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命定:歸途把結局打開
一
彌漫在走廊裏的香味兒從洞開的飯口飄進號房,好像人間的煙火氣息沁人心扉。聞著那誘人的醬香味,就知道癩哥送加餐來了,他故意敲打出的鍋碗瓢盆交響曲,是激勵光頭們預備開撮的前奏。
加餐隻在周六和周日的午飯時供給,屬於免費供給製之外的市場調劑,得自掏腰包。這個買賣不敢說是功德無量,在滿足少數富有光頭們焦渴食欲的同時,也給大多數身無分文的光頭帶來難堪,隻自己在饕餮大餐的旁邊吞咽可憐的饞水。加餐是外麵世界的精彩,牢飯是裏麵世界的無奈。像陳默這樣有幸品嚐到這兩種飯菜滋味的人,才知道浮生的甘苦,苟活的辛酸,才知道節製炫耀比節製食欲更可貴。
有錢買得起加餐的人當然是落難的經濟犯居多,包括行賄的、受賄的、盜竊國庫的、跨國走私的、買空賣空的各色人物,他們從不缺錢,缺的隻是運氣。這幫子人一多,加餐的需求量劇增。看守所反而采取了緊縮政策,周六的加餐供應雙號號房,周日的加餐供應單號號房。沒有說出來的理由是坐牢不能太舒服了。
今天是周六,沒有十三號號房加餐的份兒。但是誘人的醬肘子和紅燒肉的香氣還是攪得號房的光頭們心神不定。食物匱乏,腸胃難忍,唯一的解決辦法是來個精神會餐或者借個由頭打鬧一番,給轆轆的腸胃一個虛假的安撫。
有人提議歌手唱首歌,唱什麼歌?自選。但要唱得葷點,吃不上葷菜,就靠它滋補心情了。
這個提議喚醒了大多數光頭對歌手長久的忽視乃至遺忘。
在光頭們認定歌手變瘋後,他在號房的存在隻是一個孤獨的影子。光頭們說,歌手的魂兒是給那貨帶走的,又賣給七科長了。那貨為了逃過死劫,卻把歌手的小命給搭上了。號房裏的買生賣死的勾當竟如此殘忍、黑暗,連那些老道的刑事犯、聰明的電腦黑客都自歎弗如。
陳默已經無法跟歌手交流了,無論手勢還是書寫,就是用《鈴兒響叮當》的歌聲來啟發他,都不靈了。半年前,他還能吟能舞,還能夜半歌聲,那貨完成任務走後,迷茫的歌手還能麵壁獨語,七科長連續幾個夜晚的突擊審訊,是對歌手尚存的清醒和思辨能力的最後一擊,歌手最終變成了一塊沉默的石頭。歌手眼中的生命之火消失了,散亂的目光總是在刑板上漂移,不時地跪在刑板前,把頭抵住鏽跡斑斑的鋼環,說些“低頭認罪”“絕不翻案”的昏話。昏話表達了歌手內心的迷失,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陳默注意到白鯊曾說歌手是一個差一點被冤死的替身,他還說過,隻有真正的凶手歸案後,歌手才能走出看守所。歌手自然聽不明白白鯊的意思,陳默倒是覺得歌手的無奈又加上了一份沉重的悲哀,他的清白需要凶手歸案才能澄清,他的自由需要真正的凶手到來才能置換。如果凶手一直逍遙法外,歌手隻能在牢房苦苦等待,問題是,他能等到渺茫的那一天嗎?
