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洋艦認識這把牙刷,這本來是他的傑作,磨成匕首防備號房的光頭造反。他相信這匕首一旦握在陳默的手中,謀殺的對象一定是他。那張紙片已經把陳默對他的懷疑和仇視說得再明白不過了。
巡洋艦隻有一個選擇:圖窮匕見,先下手為強。
白鯊看見巡洋艦的眼睛在冒火,順手甩過一支香煙說:“你一個無期怕什麼?你是作廢了他,又不是做死了他。就是再犯一個可判無期的傷害罪,合並執行也不過是無期。你是不賠倒賺。”
“你知道我下手重,做殘了好說,萬一做死呢……”巡洋艦想到了自己一見血,就摟不住拳腳了。
“有我在呢。”
“你?”巡洋艦不得其解地問,“你摻和進來是為哪般?”
“隻有你做殘了他,我的報警才能算作立功,否則我怎麼能死裏逃命?你的那個甲方能保你,卻不便出麵幫我過關。我得借助你鬧的事找到減免刑罰的理由,才能免得一死。”
巡洋艦駭得無言以對。原來這是一出精心設計的雙簧戲,他充當的依舊是B角。白鯊才是A角,是鷸蚌相爭的得利者。人家動的是心眼,咱們動的是拳頭。
巡洋艦這才發現白鯊一旦說出他的要求,自己就沒有推辭的餘地。那份剛剛簽過名的舉報材料已經揣在白鯊的懷裏伺機而動呢,你不動,他就不動,這是他媽的以行動換行動的買賣。白鯊和他老爸如出一轍,玩的是一樣的把戲。
巡洋艦隻好應下這件事。好在號房鬧個打架鬥毆的“死掐”也算不了什麼,大不了吃頓白蠟棍,咬咬牙就挺過去了。再說,他挺恨陳默這個北京人,早就想找個機會教訓教訓他。
“咱們哥們兒也算是甲乙雙方的一次合作吧?”巡洋艦討好地說。
“其實,咱哥兒倆的甲乙方合作早有默契。”
“不會吧?”巡洋艦實在想不起高攀白鯊的事來。
“你參與盜竊的那輛巡洋艦摩托車就是本人的坐騎。我沒有報案,讓你們這個案子減輕了處罰。”
“好,我就再做一回乙方。”
“好,我這個甲方就不推辭了。”白鯊親自點上一支煙,遞到巡洋艦的麵前,以示合作愉快。
七
腥血是拔出牙刷柄時噴濺出來的,像勃發的惡之花。
所有的恥辱、鬱悶、憤怒和躲閃不及的倉促應對都在這一瞬間悄然退去,留下大腦的一片空白被迅速升起的快感充斥著,洋溢著死裏逃生的慶幸。陳默直勾勾地看著巡洋艦捂著胸口的血窟窿掙紮著站起來,吃力地扶著短牆,想做點什麼,終究因支撐不住,像個醉漢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無可奈何地完成了最後的垂死掙紮。
陳默警告過巡洋艦,“勝利者未必是你”,這句話竟在幾分鍾後應驗了。隻是他不明白,巡洋艦為什麼要暗算他?用牙刷柄磨成的匕首置他於死地?
