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追問:惘然之後是茫然
一
陳默好不容易驅逐煩躁迷瞪著了,就被大鮑翅推醒,示意他起來坐班。號房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掩飾著他遞給陳默的悄悄話:“看守所的號房不比收審站,黑,不是說理的地方,你得多加小心。要是有路子,趕快過來打招呼。沒有路子,有條子進來也頂事。這裏講究硬通貨。”說著,他把一個報紙包著的半塊方便麵塞進陳默的手中。懵懵懂懂的陳默接受了大鮑翅的這份心意,他有饑餓感,可嗓子眼冒火,咽不下這塊幹麵。
看守所不同於收審站,號房晚間安排光頭值班,每班兩個鍾頭,一夜四班,與武警班長換崗同時交接,起到互相監督的作用。這本來是由政府幹部信得過的光頭幹的活兒,卻在巡洋艦的安排下,變成了下板光頭的苦役。
每晚排班的事比較煩,中板不屑一顧,就打發給下板的首席大鮑翅安排。昨晚,陳默看見大鮑翅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黑板上,是最後一班。原來他是要安排一個機會跟陳默過話。那半塊幹麵表示不忘舊情的關懷和愛莫能助的歉意。
陳默把幹麵還了回去,他隻是把那半張舊報紙留了下來,借著微弱的燈光貪婪地閱讀。在物質和精神同時匱乏時,陳默更需要精神的哺育。那種難耐的心靈饑渴,需要外界清新空氣的吹拂,需要新鮮文字的滋潤。他想,這半張舊報紙的信息量足夠他仔細閱讀和舉一反三地回味了,不管是新聞報道還是街頭巷尾的雜談,哪怕是形形色色的廣告,都是他久違的朋友。如果能看到有關他的報道更是幸運,酋長曾說他的事在潤江日報有報道。
陳默幾乎是用虔誠的心態翻開報紙,他不願相信自己的眼睛,呈現在麵前的竟是兩幅動漫廣告:一列火車在廣袤的田野上飛馳;一片高樓在陽光下茁壯成長。所有的文字都被攔腰斬斷,隻留下虛無的天空和沉默的原野。
陳默努力地解讀無字畫麵背後的蘊含,身陷囹圄的他已經沉痛地領悟到,無盡的天空未必虛無,無涯的原野卻有鮮花掩蓋的陷阱。具有象征意義的那列火車,也許正在朝著高牆電網一頭撞去。如果你知道此行的終點是收審站和看守所的牢房,還會義無反顧地前往嗎?一路上,上蒼從虛空中不斷地拋出暗示隱喻的告誡難道還少嗎?問題是你毫無體察,聽任內心使命感的驅動,向著歧路狂奔。
死胡同都是走到頭時才發現的。噩運降臨時,並非悄然無聲地溜到你的身旁,不動聲色地給你背後一擊。它的逼近常常伴有異常、吊詭和內心的焦灼,這表明上蒼沒有在危難時拋棄你,而是你沒有顧及或沒有讀懂它的神諭,甚至是拒絕相信。
陳默想起了自己來潤江的奇妙經曆。
列車在淅淅瀝瀝的春雨中南行。一路閃過麥田的嫩綠,油菜花的鵝黃,垂柳掩映的粉牆黛瓦,還有小橋流水高樓人家。陳默是被敲窗的春雨驚醒的,他想到今天是清明,一個雨紛紛淚淋淋欲斷魂的日子。在這個日子裏冒雨的趕路人,大都是去墓地祭掃故人,而你卻湧動著和節氣天氣完全不合拍的探訪杏花村的興奮。上蒼把你叫醒,並把凶險的未來暗示給你,你沒有領悟。你像一隻迷途羔羊,正在饒有興趣地吟誦著杜牧的詩句。
此時,陳默的心情何止是興奮,還有幾分兒女情長的牽掛。陳默把目光從車窗外掠過的雨色中收回來,借著漸漸亮起了的晨曦,端詳著女兒的照片,照片出現在手機的顯示屏上。在磚頭大的手機尚未全麵更新的1995年,陳默翻蓋帶攝像的手機不僅時尚而且前衛。那是他隨團到日本考察變頻技術和設備時傾其所有買下的,為的是能把女兒的相貌帶在身邊。這組照片是陳默臨行前在女兒的學校門前拍下的,這是他們見麵的老地方。像往常一樣,陳默在校門湧出的一片小黃帽中急切地尋找那張熟悉的臉。常常是陳默還沒有發現女兒,女兒卻早已看到了他。女兒不會直接向陳默跑來,她故意掉隊,躲在傳達室的後麵,等同學們走開了,她才怯怯地出來。
