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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黑打:死牢成就死亡

“餘湘是誰?”

陳默聽到一隻蚊子在耳畔哼哼唧唧,這是他的幻覺?

巡洋艦又問了一句:“餘湘是誰?”

聲音從耳畔鑽進來,在心中引起反響,陳默感到了莫名的敵意甚至是挑釁。本能的警覺和深深的憂鬱讓他再次置之不理。沉默是對無端發問的最好回答。他不想招惹是非。

隨著巡洋艦回歸號房,白色恐怖再次降臨。一度銷聲匿跡的挑釁、謾罵、淩辱和盤剝因巡洋艦與白鯊結成魔鬼同盟而再次猖獗,號房成了淪陷區,陷入了黑暗。無情劍不願淪為二等難民,既沒有逆來順受的好脾氣,也不甘心為了討得一杯殘羹而俯首稱臣,隻好遠走他鄉——找了個理由請幹部把他調回到十二號號房,哼著“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的高調離開了傷心地。

其他光頭哪有無情劍這樣的神通和幸運?

憂鬱的陳默選擇了退讓。巡洋艦回來了,可酋長、金太子、老官司、東北虎和歌手卻不在了,東西鋪對峙、冷戰的態勢已經成為過去,變成了巡洋艦和白鯊的一統天下。他沒有能力保住一號位這個權位,為了避禍似的躲開巡洋艦,他挪了鋪位。與魔鬼打交道的經驗是,你吃不掉它時,一定不能讓它吃掉你。明哲保身是牢房生存的最高哲學。陳默要保住的是自己的尊嚴,保住自己在號房的正常生活的小天地,免受打擾和欺辱。陳默把自己安排在西鋪最末的一個位子上,白天靠著被垛,晚上靠著牆,小角落的好處是多了一麵牆的保護,靠著踏實。

巡洋艦乘機霸占了西鋪一號位,大有當仁不讓的霸道。

角落裏,陳默獨吞獨飲著無邊的焦慮和憂傷。這焦慮和憂傷是漫長等待無望之後在絕望心理孕育的惡之花,潰爛而不凋謝。歌手被那貨咬了一口後,險些喪命,他由此看到了號房隱藏的危險,光頭不單是身份的標誌,也可能是身份的偽裝。老鼠啃壞了通鋪下麵的竊聽器,可安插在光頭中間的耳目、線人、臥底者,你是無法辨認的。人心隔肚皮,每一張向你揚起的笑臉,每一聲向你發出的同情歎息,都可能是一個陷阱。陳默關注每一個被幹部叫到外麵談話的光頭,總覺得是與打探自己有關,也疑心每一名新進來的嫌犯,怎麼看都覺得像是政府派來的王連舉。他唯一能夠做到的是關上自己的嘴巴,離群索居。

嘴巴關上了,可心靈的天窗卻沒有打開。可怕的沉默消解了他的正義感和同情心,也缺失了自信。酋長的意外死亡,給了他始料不及的打擊,他看到了死牢還存在著另外一種死亡——非正常的生命消逝。那種命運從他步入牢房之日起,就如影隨形。關押一年多的無望,倍感到這種結局隨時都有可能降臨到自己頭上。他幽閉的心中不再盼望還我清白的那一天,而是時時刻刻警惕自己一覺醒來卻沒有睜開眼睛。他隻得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用晝夜不閉證明自己還活著。

盡管遭遇叵測的魔咒沒有在自己身上應驗,卻不幸在老官司身上了展現了它的魔力。老官司被擊斃的那一聲槍響,至今縈繞在已經變得脆弱的心頭,像警鍾長鳴。死牢裏的死亡,不一定經過檢察院起訴、法院審判,在刑場完成。生命之輕,有時取決於看守所執法手指的輕輕一扳。此後,陳默的眼睛花了,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獄醫說是缺乏維生素,這話等於沒說。他索性在閉上眼睛的同時也關閉上耳朵,隻是無法抹去那槍聲的回響。

歌手的離去,帶走了歌聲和“喀齊嚓”的呐喊,反倒把深刻的孤獨和憂鬱留給了他。他的心仿佛被掏空了,隻留下一個大大的問號:他會有歌手那樣的幸運嗎,牢房也存在以人換人的潛規則,如果郭大昌不來換我,誰來換我呢?陳默甚至覺得他不是在等郭大昌,而是在等待戈多……他不能沿著這樣的思路想下去,劇烈的暈眩仿佛受到緊箍咒的挾持,隻想一頭撞到牆上去。

