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和陳幹部談過話後,陳默的祈盼變成了無奈的等待,反而不煩了,串起手指大小的燈泡也得心應手了。隻要陳默能完成自己的定額,號房就提前歇菜。老少爺們兒紛紛用自來水衝洗過身上的汗漬後,一天最開心的時刻就來到了,他們終於不再是勞動工具,能像個人似的嘮起了家常。話題自然離不開他們的經曆,吹噓著各行門道的經驗和捷徑,也不掩飾翻車掉腳的教訓。聽著他們神吹海侃地說著南京的提籃橋、上海的功德林、沈陽的秦城、合肥的老虎橋、河北的天堂河、北京的大北,雖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胡謅八扯,並不影響說者的興奮、聽者的興趣。苦中作樂的愜意像傍晚吹拂的涼風,撫慰著他們幹渴焦灼而又貧瘠的心靈。
陳默不會加入他們的神聊,他覺得自己同這些人是格格不入的滿擰,就像螺絲和螺母不對型號。號房的人能走到一起,純屬命運的偶然。雖然是同吃同住同勞動,但不能歡樂著同一個歡樂痛苦著同一種痛苦。他像一滴油無法融進一桶水中似的,保持著孤獨。這份孤獨給了他一份獨到的內心體驗。陳默躲在一旁用圓珠筆在草紙上胡寫亂畫,用以排遣寂寞。圓珠筆是留在號房記錄裝配進度的唯一文化用品,草紙則是陳默對它功能的再利用。開始時,陳默無非是想鬧中取靜,用塗鴉消除煩惱。畫著寫著,他突然湧動起發自內心的感觸,麵對一張皺皺巴巴的白紙,仿佛像麵對一位久違的老朋友,陳默找到了傾訴的對象。於是草紙上麵文字和圖畫變成了日記,一篇篇隻有一個讀者的日記。凡是文字不能表達或者是不便表達的意思,便用圖畫和符號來代替。陳默心想,沒收這本日記的看守所幹警一定很費解,因為他們麵對的是一本天書。不知道為什麼,進了收審站後,他多了一種本不該有的東西:戒意。在書寫中,他時刻警惕著秉筆直書。那些類似動漫的畫麵和神秘的符號,配以簡潔的文字,當然隻有他一個人看得懂。他的擔心是必要的,日記最終還是落在警察手中。自由已經不屬於你,收審站的經曆告訴過你,看守所的經曆還將不斷地提示你。
在九十天即將到來的前夜,陳默把這些紙片收拾起來,用串滿天星的銅線訂成小冊子。這將是他離開收審站帶走的唯一紀念。那一夜,枕著這個小冊子,他睡得很踏實。自由將隨著明天的黎明來臨,這是無須懷疑的。自由是理所當然的歸還,不是恩賜,不需理由。一切都過去了,包括誤解、委屈和耽誤的時間。留下的隻有疑問,一個誤打誤撞的來龍去脈。他相信誤會一定是這個疑問最明確也最能讓他接受的解釋。
第二天的每分每秒,都成了自由的倒計時。
“收審站不供應免費的飯菜,不把今天的活兒幹完,把吃的飯錢給掙出來,人家是不會放你出去的。”賣老鼠藥的河南人經驗老到,他見陳默整裝待發的樣子,半是玩笑半是安撫地說。
陳默隻有一個心思,快點走出這個不是監獄卻形同監獄的地方。不僅他應該離開,所有行走在生活底層和邊緣的人們都應該離開,這裏不應該是社會的垃圾站。
那一天,老少爺們兒幹活兒的速度極快,不到下午三時就完活兒了。他們對陳默拜托的事剛剛說了一件:“要是你真的放票了,作為證明,你買五斤小籠包送進來。”這時,大家一齊聽到陳幹部開門點名的聲音。
陳默幾乎是衝出去的。他在內心呼喊著自由萬歲,用一個迎風展翅的姿勢去擁抱這個莊嚴的時刻。他自己的邏輯判斷和理性分析是那麼的堅定:收審站的鐵門一打開,他就是一個自由人了。
“行李呢?”陳幹部問。
