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貨聲嘶力竭的叫喊像垂死掙紮的哀鳴,在陳默、白鯊和巡洋艦三個人心中激起了不同的反響。
陳默萌生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驚喜,那貨的罪惡莫大於為了免於一死而提供虛假線報,險些把歌手推到了死亡的邊緣。可以肯定,這件辦砸了的事不是他被處死的原因,也不會寫到判決書上,但是,死神的公道就在於沒有收下歌手也沒有放過那貨。
在白鯊看來,那貨隻能算是一條咬人的瘋狗,你咬別人也就罷了,後來你又咬我老爸,這你可就玩砸啦。隻要傷心的老爸不再替你說一句話,你就活到頭了。但願你死到臨頭能醒悟到這樣一個道理,因為你知道得太多了,所以你不能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太久。
巡洋艦收藏起兔死狐悲的傷感和逃過一劫的幸運,他要做的是極力表現對那貨的蔑視,發泄在一個勁兒地叫罵上:“你這個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二十年後,你他媽的還是一個挺不起來腰杆子的哈巴狗”。巡洋艦對關注著號房動靜的武警哨兵說:“你們把門打開,讓我去教訓教訓那個怕死鬼,牢房不相信乞求,收起你那沒有用的哀號吧。”
哨兵沒有反應,今晚的吵監鬧獄非同尋常,那貨是個死囚,不能施以暴力鎮壓,而規勸式的平息又是看守所幹部的事,與他們的職責無關。哨兵是看守,幹部才是監管。
幹部終於來了,不是一個,是一幫子人。紛至遝來的腳步聲告訴號房不眠的光頭,今晚值班的幹部人數眾多,他們的出動帶來了如臨大敵的緊張氣氛。
“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講嗎?”
陳默憑借著聲音斷定,幹部簇擁著七大隊長在二層巡邏道的窗戶上對那貨講話。
陳默想起了老官司告訴過他的經驗,號房是一個與外界封閉隔絕的鋼筋水泥罐頭,但也給有心人留下了一雙眼睛——高牆上麵洞開的兩扇窗戶。隻要你把目光投到窗戶上,那你就是在觀看看守所天氣預報的銀屏。雖然,八麵來風黑雲壓城都不會引起看守所的風吹草動,但是,它總會在這塊銀屏上留下一些細小的動向。要是夜晚巡邏的武警全副武裝,幹部帶隊,看守所值班的幹部有七大隊長、孫所長坐鎮,明天一定有打頭鬼上路。沒跑!
那貨扯著嗓門的吼叫變成了舌尖下吐出的哭訴,把“我有立功表現”“我罪不該死”當成了不服判決的理由,反複訴說。後來,不是那貨聲音沙啞,就是封閉牢房的屏蔽起了作用,就連這點可憐的聲音也都聽不清楚了。
“法院沒有采納,這你是知道的。”倒是七大隊長加大了嗓門,有意把自己的聲音傳遍各個號房,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法沒有權大,這也是你知道的。”那貨好像也把聲調提高了八度。這句頗有理智的話,光頭們倒是聽得清清楚楚。
“除了這個,還有別的想法嗎?”七大隊長想讓那貨把話說盡。
那貨好像是在說“對我定罪判刑的事實和證據不充分,我不服”之類的話,聲音含混不清,拒不接受的意思很明確。
“這你都在上訴材料中做了詳細說明,省高院駁回了嘛。”
“他們沒有開庭,沒有給我對簿公堂的機會。”那貨又提高了聲調。
“據我所知,二審不一定開庭,可以閱卷嘛,隻要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就可以依法做出判決。”
沉默出現了,光頭們以為那貨絕望了。誰知,沒過多久,那貨又吼著嗓子喊了一句:
“你能告訴我,向哪級法院申訴才能推翻這個判決?”
“這件事應該由法院答複你。”
“什麼時間?”
“明天。”
“明天?”那貨冷笑了一聲說,“明天有注射器嗎?”
“明天又不是你的忌日,想那麼多幹什麼?”七大隊長安撫那貨說,“時候不早了,你該睡一會兒了。”
聽著腳步聲,七大隊長一行來到了十二號號房,依舊推開二層窗戶,查看裏麵的動靜。
陳默想,七大隊長下一個的關注對象是彪哥。
“你們是不是全都失眠了?我可沒有夜餐供應。”
陳默聽到七大隊長開著輕鬆的玩笑,卻沒有丁點反響。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彪哥的聲音,遠比那貨清晰。
“你當然也沒有注射器供應。”
“新看守所有一個執行注射死刑的地下室,很快就要竣工投入使用,也許你能率先享受。”
“我等不及了。”彪哥說,“連你都不相信的幸運,怎麼會落到我的頭上?”
