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沈幹部一愣,搖著頭說:“不會吧?”

還沒等陳默提出歸還的請求,沈幹部就搖頭拒絕。他不會相信一個嫌犯的表白,他也無權幫一個嫌犯取證,況且證明的內容不僅是對嫌犯的開脫,更是對公安局宣傳報道的顛覆。要知道,公安局對外宣傳報道的基調都是頭頭們定的,怎麼會有假?

“你的案子已經封卷了。能證明你有罪或無罪的材料都應該包括在裏麵,到時候會跟你見麵的。”沈幹部說。

“我會有什麼材料?”陳默瞪大眼睛問。

“別忘了你在收審站蹲了三個月,其間專案組可沒有閑著,他們一直在忙著調查取證,你又在刑偵大隊預審科做過筆錄,怎麼會沒有材料呢。難道會冤枉你?除非你們的郭總歸案把罪責頂下來。”

“郭總是郭總,我是我。”陳默說,“再說,我不記得我在預審科做過什麼筆錄。”

“你不簽字,筆錄怎麼會入卷,你當是做假材料?”

陳默想起在預審科最後一個晚上,在七科長許諾完成一個手續可以給他安排一個地方休息後,他曾迷迷糊糊地在一張紙的下方簽過自己的名字。不過,一張紙可不是一本厚厚的案卷。

陳默又一次困惑了。在預審科的五天五夜可能是命運中的又一個拐點,如果在這裏形成了一份案卷,案卷裏描述的肯定是另外一個陳默。

“我在一張白紙上簽過字,但我沒有看到過什麼筆錄,也沒有人出示任何證件,告訴我經曆的五天五夜是審訊。”

“我們七科長親自上陣,你都看不明白這是正式的審訊?你這位北京高管的智商不會這麼低吧。”

“我不知道正式審訊竟會是不宣而戰的車輪戰,還要輔助一些道具。”陳默說這話時,帶有抑製不住的感慨。他想到刺眼的燈光、灼燙的煙頭和銬在鐵椅子上的冰涼手銬。說它們是道具其實是一種委婉,陳默不願意展示自己的傷痛、憤懣。

“這些話,你留著說給檢察院的人吧。他們很快就會來提審。”沈幹部顯然不願意把話題引向這層內幕,起身從櫃子裏拿出一個黑布袋子,對陳默說,“回號吧。”

陳默立在門旁,意在請沈幹部先走。無論是出於禮貌,還是出於眼下身份的考慮,他都應該不失彬彬有禮。

沈幹部幾乎用命令的口吻要求他走在前麵,隻是沒有像孫所長送他進號時一路不準抬頭的告誡,搞得陳默是聽著一個又一個陌生的開鎖響動才走到十三號號房。一次閑聊,陳默曾把沈幹部給他讓路的經曆,當作新鮮事說給酋長聽時,酋長哈哈大笑地說:“你當是社會哪,領導總是打頭陣走在前麵。這是看守所,你的一舉一動都不能離開幹警的視線,讓你走在後麵,萬一你撿起一塊磚頭拍死他怎麼辦?”陳默頓悟警察的警惕就是對潛在對立的戒意。

因為沈幹部沒讓低頭,陳默用貪婪的目光把走過的一路風景看了個夠。從幹部的一排辦公室到監房的第一道鐵門不過約百十米的距離,之間卻隔著一處花園。茂密的花草簇擁著幾杆剪得低矮的翠竹,環繞的溪水清澈見底,有魚有蓮有石橋橫跨,幹部辦公的平房是古色古香的徽居建築,像是老宅改建的。它古樸的民俗氣息與牢房黑灰色現代建築的陰暗深沉形成明顯對比。

陳默很留戀這裏的生活氣息,心情備受壓抑。就在他沉重的腳步即將邁入號房大門時,忽然看到隔著看守所圍牆還有一扇鐵門通向另外一個院落。那扇鐵鏽斑駁的大門把他的思緒引向那個神秘的院落和五天五夜的遭遇,他正是通過這扇鐵門進入看守所牢房的。

“那個大院也是看守所嗎?”陳默問沈幹部,想證明心中的懸念。

“你待過的地方,怎麼會不認識?”沈幹部說,“市局刑警大隊預審科嘛。”

陳默有“相看恍如昨”的驚訝和哀歎。

沈幹部一進號房,立刻變成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把手中的黑布袋子往鋪板上一丟,對放風場的巡洋艦喊道:“把新收的頭給剃了。”

