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是十分鍾前被看守所的幹警扣下的。沒收皮帶可以理解,鞋礙著什麼事了?又不是能致傷致殘的違禁品。連同鞋和皮帶被一起沒收的還有他在收審站寫在手紙上的日記,他很不情願,可又無權製止,眼睜睜地看著幹警把它放進案卷中。案卷中還放著另外一份一張紙的材料——他的刑事拘留證,他隻是遠遠地看過一眼。
整整三個月的收審站生活,讓他知道看守所的幹警在做完這一切之後,他還要麵對另一番折磨,那就是關上牢門之後還要過一道鬼門關。暫住在收審站的人們一向談“市看”色變,在他們看來,收審站不是天堂,但看守所絕對是地獄。地獄中的魔鬼不是天罡地煞,而恰恰是自己的同類。鬼門關是同類對同類的作踐,手段殘忍,花樣翻新,陳默隻是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能不能扛得住這場疾風暴雨般的摧殘。二十六年前那場自衛反擊戰造成的脊椎損傷讓昔日的偵察英雄雄風不再,中年事業學業家業的忙碌一直讓他在亞健康狀態中奔波。九十天的關押除了哭訴無門,就是衣帶漸寬,絕望至極,幾乎崩潰。之後的五天五夜突擊審訊,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眼下,他隻想讓那場該來的惡作劇盡早開始盡快結束,然後他會像死狗一樣睡去。他已經五天五夜沒有合眼了,睡意席卷全身的每一條神經,任憑山崩地裂也無法驅散它,因為他還活著,還要活下去。他能做到的是,竭力保持清醒的頭腦和足夠的警惕,以便應對隨時可能爆發的突然襲擊。在即將到來的這場慘絕的襲擊中,勝負是早已確定的,他必然是一個孤獨的受難者,他隻能盡力避免受到更大的傷害。
噓聲過後,號房出奇的寂靜。陳默聽到了竊竊私語。
“死鬼怎麼會是這副模樣?”
“萬一是個經濟犯呢,那就難說了。一查賬一抄家,數額就到頂了,不打頭才怪呢。”
“經濟犯從寬,刑事犯從嚴,你有沒有搞懂?”
“那他得命大。”
“這年頭憑錢不憑命。”
“我去探探底。”
金太子再次從鋪板上跳下來,把陳默的行李放到巡洋艦的麵前。陳默知道洗劫開始了,它是肆虐的前奏,他隻能任其搜刮。
“貨還不少,先給號長挑幾件像樣的衣服窯起來,上山時好用。”金太子攤開陳默的包袱,讓巡洋艦過目。
“你知道我還缺雙鞋。”巡洋艦不屑一顧地說。
“巧了,沒有。”
“難道死鬼是飄進來的?”
“整個兒一個赤腳大仙。”不知誰說了一句,號房終於又有了笑聲。趁著這個機會,陳默對已經入住的環境快速地掃過一眼,他在一排光頭中間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麵孔,收審站裏人稱“大鮑翅”的福建老板。剛一對眼,大鮑翅就把頭低下去了。可以看出,他在號房混得不好,這個時候站出來與陳默攀近乎,十足的犯嫌。
看到大鮑翅,陳默想起了離開收審站時的承諾,他曾答應出了收審站的大門就給號房送進鮑翅飯,因意想不到的拘捕而無法兌現這個承諾,隻能讓大家夥失望了。大鮑翅的稱呼就是他福建老板吹噓自己一旦放票,一定回敬收審站的難兄難弟一人一份大鮑翅,有去無回的結果是留下了譏笑和大鮑翅的綽號,當然除了陳默,他們無人知道大鮑翅已經榮升“市看”。在此之前,陳默也認為大鮑翅是回到社會後自食其言,看守所的重逢,才知道是一個誤會。
“別看這家夥沒有穿鞋,可帶錢進來了,賬上寫著呢,兩千六百塊現大洋。”金太子翻到一張看守所內部的收款單據,驚喜地說。
巡洋艦一把把賬單搶了過來,很仔細地端詳了一番,滿意的神色便浮上青灰的臉頰。憑這張單據可以購物或買不同於牢飯的飯菜,在等待上山的日子裏,盡情地揮霍享受的可能不期而至。號房裏,不管何人打進來的錢物,都是號長的私產,巡洋艦不像他的前任,一向花別人的錢不心疼。
陳默祈盼收款單這份厚厚的見麵禮足以讓他輕鬆過關。可惜,這個美好的遐想沒有持續兩秒鍾,他就知道是肉包子打狗了。鬼門關就橫在他的麵前,他聽到了劈空而來的叫喊:
“長江750,過來!”
