑說,“這算是我們倆人立下的字據。”

金太子的話音還在四麵牆上回響,號房的鐵門就不聲不響地打開了,隨著一股清新空氣的湧入,陳默被推進號房。

所有的光頭們都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麵前發生的事實不是看花了眼。

老官司張口結舌,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事變。

巡洋艦根本來不及調整表情,把驚詫、失望和疑問全都凍結在臉上,凝成一個大大的驚歎號。

金太子也怔住了,足足十秒鍾,他才緩過神來。金太子再沒有片刻的猶豫,他把鉛筆甩在地上,從鋪板上跳下來,站在過道上,滿懷著沾沾自喜的得意,向著陳默彎腰鞠躬,張開雙手做了一個優美的動作,歡天喜地地說:

“歡迎長江750先生入住潤江賓館總統套房。”

光頭們噓聲一片,惡狠狠的快意和無法掩飾的驚詫頃刻間充斥在號房,形成了一股咄咄逼人的高氣壓。

鐵門咣當一聲關上後,陳默立刻被鎖定在十八雙興奮而驚訝的目光中。這是一群同類打量另一個奇異同類的目光,深不可測和幸災樂禍的意味都深藏在好奇的視線裏。陳默不敢和這些目光對視,更猜不透這些目光的含義:歡迎還是拒絕,友好還是敵視,嘲笑還是憐憫。他更不知道,從進號的那一刻起,他已經鑽進了一個剛剛設定的賭局,他帶來了一個問題,同時,他又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陳默隻是覺得自己的亮相相當狼狽,甚至有幾分可憐。十足的叫花子尊容閉上眼睛就想象的出來:蓬勃的長發像一堆亂草頂在腦袋上,失眠的紅眼睛,隻差配上一對長耳朵就成了兔爺,目光躲閃著,不知應該把它投向哪裏,那個叫鼻子的地方瘋長的胡子霸道地遮住了嘴巴,兩隻手也不在其位,一隻手緊緊地提著搜走腰帶而隨時可能脫落的褲子,另一隻手舉著一條髒毛巾,裏麵裹著一塊香皂,浸透汗水汙漬的汗衫緊貼在身上,衣兜裏插著一支牙膏一支牙刷,兩隻赤裸的腳龜縮在一長一短的褲管裏,哆哆嗦嗦總也站不穩的樣子。腳下是他的行頭,毛巾被包裹著被褥和衣服,像個難民的包袱,被幹警一腳踢進來的。

一個嫌犯和他的全部家當就這麼一覽無遺都暴露在同類挑剔的目光中。那目光啄著他的臉、他的脖子、他的褲襠,一直啄到他髒兮兮的腳麵上。陳默想到了“沒有鞋矮半截”的那句老話,頓時“啄”就變成了“灼”,又痛又癢的感覺漫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