茫然是停留在陳默臉上的唯一的表情,也是心中無法消除的疑問。此時,巡洋艦已經不能對他的行動作出合情合理的解釋,盡管陳默給了他解釋的機會,他那扭曲的臉麵上凝結的是一派決絕,這是他的最後表情,好像是對這種結局的意想不到和心有不甘……
當灼熱的焦灼感把陳默從睡夢中燙醒時,他看到巡洋艦正拿著一支點著的香煙在他眼前比畫著。久染的牢房抑鬱症遲鈍了陳默的反應,他以為這不過是巡洋艦虐待狂的老毛病又犯了,就連值班的楊曉易帶著幾分吊詭的微笑都沒有引起他的警覺。
陳默蒙上了被子,像鴕鳥一樣躲避著戲弄。他以為覺得沒趣的巡洋艦會就此罷手。
不一會兒,陳默再次被錐心的灼痛震懾,厚厚的被子沒能阻擋巡洋艦把火紅的煙頭摁在他的肩胛和脖頸,噝噝作響中,他嗅到了皮肉烤焦的味道。劇痛撕破了抑鬱症對他身心的束縛,他懵懵懂懂地看到了魔鬼的獰笑。巡洋艦的舉動不再是虐待和調戲,他是在挑釁,明目張膽地挑釁。
曾經的軍旅生活經驗本能地提示陳默,凡是帶有明顯敵意的挑釁必然是在為更大的行動尋找借口或製造理由。除了保持警惕外,他得向挑釁者提出告誡。
“勝利者未必是你”這句話就是這時候脫口而出的。在這之前,巡洋艦說了很多氣焰囂張的話,陳默已經記不清楚了,他能記住的是刺痛他自尊的那句叫囂:“你是個告密者,想把老子送上打靶場,老子今天先成全了你。”
本來,陳默想正告巡洋艦,這是你的罪有應得,可情急之中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過於輕視巡洋艦的叫囂,就像他輕蔑巡洋艦那套不堪一擊的拳腳一樣。他相信巡洋艦嫉恨他,卻不相信巡洋艦敢在號房對他下毒手。他沒有回應巡洋艦的誣陷,不想給他一個挑釁的理由。
作為躲避,陳默裝著解手走進廁所,蹲在便池上故作便秘地磨蹭著,讓時間緩解緊張氣氛。沒有想到這個不明智的選擇,給了巡洋艦一個極好的機會。短牆隔擋的廁所正是避開武警班長巡邏視線的盲區,也是他下手的最佳地方。
埋下頭的陳默沒有看見對手得意的眼神。
巡洋艦瞅了瞅窗戶,沒見武警班長的身影,又用眼睛的餘光遞給楊曉易一個放風的暗示,便從短牆上縱身跳下去。他要借助全身的重量塌陷陳默的脊椎,讓高肢癱瘓成為他永遠的痛。
拍蒜!這是巡洋艦調動全部牢獄生活積累而想出的絕招——又準又狠又不落痕跡。他知道陳默的脊背原來就有傷殘,無法承受如此迅猛的衝擊和蹬踏,即便脊椎斷裂,那也是久病複發。不願小題大做的政府幹部決計不會深究。
巡洋艦有些誌在必得的僥幸。他沒有想到陳默會如此這般的配合,更沒有想到在他向陳默狠狠砸下去的那一刹那,比他的雙腳率先落在陳默脊背上的是風。
陳默嗅到了風。不是尋常耳鳴的噪音,是鼻子聞到的一股自上而下的詭異腥風。
盡管一年多的關押耗盡了氣血,深深的憂鬱麻痹了一切感覺,靈魂連同骨肉一齊被鏽住了,思維變得麻木,反應變得愚鈍,雄風不再的昔日偵察連副指導員,卻沒有被深牢大獄磨滅了本能的警覺。腥風輕輕一吹,陳默完全是憑借著下意識甚至是無意識把身體挪到牆角。
風出賣了巡洋艦,巡洋艦把自己狠狠地砸在廁所的水泥地上。“勝利者未必是你”那句話頓時就成了一個令他惱羞成怒的譏諷。
窮凶極惡的巡洋艦掏出來匕首——那把在號房失傳已久的牙刷柄,滿腦子不再是“廢了他”“廢了他”的轟鳴而是“搞死他”“搞死他”的狂叫。他要把兩平方米的廁所變成置陳默於死地的絕境。
陳默認識那把用塑料牙刷柄磨成的匕首,它在號房演繹了一連串風波:巡洋艦從十二號號房帶來的秘密武器,又把它當成鎮宅之寶傳給了本田,本田曾用它作為越獄的幫凶揮舞過,後來不知道怎麼落到老官司的手中,變成了威脅幹警自傷自殘的凶器,招來了殺身之禍。匕首神秘消失之後,今天是物歸原主,陳默不能小看了這把土製的匕首,它表明,一場格鬥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的,問題是誰會接受它鋒利的洞穿?