光頭們正在院子裏放風,看見沈幹部進來,齊刷刷地貼著牆根蹲了下來。放風場不過是和號房連在一起的露天小院落,四麵圍牆加一個鋼筋和鐵網編織成的棚頂,圍起一個二十平方米的“籠子”,天空和陽光被分割,空氣也不流通,封閉造成的壓抑不比號房強多少。此時,號房由過道連接的兩扇鐵門都已洞開,一扇被叫做後門的通往放風的院子,一扇是沈幹部打開的連接走廊的鐵門,被稱作前門。過道倒是湧動著新鮮空氣,放風的意義更多的是給蓄滿一天一夜甚至是幾天幾夜的渾濁氣體的號房透透氣罷了。

巡洋艦剛把黑布袋子裏的推子拿出來,陳默知道是要給他剃光頭,慌忙跟沈幹部講:“七科長不是說是讓我換個地方住幾天嗎?再說檢察院也會查清問題的。”意思是求得一個寬限。在陳默的自我盤算中,誤會可以盡快解除,但剃光的頭發卻不會短時間長出了。他不願意光著頭走出大牆。

“人家七科長給你的是雞毛,不是他媽的令箭。誰他媽的不是在這裏住幾天再挪窩去上山投改的?鐵打的牢房流水的人犯,看守所不是養老院,就是槍響命終,你也得去刑場了結,不能死在號房。他媽的一點規矩也不懂,裝他媽的什麼正人君子。”巡洋艦搶在沈幹部的前麵把陳默嗬斥了一頓,帶有獻殷勤的神態。

“人都進來了,還在乎剃頭?”沈幹部不以為然,隻是口氣比較委婉。

“我是想……”

“你要丟掉幻想,這念頭害人,它會使你在號房過得不安生。”沈幹部對陳默的心態了如指掌,意在讓他正視和接受現實,看守所的牢房不是賓館的客房。

“你去打一盆水放到院子裏,讓他看看自己的樣子,這個模樣見檢察官怎麼得了,還不得怪我們沒有盡到責任?”

沈幹部不想囉唆,他叮囑了巡洋艦一句,徑直去了放風場,不再顧忌巡洋艦和陳默跟在他的身後。

木蘭端來一盆清水,放在放風場中間。借助陽光和雲影,陳默看到了自己久違的麵容,那是一個陌生形象,將近一百個日夜煎熬展現的蒼老消瘦枯萎是那麼的刻骨銘心。“這不是我!”陳默差一點驚叫起來。這分明是一個鬼,一個被封存在所羅門瓶子裏備受折磨的痛苦生命。當這個不幸的生命經過漫長的幽禁、窒息、屈辱、欺騙和等待後,一旦突破瓶頸,釋放的必然是複仇的本能,扼製它的黑暗勢力將麵臨滅頂之災。

陳默隻看了一眼,便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體味到瓶中歲月孕育出的可怕蛻變,不隻體貌,還有心靈。事非經過不知哀啊。他恨不得一頭紮進水中,擊碎那個水中魔影。

大鮑翅手中的推子貼著頭皮在蠕動,一縷縷長短不齊的頭發飄落下來,猶如塵埃落定,攪亂了一盆清水。魔影不見了,唯有一攤黑發夾雜著的那麼多白發格外醒目。那白發是一百多天關押審訊的產物。

又一盆清水端了過來,陳默看到水中映出一個和尚。

沈幹部像是履行完一件公務,收拾好推子就離開了。前門剛一落鎖,號房又成了巡洋艦的天下。他走到陳默跟前,討好似的遞過一條嶄新的毛巾,被陳默一個轉身回絕了。

“長江750,咱倆總不能吃冰棍拉冰棍——沒化(話)吧。你有種,沒有在幹部麵前告我的陰狀,咱倆算是扯平了。”陳默沒有想到,巡洋艦追在後麵甩出的是這麼一句話。

陳默置身於斑駁的陽光中,感受著陽光對光頭的撫摸,化解著心中的失落。在一百天的經曆中,有兩件事難以忘懷:戴手銬,剃光頭。冰冷的手銬帶給他的是震驚,鋥亮的光頭帶給他的是失落。雖然沒有任何法律文件出示在前,強製性的行為卻是無法抵抗的,好像你的身份就要靠這樣的手段來鎖定。因此,剃光頭的意義不外是提前完成了一個法律上的同類項合並。

想到這兒,陳默心中有了些許慰藉。是的,任何一個事物一種經曆,不管是幸運還是厄運,不管是幸福還是苦難,不過是事實和心態的演變而已,關鍵是你賦予它什麼意義,用什麼心態去承受。囚犯是光頭,和尚乃至高僧大德不也是光頭嗎?臨戰的士兵不是也要把頭發剃光,便於負傷時搶救嗎?