“你要知道,餘律師一直沒有放棄對你的挽救。”
“恐怕要向她表達謝意的不會是我一個人。”彪哥說,“為她在法庭辯護時說過的一句話——死刑不能結束罪惡,更不能淨化腳下的大地,我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因此而受到震撼。”
這是餘湘的風格!陳默心中驚歎著。她總是高屋建瓴、鞭辟入裏,在滔滔不絕中,揮灑著縝密和深邃,教學是這樣,沒想到她的辯護也是這樣犀利。還得謝謝彪哥,你總算沒有把這句如同春風如同雷霆的話帶走,讓它化作春雷回響在自己心中。這春雷驅散了心中憂鬱的烏雲,他心裏見光了,透亮了。
陳默相信,餘湘能夠說出這樣一句“九州生氣恃風雷”的話,說明在看守所深宅大院外麵最板結的土地已經開始解凍,那麼,他心中冰層般的抑鬱還能凝結多久?
七大隊長又說話了。
“辯護權不是審判權,就像理論不能代替實踐。”
“所以我沒有幻想,隻有一件事相求。”
“有什麼事?明天講也不遲。”七大隊長更願意避而不答。
“我估計一槍解決不了我,還得補兩三槍才能把我放倒,你得多預備幾發子彈。”
沒有聽到七大隊長對這個冰冷問題做任何回答。他離去的腳步剛剛踱回到四號號房,一陣魔鬼似的叫喊再次爆發,撕裂開看守所的沉沉夜幕,也撕裂著光頭們不安的心扉。那貨的不屈不撓含混不清的吼叫,已經變成了哭訴般的乞求:
“我不想死!”
“我不想吃槍子兒,先給我打一針吧。”
七大隊長再也沒有搭理他,像厭惡一個垂死掙紮的瘋狗,把他拋棄在號房陰暗的角落裏。
五
彪哥和那貨走了,把喪魂失魄留給了白鯊。黃泉路上不乏後來人,再也沒有比候補死刑犯看著他的先行者告別號房的那一幕更為觸目驚心,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命運,號房是他們人生的最後一個驛站。
彪哥照舊是用腳鐐手銬的嘩啦聲為自己鳴鑼開道。那貨卻沒了聲息,好像被武警班長抬著刑板送走的。空蕩蕩的走廊,充斥著死亡的氣息,滲透到每一個號房。蒙著被子的白鯊隻覺得渾身被冷汗浸透,從心底升起的寒戰震顫著每一個關節,直達神經末梢,變成了不由自主的抽搐。他不敢掀開被子,那布滿冷汗的蒼白臉頰就是一個不打自招的招牌,表明他的心虛和膽怯。直到幹部查房,白鯊都沒有從被子裏鑽出來。
彪哥和巡洋艦的隔牆通話,也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巡洋艦一句不經意的話給白鯊留下一個令他肝顫的疑問:
“省高院發回中院重審,說我隻回答了一個問題,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
白鯊知道這個問題的所指,一旦巡洋艦抵不住刀下留命的誘惑,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就要浮出水麵。甲方的身份一經暴露,他在激起社會公憤的同時還將激發另外兩個人由衷的私憤:他的老爸和老爸的情人——死者的妹妹吳江嫻。老爸會放棄對他的搶救,那個小娘兒們會揪住他不放……
與其說白鯊捂在被窩裏思索了一夜,不如說他瑟瑟發抖地龜縮在凍僵的身體裏等待死神的降臨。這個打擊太始料不及了!