巡洋艦到底是見過血的人,他知道麵對陳默,他的匕首隻有一次的使用機會,成敗在此一舉。他先轉身上步,飛起一腳,直奔陳默的襠部而去,相當陰險的動作不過是一個掩護。接著,他握著的匕首便衝著陳默的胸口刺來。
反擊是躲不開了,就在匕首挾持著一股已經熟悉的腥風撲麵而來時,早年間練就的徒手奪刀的本事令陳默大顯身手,原本握在巡洋艦手中的匕首轉眼間被陳默踩在腳下。
陳默以為隻要自己不還擊,一切都該結束了。陳默不在意他成了勝利者,而是希望恰到好處地結束這場突如其來的暴力襲擊。就在他彎腰撿起匕首那一瞬間,眼前突然一黑,喉嚨發出的窒息傳遍了全身,他意識到遭到了喪命的暗算。他小看了巡洋艦的狡兔三窟,在揮舞拳腳和圖窮匕見這兩招暗算失敗後,他還有一根用作皮鞭的腰帶!
巡洋艦抓住了最後的機會,拚命勒住陳默的咽喉,將他的那個腰帶變成扼殺對手的軟枷鎖。
不消片刻,陳默的意識就被可怕的窒息淹沒了。一年多留在心中未泯的期盼,思念裏的痛苦掙紮,抑鬱中的長久沉默,一一離他而去,留下空乏的身心,像砧板上等待任人宰割的羔羊。
巡洋艦像一個纖夫用肩膀和雙手收緊絞索,把他身後的陳默連背帶拖地拉到牆角,他要看著陳默在他眼前轟然倒下,趁著他昏死過去,再把那把匕首握在他的手中,行凶未遂的罪名就此成立。
瀕臨死亡的窒息中,一股血腥的熱浪越過喉嚨衝向陳默的頭顱,他聽到一個寧死不屈的呼喊:“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這聲音恰到好處地出現在巡洋艦渴望轉身看著陳默癱在他腳下的那一刻。
就是這一聲呼喊,就是這一點點的鬆弛,令陳默清醒地捕捉到巡洋艦帶給他的一線生機,他拚盡全身的力氣拉住脖頸上的繩索,順勢一蹲,奇跡般完成了已成桎梏的脫套。
如果說那個不屈的呼喊照亮了陳默的靈魂,那麼,獲得了解脫的陳默最終看清了巡洋艦真實麵目和狹路相逢的絕境,鼓起了反擊的勇氣。號房雖然不是原始洞穴,但是,他麵對的是一個已經退化成了吃人的野獸。巡洋艦的思維和行動、邏輯和語言都來自一頭發了瘋的野獸而不是理智的人類,眼下的真正處境是在與狼共舞!
狼又一次撲了上來!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的聲音再次響起。
陳默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握緊了拳頭。他最後的理智是希望那頭野獸能在他亮出的匕首前停住反撲的舉動。
巡洋艦還是撲了上來。他是對著陳默亮出的匕首撲了過來的,這是獸化的流氓慣用的套路,想用死逼退陳默的匕首,就像在賭局中以炭火燙身以利刀斷指的無賴行徑逼迫對方退讓。
可惜,陳默不懂這一套,也沒有回旋的餘地。當他的拳頭沒能阻擋巡洋艦的反撲後,另一隻手握著的匕首起作用了。說不清是他的出擊還是巡洋艦惱羞成怒的反撲造成了最終的結果,反正匕首像一根噴血的導管移植在巡洋艦的胸前。隻是在它拔出時,陳默才意識到這個不情願接受的結局。
唯一能夠接受這個結局的是白鯊,他迫不及待地按響了報警的電鈴。他深信一手策劃的這場暗算會兩敗俱傷,但他沒有想到巡洋艦會輸得那麼慘,更沒有想到竟是陳默替他消除了乙方這個心腹大患。
白鯊才是真正的贏家。
“你殺人了,你死定了!”白鯊對陳默發出了惡狠狠的詛咒。
陳默丟掉手中的匕首,對白鯊吼道:
“死亡不屬於我!”