“留給他們用吧。”陳默心想收審站幹部用他帶來的錢買的被褥衣物全部行頭,是傷心物,他已經不需要了,可這裏的人們需要它。他隻要懷揣著那幾十片紙的日記就算是滿載而歸了。此時,陳默對自由的堅信是用決絕表示的。
“去把行李帶上,你還得換個地方住些日子。”陳幹部如此明顯的暗示並沒有打破陳默對虛無縹緲的自由的執著,連老少爺們兒都聽明白的話,他卻沒有任何顧及,依然沉湎在自己營造的夢幻中。
“我可以住旅館,住幾天都行。”陳默在袒露癡心的同時,也把自己的全部幼稚暴露無遺。
這句話令陳幹部的表情變得複雜起來。他歎了口氣說:“你的住處會有人安排的,帶上行李跟我走吧。”
陳幹部把陳默送上警車,像完成一件公務似的轉身返回,沒有留下一句話。五天後,他才把一個大大的問號投進陳默的心中,激起了他百思不解的思考旋渦。
陳默不知道自己被押送到的那個森然的地方是什麼機關,在他的猜想中,至少,這個地方就應該是看守所。雖然他沒有如期獲得自由,但他是被警察押走的,除了看守所,還有什麼地方能讓他住幾天的呢。四麵高牆圍起的深宅大院、進進出出的警車警察,還有深夜響起的審訊聲,都印證著陳默心中的這個判斷。
回憶就在這個神秘的大院裏迷失了。思緒一旦觸及到這個神秘的地方,就好像陷入寸草不長的荒地,被厚厚的凍土覆蓋著。陳默的眼前就出現明晃晃的燈光,心一慌眼一閉,思緒就斷開了。一片空白中,他感到了恐懼穿透全身。陳默能斷定的是,他隻是這個神秘地方來去匆匆的過客,五天五夜的麵對,換得了另一個身份。突然間的蘇醒為時已晚,座上賓到階下囚的法律轉換業已完成。
陳默能斷定是五天五夜,是因為身上有五處煙頭留下的燙傷,那是每一個夜晚留下的痕跡。疤痕還在潰爛,像無處不在的提醒。夏季連續的高溫天氣,加上麵前的三百瓦電燈泡的灼熱烙在赤裸的麵部和上身,造成你多次昏厥。你唯一的渴望是水。一瓶礦泉水就在你的眼前擺著,道具般的誘惑。於是,你的眼前出現了幻影,你由烈火烹油中浸入溫柔的池塘裏,被月光輕輕地撫摸著。這一刻你幾近癱瘓,意誌力飄逸出體外。這時,你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縹緲而又熟悉的聲音,“我們總得有個結束吧,簽上你的名字,我會送你到另外一個地方睡覺,你太需要休息了。”這個聲音曾不厭其煩地向你提問,從不同角度窺測你的內心,啟開你的嘴巴,誘導你的舌頭,期待它說出終結的話。清醒時,你警惕著,可你的本能總是力不從心。那個本能是渴望睡覺,強迫你閉上五天五夜未曾合上的雙眼。於是,就在你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另一個你就在一張仿佛飄來的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此後,一切都結束了,夢幻、三百瓦的電燈泡,還有燙傷、嗬斥,已經到了極限的疲乏、饑渴和喝不到的礦泉水……
雖然細節若隱若現,但是,陳默還是敲不開失憶的大門。回憶被阻斷,思緒無法切入。經過都在夢醒的那一刻散去,成了斷線的風箏。它飄在半空中,你就是夠不著,不能拉回到自己的身邊。
當所有的努力都無法複原真實的經曆時,陳默失望了。難耐的睡意趁機襲上心頭,這是五天五夜壓抑到了極限的本能在呼喚。此時的上帝不再令他破解失憶的密碼,而是暗示他入眠。陳默閉上了疲憊的雙眼,不堪的身心有了由衷的放鬆。他並不知道,一場早有預謀的暴力襲擊正在悄悄向他逼近。