不知道為什麼法院遲遲沒有開庭,單憑天堂湖浮出的那具女屍就夠掉腦袋的了。今天上路的彪哥和老爸部下的局“三產辦”主任,連同巡洋艦是和他一起收到起訴書的,他沒有開庭,巡洋艦開庭後又因“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退後重審,難道是巡洋艦這個沒有回答的問題,中止了法院對他的審理和審判?記得那個江湖爺爺輩的大佬推薦巡洋艦當刀客時說“他是個二杆子”“管不住自己的手,也管不住自己的嘴”,雖然這個二杆子沒有完成他的重托,讓他必置死地而後快的謀殺對象依然活在人間,可這個雇傭關係已經確立就無法消除,雖然這個二杆子沒有成為替他和母親滅掉仇人的刀客,難保他不會成為殺他回馬槍的刺客。為了逃避死刑,我想立功,他何嚐不想立功。死刑犯不咬出個死刑犯是談不上立功的,他的嘴巴一張,我就成了刑板上的肉了。
點名過後,從刑場回來的七大隊長由孫所長、沈幹部陪同出現在巡邏道上。
“把頭給我抬起來!”七大隊長吼道。
光頭們還沒有從死刑犯上路後留下的陰森氣氛中緩過神來,他們紛紛把頭縮進臂彎,好似在抗拒刑場襲來的寒流侵襲。
白鯊聽到七大隊長的吼叫,以為在叫他,好像見到救星似的抬起頭來。他故作輕鬆地說:“七大隊長給我壓驚,也太小看人了吧?看守所送幾個打頭鬼上路,就能嚇著我?我又不是他媽的嚇大的。”
七大隊長沒有理睬白鯊,而是對著巡洋艦說:“誰叫你坐在這個位置上的?還想當牢頭獄霸?”
“我這不是想在上路前發揮點餘熱,替政府分點心嗎?”巡洋艦故意用“上路”來向七大隊長打探虛實。
其實,巡洋艦的心比誰都虛,好像彪哥把他的魂兒帶走了。雖然案子已由法院發回重審,畢竟沒有逃脫死刑的厄運,一審死刑判決依舊像一把鋒利的斷頭刀懸在他的頭上。發回重審不過是誘他張開血嘴咬人罷了,這事他不能做。他不是不想臨死找一個墊背的,他是因為咬不著人家姓常的,也不敢咬人家姓常的。對吳老師的死亡,隻能是他的難逃罪責,板子打不到雇主的屁股上,反而會把事情搞糟。二審的發問逼得很凶,甚至都點到了蓮花公寓的女主人,他是咬緊牙關扛過來的。姓常的對此不會不知道,知道了不會不領情,領情就不能不有所作為。他的救命菩薩就是常局長,隻要常局長不忘舊情,給他罪減一等,哪怕領刑死緩,也算虎口脫險,撿條活命。
巡洋艦想到從寒山監獄押回後,七大隊長親自出馬,連夜對他突審,竟然隻字未提“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甚至連這方麵的暗示都沒有,如果有真憑實據,一向高深莫測的七大隊長應該從牙縫裏給他露一個口風。“敲山震虎”是七大隊長預審時每每見效的高招,偏偏在這個問題上,七大隊長沒有跟他“過招”。
巡洋艦還沒有站起來向七大隊長提出號審的請求,七大隊長先一步發話:“沈幹部,你把他帶出來!”
白鯊見巡洋艦被沈幹部帶走了,心中頓時就像開了鍋似的,每一個冒出的水泡都衝向喉嚨,窒息著他衰弱的氣脈。他不是容不得冷落,而是無法接受無情的拋棄。七大隊長對他的置之不理,表現出十足的遺忘和不屑一顧。難道他已經知道我與巡洋艦“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有關,在獲得巡洋艦的口供後,再與我攤牌?
我不能坐以待斃!
“沈幹部,我也想找你談談。”白鯊從鋪板上跳起來,發出乞求的聲音。
當著光頭們的麵,沈幹部給了白鯊一個不理不睬。
六
白鯊先於巡洋艦回到了號房。沈幹部沒有忘記白鯊,他把巡洋艦帶到審訊室七大隊長麵前後,就踅回號房提白鯊。白鯊想起剛才沈幹部的不理不睬,就用不緊不慢的四方步踱出牢門。要不是落在人家屋簷下,要不是沈幹部是他母親娘家的遠房親戚,能夠告知母親方麵的消息,他才不尿這個獄卒呢。
沈幹部把陳默調回到西鋪一號位後,才離開號房。給人的感覺是他來號房調整座位的,隨便把白鯊找去號審。
兩個死刑候補先後被幹部提出去,肯定凶多吉少,等於預告死牢在沉寂多時後即將開張。陳默極不情願地坐回老地方,不論給白鯊或是巡洋艦當陪號,都是他不情願的事。哪怕是整天搓二極管或紮塑料花串滿天星,他都不願意指揮下板人給他們端屎端尿,喂吃喂喝。
白鯊很快回到號房,故意用坦然的表情無所謂的神態告訴光頭,你們的希望落空了。他從沈幹部那裏吃到了一顆定心丸,行將到來的死亡陰影已經消失,你們別指望我會背上刑板等待挨槍子。法律麵前從來都不是人人平等,你們應該拎得清,別老是用幸災樂禍的目光瞧著我,我是誰,你們可能不知道,但我絕對不是你們想象中的打頭鬼!