可惜這個聲音不能衝破封閉的號房,在外麵的世界回響。
尾 聲
魂歸:揀盡寒枝不肯棲
死亡到來的時刻,時間停滯了。子彈慢慢飛了過來,像亙古沙洲上刮過的一縷輕風,幽幽地撞開了陳默的後腦殼,旋即,一束白光逆著涓涓血流穿過黑暗的肉體,為他的升騰亦或告別引路。
這是夢嗎?還是一次生命的真實分解?天上的歸於天上,地下的歸於地下,靈魂歸於飛翔,肉體歸於腐爛?
陳默順著血窟窿不由自主地飛了出去。
輕柔的白雲裹挾著陳默,飄逸在高邈的天空,鳥瞰著無邊寂寥的大地。陳默看到了天堂湖畔芳草萋萋的荒灘,隻是恍若隔著一層薄霧,朦朦朧朧。三五個戴著口罩的警察正在用刀子割斷一個五花大綁的人身上的繩索,一鬆綁,那人隨即倒在麵前的沙坑裏,大口的喘息竟然把埋在下麵的沙子噴出了一個又一個小小的蘑菇雲。又一個警察不知從哪走出來,熟練地掏出手槍朝著那個倒下的人的額頭補了兩槍。倒下的那個人抽搐著被掀翻過來,接受閃光燈下的照相機拍照。
閃光燈讓陳默看到了自己。鋥亮泛青的腦殼枕著一攤汙血,蒼白的麵孔像一塊破抹布,被紅白腦漿夥同沙粒渲染成慘不忍睹的麵具,嘴唇絕情地抽動著,好像要訴說著什麼心事,黑洞洞的眼窩蓄滿了疑問的陰雲,身體劇烈地抽動,像一隻咆哮的公牛,不知所措地窩在沙坑裏抽搐。
這是陳默一年多時間裏第二次看到自己的麵容。第一次是剃過光頭後在一盆清水中浮現出來的陌生麵孔,他無法抑製的衝動就是想把這張臉從水中打撈出來,洗淨後放在太陽下麵曬幹。那衝動表明他還有激情,對明天還充滿希望。可今天,他卻徹底失望了,他麵對的是一張沒有生命脈動的死水微瀾——他的遺容!
前一刻的記憶豁然開朗,那不過是瞬間發生的事。
真實的刑場,真實的死亡。置身刑場就像置身舞台,槍聲響起,不過是為了把結局打開。陳默有一千個理由表明自己是出於正當防衛而失手,談不上為民除害,至少不是故意殺人。聞訊趕來的餘湘在法庭辯護時也再三強調當事人沒有故意殺人的主觀動機,而被害人又是一個貨真價實罪大惡極的慣犯,整個過程是挑釁和侵犯在先,退避和防衛在後,希望依法減免刑事處罰。檢方認為沒有證據證明陳默的行為屬於正當防衛,號房的人們保持著奇特的沉默,白鯊和楊曉易以見證人的身份提供的是相反的證言,把個陳默描繪成一個蓄意行凶報複的殺人狂。法院采信了他倆的證言。宣判的那一刻,陳默預感身在異鄉為異客的日子即將結束。
陳默麵對法庭,麵對死刑,更是麵對餘湘高喊:“死亡不屬於我,牢房不屬於我,刑板不屬於我!”
餘湘回應說:“堅持,等待,我回北京為你上訴!”