起初,陳默隻是覺得鋪板有些輕微的震動,那種感覺就像躺在搖晃的搖籃中。當驟然爆發的捶擊和踢打滾石般砸在身上,把他從夢中驚醒時,一條棉被早已經把他裹得嚴嚴實實,黑暗中拚力掙紮的空間已被剝奪,瞬時間,他成了捆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一坨肉。他隻能感覺到拳打腳踢的快意和肆虐的技巧,落在脊背上的是肘的力劈,落在大腿肚子和腳脖子上的是腳跟的狠剁,仿佛要抽筋剝皮的蹂躪,展現了手指的掐功。有人竟然騎在他的身上,揪著他的頭發使勁地揉搓。燙傷的疤痕再次撕裂,膿水滲出,窒息的悶熱中,陳默嗅到了血腥氣。他命令自己要咬住牙挺住,挺住!既然必經的鬼門關躲不過去,隻能挺過去。
暗算結束時,陳默掀開被子看到光頭們全都躺到鋪板上,好像在閉著眼睛回味剛剛發生的惡作劇,你無法分清誰是參與者,誰是旁觀者。隻有巡洋艦半倚著身子,坐在用被子堆成的沙發上,享受著木蘭的按摩,還有一個光頭站在身後,用被單當扇子給他扇風。那臉色分明是欣賞完一段精彩的動作大片後的得意。那份得意告訴陳默,他的被蒙麵被暗算被當成爛泥踩被打癱在鋪板上,都是這個惡魔的傑作。
“號房的規矩是不能免的,看在你是從收審站轉來的份兒上,這個見麵禮算是一碟小菜。”巡洋艦故作輕鬆地說。
陳默隻跟巡洋艦照了一麵,便扭過頭去。那個邪惡冷酷醜陋的嘴臉,不值得他多看一眼。一向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為行為準則的陳默隻有一個願望,等待時機,對巡洋艦以牙還牙。
巡洋艦似乎摸到陳默的脈搏。他把話挑明了:“你恨我是吧?等你坐上一號位,你也得這麼幹。不過那時我已經上山了,你隻能多找幾個替罪羊出出無名火。”
如果巡洋艦多說一句,就將激起陳默拚命的反抗。
幾天後,陳默知道那晚巡洋艦為他備下的那碟小菜名曰“拍黃瓜”,但他沒有預見到一年後遭到不測後憤然還擊的“拍蒜”,竟把自己置於死地。
四
上午的陽光從兩米高的鐵窗上溜進來,沿著牆壁膽怯地爬行,越過一個又一個光禿禿的頭頂,撲向號房斑駁的牢門。灰塵、棉絮屑像黑精靈在光暈中飛舞,除了空氣外,它們是號房最自由的群體。
正襟危坐的光頭們正在迎接一天中最莊重的時刻。如果說,號房一整天的活動是做功課,那麼,即將到來的查號,不是一場考試,也是一次作業檢查。
“一天的坐牢成績就顯示在這一刻。誰他媽跟幹部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給我上眼藥,當心你的皮。幹部可能不尿你,可我不是幹部。”巡洋艦用惡狠狠的語言告誡光頭們。
今天是周日,看守所開兩頓飯,例行的查號總是推遲到九點過後。這是因為帶班的幹部都是些頭頭腦腦,難免姍姍來遲。正因為有大人物蒞臨,巡洋艦不敢大意,他要防備有人跪倒在領導麵前喊冤,丟他的臉,他要把預防針打在前麵。
陳默學著身旁木蘭的樣子,坐在鋪板上,背靠著牆,雙手抱著雙腿,微閉著眼睛,像老僧入定似的做沉思狀。陳默坐的位置是金太子指定的叨陪末座,左邊有四個人,右邊放著一個空蕩蕩的單人鋪板,木蘭叫它“刑板”。無需木蘭介紹,陳默一看就知道“刑板”是懲戒用的刑具,板麵上三個磨得鋥亮的固定鐵螺栓,就是很有震懾意味的告示。刑板緊靠著一段牆台,把一個一平方米見方的衛生間隔在號房的東北角。撲麵而來的腥臊氣讓陳默品味到自己鋪位的卑微,表明他已經跌落到號房的最底層。