彪哥的話好像是捕捉到某些信息,他把歌手解脫的時機說得更具體。他對歌手說:“你是冤枉的,還你清白的日子已經不遠了,你要堅強地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麵對懵懵懂懂的歌手,彪哥如對牛彈琴。
彪哥又把這些話對陳默說了一遍,當然,彪哥的話不隻是關於歌手的冤案,還有涉及天堂度假村的內幕,陳默努力地傾聽著,可惜,不幸染上的牢房抑鬱症讓他無法集中精力,加上過度的戒心,他一直沉默著,好像對彪哥的深度交談有些淡漠。彪哥是個爽快的人,他沒有顧及陳默的漠視,而是急於把知道的情況告知他,大有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急迫。
紛亂思緒經過一夜的沉澱,陳默感到彪哥透露的信息絕非空穴來風,想在第二天向他詳細詢問,卻眼睜睜地看著彪哥被調號離去。這是繼東北虎之後第二個突然調離號房的人,陳默看到白鯊向沈幹部遞過的一個眼神又朝彪哥努努嘴,沈幹部轉身就把彪哥給帶走了。望著彪哥離去的背影,陳默後悔自己的遲疑,他再也不能與彪哥徹夜長談了。號房是一個受人擺布的地方,凡事都不由自主,凡事都不能想當然。聚散隻在朝夕間,再聚首已是不可能了。
昨夜星辰昨夜風,陳默憑借著記憶,把彪哥留給歌手的話,寫在餐巾紙上,讓歌手看,渴望他有些許的反應。不料,歌手看過後,搶過陳默手中的筆,在餐巾紙上寫道:“以上供述,本人看過,屬實。”
陳默隻有仰天哀歎。
白鯊發現陳默和歌手的親昵有些過分,便從東鋪跳到西鋪,欲搶過陳默手中的餐巾紙,看看上麵寫的內容。他的警覺來自對陳默本能的防範,白鯊通過暗示讓沈幹部把東北虎和彪哥調走後,陳默成了他唯一的隱患,他急於想了解陳默在餐巾紙上寫的內容。
陳默一麵裝著用那張餐巾紙擤鼻涕,一麵對白鯊說:“可惜呀,我寫了那麼多歌名,他都不記得了。”
“忘了沒關係,歌手瞎唱,我們胡聽。”不知情的光頭們鼓勵歌手“瞎唱”。
歌手亮開了喉嚨,一字一頓地唱道: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那裏有……哪裏有不平哪有我,尋夢而去,妹妹找哥淚花流,淚花流,蕩悠悠,警察叔叔站崗樓,撒下一路駝鈴聲,石頭剪刀布,巴掌變拳頭,嗚嗚嗚……”
開心的光頭們還沒有來得及笑出聲來,歌手忽然停止了嗚咽,一本正經地站到牢門前,念念有詞地說:“尊敬的警察叔叔,我向毛主席保證,吳老師是我殺死的,我使用的凶器是石頭剪刀布,巴掌變拳頭。我感謝警察叔叔對我的教育和挽救,我也忘不了聚光燈帶給我太陽般的溫暖,請允許我再奉獻一首歌,表達我的謝意。”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歌聲被癩哥的吼聲打斷。
“演唱暫停!”癩哥打開飯口對著歌手吼道,“先把你的加餐收下,吃飽了再唱。”
歌手顯然無法理解癩哥的催促,他低頭彎腰地說:“警察叔叔,我向您致敬。”
“媽的。這個人算是廢了。”癩哥惋惜地說,“過來個人,把歌手的加餐取走。”
“癩哥,有沒有搞錯?歌手已經二百四十九了,你不會比他多一點吧?”楊曉易用俏皮話提醒癩哥別忘了歌手賬上沒錢,怎麼能買得起加餐,看守所又不是慈善機構,既不施舍也不賒賬,哪來的免費加餐?
“有人請客,你們就敞開肚皮吃吧。”
陳默想到了蘇婭,她已經好久沒有給歌手送東西了。
楊曉易一下子就竄到飯口,想把加餐摟到自己懷裏。
“數好,二十隻炸雞腿,二十個鹵雞蛋,二十個大麻糕。明天中午還是這個數。”癩哥不忘叮囑道。
“照收不誤,人人有份。”楊曉易美滋滋地說。
“且慢!”白鯊推開楊曉易,問道,“什麼情況?”意思是何人竟會給一個瘋子上貢,是不是腦袋也進水了?
陳默也想知道這個情況。
“四號房的刑板上睡了一個警長,是他給歌手買的加餐。”
“原來是那貨!”陳默不免心中一驚,忙問,“他不是當了回眼線,到七科長那兒領賞去了嗎,怎麼又睡上刑板了?”
“那份材料不作數了,他被判死刑後才知道自己也被人利用了一把,立功不成,反遭羞辱,現在是後悔莫及。”癩哥一臉鄙視地說。陳默進出禁閉室後,癩哥對陳默高看一眼,有問必答。
白鯊也跟著起疑。他搶過話頭問:“死刑犯為什麼不關在我們號房,難道我們號房的刑板不是死刑犯的戒具?”