陳默意識到這是在叫他,可他沒有看清是誰喊他,不知道過來是走到哪兒。
“喂,新來的死鬼,喊你哪。”聲音表達著催促和不耐煩。
陳默還是沒有反應。死鬼的呼聲讓他打了一個激靈,這話像咒語,裹著陰森森的氣味。
陳默最終還是被人推到巡洋艦的麵前。推他的兩人中竟有大鮑翅,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認識號長嗎?”金太子問。
陳默抬起頭來,瞟了巡洋艦一眼。直接的印象是奇醜無比,五官仿佛是被幾道疤痕連接起來的,僵硬地龜縮在蒼白的麵瓜臉上,發黑的印堂像一個魚眼掛在鋥亮的額頭上。隻有不停轉動的眼珠子透出的那股殺氣,才能讓人看得出他是一個狼級別以上的惡棍。
盡管如此,陳默還是想努力地擠出些許微笑,向這位操刀手表示必要的敬畏。示弱也許是必要的,因為初來乍到,你得入鄉隨俗。看守所號房裏的這一套從久遠年代沿襲下來的開場戲,都冠以“順毛”“殺威”“嚴打”“拔刺”“立棍”“洗人味”等充滿火藥味的名目。這是一種屬於號房牢頭的彈壓手段,目的是把你打服製服,成為他一統天下的順民。
陳默還未來得及衝著巡洋艦點點頭,背後就挨了一拳。他回頭一看,竟是大鮑翅。這家夥離開收審站才幾天,怎麼這麼快就從人變成獸了呢。難道看守所是專做變態手術的醫院?陳默注視大鮑翅的目光還沒有離開,後腦勺又挨了一巴掌,這是巡洋艦向他做的一個手勢,示意他蹲下。陳默沒有動,他要站著挨打。寧可把自己打趴下,也不能先屈下身子。蹲下比沒穿鞋更矮半截。
巡洋艦輕蔑地把煙灰彈到陳默的腳麵上,這個挑逗被陳默忍住了。
“不懂規矩是吧?”巡洋艦冷笑著問。
陳默隻能沉默,巡洋艦提出的這個問題無論回答“是”還是“不是”都是錯,都是下一輪折磨的把柄。這套把戲他在收審站見得多了,屬於小兒科的小把戲,更大的動靜應當在後麵。
“哪兒來的?”巡洋艦又問。
“收審站。”
陳默剛把話說完,巡洋艦揚起的巴掌就落在他的臉上。陳默本能地用手捂臉,背後又被人踢了一腳,倒地的一瞬間,毛巾香皂牙膏牙刷四下散落。
“知道為什麼打你嗎?”
