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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作孽:水深難魚躍

白鯊進號很有氣勢,人未到,行李就先聲奪人地搬到東鋪一號位。這是春節過後第一個踏著嚴打風暴進號的囚犯。

行李是沈幹部親自送進號的,那天晚上他不值班,什麼人物能驚動在家休息的他特意趕到看守所接駕,還讓無情劍從一號位屈尊到二號位?從夢鄉中驚醒的光頭們看不懂了。

春節過後,風傳的“嚴打”並沒有在號房顯示出人滿為患的跡象。合並後的十三號號房依舊是原班人馬,保持著東西兩鋪井水不犯河水的冷漠,好像水跟水也並不一樣。

深更半夜往死牢裏塞人,必定是個犯下死罪的家夥。嚴打一向從重從快,沒準那個家夥一進號就提前背上刑板,等於替大家從紮塑料花的單調勞動中解脫出來,開始了陪號的悠閑。

黑洞洞的牢門外閃過一個小腦袋瓜,撲棱著怯怯的大眼睛向號房探望。

分明是個孩子。

“你別進來。”沈幹部聽到了光頭們發出的唏噓聲,回頭吆喝了一聲,小鬼頭倏地躲到門後的陰影裏。

“我的兒子。”沈幹部解釋說,“他媽在婦教所值班,我就把他帶來了。他還小,我不想讓他看到號房裏麵的情況。”

陳默想到了老官司對他兒子近乎癡迷的關愛,原來,世上的父愛都如此的相同,一樣的關懷,一樣的承擔,都不想讓他們幼小的心靈受到社會陰暗麵的汙染。

無情劍不樂意了。並號後,他一直以號頭自居,安排生產勞動,負責開賬,讓陳默落得一個清閑自在。憑什麼新犯還沒有進號就取而代之,沈幹部的一根手指頭就把他打發到二號鋪?以前,無情劍隻是對夥食不滿,對幹活不滿,對幹完活還要背誦監規不滿,現在,他對沈幹部拉他下馬不滿。不滿的表情就寫在臉上。

“我說呢,號房就是缺一個號長,也不至於安排一個童子軍接管哪,這不把看守所變成托兒所了嗎?”無情劍拉下臉說。

沈幹部沒有理會無情劍的牢騷,把帶進來的行李往無情劍騰出的地方一放,攤開的毛毯、鴨絨被、蘇繡枕套,還有絲質睡衣就像打開了一個貴族臥室的櫃櫥,炫耀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氣派。

楊曉易拍馬屁的本事就有了發揮的機會。

“咱們號房再缺少勞動力,也不能關地癩、杆蝦、刺頭,有政府幹部給咱們把關,不夠級別的別想混進十三號號房。”

“你在詐騙犯堆裏算什麼級別?”沈幹部一句話就把楊曉易給嗆住了。

楊曉易軸承腦袋轉過神來,還了一句說:“不是吹,在看守所的精英圈子裏可以掛頭牌。”

沈幹部說:“我看你是害群之馬,一條臭魚腥一鍋湯。”

楊曉易的脫逃,不僅讓劉獄醫脫下警服,也讓沈幹部受牽連吃了處分。楊曉易歸案後,沈幹部的不滿一直得不到發泄的機會,楊曉易回到的九號號房不歸他管,雖然恨之入骨,礙著政策和警規警紀隻能橫眉冷對。不曾想,除夕之夜的嚴管,又把楊曉易意外地劃歸到自己的領地,他可以名副其實地對他嚴管了。

“你這是抬舉我呢!”楊曉易依然訕笑地說,“見天開我的批鬥會,就能把嚴打鬥爭推向高潮了嗎?純粹是給我這條臭魚腥一鍋湯的機會。”