緊挨著衛生間,不等於你有捷足先登方便使用的權利。早上洗漱和小便是有順序的。陳默被木蘭推醒時,十三個光頭已經躡手躡腳地起床,一個挨著一個地站在過道上,像禱告似的默默佇立著。陳默便急,就擠了過去,被木蘭拉回到排尾,那意思是你得按部就班地排著。大鮑翅站在水池旁往牙刷上擠牙膏,總共隻有兩把牙刷輪流在每個光頭的口腔裏刷過。洗麵池的水頭一天晚上已經放滿,為的是不驚動巡洋艦等人的晨睡。木蘭把一條濕漉漉髒兮兮的毛巾在池子裏投過,讓它依次在每張臉上抹來抹去,把口臭、鼻涕、眼屎留在上麵。抹完臉的光頭,才有解便的資格,而且隻能小便。誰要鬧肚子,臭醒了巡洋艦,結局隻能是吃不了兜著走。最後一個輪到陳默,他拒絕了前兩項活動,他張不開嘴,抹不開臉,如果不是那股憋不住的體液不爭氣,他也不會站到便池旁。
看來收審站的經驗不管用了。那裏的人們沒有剃光頭,也沒有這麼多自我限製,在允許人們用自己的生活用品上,至少保留了些許人的尊嚴。陳默頓時感到這裏的水土不服,犯頂,擰巴極了,像從草根薈萃的山寨來到了草莽集聚的野山,處處不自在。
陳默剛回到座位上,雅馬哈、本田、金太子三個人懶洋洋地起來了。大鮑翅已經把便池衝洗幹淨,洗麵池也換過水。三個人各自拿著自己的洗漱用具,開始了輕鬆加愉快的洗漱,連小便都很放肆,像比賽似的撒歡兒。在陳默看來,他們是在有意無意間顯示中板的優越。
就在中板的三個光頭洗漱完畢,趴在鋪板上練俯臥撐時,老官司和一號位的一個老頭同時披衣坐起。老官司知道自己已經淪落為二號位,隻能自己動手,穿衣洗漱。金太子和本田則忙著給那個老頭穿衣疊被,小心殷勤地伺候得無微不至。陳默發現這個人與眾不同之處是那麼明顯:他留著頭發。這個區別好像給了他一種高人一等的自信,盡管浮腫的臉上泛著青灰,步履明顯的不利落,但腰杆子挺得很直。他的洗漱很優雅,還能當著大家的麵蹲在便池上放肆地解大便。
木蘭告訴陳默這個人是“酋長”,接著悄悄問:
“酋長是啥子官?真的比鎮長、縣長大?”
陳默搖搖頭。這年頭什麼官銜都有,傳統的,西方舶來的,富有中國特色獨創的,不倫不類的,還沒有聽說借用非洲部落首領的尊稱的。這個名字有些古怪,有點神秘。
酋長蹲下解便前,把嘴上叼著的香煙遞給金太子。金太子接過來,猛吸了兩口,方覺得有些造次,趕忙塞進本田的嘴裏。本田吸得不慌不忙,一副細細品嚐的樣子,直到坐在鋪板上的老官司用咳聲發出提醒時,本田才戀戀不舍地把已經燒到過濾嘴的煙屁股送給老官司。老官司哀歎了一句“落架的鳳凰不如雞”,就把它丟到過道上。
酋長蹲了大半天也沒有拉出個屎蛋,隻好起身洗漱。這時,巡洋艦打著哈欠起來了。金太子立馬從酋長身邊跑過去,把貓洞裏的幹淨衣服放到巡洋艦的跟前,又把巡洋艦的跑馬褲頭丟給大鮑翅。看樣子,洗褲頭的活兒也歸他。
陳默這時發現,他帶來的衣物全給巡洋艦做了嫁衣裳。巡洋艦鋪的是他的褥子和被子,蓋的是他的毛巾被,連他從北京帶來的衣服也都塞進巡洋艦的枕套裏。明火執仗地搶奪,硬是讓你無從發火,號房是巡洋艦的天下,陳默已經領教過什麼叫逆來順受,他必須強壓自己要咽下這口氣。
巡洋艦展示的是裸睡裸起。
“我他媽的喜歡赤果(裸)果(裸)的課(裸)體,人他媽的一穿上衣服就他媽的虛偽起來,就他媽的不是你了。”巡洋艦從西鋪跳到東鋪,把空蕩蕩的刑板當成裸體表演的舞台,做了一個猥褻的亮相。早已被荒唐生活掏空了身子板的裸體,如果不是幾處虎豹豺狼的刺青點綴,你還以為是一具僵屍再現。巡洋艦卻在盡情地自我陶醉。他擺出一個下流的姿勢,吹噓說:“我當年睡刑板,帶著手銬腳鐐照樣他媽的鋼槍不倒,夜夜跑馬,江西死鬼行嗎?你們他媽的行嗎?老卵底氣壯嘛!”