陳默搖搖頭,不明就裏地裝糊塗。
“你撒謊!”巡洋艦怒不可遏,聲音提高了八度,“收審站早在三天前就奉命撤銷了,原封不動地變成了社會救助中心,警察都轉到看守所來了。你他媽的撒謊也不看看黃曆。”
陳默暗暗吃驚,對這個始料不及的變化隻能保持目瞪口呆。自己才離開收審站不過五天,怎麼會撤銷了呢?那些收羅在一棟大樓裏的流浪漢、乞丐、無家可歸者,上訪告狀的喊冤人、醉鬼,汽車肇事者、不明身份的盲聾啞孤鰥寡,還有犯了錯送到裏麵接受反省的警察不會像我一樣都轉到這裏來吧?還有那麼多管事的幹警,總不能關門歇業吧?陳默搞不清原因,更無法解釋自己的始料不及。
其實,此時隻要站在陳默身後的大鮑翅說一句話,就可以替他解圍。大鮑翅依舊是異常的沉默。
陳默也隻能繼續沉默著。那一耳光的教訓就是沒有把沉默保持到底。陳默更相信巡洋艦的話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套他上當的陷阱。
陳默沒有理會巡洋艦的怒視,蹲下來收拾落在地上的毛巾香皂牙膏牙刷。他剛剛站起來,還沒有來得及把脫落到膝蓋的褲子提起來,巡洋艦穿著駱駝牌休閑鞋的腳就飛了過來。陳默再次捂住臉,免得在襲擊中破相。
巡洋艦飛起的腳停在半空中。金太子恰到好處的吟唱像預警信號製止了他。
小小的一片雲呀,
慢慢地走過來,
請你歇歇腳呀,
暫時停下來。
窗戶探進來一個陳默熟悉的麵孔,金太子搶先向他打招呼:“陳幹部,難得您到我們號房視察。”
“想吵監鬧獄嗎?”準是陳幹部聽到號房的異常動靜,過來看個究竟。
“哪敢呀。”巡洋艦堆著笑臉卑微地說,“陳幹部從收審站調來第一次當班,我怎麼會不識相?”
“別當牢頭獄霸,當心關你的禁閉。”
“我都是快要上山的人啦,不想在看守所蹚渾水。”
“陳默,你怎麼今天才到看守所?我都從收審站調來好幾天了。”陳幹部發現陳默孤零零地站在號房的過道上,奇怪地問,“我記得你是五天前離開收審站的。”
“你不是告訴我要換個地方住幾天嗎?”陳默想起離開收審站時陳幹部說過的一句話,他以為陳幹部應該知道換個地方住幾天是怎麼回事。
陳幹部顯然有些吃驚,隻是不肯表現出來。陳默卻認為陳幹部無意中替他證實了自己來自收審站並非謊言,而且還在危難時刻為他化解一場即將開始的羞辱。巡洋艦可以不把他陳默看在眼裏,但不能不服陳幹部的管教。雖然陳幹部已經轉身離去,中斷的肆虐也隻好到此結束。陳默慶幸進號後第一關的結局竟如此輕巧。
“都給我安穩點,別沒事找事。”陳幹部說完轉身離去。
巡洋艦衝著陳幹部的背影喊:“請陳幹部轉告我的那個沒骨氣的第一被告,好漢做事好漢當,別他媽的像瘋狗似的亂咬人!”