沈幹部才發現,他被楊曉易給繞進去了。

在各個號房巡回開楊曉易的批鬥會,是沈幹部的建議。與社會上嚴打運動同步進行的看守所內部的嚴打,是以交代餘罪、檢舉立功和打擊對抗監管、畏罪脫逃為重點開展起來的。雷聲大雨點小的收效在注定遭到冷場之際,沈幹部提出了麵對麵批鬥楊曉易的建議,受到了七科長的賞識。其實,在七科長的心中,最適合充當反麵教員的是老官司,因為他不同於楊曉易的地方在於企圖沒有得逞。七科長在看守所開展嚴打運動的動員報告中說,老官司的罪行是以暴力脅迫幹警企圖越獄脫逃,他用讚賞的口吻多次提及震驚看守所的那聲槍響,稱讚它是“正義的懲罰”“果斷的重拳出擊”“挾持幹警行凶脫逃的現行犯被當場擊斃是罪有應得”“掀開了看守所內部嚴打運動的序幕”。

十三號號房光頭目睹的事實真相,早已通過癩哥那張大喇叭似的嘴巴傳遍了各個號房。大年初一的晚上,除了被嚴管的十三號號房,所有號房都用焚燒的衛生紙祭奠老官司。十三號號房的東西兩廂則以沉默為老官司送行。

“知道自己是一條臭魚就好。”沈幹部瞥了楊曉易一眼說,“明晚去女監號房接受批鬥,你要規矩點。”

“打個飛眼送個秋波總是可以吧?這又不犯法。”楊曉易嬉皮笑臉地說。

沈幹部拿楊曉易這種二皮臉也沒有什麼高招,弄不好還要沾一身腥。劉獄醫栽在楊曉易身上就是一個教訓,楊曉易給沒給劉獄醫錢,是給了五百元還是五千元五萬元,劉獄醫說得清楚嗎?他是背著一個說不清道不白的罪名脫下警服受到查處的。

“給你一個茅坑,你就下蛆。”沈幹部說完,不再理睬楊曉易,對東北虎吩咐道,“把走廊裏的東西拿進來。”

驚訝的目光再次回到光頭們的眼中。

清一色原包裝的速溶咖啡、深海魚油、金施爾康和德芙巧克力吸引了光頭們的眼球,吊起了他們的胃口。發自內心的感歎是,來者不善啊!人還沒有到,條子先到了,有大人物罩著呢。憑這套行頭,這些食物,他好像不是來坐監的,是來做客的,至少看守所是把他當做貴客接待的。

“好了,你們先睡吧,不要等了。金太子不在了,你們誰也沒有見過他,也別煩他。”沈幹部見自己的兒子站在門外連連打著哈欠,決定不再恭候。

鐵門剛一落鎖,對這位即將入住的光頭的各種揣測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交流。

“沒準是個記者,化裝進號采訪。”楊曉易以一個騙子的可憐智慧斷然說。

“滾一邊去!”東北虎說,“要是個作家,還為了體驗生活呢。你沒有聽沈幹部說,金太子見過他嗎?”

“靠!金太子能見過什麼真神?不是打工仔就是包工頭,他們哪個進號能擺這麼大的譜?”無情劍拿起一塊巧克力放在嘴裏嚼著說。

楊曉易又有了新的判斷,他向陳默問道:“會不會是為搞清歌手的案子,公安部派員微服察訪?”

“沒準是為了你賄賂劉獄醫的事來的呢。”東北虎借機敲打楊曉易說。

光頭們一旦開動想象力,那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管他呢,來到我們號房就得歸我們管,先來個打土豪分田地。”

無情劍的號召相當有魅力,他的話音剛落,東北虎帶頭一擁而上,光頭們的興趣立刻由大腦思維轉移到嘴巴咀嚼。

陳默心想,如果是因為金太子不在號房了,幹部才把這個人送到十三號號房,個中原因一定是出於對他身份的保密。陳默不排除光頭們的各執己見,至少這是個有來頭的神秘人物,或許來自黑道,或許來自官場。

反正醜媳婦總得見公婆!

白鯊喝高了,在酒桌上指著七科長的鼻子破口大罵:“不就是泡幾個妞嗎,沒有死罪吧?你們為什麼要炒我的回鍋肉,在嚴打的風口浪尖上往死裏整我?”