陳默完全陷入了黑暗中。這黑暗無邊無際,像牢房的牆壁那麼厚重,像鐵窗鐵門那麼冰冷堅硬,像電網一樣密閉。黑暗最終沒有徹底吞噬他的原因是黑暗中有一雙黑色的眼睛在注視他,那是他唯一能夠感受到的來自餘湘的一縷溫暖陽光。

這黑暗沒有完全窒息自己,卻決絕地阻隔了餘湘的音信,特別是餘湘的律師身份公開後,他再也沒有收到她的明信片。在他多次追問下,沈幹部證實了這件事,餘湘多次來看守所要求麵見她的當事人,都被陳默尚未結案為由予以回絕,至於信件,因涉嫌互通案情,隻能予以沒收。

陳默痛恨這黑暗,又不得不接受和適應這個黑暗。

陳默更加沉默了,既然無法跳出三界外,也不能躲進小樓成一統,隻有曲蜷在號房的一角,獨自咀嚼憂傷和像等待戈多一樣等待不可知的未來。他的沉默除了百倍警覺外,還多了一份與號房格格不入的疏遠。就連巡洋艦歸來,也是相當的淡然。號房裏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引發他的興趣了,哀莫大於心死。

他好像還記得巡洋艦剛回到號房時與他的那番對話。

“歌手呢?”巡洋艦一進號房就問他道。

“A角來了,B角就不能再演下去了。他還能不走嗎?”

“你怎麼知道我是A角?”巡洋艦不是驚詫,而是感興趣地問。陳默沉默。不是回避,是懶得搭理。

“A角B角這話像從歌手嘴裏說出來的?”

巡洋艦換了一個角度追問,意在打探虛實。

“隻要是實話,誰說出來都是宣判。”

“可惜你不是法官大人。”

“可你難逃法網。”

“你不是還在這裏嗎,也是等死吧?”巡洋艦發出了惡魔的詛咒。

陳默看到巡洋艦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感覺告訴他,這是一種蔑視,或者是一種仇恨。那一刻,他想到了規避和退讓,為了不與魔鬼對抗和糾纏。

他哪裏知道,就在這一刻,巡洋艦已經把他鎖定為不共戴天的仇人,舉報他把他推到死亡邊緣的始作俑者應該就是這個長江750。七大隊長的暗示再明確不過地告訴他,臨上山前他導演的那場追悼會胡謅的悼詞,已經露出馬腳。聽者有心的人非酋長和陳默莫屬。酋長雖然可疑,但人已經死去。與陳默短短的交鋒,巡洋艦深信向他背後捅刀子的就是他。真他媽的是冤家路窄!這次重返十三號號房不僅是等死,而且還能將仇人置於死地。

巡洋艦心想,別看你陳默嘴硬,有本事你就在一號位囚著,看我怎麼零打碎敲了你。你屁也不放地離開一號位,不是心虛又是什麼?想用遠離逃避我的懲罰,那是有窗戶沒門的事,我就是不坐在一號位,號房也是我巡洋艦的一統天下。

巡洋艦穩穩地坐上一號位後,先把號房的大賬收到自己手中,又挑選了一個小雞巴坐在他身邊;中板的事都交給了楊曉易,這是他和白鯊妥協的結果。楊曉易對“一仆二主”的安排心領神會,幹得歡歡實實的,一副小人得誌的樣子。

陳默知道自己和大夥的錢糧都被巡洋艦扣下,唯一的希望是餘湘不再寄錢,他寧可過苦日子,也不願意看著巡洋艦用餘湘的錢滿足自己的貪欲。巡洋艦的貪得無厭,實屬狼級別以上。

“餘湘是誰,是個妞還是個娘兒們?”巡洋艦走到陳默的鋪位前,尖著嗓門問道。

陳默終於聽清楚了“餘湘”兩個字,不管什麼由頭,“餘湘”這兩個字從巡洋艦口中吐出就是對他心中女神的褻瀆。

“想知道餘湘是什麼人嗎?”陳默掀開被子正告說,“她是我的未婚妻!”

巡洋艦沒有意識到他的這句話像點燃了導火索,引爆了陳默的滿腔怒火,直到他看到陳默從被窩裏躥起來,衝著他橫眉冷對時,才醒悟到冒犯可能導致毆鬥。他想到現在還不是時機,他還沒有從采石場繁重勞動的體力透支中緩過勁兒來。

捂在被窩裏的光頭都在暗中伸直了耳朵,聽著陳默冒出一個未婚妻無不感到新鮮,有業無家的陳默怎麼會有一個未婚妻?