“嘿!哥兒們,又在上形體課搞課(裸)體表演哪,又他媽的不當飯吃。”癩哥打開飯口,敲打著飯勺朝巡洋艦喊道。
“每個周日必有的開心一刻。”巡洋艦收起架勢,回應道。
光頭們的目光由呆滯變為興奮。他們的眼睛隨著金太子、本田忙碌的身影在轉動,盯著金太子把一個個塑料飯盆在東西鋪上排開,本田再把兩個盛滿熱粥和十九個饅頭一撮鹹蘿卜條的飯盆端回來。早餐就齊活了。
光頭們卻無動於衷。這和收審站的老少爺們兒一窩蜂地瘋搶瘋吃顯得格外拘謹,也少了幾分熱鬧。
木蘭朝巡洋艦努努嘴,意思是告示陳默要等號長發話。
巡洋艦在洗頭,剛剛長出發根的頭上蓬勃著洗發香波的泡沫,衝起來沒完沒了。擦幹頭上的最後一抹沫漬,巡洋艦又往臉上塗洗麵乳,緊搓慢揉地好個仔細。
“不急,今天是星期天,公檢法不辦公,幹部查號也來得晚,咱們得給自己放一天假。”說著,金太子就把點著的香煙送給巡洋艦叼上,滿臉雪白的巡洋艦站在便池上。金太子扶他剛一蹲下,一股臭氣便彌漫開來。
“開撮!”巡洋艦把吃飯的最佳時機選定在他解大便的時候。
號房頓時響起一片稀裏嘩啦的喝粥聲。牙刷派上了用場,除了當筷子攪動稀粥外,還能代替舌頭舔淨碗底,吃饅頭時,它又成了叉子,把掰碎的饅頭串起來像啃羊肉串。餘下的蘿卜條,是回味無窮的珍品,每一根都是總也嚼不夠的五香牛肉幹。
金太子、本田和雅馬哈圍在一起,每個人吃雙份。除了巡洋艦、酋長的那一份,還泡了一碗方便麵。陳默則把自己的那份悄悄推到木蘭麵前,木蘭留下一半,把另一半推到老官司麵前。
穿上一身新衣的巡洋艦邀請對麵的酋長來西鋪共進早餐。他倆互相謙讓著,在金太子備好早餐後,恰到好處地聚到一起,此時,光頭們已經風掃殘雲般吃完可憐的早餐,正在眼巴巴地瞅著巡洋艦和酋長即將開始的盛宴。
擺在巡洋艦和酋長麵前的早點是陳默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的豐盛:速溶咖啡、火腿肉、鹵雞蛋、巧克力、蛋糕和麵包。這個印象太深刻了,盡管不吃牢飯是今日看守所關押的特殊人物的時尚,但陳默還是沒有想到他們的早餐會這麼豐富,甚至是有些奢侈。從飯食上可以看出,號房裏的窮富差別是那麼的明顯。
陳默想起木蘭告訴他“朗格是下板人”。毫無疑問,巡洋艦和酋長是上板人,是號房裏的貴族。能給上板人不停地獻殷勤,又在號房管點事,撈點好處的金太子、本田、雅馬哈,屬於中板,自大鮑翅以下均是下板人。隻有老官司不好定位,前任號長是個模糊人物。
一個鐵定的潛規則是,你坐的鋪位就是你在號房身份的標誌。上中下三板人不是你原在社會的身份,而是你在號房所處的地位。如果沒有人關照,新進號的一律從下板末位坐起,這就注定你是備受欺辱慘遭搜刮的賤民、奴隸,甚至被剝奪了表達自己意願、痛苦、喜悅的權利。享有特權的隻是少數人。一個蝸居著十九個人的狹小空間,兩塊僅供起居的大通鋪,竟然還要畫地為牢,分成上中下三等級,霸權和馴服真是無處不在。明確而嚴格的等級界限,是以上板的威嚴、中板的凶殘和下板的忍受和服從為前提的,就像土司、管家和奴隸組成的穩定的金字塔。這讓陳默想起高爾基的一句話,監獄“有一種憂鬱的美和莊嚴的氣象”。陳默覺得這位俄國底層出身的作家未免過於天真浪漫,他所處的號房,壓抑中充斥著憂鬱,但等級森然絕不是莊嚴,而是暴力之下的歧視和醜惡。