我這樣想是不是太阿Q了?陳默問自己,他想來想去也無法否定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

順著這條思路想下去,由光頭想到號房的囚居生活,陳默竟幽默出一首打油詩:

受戒須剃度

但食三餐素

雙手合十時

默念風雅頌

有經即金剛

無根是浮萍

井底觀雲滅

禪房聽潮生

陳默想找支筆把這首詩記下來,方知能寫字的筆,在號房也是違禁品。善解人意的金太子從貓洞裏摸出一支禿頭筆芯給他,說可以寫到牆上,那是有墨水的光頭展示才華的地方。陳默沒敢造次,他把它塗抹在大鮑翅給他的報紙上,放進衣兜。

“別占著茅坑不拉屎,擺他媽的什麼譜呀!”

“就是下金蛋也不需要費那麼大的勁嘛,磨蹭什麼!”

“裝什麼潔癖,老子就看不慣這種假模假式的人。”

中板的本田和雅馬哈在放風場催促著,三分惱怒七分譏諷。

陳默放棄了最後努力的掙紮,極不情願地提起褲子離開便池。兩個排在隊伍裏等不及的光頭衝了進來,背靠背地蹲下去,愉快地宣泄著。

陳默記不清這是多少次失敗了,他隻記得進號後沒有解過大便。開始幾天,陳默沒有食欲,吃飯少,又沒有水喝,上腹不覺空,下腹不覺脹,無便秘騷擾。後來,口舌生瘡,牙齦腫痛,查號時,獄醫看過,說是“問題出在下麵”,再就沒有了下文。酋長給了三粒牛黃解毒丸服下,下墜感有了,隨之而來的排泄卻沒有發生。酋長勸他每天放風排便時都去廁所蹲一蹲,陳默又不想放棄呼吸新鮮空氣活動身子骨的機會。

號房解大便一律安排在下午放風時進行。這與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不同,一是僧多坑少,一個蹲坑無法同時伺候十幾個人使用,二是解便這等自然排泄之事聽不得統一號令。何況便池的功能不隻是解便,而且還能蹲在那裏偷偷地吸煙。號房不準吸煙,越禁止的東西越暢銷越珍惜也越隱蔽。隻有放風時,躲在便池吸煙才最保險。號房的主管幹部不會冒著臭氣熏天進號房巡視,巡邏的武警班長關注的重點是放風場而不是號房的廁所,況且,號房的那道短牆剛好又遮住了他們的視線。因此,放風時使用頻率最高的地方是廁所,而不是放風場,廁所使用率最高的不是解便,而是吸煙。光頭蹲在那裏不僅要解決下麵的問題,還要解決上麵的問題。這就苦了在放風場排著隊等待使用便池的光頭,無不是急切切地叫罵和催促。誰要是拎勿清,在這個關口肆意地占用時間,必然惹起眾怒。光頭們把這點眼前的利益看得挺重。

雖然陳默不習慣當眾褪下褲子,卻不得不一次次地在本田、雅馬哈的注視下憋紅了臉與自己較量。陳默越急越是排不出濁物,還得忍受腹痛和本田、雅馬哈哼哈二將的挖苦和督促。對號房的水土不服,讓陳默無所適從,積蓄在肚子裏的惡氣毒物無從宣泄。陳默再次領略號房不是展示痛苦的地方,號房厭惡眼淚,拒絕歎息,不相信表白。展示內心的痛苦,等於展示懦弱,換來的不是憐憫,而是嘲弄和怒斥。號房要的是冷血不是熱淚。

陳默忍著肉體和心靈的雙重痛苦離開廁所回到放風場。

偏西的太陽在放風場的東牆留下一抹吝嗇的光線,按照光頭在牆上刻下的位置判斷,還有片刻工夫,放風就要結束。收監的情形有點像暮歸的牧羊人揮動著皮鞭把羊群驅趕回羊圈,值班的幹警吹著口哨,依次走過放風場,看著光頭進了號房,再把鐵門關上,放風便宣告結束。