陳默也知道脫口而出的不是事實,是自己的祈盼。餘湘已經成為他心中的聖女,對她的任何不敬,都是他不能容忍的。倉促反擊中,情感的驅使讓他說出了自己的願望。

“我聽說她還是個律師,在潤江刮起了一股北京旋風。”白鯊冷不丁插了一句,就像熱鍋裏澆上了一勺油,炸開了。

狗嘴裏竟然吐出來象牙!陳默好像在鬱悶中嗅到一股清新氣息,想象到了外麵世界的精彩:北京旋風,北京旋風,旋風竟然來自餘湘!

摸不著頭腦的巡洋艦看到了白鯊給他遞過的眼神,曉得該偃旗息鼓了。因為餘湘和北京旋風的事是白鯊告訴他的,他要汲取追悼會的教訓,不能讓嘴巴沒個把門。

“未婚妻給你來信了,可就是沒有甜言蜜語。”巡洋艦把一張明信片丟在陳默的枕畔,悠悠地回到白鯊的鋪位旁。他要向這個帶天線的家夥討個究竟。

陳默琢磨了大半宿,也沒有悟出餘湘隱藏在明信片文字後麵的意思,那是一份送來包裹的清單,清一色的黑芝麻糊、黑巧克力、黑鞋黑襪和黑妹牙膏,注明東西都是在潤江當地買的。除了肯定這絕不是黑色幽默外,遲鈍的陳默什麼也沒有猜到。隻是覺得茫然把他的思索引向了深邃的黑暗。黑暗的盡頭,他看到餘湘在向他招手……

“明早我要上路了。”

躺在刑板上的彪哥向陪號的光頭發出了告別的信息,語調伴隨著嘶啞的歎息,好像不過是出一趟遠門而不是奔赴黃泉。

小雪送來的衣物表明,明天將是執行的日子。衣物就在彪哥刑板上攤著,除了全套衣服鞋襪外,令陪號的光頭搞不懂的是還有一包嬰兒用的尿不濕。

這東西令人匪夷所思。

“小雪到底是一個敢於犯忌的人,知道死牢的規矩。她這是給我送行呢。”彪哥心懷感激地說。

“哪有送行送尿不濕的,這算是哪門子的規矩?又不是陪葬品。”陪號的不理解,又偏偏要往好處揣摩,接著說出了他們的想法,“會不會暗示你像一個新生嬰兒獲得新生呢?畢竟北京來的律師為你做的是無罪辯護。”

“這你們就不懂了。”彪哥說,“人嘛,在死亡降臨的恐懼時刻,都會本能地排泄尿液和濁物,我也一樣,該出血時要出血,該流淚時要流淚,該冒冷汗時要冒冷汗,該滴尿時也要滴尿。體麵地死去,在正常情況下都難以做到,何況是在森然的刑場上背後挨槍?我也當過陪號,送走過不少死囚,死亡都是從大小便失禁開始的。小雪想得周到,讓我幹幹淨淨地走人。”

在彪哥的想象中,最後一滴尿和最後一滴血,應該是他與這個世界告別時的最後一滴紅白體液。

彪哥因為全軍覆沒,失去了外麵的一切聯係,沒有人探望送食物,號房的日子過得挺清苦,就連庭審現場也冷冷清清,他沒有看見一個熟悉的麵孔。昔日的朋友不來也好,誰願意在嚴打的風口浪尖上拋頭露麵呢。一審判處死刑後,彪哥向餘湘投去了感謝的目光,仿佛是在說我不以成敗論英雄,然後迅速扭過頭去,去尋找那來自旁聽席上的灼熱目光。短短的宣判,他自始至終都感到了那個來自背後如芒的焦灼,這不是虛幻,背後注視的目光是一個真實的存在。

他看到了小雪。

相顧無言。彪哥強作惜別的微笑還沒有展開,就被蒙上的黑套頭給罩住了。頃刻間陷入黑暗的彪哥被拉到潤江展覽館亮相,作為嚴打的成果示眾。人們以為罩在頭套裏的黑社會頭目是一個青麵獠牙的魔鬼,就像美國的三K黨。貧乏的猜想在嘈雜的場麵下麵像暗流一樣湧動,卻沒有淹沒一個聲音。

彪哥聽出來這是小雪的呼喊:“上訴、上訴!”好像遠山在呼喚。

一審法官陪著彪哥從展覽館回到了看守所,他急著要問的一件事就是彪哥要不要上訴?甚至表示如果上訴,可以當場寫出來,由他轉呈。

彪哥問:“訴狀能送到北京最高人民法院嗎?”