陳默和妻子離婚後,他和女兒海珠的見麵方式就這樣被約定俗成。海珠的學校在一條長長的胡同裏,可屬於他倆的路卻很短很短:從學校大門到女兒午餐的“小飯桌”餐廳隻有百十步。父女倆一邊躲避過往的車輛,一邊攜手漫步,訴說著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既熟悉又陌生的話題。總是在話未說盡事還未交代完時,他倆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海珠站在餐廳的台階上,向陳默喊“拜拜”。於是,在忙亂地遞交食物和語無倫次的叮囑中,陳默草草結束了尚未滿足的會見,繼而是下一次的期待……
這一次的分別,海珠竟有些戀戀不舍。女兒依依惜別的樣子,讓陳默好一陣子感動。女兒長大了,懂事了,她已經從父母離異的悲傷中走出來。陳默就在這時按下了快門,把海珠的眷戀攬進鏡頭。分手時,海珠躲開鏡頭撲到陳默的懷裏,貼著他的耳朵說:“我不讓你走。”好像這個即將到來的分別就是訣別,語調竟有些異樣的沉重。陳默把這話當成了充滿稚氣的三年級小學生在撒嬌,用大人的口吻不在意地對她說:“在爸爸看來,工作永遠是第一位的。”海珠噘著小嘴說:“那你要早點回來。我會想你的。”
看著女兒的照片,陳默的心被父女情深的溫馨浸潤著。他後悔離去的腳步太匆忙,隻能留下這些被鏡頭定格的瞬間,供他回味。人生的步履太匆忙,工作像一台永不熄火的發動機,用從不停歇的節奏驅動著每個人疲憊的腳步。他們每一個開心的時刻都是那麼短暫,稍縱即逝。“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的遺憾,總是在後來的日子裏不時地冒出來憂傷著你的驀然回首。
其實,他沒有讀懂女兒海珠的語言,上蒼假借一個三年級小學生道出的挽留,是阻止他飛蛾撲火的委婉警示。女兒不同尋常的懂事和親昵,沒有讓他感到異常。他又一次忽略了上蒼巧妙的規勸,一味地聽從於內心愚蠢的工作念頭,失掉一個寶貴的拯救自我的機會。
顯示屏上的倩影突然消失,消失在黑暗的存儲中。意想不到的手機斷電,讓惘然的回憶戛然而止。從這時起,陳默與外界完全中斷了聯係,等於他把自己也屏蔽在黑暗中。一個裹挾著陰雨的黎明,是應該伴隨著北京一些信息到來的,至少會讓他在猝不及防的麵對時多少有點精神準備。事實上,北京多次來電都被阻斷了,任憑“山雨欲來風滿樓”,也不能“鐵馬冰河入夢來”。陳默不僅盲視,而且還耳塞。離京時他剛剛充好的電池,存儲的電量莫名其妙地蒸發,本應該視為一種詭異,陳默卻沒有理會。上蒼的警示再次被擱置,“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的結局已經在本次列車的終點站等著他。
現在回想起來,還有一個機會足以讓自己中止危險的旅途。列車過了丹寧,陳默肚子突然疼得難以忍受。所有的原因都想到了,北京火車站買的礦泉水不潔,江南潮濕陰冷的天氣讓他受涼,匆忙趕路加上胃有虛火飲食不周……就是沒有意識到這是上蒼通過觸及肉體喚醒靈魂的最後一擊。陳默對疾病的一貫態度是扛住挺住頂住,任憑軟臥車廂的旅客一再規勸,還是沒有在下一站下車。在自以為是的慣性支配下,他與安全脫險的最後機會失之交臂。
可恨的是自己不僅漠視上蒼的神諭,而且漠視世間已經顯現出來的吊詭。
列車到潤江的前一站時,幾個從未謀麵的彪形大漢闖進軟臥車廂,坐在剛剛下車的旅客座位上,不由分說地把陳默的手提箱放在他們的腳下。如果來的是劫匪,陳默還能與他們有一拚。沒想到人家是半熟臉,說的話透著半真半假的親熱。
“郭總的箱包怎麼這麼沉,不會是裝滿炸彈吧?”