巡洋艦還沒有回來,說明七大隊長跟他不是談話是審訊。七大隊長出麵,不同於沈幹部,他是正兒八經的提審,不錄下能夠呈堂的筆錄,七大隊長豈肯善罷甘休?
七大隊長肯定要揭開巡洋艦“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的謎。巡洋艦會怎麼回答呢?表麵看來兩個在押犯分別被兩位幹部提審談話是件毫無關聯的事,隻有白鯊心裏明白,巡洋艦張開的嘴巴就是他的地獄。
幾分鍾前,白鯊憂心忡忡的探問,被沈幹部退回的材料製止住了。那份材料正是他視為救命稻草的舉報信。
“你媽老糊塗了,她花了二十萬元錢為你買來的舉報材料是一份過期無效的馬後炮。”
“我知道了,材料被七大隊長給扣押了。”
“他告訴你原因了嗎?”
白鯊氣急敗壞地問:“我老媽撈我,關我老爸屁事?我老媽再怎麼恨他,也不至於對他落井下石!”
“今天執行死刑的那位警察敗類就是這起走私汽車大案的參與者,案子雖然了結了,可餘波不斷,有人向省裏告狀,說你家的老爺子是後台,那個敗類死前也有揭發,咬住你老爸不放。這份材料好像就是他留下的,不知道怎麼倒騰到你媽手裏了。”
“七大隊長幹的好事吧?”
“別瞎說,給你媽出謀劃策的人多了去了。”
“我老爸怎麼不伸把手,他總不能對我見死不救吧?”
“你也不想想,他剛剛提為潤江市副市長,屁股還沒有坐穩,要撈你,也得慢慢想辦法。反正你的案子已經擱置起來了,急什麼?你媽也是怕你在號房折騰出事來,特地讓我叮囑你安穩點。”說著,沈幹部當著白鯊的麵要用打火機把這份材料燒成灰燼,被白鯊一把奪了過去,揣進懷裏。
“讓我來自己解救自己吧,這個世界沒有他媽的救世主。”
“你不能帶進號房。”沈幹部急了。
“隻用一個晚上,明天早上還你。”
也是急中生智,白鯊想到他能給這份材料派上用場。權當是廢物利用,試試吧。
“還有一件事,你要替我在號房留點心。”沈幹部關照說。
“我知道,盯著點北京人唄。”
“不,是青楓巷的那位真正殺手。”
“一個秋後的螞蚱,他還能蹦躂幾天?”
“他的案子涉及一個甲方,如果他能露點口風,你不是具備了法定的立功條件了嘛。你剛才說要自己解救自己,我才想到這麼個機會。”
“這麼大的案子,難道你們一點都沒有掌握甲方的情況?”這是白鯊最想知道的底細。
“若是知道這個人是誰,咱這位青楓巷殺手不就成了第二被告了嗎?”
白鯊想想也是,如果沈幹部知道警方要追查的“甲方”此刻就坐在他的麵前,他還會把立功的機會指引給自己嗎?
沈幹部還告訴白鯊,彪哥曾在上路前,讓他轉告巡洋艦,彪哥把他的老母親給安置好了,讓他放心。這事由你去說,效果也許比我會更好。
本來白鯊廢物利用的目標就是巡洋艦,竟然與沈幹部的想法不謀而合,而且手裏多了一個能夠打動他的消息,比用那份過期無效的舉報材料向他討價還價的效果好得多。
白鯊剛剛在東鋪一號位坐下,巡洋艦就回來了。一看他滿臉的沮喪,跟個喪門星似的,白鯊滿腹狐疑的心忽悠一下就沉下去了。他擔心七大隊長撬開了他的嘴巴,說出了他這個甲方。
白鯊示意楊曉易給巡洋艦讓個地方,表示有話要對他說。巡洋艦求之不得地貼了上去。
“有好事體吧?”巡洋艦故作欣喜問。
白鯊愣了半分鍾,才說:“打頭鬼能有什麼好事體?七大隊長不過是找我聊聊罷了。”
“你的案子他門清,還有什麼可聊的?”白鯊似信非信地說,“還不是找你套點破案的線索。”
“他關心我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
“你回答他了嗎?”