“你的上訴法院是省高院。”

彪哥反問:“你不就是省高院派來介入的法官嗎?”

“是餘律師告訴你的嗎?”

“這說明我對你的身份沒有猜錯。”彪哥繞了一個圈後又說,“既然省高院是我的上訴法院,你又是省高院的主審法官,那我的上訴還有什麼意義?除非省高院沒有對我的死刑核準權。”

“可你不是貪汙犯。”

“這就是我等草民與貪官汙吏的區別,他們的死刑由最高院核準,而我的死刑隻需省高院核準,死都不平等何來生的平等?”

“這麼說你放棄了上訴,我能記錄在案嗎?”

“我不上訴,不等於承認和服從了你們的判決。判決書的罪名和黑頭套一樣,是強加在我頭上的,不戴都不行。我不上訴,是想以死作為一種承擔,盡快了結這段遭遇。……趁著我骨肉豐滿的時候,你們把事情辦了吧,我不要求執行什麼注射,隻要求你們別讓我帶著黑頭套去挨黑槍。”

“七天之內,你還可以改變主意。”

主審法官給彪哥留下一支筆幾頁紙。

當晚,帶著全套刑具、死死鎖在刑板上的彪哥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讓陪號用這支筆在白襯衣上寫下一份遺囑。

“寫給誰?”陪號拿著筆問。

“請朋友轉告朋友。”

陪號記下了彪哥遺囑的內容:

所有朋友欠我的錢財,一筆勾銷。

我欠朋友的錢財,憑借據由我的寡姐代為償還,分文不差。

本人在潤江的一處歌廳產權遺贈小雪,兩處餐館歸寡姐所有,任何人不得覬覦。

彪哥在遺囑的下麵簽署了自己的名字,他沒有用判決書上的真名實姓,用的是江湖諢號:彪哥。

“朋友能收到你的這份遺囑嗎?要是托我轉告,起碼得十年以後,我可是重刑犯呀!”陪號哭喪個臉說。

“這你就不知道了。“彪哥說,“明早我離開號房後,他們還要為我辦三件事:剃頭,卸下腳鐐手銬換成繩子捆綁,對!就是你說的五花大綁,還要讓我確認有無債權債務。到時候,我就解開衣服,給他們看就是了,他們會記下來的,否則,我還不簽字呢。”

“老警們會為你轉告嗎?”

“餘律師和小雪會知道的。”

陪號好奇地問:“你不是說樹倒猢猻散了嗎,怎麼又蹦出來一個小雪?沒聽說呀!”

“隻要你們活著,就能聽到她的故事。”

“這麼神秘呀!”陪號不以為然歎謂道。

彪哥把包裹單上的簽名拿給陪號看,陪號還是沒看明白,小雪送來了一包尿不濕,彪哥還給她一座歌舞廳,這叫什麼事!

彪哥看重的是情意。好像心有靈犀一點通,憑借著衣服和尿不濕,彪哥領悟到生命進入了倒計時,不可預知的行刑正在一分一秒地接近他。他相信小雪送給他的這個暗示。

這是死刑的三部曲嗎?死刑判決和放棄上訴;必死無疑——上訴期過後或上訴被駁回;死到臨頭——驗明正身,綁縛刑場;槍響——抑或是先於槍響的是靈魂出竅。最難預計的是知道屬於自己死亡的準確時間,這是看守所的幹部、武警嚴格恪守的機密,非到驗明正身的那一刻,你不會知道行刑在即。早已絕望的死囚害怕這個時刻的到來,又在惶恐不安中揣摩這個時刻的降臨,卻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早晨倉皇出行。彪哥有幸提前獲知,免去了猜想,多了一份淡定:該來的就快點來吧,明天早上,荒郊野外,挖好的沙坑,五花大綁的血肉之軀成了活靶,冷槍,冷風,冷血,子彈冷冷地飛過來……

餘下的時間屬於回顧。遺囑寫好了,遺憾早已留在心中了,要說的話都讓餘律師在庭上說完了,身後的一段故事任憑後人評說吧。難道沒有一點念想?彪哥問自己,老母親的恩情山高水長,寡姐的重負責無旁貸,我不求來世回報,隻求刑場上響起的槍聲不要讓她們聽見。最後,彪哥想起了隔壁的巡洋艦,他一審也判了死刑,展覽館的亮相,看到他渾身篩糠,硬是讓法警給架起來的。那時候,我無法吼他一嗓子,我的脖子上勒了一道細麻繩。