法官程序性地落下法槌。
陳默隨同刑板和全套戒具回到了號房。號房依舊,唯獨不見白鯊和楊曉易,他兩個人的離去表明了膽怯和心虛。雖然死牢終因陳默背上了刑板再次有了名副其實的意義,但是白鯊和楊曉易造下的孽足以讓他們釘在恥辱架上,接受正義的唾棄。
既熟悉又陌生的刑板,是枷鎖的翻版,是死亡之舟。陳默隻有在被刑板折磨得皮開肉綻時,才體會到此前的對刑板的認識是多麼膚淺!刑板是消磨你生存意誌的鈍刀子。
先於死神到來的是噩夢,每每把陳默糾纏得死去活來。
總有一團自天而降的綠色鬼火驅趕著他,逼迫著他,把他逼出牢房,逼到一條黑咕隆咚的大街上。鬼火舔著他的脊背和後腳跟,令陳默不能停下腳步。恍惚中,他看到大街兩旁擠滿的人群,酒樓茶肆將豐盛的宴席擺在門口,夥計們爭先恐後地向他發出用膳的邀請:
“吃飽了喝足了上路!”
“死也不要當餓死鬼!”
陳默知道大限已至,他正走在阿Q走過的老路上。
“老陳大哥,這邊有請!”循聲而去,陳默看見了當壚而立的卓文君,旁邊站著的那個風流才子應該是司馬相如吧?待那個人舉著一杯酒走到陳默跟前,他才認出歌手來。歌手依舊是“喀齊嚓,喀齊嚓”地說個不停,疑似卓文君的女子恰是蘇婭。陳默指著歌手一身藍白道相間的衣服問蘇婭:“歌手為何這般打扮?”蘇婭答曰:“我剛把他從矯正院拉出來,為的是送你一程。”
啊!歌手走出了看守所的牢房,又進了精神病院的病房。
陳默正在歎謂著相見時難別亦難的感慨,又被一聲“慢回身”的招呼打斷了縹緲的思緒,要不是金太子熟悉的聲音,陳默一定會誤認一路追來的是賣炊餅的武大郎。陳默指著五短身材的金太子問道:“你怎麼成了土埋半截的人了,莫非火車站的貨場把你變成了小矮人?”金太子答曰:“我想扒火車逃跑,被車輪壓斷兩條腿。好在蘇婭收留了我。”
“你揀了條命。”陳默想起了那貨的暗示,由衷地說。
“還有一個人也揀了一條命。”
“哦,我認識嗎?”
“老官司的兒子吉列!”
“我隻知道他是一個跛腳。”
金太子說:“他在新看守所的建築工地勞動改造時,從腳手架上跌落下來,摔成了高肢癱瘓。蘇婭幫他辦理了保外就醫,也在店裏養著呢。”
“我會把這個消息帶給老官司的,告訴他吉列在這邊活得很好!”
“拜托啦!”金太子抱拳揖別。
陳默感慨他們終於千難萬險地活了下來,活著該有多好!
一座當街而立的牌樓擋住了陳默的腳步,匾額上寫著辨不清的字跡。牌樓下麵立著一座臨時搭建的大棚,幾個親兵護衛著一把盛氣淩人的太師椅。
一路竄來的綠色火苗伏在陳默腳下無聲熄滅,像是完成了一項特殊的押解任務而功成身退。
一個大漢向陳默走來,手裏提著一把大刀,賊亮賊亮。
“喀齊嚓!”
“喀齊嚓!”
四周的人們擁上來,伸著長脖子,探著腦袋,向那大漢發出狂喊,渴望劊子手亮出削鐵如泥的絕活兒,讓他們在手起刀落的瞬間感受到灰飛煙滅的振奮和快活。
在“午時三刻,開刀問斬!”的呐喊聲中,陳默被摁住脖子,等待在刀下成鬼。
劊子手在陳默的脖頸上麵摸索著,好像在找合適的切口。他摸到的是疤痕,苔蘚般的疤痕。
“受之父母的肌膚為何長出這般東西?”他問陳默。
“這是疥瘡,刑板留下的疤痕。”
“刑板為何物?”