大鮑翅借著上廁所小便的機會,隔著牆台向陳默遞過一個無奈的眼神。高壓把這個昔日的建材大老板駭成唯唯諾諾的奴仆,不惜用作踐同類表示自己的順從。他的眼神充滿了無奈和無助,希望能夠得到陳默的理解。
陳默終於看到了一個富有人情味的表情。在此之前,陳默經曆了光頭們莫名其妙的目光審視,金太子半是揶揄半是詛咒的歡迎,巡洋艦一手策劃的突然襲擊,他看到的其他光頭都是毫無表情的麵孔,就像眼前等待幹部查號時表現出陶俑般的樣子,呆板、木訥、機械、無動於衷。也許他們的表情已被凍僵,也許他們最豐富的表情就是無表情。雖然他們的每一顆心都在跳動,你卻很難通過他們的表情窺視到他們真實的內心。大鮑翅袒露的是渴望溝通又害怕招災,乞求諒解又擔心誤會的複雜心態,僅僅一個眼神足以讓陳默理解了大鮑翅處境的微妙。他在西鋪的五號位,僅次於金太子。這個位置的微妙之處就是下板的首席,隻要進一步就升遷為中板,就搖身一變成為二等公民。他在小心翼翼地向中板進取,誘惑他躋身的不是權力,是小恩小惠似的利益,是那份有限的自由空間。經商的經驗給了他在號房生存的能力,有權勢必有奴仆的微妙現實,他比陳默拎得清。
巡洋艦輕輕的一聲咳嗽把大鮑翅喚回到鋪位上,查號幹部的腳步聲在走廊裏響了起來,一扇扇牢門也隨著哐當哐當的開鎖聲打開了。這一刻,連巡洋艦都屏住了呼吸,做出畢恭畢敬的樣子,光頭們卻依舊麻木著,個個像剛出土的兵馬俑,就是上帝朝他們吹口氣,也不能使他們複活。
三個警官走進號房,輕鬆的神態像在農貿市場挨著攤位轉悠。陳默立刻把頭埋進臂彎,昨晚掛在臉上的彩,加上須發散亂,像個晦氣的熊貓。他極力躲避著來自政府幹部的目光,耳朵卻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那個人沒有理睬巡洋艦的點頭哈腰,而是直接走到酋長麵前,詢問的口氣透著關懷,好像是老熟人。
“還沒有下起訴書?”
“都三個月了,檢察院的人影沒有見到一個。”
“經濟犯的事麻煩,一般都延期羈押。”那人的意思是得有長期囚禁的思想準備。
“看守所能不能幫我催催,時間長了,身體吃不消。”
“檢察院會忘掉你?正加班加點地忙著取證呢。你們這些高官哪,個個都是高智商,做事不留把柄,取證難呀。”
聲音好熟,陳默抬頭望去,看見正在與酋長說話的那位警官就是曾對他進行五天五夜突擊審訊的人。他雖然脫去了汗衫,換上了警服,陳默照樣認出他。僅僅一個照麵,陳默記憶的大門仿佛開啟了一條縫,見到光了。
“他是誰?”陳默問身邊的木蘭。
“預審科的七科長,你怎麼會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