陳默想抓緊時間沿著牆根跑幾圈,又擔心過量的運動會造成腸胃的蠕動。一旦收監,就失去了方便的機會,他還得克製洶湧的便意,不能把肚子裏的存貨勾引出來。號房不準隨時大小便,自由隻屬於巡洋艦和酋長兩個人,其他人得忍著憋著,忍不住憋不住你就得想法兜得住。兜的方法多種多樣,陳默略見過一二,無不為光頭們的生存能力而歎為觀止。陳默做不到,縱然可以不去顧及巡洋艦的怒罵,但不能不顧及光頭們的感受,他抹不開臉。

陳默由小跑變成漫步,大鮑翅跟了上來。

“你已經熬過十天了……”大鮑翅提醒說。

“還能挺得住。”陳默以為大鮑翅問的是排便的事。

“誰關心你屁眼的事,我說的是你該進檢了,今天可是法律規定的最後期限。我給你記著呢,”大鮑翅指著牆角一塊紅磚上刻下的兩個“正”字說,“正好十天。”

進檢就是案子由公安機關移送檢察院批捕,須在當事人被刑拘後十天之內進行。這個經常見報的法律名詞,被號房的光頭簡化為“進檢”或“上檢”。

陳默感歎號房枯燥的拘禁生活讓他更多地關注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而忽略了時間的流逝,忽略了時間在法律上的意義。他忘記了自己已經納入法律程序,每一道程序都有法定的時限。

“不會是檢察院把長江750給漏了吧?”本田說。

“廢話!就是檢察院漏檢了,看守所也要打電話催問,他們可不想犯過期羈押的錯誤。”金太子不以為然。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人家長江750都不在意,你們瞎吵吵什麼?檢察院今晚十二點前來提你都不晚。”一向沉穩得要把牢底坐穿的老官司有著自己的經驗判斷。

巡洋艦當然不會放過這樣一個挑逗陳默的機會,他坐在破棉絮上幽幽地說:“如果過了時限沒有檢察官來提審,長江750你敢不敢敲門要求看守所放你出去?”

巡洋艦見陳默沒有搭理他,又挖苦說:“法律允許的事,你長江750未必敢幹,你的父輩師長和大老板們早已把你教育成循規蹈矩的馴服工具了,不像我們這幫野孩子出身的人,從小就跟警察叔叔對著幹,有的就是賊心賊膽。”

陳默依舊沒有理睬巡洋艦。不管巡洋艦表示緩和關係的套近乎,還是譏諷挑逗,他都冷眼相對,既不對抗也不對話。

收監了。在武警班長的一再催促下,光頭們才懶洋洋地回到號房。廁所的功能立馬改為洗浴,唯一的一個水龍頭大開著,群裸的光頭簇擁著用麵盆盛水衝涼,不時地開著下半身的玩笑。

洗浴過後就要開晚飯,一天的號房生活接近尾聲。看守所的警察也該下班了,光頭們隻要關進號房,他們就可以放心地回家。看守所最大的隱患是害怕人犯逃跑,這涉及相關責任人脫警服的大事。隻要把人犯關進牢門成一統,就可不必管它冬夏與春秋。

陳默坐在鋪板上,一套洗幹淨的衣褲放在身邊,隨時準備檢察院來提審。他已經沒有祈盼奇跡發生的念頭,而是真誠地相信,該來的一定會來。就像頭發會剃光一樣,檢察院會來的。剃頭不僅剃掉了頭發,而且還打掉了幻想。他甚至願意與檢察官麵對,他相信懇談是溝通的前提,隻要檢察官願意聽取他的表白,他一定能夠說服對方,相信他是無罪的,冤枉的。無數次技術市場的商業談判,練就了他縝密的思路、犀利的辯鋒,幾個不眠之夜的思索,他已經打下腹稿,脫口而出的一定是邏輯性極強的自我辯護。他如此相信檢察官是出於對他們職務的尊敬,這個崇高的職位決定他們審視案件的角度不同於公安機關,會更冷靜更客觀更公正。除此之外,陳默別無他求。

本田衝洗後,從貓洞裏掏出髒兮兮的撲克牌,要老官司為陳默算上一卦。老官司嫌本田手臭,自己洗牌擺牌,讓本田和金太子在一邊幹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