白鯊幾乎是用顫抖的聲音發出詢問的。冰冷的恐懼從心底一路躥上來牽動了嘴唇和牙齒的磕碰,手裏攥著一把濕漉漉的冷汗。在等待巡洋艦回答的短短幾秒鍾,他簡直就是在等待命運的宣判。唯一的後悔是雇傭巡洋艦這個二杆子實在是一招臭棋,不僅沒有殺掉自己和老母親的仇人,反倒置自己於死地。
“沒有。我巡洋艦至死也不會出賣人家甲方。”
巡洋艦看到白鯊心神不定的樣子,知道他是在為自己的命運擔憂。他用堅定口吻的快速回答更像一個發虛的表白。
重返號房的當天晚上,巡洋艦就知道白鯊是常局長的寶貝兒子,雖然白鯊沒有張狂到自報家門的囂張,巡洋艦還是從他的涉案斷定他非同尋常的身份的。白鯊的瘋狂作案和屢屢漏網,那是潤江黑白兩道無不知曉的事,巡洋艦隻是礙於落魄而無緣結識這位衙內罷了。
牢房相見不是因為世界太小,而是黑白兩道並非涇渭分明。
聽到巡洋艦信誓旦旦地表白,白鯊不敢確信他的話是真是假。他要捅破兩人之間的那張心照不宣的窗戶紙,探探底。不過,他的口氣完全是關切甚至帶點責怪:
“你知道甲方是什麼人,就敢聽命於他?”
巡洋艦在白鯊的手心上寫了三個字:“你老爸。”
所有的擔憂和疑慮都在這一刻遭到意想不到的顛覆!白鯊搞不懂他一手策劃的事體怎麼又便成了另外一件事?
“你不是我老爸的幹兒子吧?”
“我有難時,他幫過我,他有難時,我也要幫他。”
“就這麼簡單?”白鯊如墜五裏雲霧。
“簡單到我分文未取。”巡洋艦拍著胸脯地扯著謊言。
“難道傭金叫別人截留了?”白鯊沒有忘記前期付給的十萬元定金,這是個必需的提示。
“你問我,我去問誰?”巡洋艦裝著滿腹委屈地說,“若不是那個江湖大佬已經死去,他能見死不救?”
“啊!他死了?”白鯊簡直不敢相信他兩人之間唯一的聯係會意外地出現“短路”。
“不信,你去問七大隊長。”
不由得白鯊不信!他相信那個江湖大佬沒有向巡洋艦亮出他這個甲方的真名實姓,死無對證必然導致有驚無險。吊詭的命運讓他再一次跳出三界外,不在嫌疑中。
白鯊想笑都不敢笑,還得裝得像驚詫的樣子,搖搖頭說:“不會是你一廂情願吧?”
“連七大隊長對此都不懷疑。”
“哦!”白鯊急促地催問道,“他是怎麼說的?”
“他嘛……”巡洋艦幹咳了一聲,又打了一個哈欠。
白鯊會意地摸出一包希爾頓,放在巡洋艦的手裏。
“七大隊長說有一封舉報信指明甲方就是你老爸。”巡洋艦伏在白鯊的耳畔說。
“這事他也敢查?”
“勁頭還不小呢!”