彪哥讓陪號幫忙扶他站起來,背著刑板像烏龜背著一個重重的殼,一步一步地在過道挪動。

“趁放風場的鐵門還未關,我要送兩片尿不濕給一位老朋友,這家夥怕死,我得開導開導他,別把刑場搞得淒淒慘慘的。橫豎是個死,你得仰起頭來吞下送給你的子彈。”

放風是最愜意的時刻,因彪哥的到來而變成傷感的時刻。

陽光偏西,依舊明媚,早春的新鮮空氣無處不在,讓你感受到了自由的舒暢,可是你卻不能放飛鬱悶的心情。放風場不過是封閉號房的延伸,有限的延伸不過是號房的一個組成部分,心情被籠罩在四麵高牆和鐵網之中,舒展不得。

可光頭們依舊喜歡放風,盼望放風,除了享受有限而又短暫的放鬆外,還祈盼與同案及熟人隔牆通話。放風時各個號房關押的光頭傾巢而出,高牆阻隔了他們的身影,隔牆有耳甚至是隔牆有聲卻是難以阻隔的。一旦脫離幹部的監視,隔牆通話就成了號房之間相互聯係的秘密管道:打探、問候、調情,還有短缺衣物食物的調劑——瞅準機會的空投,都會給雙方帶來額外的驚喜和滿足。

放風時,光頭們的耳朵都像天線一樣豎起來的。不能眼觀六路,不妨耳聽八方。

十三號號房的光頭剛一聽到隔壁放風場傳來稀裏嘩啦的腳鐐聲,立刻想到這鳴鑼開道似的聲音是一個告知,彪哥背著刑板出來了。

不隻是憐憫,還有幾分惋惜,光頭們都停止了活動,屏住了呼吸,細細地品味著牆那邊沉重的鐐銬聲,有這個聲響存在,表明彪哥還活著。一個判處死刑睡上刑板的人是難得被抬出來放風的,何況他是自己背著刑板走出來的。

巡洋艦先把耳朵貼在牆上。他有預感,彪哥要和他講話。

“明天早上要上路了。”

果然,牆那邊傳來了彪哥的聲音。因為彪哥曾在號房有過一夜的短暫停留,光頭們對他富有磁性的語調並不陌生。

“可惜我不能陪你過奈何橋了,明天的銅蠶豆沒有我的份兒。”巡洋艦慶幸地回答道。

“你上訴改判了?”彪哥幾乎被意想不到的驚奇搞暈了。

“我沒有上訴。”巡洋艦說,“省高院發回中院重審,說我隻回答了一個問題,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

彪哥立刻想到了寄給餘律師的那份舉報常局長的材料有了回應,巡洋艦的確隱瞞了一個問題。

“這是我欠你的一個情!你要是嫉恨我這個始作俑者,就痛罵幾句吧,帶著你的詛咒上路,我心裏踏實!”彪哥既大包大攬又無怨無悔地說。

“咒你?為哪般?”已經把告發者認定是陳默後,巡洋艦放棄了對彪哥的懷疑和怨恨。

巡洋艦更願意相信七大隊長對他的點撥,始作俑者應該是陳默這個昔日號房唯一留下的光頭,他是追悼會的見證者,又甘當歌手的監護人。如果說七大隊長說出的僅僅是個謎麵,那麼,陳默說出來的就是謎底:他是A角,歌手不過是B角。他是在自編自導的那場追悼會上,得意忘形地走進了殺害吳老師的犯罪現場,暴露了自己的真麵目。揭開了這個謎底,他也看到了陳默的真麵目——能夠舉報他這個A角,置他於死地的不會是號房的第二個人。我曾告訴過彪哥,我是受人之托當了一回刀客,那個人對我有恩。幸好,這樣的話我沒有和第二個人說起,明天是彪哥的大限,諒他想去摸老虎屁股也沒有機會了。至於說我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彪哥死後隻屬於我一個人了。案子發回再審,與其說給了我一個和法院攤牌的機會,不如說給了我一個跟陳默攤牌、清算的機會。眼下,我還得提防著陳默,這家夥的憂鬱是裝出來的。彪哥,我還有一句話想對你說,卻說不出口:你就不要自作多情了!在潤江這場打黑除暴中,你也不過是一個B角,A角需要一顆黑社會頭目的腦袋來彰顯業績,用殺一儆百來整肅社會治安,你是最恰當的人選,不殺你殺誰?