三
善良的人們總以為看守所的監房黑暗、陰冷、肮髒、腥臭,斑駁的石牆上結滿蜘蛛,潮濕的水泥地上鋪著腐爛的稻草,狹小的天窗透進一絲昏暗的光線,灰塵和蚊蠅在光影中飛舞,人不人鬼不鬼的囚徒徹夜發出呻吟和哀號……這種揣摩不是來自毫無親身經曆的想象,就是受到一些文學作品描述的影響,或許是來自一些進過宮犯過科的人神吹海擂的煽情。這與陳默此時的親身觀感截然不同。
身臨其境的陳默有另外一番真實的感觸。號房是潔淨的,四麵牆一色粉白,因沒有任何裝飾,更顯得樸實無華。鐵門上方懸著的平台上擺放著電視機,渲染著文化氣息,表明監房並不閉塞。南北牆上各有兩麵大窗戶高高在上,執勤的武警和幹警隻要站在巡邏通道上,就可以透過窗戶俯視號房,一切情況盡收眼底。號房是安靜的,甚至是空曠死寂的,尤其在夜晚,安詳得像一所世外桃源。連執勤的武警班長都腳步輕輕,不忍踏碎灑落在通道的月光。一支二百度的電燈懸掛在屋頂,無所不在的燈光照亮了每一處陰暗的角落。能夠打破號房亙古般寂靜的隻有武警班長換崗時驗槍的拉槍栓聲,偶爾半夜接收新犯入監時開鎖開鐵門的響動聲。
但今天的夜晚靜悄悄。
號房悶熱得像蒸籠,像洗桑拿似的令人汗流浹背。這隻能怪天氣,三十八度的持續高溫,除非空調能送來清涼。可牢房畢竟不是私宅和賓館。這時候聞到的汗臭和腥臊,都是同類人的排泄物,可謂臭味相投,自產自銷。
陳默本以為熬過五天五夜的輪番審訊,躲過進號後的非人折磨,他可以一睡解千愁了。可他一直躺在鋪板上翻燒餅,無法入睡是因為纏繞著他的困惑像一層濃濃的迷霧,他在迷霧中聽到了陳幹部那句“你怎麼今天才到看守所”的問話。這是一個連自己都說不清楚的疑問:如果今天他才來到看守所,那麼之前的五天五夜他是在哪裏度過的?這期間發生了什麼事?
可以肯定,這五天不是一個空白,可思緒抵達到這裏後呈現的卻是一片混沌,仿佛是無法闖入的凍土層。陳默決定從思緒的源頭開始回憶,盡管這段經曆充滿詭異,但是記憶還算清晰。
三個月零五天前,陳默從北京乘火車到達潤江,立即被接站的人們客氣地送到一座不是賓館勝似賓館的高樓。接站的人並不陌生,因為他們提前上車後,一直在他的軟臥車廂門前守候著。顯然,他們是提前獲知了他乘坐的車次和臥鋪號。
是郭大昌給他們打過招呼了嗎?
陳默是被總經理郭大昌臨時拉來替他出差的,郭總因一個項目糾紛纏住了身,把軟臥車票拍在他的辦公桌上,說了一句“替我跑一趟”,就算是把事情交代完畢。茫然的陳默還是從項目責任人那裏了解到星星點點的情況,項目責任人告訴他,這是個“肥差”,對方請郭總去談潤江開發區二期工程的規劃和投資,隻要把他們的底盤摸清就算大功告成。沒準還要把你當貴賓招待呢,你這個煙酒不沾的家夥當心別中了美人計,醉倒在江南的溫柔之鄉爬不回來呀!
陳默沒有看出迎接他的人們熱情中蘊含著別樣的警惕,卻有一種受寵若驚的不自在。他坐在敞亮的會客廳裏一再說“不麻煩你們了”“請回吧”,可人家就是不肯離開,連他帶來的公文包和拉杆箱,都被他們放到了自己夠不著的地方。
有人告訴他,主任要見他。
陳默心中的疑團頓時煙消雲散。這位主任應該是潤江開發區管委會的蘇主任,老熟人了,不管他擔任省科委主任,還是擔任潤江開發區管委會主任,他們都有過愉快而成功的合作。郭大昌姑且不論,僅他陳默應蘇主任之約,曾在科委講授過技術市場交易規則,也為開發區引進了先進的變頻技術,挽救了一個瀕臨倒閉的微電機廠。
難怪郭大昌派他來應差,他在潤江有人脈啊。
一個被稱作“主任”的警察進來了,一見麵就像審問犯人似的問道:“你是郭大昌?”