巡洋艦知道自己說的是假話,他更願意看到白鯊六神無主的樣子。
其實,七大隊長沒有明確點出甲方是何許人,他隻是把一封舉報信連同信封擺到桌子上,當著釣意十足的魚餌罷了。巡洋艦望著穩坐釣魚台的七大隊長,頓時就亂了負隅頑抗的方寸。巡洋艦的有限的反審訊能力,不過是兩個凡是:“凡是警方掌握的,我就交代;凡是警方不掌握的,我就否認。”
巡洋艦沉不住氣的原因就是感到七大隊長已經掌握了甲方的底細,七大隊長越是不急於發問,巡洋艦越是急於表白。
“這中間還有一個經手人。”巡洋艦“招”了,可又沒有直接回答那個問題。他拋出那個江湖大佬無非是可進可退,如果七大隊長想查,就能查個水落石出,如果七大隊長不想查,就別怪我隱瞞案情,沒有老實交代。
“可惜,這個中間人已經死了。他在澳門賭場輸掉八百萬後,突然中風不語,回到潤江沒幾天就死在醫院了。”
七大隊長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
巡洋艦繃緊的心弦不由得鬆弛下來,原來老家夥不是來提審他的,是來告訴他江湖大佬永遠閉嘴的消息的。那個沒有說出來的意思是,沒有了中間人,你也與甲方失去了可以查證的關係,你咬不著人家,就咬了自己的舌頭吧。
巡洋艦以沉默表示理解七大隊長寶貴的開導,閉嘴是他唯一的選擇,江湖大佬的死去,等於甲乙雙方失去了關聯。他的多嘴就是多事!
白鯊聽完了巡洋艦真真假假的表白,才曉得七大隊長爆料的良苦用心。他不是追查巡洋艦“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而是轉達了中間人已經猝死,甲乙雙方的關係死無對證的消息。當然,七大隊長親自出麵爆料,是為了給他的頂頭上司消災免禍。一唱一和的七大隊長和巡洋艦永遠不會想到真正的甲方就是他白鯊!
這是白鯊意想不到的完美結局。江湖大佬把甲乙雙方的秘密永遠地帶走了,上麵的追查將一無所獲。這個結局一旦形成,擺脫幹係的他該出場了。
“還有一件好事體,我得告訴你。”白鯊透著關懷地說。
“是嗎?”巡洋艦實在想不到還會有什麼好事體會像雨點似的砸到他的頭上。
“你的老母親安居樂業了。政府給她蓋了一所新房子,還有一個大院子,可以種菜、養花,她老人家能夠安安穩穩地活著等你出獄了。”
“我媽借了地下錢莊的高利貸?”巡洋艦反倒吃了一驚。
“你媽有錢,可都捐到廟裏去了。這是政府領導的扶貧舉措。”
“那一定是你老爸的關照。”這是巡洋艦想到的唯一可能。
白鯊故作沉默。
白鯊的一句移花接木的花言巧語,不僅讓巡洋艦看到了甲方的關懷,還看到了某種“出獄”希望,他似乎有些不相信地問:“我媽能活著等我出獄?這話是你說的還是你老爸說的?”
“要是我說出來的管個屁用?”白鯊從懷裏掏出那份過期作廢的材料,在巡洋艦眼前虛晃了一下說,“這是他花了大價錢買給你的一份舉報材料,讓你立功,逃過一劫。”
“我怎麼遞上去?”
“你隻管在材料上簽上你的大名,其他事不用你操心,由他在外麵打理。”
巡洋艦樂不可支地寫上自己歪七扭八的大名,鄭重地對白鯊說:“你得替我好好謝謝他。”
白鯊索要的一句話終於由巡洋艦說出來了。
“怎麼個謝法?”白鯊笑著問,好像並不在意巡洋艦的口頭感謝,而是要他付出行動作為報答。
“我巡洋艦是講義氣的漢子,知恩圖報,可眼下是虎落平川,圈在號子裏,會有什麼作為?待將來出獄後報答吧。”
“號子裏也有機會。”白鯊提示了一句。
“我不明白。”
“號房裏有一個一直想把你送上刑場的人,難道你不想教訓教訓他嗎?”
“我知道這個人是誰,”巡洋艦說,“他是一個在我背後捅刀子的仇人。”
“豈止是在你背後捅刀子,也是潤江不得安寧的禍根。”白鯊曉以利害地說。
“這個人難道也會傷害你老……爸?”
“反正得讓他閉上嘴。”巡洋艦惡狠狠地說,“就是判不了刑,也得讓他拖著兩條殘腿少了一根舌頭走出潤江看守所,這是一個警示,也是送給他未婚妻的最好禮物。”
“我不想在號房惹事,我不是貓,沒有九條命。除非這是你老爸的意思。”
“問題不是你不想惹他,是他一直在暗中算計你!”
“暗算我?”巡洋艦愣住了。
白鯊見火候已到,悄悄掏出他奉命在號房找到的塑料牙刷,還有連帶撿到的陳默開導歌手的那張紙片,一起推給巡洋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