七科長並不惱火,他知道白鯊在發酒瘋,指桑罵槐地發泄對他老爸常局長的不滿。

“想大義滅親,虛不虛偽?”白鯊把個酒杯往地上一摔,說,“惹翻了我,我把你揭個底朝上,大不了同歸於盡。”

常助理起身製止說:“咱能不能閉上這張臭嘴?不是你老爸把你送進來的,是受害人家屬聯名寫信告到省人大,鬧成了一個省人大督辦的案件,發回潤江中院重審。好在案子沒有出潤江地界,你先進看守所避避風頭,你老爸不會不管你的。”

常助理又對七科長說:“時候不早了,謝謝你做東,我去埋單。以後的事還要拜托你多多照應。”

七科長說:“在我的地盤吃頓飯,還用得著你破費?號房已經安排好了,香煙嘛,包在我身上了,酒是不能進號房的,這是最後一頓,要喝好。”

兩位押解的警察早已停下杯箸,不停地看表,顯得有些不耐煩。再過半點鍾,就是白鯊收監的最後時限,他們一定要趕回去交差。

白鯊指著手表對常助理說:“還不到時間,你著哪門子急?再開一瓶雙溝。”

“白酒差不多了。”七科長吩咐道,“上啤酒吧。”

兩位押解的警察一看宴席一時半會兒還散不了,就對七科長說:“我們就不陪了,辦個手續就回。您看……”見七科長點頭,趕緊掏出逮捕證,讓白鯊簽字。

“別難為他們了,”七科長見白鯊不肯執筆,開導說,“這就是走個程序,你又不是沒有經曆過。”

白鯊簽完字,兩位警察多一分鍾都沒有待,拔腿就走,好像他們才是剛剛獲釋的人犯,要趕快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他們一天的押解等於陪同。臨行前,七科長有明確交代,白鯊是個特殊的犯人,他會在指定地點等候你們,你們不要驚動當地群眾,更不要難為他,押解過程中,既要照顧周到,又不能麻痹大意,平平安安送到看守所就算完成任務。

好在兩位警察跟白鯊臉熟,警車還沒有開到天堂鎮,從路邊電話亭走出來的白鯊便向他們招手叫停,好像他是以主人的身份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

這個報亭就是七科長交代給他們見麵地點。在這個上夠不著村下夠不著店的公路旁接上白鯊,可謂考慮縝密,部署周到,雖然是拘捕,又沒有驚動左鄰右舍,必要時,還可以說成是白鯊投案自首。

按照白鯊的指點,警車駛進天堂度假村,一頓說不清是為城裏來執行公務的警察接風洗塵還是為即將投監的白鯊送行的午宴在等待他們就座。已經榮升天堂度假村代總經理的常助理竭盡地主之誼,頻頻給二位警察敬酒,二位警察不敢大意,隻能以公務在身為由,以茶代酒應酬。酒過三巡,清一色的湖鮮宴竟冒出來一道野葷菜,一個袒胸露背的妖冶的女人把白鯊拉進一個包房,再也沒有出來。

“二位要不要也放鬆放鬆筋骨,我這兒方便。”常助理發出邀請,想用親身體驗打消二位警察對白鯊一去不回的滿腹狐疑。

二位警察立刻明白了白鯊說的去處與色情有關,擺手拒絕說:“我們還不想扒掉這身皮。”

濃茶沒有讓他倆暈菜,知道警服遠比舒服重要。

“那就委屈二位了,要吃要喝自己動手,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氣。我去給表弟置辦行頭。”說著,常助理就把二位警察晾在席間,不管不顧地走了。

二位警察立刻成了守土有責的門衛。他倆在白鯊進去的房間門外恭候著,忍受著灌進耳朵裏的淫亂放蕩聲浪的折磨。好容易等到白鯊心滿意足地走出來,人家又一聲不吭地去了桑拿房。二位警察隻好換個地方接著等,反正得不見不散。

警車駛出天堂度假村時,已是夕陽西下,暮色四合。閃著警燈的警車又成了開路的前導車,在熙熙攘攘的車流燈河中為白鯊乘坐著的奧迪車開道,常助理親自駕車尾隨其後。

進了潤江後,常助理又安排在華聯商廈購物,讓白鯊回味一下昔日揮金如土的瀟灑。二位警察又當了一回拎包的馬仔,提著各種衣物、食物、日用品的大包小包樓上樓下地轉。對白鯊既不便近身,又不敢疏遠,隻能跟在後麵亦步亦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