“我是郭大昌總經理的助理陳默。您是……”陳默顯然已經明白此主任非彼主任,一時陷入了不知所措的慌亂。
那位主任顯然沒有想到前來與他會晤的竟是一個總經理助理,二話沒說,竟拂袖而去。
陳默誤以為對方或許就是潤江開發區管委會的新任主任,人家不僅不認識自己,以自己較低的職位,也是不配和地市長級的管委會主任平起平坐的。人家的不屑一顧是情有可原的,何況又是一位警察。陳默感到渾身不自在,迎送他的那些人並沒有隨著主任離去,他們依舊站在他的周圍,不動聲色地候著,像看護一件貴重的物品。
會客廳的空氣充斥著冰冷的氛圍。陳默後悔不該冒昧地以郭總的名義撞入管委會的領地。這個閉門羹吃得實在冤枉。
陳默被冷落在會客廳裏,進退兩難。陪伴他的人也在那裏候著,不變的是警覺,像銀行裏的保安。陳默心想,如果不歡迎我,我可以原路返回,但總得給句話吧?我也好回去交差。
“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陳默忍不住地問。
“等我們老板來了再說。”
“老板?”陳默心想,或許因為咱是一個不受待見的小人物,人家換了一個級別低的企業領導來跟自己對話。這也好,醜媳婦總得見公婆。
等了足足三個鍾頭,終於等來了老板。因為他身後跟著一幫子人,有警察,也有便衣,還有剛剛離去的那位主任,陳默一看便知道老板的來頭不小,因為他的派頭很大。
“既然你不是郭總,有什麼身份證明嗎?”老板沒說廢話,先要陳默明確自己的真實身份。
“我是總經理助理,”陳默解釋說,“我來潤江隻是負責把開發區二期工程的合作意見帶給郭總。”
“我想看看郭總給你的授權書。”
“隻是口頭交代。”
“那你總不會沒有身份證吧?”
還真叫人家老板說著了,陳默沒有帶身份證。因為出行的時間緊迫,他是從公司直接來到火車站的。身份證丟在家裏,無暇顧及。
陳默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疏忽,給人家捕捉到了一個速戰速決的機會,不到一分鍾的時間便結束了這場出其不意的造訪。
“單憑你沒有身份證,我就可以依法收容審查你。”那位老板不再廢話,像完成一件公務似的離開了。
“不是沒有身份證,是我忘記帶在身上。”陳默追著解釋說。
“我也相信你的身份會查清楚的,不過你得在我這裏住幾天。”說這話時,人家連頭也沒有回。
這時,一位警察從門外走進來,掏出一張早已準備好的收審證,讓陳默簽字。陳默拒簽,他完全不能接受這種意想不到的“禮遇”。
這位警察見陳默坐在椅子上不肯離去,就說:“不簽也得到我們那裏去吃晚飯,沒有歡迎晚宴了。”他又掏出手銬晃了晃說:“警車就在樓下,要麼自己走下去,要麼我押你下去。”
“你得告訴我,這位老板是你們的哪一級領導?我有什麼事犯在他手裏?”陳默對突發的事變缺乏思想準備,一時如墜五裏雲霧。他覺得這是一場誤會,渴望就地獲得澄清。
“少廢話,什麼事你自己還不清楚?”
見陳默不配合行動,那個警察一揮手,幾個警察衝上來就把他銬著雙手押了出去。在推推搡搡的挪動中,陳默看到迎麵有一台攝像機從老板身邊竄了出來,把鏡頭對準了他,直到押解他的警車離去。
陳默被送進收審站。就在這裏,他受到一次洗劫,告別了公文包、拉杆箱和手機,連皮帶、手表和現金也被沒收了。
“這是你們老板和我們老板之間的事,關我什麼事?”陳默衝著離開收審站的警察吼了起來。
收審站的陳幹部辦完手續後,有些於心不忍地對陳默說:“別喊了,我們的老板是公安局的常局長,聽說你們的老板也是局級幹部,旗鼓相當嘛。”
“把我夾在中間當肉夾饃算怎麼回事?”
“你不進來,你的郭老板怎麼會來潤江?”