雖然他們認錯了人,但至少還知道郭總。陳默放棄了警惕,躺在鋪上一個勁地揉著肚子。當他們得知陳默染疾,又是倒水又是寬慰:“郭總你躺著休息,我們四個人借你的貴寶地玩會兒撲克,算是替你站崗放哨,還有一個小時就到潤江了,我們會安排車送你去醫院。”
陳默顧不上聲明自己不是郭總,腹部的劇烈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後來想起這四個人離奇的闖入與離奇的誤認,才有事後諸葛亮的懊惱。他們能把自己當成郭總,說明他們並不認識郭總,但又是衝著郭總來的。縱然當時明白了自己已被當成郭總監視起來,你能逃得出虎口嗎?
四個人沒有食言,列車進站時,兩輛小車已在站台恭候,很有大駕光臨的氣勢。陳默還是懵懵懂懂,既覺得迎接的規格超乎想象,自己承受不起,又覺得合作方的熱情讓人感動。連兩個陌生人綁架似的把他請到座位中間,他都沒有感到一絲的不對頭,受寵若驚的感覺並沒有讓陳默像劉備步入準夫人臥室時嗅到一絲不安的兵氣,隻是有些不自在。畢竟是張冠李戴,讓人家誤把他當成郭總恭維著。
可以想象得出,當公安局的大老板發現他們劫來的並不是郭總時,對於一路把他當成郭總保駕護航的隨員們來說,該是多麼的驚詫!
按說誤會應該到此消除。陳默希望是這樣,也相信誤會隻能以恢複他的真實身份而告終。又一個想不到粉碎了他的一廂情願:假做真時真亦假,人家是假戲照樣真唱,他作為郭總的替身被送到收審站看守所關押起來。
陳默悔之晚矣。無數個疑點用反思串起後,一條通往十三號號房的暗路就顯現出來,冥冥中頻頻出現的上蒼隱喻沒有阻擋他奔向命定淵藪的腳步。落到人家的手裏,上蒼還能護佑我嗎?神諭還能穿過高牆電網滲進到號房嗎?我還能以愚鈍的天性破譯上蒼的天語嗎?
微露的晨曦中,光頭們已經鴉雀無聲地起床,在過道上排著隊,聽候大鮑翅安排洗漱。
麵對令人作嘔的毛巾、每個人口中輪番刷過的牙刷、一池髒水,從回憶回到現實的那一刻,他想起了瓦西裏那句“麵包會有的”的話,事情會弄明白的,身份會改變的,誤會會消除的,也許就在今天。畢竟我還留著頭發呢,與光頭的身份到底是有區別的。
二
星期一早上查號時,管號的沈幹部問巡洋艦:“號房怎麼還是十九個人?你不會把江西逃犯的亡魂也給我算上了吧。”
“哪敢哪敢!”巡洋艦指著陳默說,“江西死鬼上路的那天下午,又進來一名新犯。”
沈幹部扭過頭,像打量老熟人似的看了陳默一眼說:“是你啊,電視上見過,不過不像以前那麼有風度了。”
陳默看到沈幹部臉上掠過一絲譏笑。
“沈幹部,我想跟您談談。”陳默貿然地請求。
“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跟我來吧。”說完,沈幹部用手指著酋長說,“你還是到老地方去吧,別忘了帶上茶缸,看守所隻供應開水,不供應茶葉。”酋長會意地點點頭,提著一個保溫杯徑直走出號房,自由行走的派頭完全不像一個在押的嫌犯,讓陳默好生羨慕。
趁著這個空當,巡洋艦從西鋪跳到東鋪,故弄玄虛地對陳默交代說:“進幹部辦公室要喊報告,跟幹部談話要蹲下,這是規矩,你懂嗎?”還不等陳默不置可否的回答,他又壓低嗓音警告說:“沈幹部要是問起昨天的事,你要閉嘴,別給老子打小報告上他媽眼藥,當心我巡洋艦敲碎你的卵子。”
當陳默坐在沈幹部辦公室的凳子上時,想到巡洋艦剛才那一番詐唬是多麼可笑。他沒有喊報告,也沒有屈膝蹲下,就端端地坐在沈幹部的對麵。不同的是,他臀下的凳子是一個石墩,警戒的象征,死沉又不乏涼意。
陳默想把滿肚子的疑問倒給沈幹部,其中包括經曆的收審、拘留和傳喚的法律意義、依據和時限。這些在收審站看守所被人們所熟知並不斷引用的法律名詞,陳默一無所知,好像麵對著哥德巴赫猜想。說來可笑,一個從軍七年、讀過大學,又在科研機關和企業混到中層的技術幹部,沒想到竟是一個十足的法盲。這個失誤的造成,源於他對莊嚴的法律抱有實用主義的態度。他學交通法規,是因為要開汽車,他學《合同法》,是因為從事技術轉讓,他對《刑法》敬而遠之的疏離,是因為他堅信自己永遠不會觸犯它。世事難料的是,井水可以不犯河水,但河水未必不犯井水。河水一旦泛濫,難免不向井水倒灌,那可是井水的滅頂之災。