……

沉寂了一會兒,那邊又傳來了彪哥的聲音。

“你真要是不記恨我,我就死得圓滿了。”彪哥依舊認為巡洋艦的落網應該歸於他的作為。

光頭們聽著倍感淒涼,巡洋艦也唏噓地說:“你在下麵的世界等我吧!到時候咱們還作弟兄。”

“你不能濫殺無辜!”

“你別想出賣朋友!”巡洋艦心有餘悸地說。

沉默了一小會兒,彪哥轉了一個話題說:

“我真想讓你給我淨身。”

“我怕看見你身上的傷疤,勾起我對往事的回憶。”

“那是啊,第一道傷疤就是你給我留下的。”

“我要砍南城大毛,被你攔住了。刀刃就在你的肩膀上留下一個紀念。”

“要不,你能活到現在?”

“你的報複也夠狠毒的,偷偷地端掉大毛的老巢,硬是把大毛的腳筋給砍斷了,這家夥再也沒有站起來。”

“為此,我付出了十年勞役的代價,擱到今天,我不會再幹這種損人不利己的傻事了,冤冤相報何時了?”

“你什麼時候醒悟的?不做狼,你會甘心當牛做馬?”

“在大西北的戈壁灘,我看到了另外一種生活。”

“這是表白,還是一文不值的死牢情話?”巡洋艦問。

“我已經這樣做了,你又不是沒看到?”

“可你沒有成功。”

“不用提醒,我知道自己是個失敗者。”

“他們說你是帶有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團夥頭子,我聽了都感到好笑。照這麼說,我應該是帶有殺人性質的罪犯了。”

“什麼時候你也變得聰明了?”

“獨行俠不是獨眼龍,瞪著兩隻眼呢。”

“有你的獨到之處。”

“可惜,我獨到的搓功不能給你派上用場了。”

“那也是在大西北練出的本事,如果開個洗浴中心……”

“我不想伺候人。”巡洋艦打斷彪哥說。

“所以你的天堂就是你的地獄。”

“我沒有天堂。如果地獄有十八層,我就在最底層折騰。”

“下地獄時,你得帶上幾塊尿不濕。”

“知道我會跑馬?”

“反正用得著。”

“你有嗎?”

“給你兩片。”

“我正缺跑馬褲頭呢。”

彪哥的陪號還沒有把尿不濕拋過牆,就被陳幹部喝住了:

“哎!哎哎!聊聊就行了,別外帶走私!”

陳幹部站在頭頂的通道上聽到了他們的交談,覺得該出麵製止不軌行為了。

“收監了嗎?”彪哥在問,好像言猶未盡。

“回吧!明天再聊。”陳幹部晃動著手中的鑰匙說道。

“我還有明天嗎?”彪哥問。

“明天又不是你的忌日,想那麼多幹什麼?”

陳幹部還嫌掩飾的不夠,又補充了一句:

“今夜我值班,想不通時跟我聊聊。”

巡洋艦聽得明白,彪哥隻剩下最後一夜了。

陳幹部開始清點人數。收監就是放風的結束,牧羊人把羊群趕回羊圈,隻待清點完畢存欄的頭數,關閉柵欄,一天的勞作就算結束了。

回到號裏,巡洋艦才想到沒有跟彪哥告別。

同樣,彪哥也想起有一件事沒有告訴巡洋艦,他已經把巡洋艦的老母親安置妥當了。這是巡洋艦應該了卻的心事,不管他逃過死劫還是在大牆裏麵苦熬,都會多一份輕鬆。

這是一個注定無眠的夜晚。

彪哥明天早上要上路的消息不脛而走,陡然而降的驚愕窒息了每一個光頭,號房在沉寂中彌漫著肅殺的氣氛。平時隻有死牢號房的陪號能夠體驗到的永不謝幕的生死離別,頓時成了所有光頭們集體的感同身受。

要不是那貨突然冒出的一聲掀翻牢房屋頂的慘叫,光頭們還不知道與彪哥一路同行的還有另一位打頭鬼。

“我不應該死!”

“我不想死啊!”

可惜,能夠從聲音上辨別出那貨喪魂失魄的尖叫的,十三號號房的光頭中,隻有陳默、白鯊和巡洋艦三個人。其他人既無想象,也無法探聽,隻是暗自慶幸彪哥奔西的路上不會是孤魂野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