“死牢裏的戒具。”
“老夫為何沒有見過?莫不是開封府的滾釘板?”
陳默無法解釋,刑板是不長釘子不長牙齒的老虎凳。
一個畫著紅圈圈的竹牌從大棚擲了過來,還沒有落到劊子手的腳下,陳默就聽到公雞嗓子的叫喊:“時辰已到!”
劊子手揚著脖子飲盡一碗烈酒,把發辮圍著脖子繞了一圈,放在嘴裏咬住,舉起了大刀。
催命鼓響起來了,斷魂鑼也響起來了。圍觀的人們屏住了呼吸,肅殺的場麵期待著血雨腥風刮過。
陳默拒絕了劊子手端給他的一碗酒,拚足了力氣說:“如果我不得不死在你的刀下,請捅在這裏。”
陳默撕開了上衣,胸前露出用血肉刺出的“冤”字。
劊子手一愣,隨即放下屠刀歎道:“老夫不殺冤鬼。”
第二塊竹牌投了過來,上麵有朱筆寫著的“立斬”二字。
劊子手置之不理,轉身向大棚走去。太師椅上坐著的監斬官才是決定陳默生死的人。
監斬官在劊子手的陪同下來到陳默麵前。
“這是自傷自殘,休得欺騙本官驗明正身的法眼。”
劊子手再次把身後的發辮銜到嘴裏,舉起了斷頭刀。“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哀歎像是操刀人在為他送行……
噩夢在這一刻驚醒。陳默下意識地摸著胸前的血字,像摸到了魂兮歸來的定海神針。血液解凍,活力回升,歸來的魂魄挾著黑色的閃電,在胸前的“冤”字上掠過。無數個不眠之夜用可樂瓶的碎片在血肉之軀上劃出的“冤”字,是對死刑的拒絕,也是對生命的最後留言。
死囚的悲哀在於你無法選擇告別世界的方式,無論槍擊、注射或絞刑、電椅,都是強行剝奪你生命的一種暴力。陳默能夠做到的是,趕在這一天到來之前,趁著意識清醒,把身體當成一張白紙,寫上一個血字“冤”。他相信,這份一字之書承載的是生命的呐喊。
袒露的胸脯平滑而潔淨,像一塊未開墾的處女地,熱切地期待著犁刀的劃過。陳默握著可樂瓶的碎片,堅定地朝著胸脯按下去。腹部的起伏變成了猛烈的痙攣,反抗著對肉體的傷害。劇痛沒有製止陳默的行動,他毫不遲疑地劃了過去,完成了最初的一筆。當涓涓湧出的血珠被一抹精鹽覆蓋後,撕心裂肺的刺疼令陳默幾乎昏厥。他拚命地咬住塞進嘴裏的毛巾,頑強地抵抗著來自四麵八方暴痛的緊逼圍剿,在棉被包裹的黑暗裏,堅韌地寫著寫著……
我寫,故我在。
我寫,故能讓人們看到那個血字!
飄浮在刑場上空的陳默期待著血寫的“冤”字在生命離他而去的時刻展現出來。束縛身體的繩索被剪除了,俯臥的身子也被掀翻過來,照相機的鏡頭對準他的頭部胸部拍照著,拍著拍著,終於在袒露的胸脯上捕捉到那個血字。執行人員驚呼而至,又默然而去。他們匆匆忙忙地在各種文件上簽字,急於完成手續後開始撤離。
畢竟,他們在文件上的簽字比陳默在肉體上的書寫更輕鬆更重要。
該走的都走了,陳默依舊戀戀地滯留在半空中,雲海蒼茫,不知所歸。
一陣清風襲來,挾持著陳默禦風飛去。就在他留戀地回望他倒下的那片土地時,他聽到了一個久違而熟悉的聲音:
“爸爸,我不讓你走!”