倒是沈幹部先問他:“你的眼眶烏了兩圈是怎麼回事,昨天‘吃生活’了吧?”好像他對號房發生的事了如指掌,把一場暴打說成是吃生活,這個比喻實在幽默,幽默得令人心酸。
陳默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把衣服掀開讓我看看。”他似乎要尋找牢頭獄霸作惡的證據。
陳默撩開膿水粘連的上衣,露出煙頭的燙傷。
沈幹部歎了口氣,不再言語。隻有斷定這份灼傷不會是來自號房,他才會保持如此沉默。號房以外發生的事不歸他管。
沈幹部說:“既來之則安之吧,別再有逃跑的邪念了,火車輪子也沒有我們追捕你的速度快。”
逃跑、火車輪子、追捕,陳默簡直是聽到了莫須有的天方夜譚。
“難道你不是在火車上被我們的刑警抓獲的嗎?”沈幹部不等陳默解釋,快人快語地說。
陳默不能否認他是在火車上被客客氣氣地綁架的,沈幹部已經亮出這四個闖進包廂的彪形大漢的身份是便衣警察。失去自由就是從這時開始的,他不能否認這個事實。他隻是不知道這個事實已被演繹成另外一個逃犯被捕的故事。
難怪收審站看守所幾位初次見到他的警察,都用含混不清的語言問過他的來龍去脈,無一不是點到為止。
最初問道這件事的是收審站的陳幹部,他把陳默叫到放風場上問:“聽說你是在火車上被送到這裏來的?”那時陳默還驚魂未卜,隻是萬分委屈的默認。陳幹部也是一聲長歎,打住話題。
再次提起這件事的是看守所的孫所長。他在辦理完陳默進所收押的登記搜身等手續後,極神秘又抑製不住好奇心地問:“你真的是在火車上被我們派去的刑警抓獲的?”陳默不能說不。獲得滿意回答的孫所長就在掏出鑰匙打開牢門的一瞬間,又多了一句話表示出他的驚訝:“你的消息可真靈啊!”
即將步入號房的陌生和恐慌,加上對號房門上“13”這個不祥號碼的反感,正充斥著陳默的內心,他沒有聽明白這句話的弦外之音。
沈幹部的快人快語如醍醐灌頂,不知為什麼,一個編造的說法從一開始就掩蓋了事實的真相。
“我可不是聽刑警隊的人自吹自擂,我是看了《潤江晚報》的新聞報道才知道這件事的,後來又在電視裏看到了你,新聞報道總不會錯吧?”沈幹部注意到陳默的詫異,道出了消息的來源。
陳默正想問沈幹部怎麼會在電視裏見過他,沈幹部倒是痛快地說出了原委,還從抽屜裏翻出一張報紙作為見證。
陳默從報紙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場麵。那是他戴著手銬從潤江公安局走出的一瞬間,身後掛著巨大警徽的建築就是他從火車站被帶到的那座神秘大樓,此時已經成為他在照片中的堅實背景。便衣警察讓他把頭抬起來,對著一台攝像機的鏡頭,旁邊是一個擎著話筒侃侃而談的記者,他用官方語言說:“由於潤江警方準確地掌握了犯罪嫌疑人的動向,及時出動警力,在火車上實施了成功的抓捕……”
後麵的話陳默沒有聽清楚,但他可以從陳幹部、朱所長和沈幹部的多次問話中猜出來。他們的問話肯定不是出於臆想,卻大大超乎陳默的真實經曆。悲哀襲上陳默的心頭,在這篇報道中,我不僅是“犯”,而且是“逃犯”。故事編到這個份兒上,單憑我的一張嘴能說得清楚嗎?我就是長一千張嘴,也隻能在號房裏麵壁哭泣。陳默突然想起了火車票,這是一個推翻這篇虛假的新聞報道的證據,它清楚地印證我從北京到潤江的時間、車次。這張火車票連同書籍、差旅費就放在公文包裏,我有權要求歸還給我的私人物品。
陳默問沈幹部:“我的隨身攜帶的行李裏有火車票,可以證明事實與新聞報道所說的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