原來我是常局長的人質!陳默不理解也得理解。他要換回的不是身份證明,而是郭總本人。關進收審站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以我名譽上蒙受不白之冤來換取郭總來潤江瀟灑地走一回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我承受不起!
陳默相信郭總會像救兵似的飛快來潤江。他有一萬個理由相信郭總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潤江,救他跳出火坑。收審站關押的烏合之眾也都有一萬個理由相信他的祈盼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夢想,用譏笑和搖頭說出了他們藏在心裏的話。
一個跟他前後腳送進收審站的賣老鼠藥的河南人勸說道:“別瞎琢磨了,要是關你幾天就放票,壓根兒就不會送你進來。這地界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好進不好出。想關你,就不愁沒有理由。您就是有身份證,照樣找個理由辦你。”
陳默日複一日的祈盼終於成了癡心妄想的笑柄。他記得收審證上注明收審的日期是三十天,可兩個月過去了,他沒有辦任何手續,依舊在收審站滯留著。別說郭總,北京公司也沒有一個人來潤江。潤江方麵也沒有人找他。陳默像被人遺忘了。
好在收審站的老少爺們兒沒有奚落他,倒有幾番“同是天下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同情。他們看到陳默吃不下去飯,睡不著覺,口舌生瘡,目光日漸迷茫,都來寬慰他:“什麼時候放你,那是政府的事,你想也沒有撤。”“日子在哪還不是過,安心住著吧。”其實他們猜想陳默的案由很有來頭,這輩子能不能出來都不一定。因為賣老鼠藥的河南人在外麵聽說陳默的案子已經見報,潤江警方出動了三輛警車去北京抄底,竟沒有抓到姓郭的,不是驚天大案,怎麼會動這麼大的陣勢?
陳默就去找收審站的幹警,他總不能默默無聞地待在這個鬼地方。陳幹部說:“急什麼?你的收審期已經延長了兩個月。收審三個月就到頂了,到時候不下單子轉看守所,我都有權放你。”
“郭總不會不管我呀。”這是陳默唯一的希望。
“郭總?別說請不到他,連通緝他都找不到影子。”陳默這才曉得事情麻煩了,連郭總都成了通緝對象,已經說明了問題的嚴重性。要麼郭總到位,要麼三個月的收審到期,否則,人質這個頭銜他是摘不掉的。理智告訴他,再也不能指望郭總前來替換他了。困厄中,他失去了自救的能力,除了等待,隻有苦熬,獨自忍受委屈和對女兒的思念,再挺上一個月,熬到收審到期。轉“市看”是絕對不可能的,他沒有犯罪。他有限的法律知識也寬慰著他,看守所不是收審站,隻收人犯不收人質。
這期間,陳默成了勞動能手。收審站不是讓人吃閑飯的地方,你得幹活,不是因為勞動光榮能改造人的世界觀,而是不能白白浪費這麼多的勞動力資源。收審站的號房在他進來之前就變成了加工車間,裝配串燈,也叫滿天星。這活兒沒有技術含量,講究的是手疾眼快。每天提前完成定額的準是混跡公共汽車和菜市場的小扒手,那都是掏錢包不架拐飛摘的行家裏手。他們最希望能以吃苦耐勞的表現贏得政府的好感,決定他們命運的勞教委員會就在收審站裏麵辦公,等於在眼皮子底下看著他們。他們最希望政府對他們從重而不是從寬,能轉“市看”最好。想法來自經驗計算,勞改一年抵得上勞教三年,既然投入和產出的時間越短越好,所以他們寧可判刑也不願勞教。陳默怎麼也不會有這種心情,他心事重重,看見了串燈就想起了滿天星裝飾下的北京夜景,想起了自由的生活,想起女兒,眼淚就流了出來。三隻手們最不願意看到陳默哭天抹淚的慘樣,就把他的燈頭底座扒拉到自己麵前,幫他完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