是女兒的呼喚!
陳默四處張望,渴望看到女兒。萬裏晴空,茫茫雲海,哪裏有她的身影?小黃帽不會變成大氣球,帶著女兒升到空中。他們之間隔著關山隔著天河隔著奈何橋隔著忘魂川。
是風執著地傳來女兒急切地呼喊:
“爸爸,我說的話你能聽見嗎?你不要走,餘湘阿姨已經給常局長打過電話,告訴他最高人民法院正在研究你的事情,她讓常局長暫緩執行,等待指示。餘阿姨已經進到最高法院好半天了,我在門口等她。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裏,一看到最高人民法院坐落在正義路上,比鄰天安門廣場,我就相信正義一定會戰勝邪惡,你不會被冤枉的。”
陳默感謝餘湘和女兒為他做出的最後努力,可惜,一切都過去了,或者說常局長趕在你們前麵下手了,把生米煮成了熟飯。
就在陳默被摁在沙坑前,等待子彈的洞穿、魂飛魄散的一刻,他確實聽到了北京來電。那是一段令人絕望的對話:
“你是常局長嗎?”
“我是常盛。”
“我是最高人民法院的法官蘇正,你是不是正在現場負責執行對陳默的死刑?”
“是的。”
“我現在口頭通知你,立即停止對陳默的執行。最高人民法院的書麵裁定隨後下達。”
“報告蘇法官,對陳默的執行已經完畢。”
“餘湘律師不是口頭通知過你暫停執行嗎?”
“您知道,餘律師畢竟不是我的上級領導。”
隨即,常局長舉起了右手,驟然響起的槍聲消遁了蘇法官的驚歎,追命似的執行變為既成事實。
陳默不知道該怎麼向女兒解釋這件事,他隻知道此恨無計可消除,但願不要成為毒害女兒純潔心靈的怨毒,他對著浮雲疾呼:“孩子,這件事不過是一個曆史的悲劇,而不是生活的全部。認識這件事和認識你爸爸,需要時間,需要成熟。你快快長大吧,我已經把你托付給餘阿姨了,她是我戰友的遺孀,我願意看到你把她當成媽媽她把你當成女兒,如果有來世,我們一定會在下一個輪回中成為一家人……女兒,我說的這番話你聽見了嗎?”
天邊傳來的卻是空空蕩蕩的回聲。
陳默悲哀到了極點,身無彩蝶雙飛翼,他不能飛落到女兒麵前,和她擁抱親吻,耳鬢廝磨地說些真心話。他也無法跟餘湘告別。此時,餘湘已經知道了事實真相,無力回天的她該是怎樣的憤懣和決絕?她在一生中失去了很多很多,但願不要因此而失去信念和勇氣,不要離開法律援助中心這個陣地。人民需要你,我的女兒需要你!
陳默沒有理由悲觀,因為死亡隻能消解他的肉體,子彈卻催發了靈與肉的分離,讓靈魂飛向了星空。廣邈的星空是靈魂相聚的地方,因為心有靈犀一點通!他會問候吳剛,與嫦娥一道舒展長袖,翩翩起舞,在翱翔中期待“忽報人間曾伏虎”。
白雲乘著清風襲來,陳默覺得自己在溫柔的白雲包裹下,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小,像一個精靈躲進一粒飄浮的塵埃營造的卵巢裏,向遠處漂逸而去。
他真的不願意離去,不願意離開養育他的大地,不願意離開女兒和餘湘,可“他”已經不是他了,現在的“他”正在聽從天邊的呼喚,向虛無縹緲的遠方飛去。
那個呼喚是無法拒絕的委托:“去吧,前方有一座山,一塊巨石等待你把它推上山頂!”
“山在哪兒?”陳默問。
神祇竟是女兒背誦唐詩的聲音: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