白鯊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用意是解除心中的疑團。
陳默沒有說出的疑問是,那貨又在打歌手的什麼鬼主意?在歌手受到那貨的欺騙後,陳默不能不多長一個心眼。
“難道你們不知道他造下的孽嗎,他敢來你們號房?他給歌手這個傻帽買加餐,不過是表示歉意罷了。你們放心享用吧,那家夥賬上的存款海了去了,吃到秋後算賬都吃不光。”癩哥敲打著空飯桶揚長而去。
陳默意識到那貨良心發現後的歉疚,給歌手送加餐,是死刑判決激發出的一點良知,是他在綁縛刑場前了卻的一個夙願。也許,那貨對歌手的虛假舉證遭到刑偵專家的否認和法庭的拒絕而有所醒悟,不管怎麼樣,死亡能逼著一個人檢點一生的過失,可歎!
白鯊的悲哀也在於意識到那貨不是什麼警長,他是車管所所長,後來被老爸安排在潤江市公安局擔任“三產辦”主任。老爸手下的紅人、心腹睡上刑板,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白鯊沒有心思享用老爸部下送給歌手的加餐,難以掩飾的坐臥不安,把這家夥內心莫名的惶恐暴露得一覽無遺。直到下午沈幹部進號,以號審的名義把他帶到辦公室談話,白鯊還是惶惶的神色。兩個小時後,回到號房的白鯊像換了個人似的,滿麵陰霾換成了滿麵春風,得意地揮動著手中的紙巾盒說:
“誰擤鼻涕,我這兒有紙。”
陳默不僅聽出他話裏有話,還看到他的手指頭殘留著墨水的汙漬和紅印泥的痕跡,那準是寫材料留下的印記。
揮之不去的告密者的陰影又在陳默眼前出現,他擔心歌手再次遭到暗算。
歌手帶著血汙來,不能帶著迷魂去,陳默好像清醒了許多,他要以百倍的警惕注視著號房的動向。
二
巡洋艦麵對潤江警方的突然出現,知道在劫難逃,他隻說了一句話:“我也該回去了。”
當時,寒山監獄采石場正在排啞炮,默哀般的寂靜帶有刻意的壓抑,隻有警戒的解除才能讓空曠死寂的采石場恢複生氣。可啞炮不排除,武警班長不舉旗,帶隊的幹警不吹哨子,勞改犯們隻能躲在安全地帶等待,抓住這個難得的空閑修身養性。
巡洋艦靠在石堆的後麵佯裝著閉目養神,旁邊停著快要散架的手推車,車上擺著兩隻破膠鞋,散發出的臭烘烘氣味把蒼蠅和蚊子都熏跑了,改在巡洋艦的光頭和垢臉旁安營紮寨,轟也轟不走。本來就有心事的巡洋艦愈加鬧心,恨不得幹活的哨子響起來,讓繁重的勞動驅散心中的煩惱。
采石場的運輸工是個俏活兒,雖然定額高,活兒重,又費鞋,但是瀟灑自在,推著手推車滿場轉,快活像神仙。巡洋艦用號房帶過去的兩件羊毛衫和一條毛巾被買通中隊的犯人調度,才攬到這個美差。他本來是爆破工,風鎬打眼,再填藥引爆。掙得改造分雖然多,但風險大,他不想把命搭進去。
巡洋艦的改造目標很實際,爭取減刑一年。他已經積下了一百八十個改造分,滿三百分可以減刑一年,四年的刑期,幹得再好,至多也隻能減一年。隻要減過刑,剩下的日子就是混了。混好了,幹部給一件紅馬甲穿上,就成了脫產的小崗,專門坐在陰涼地界擔任警戒,清點人數,給幹部端茶遞水。幹部總是在餘刑不到一年的犯人中挑選小崗,因為他們不會脫逃,用起來放心。
十拿九穩的改造前景忽地被彪哥毀滅了,就像好不容易擺了一桌即將到口的佳肴被一隻野貓掀翻在地,無法收拾。沒有想到彪哥的探監是來揭他的老底的,他更無法想象彪哥往死裏整他的緣由,即便往昔的交情是一張過期作廢的支票,像彪哥這樣義氣的人也不會忘恩負義吧?以前的嚴打風暴來臨之際,我沒有咬你,你才逃過一劫,活到今天啊。
當彪哥拿出白色棉襪子炫耀時,心虛的巡洋艦唯一能夠拿出的擋箭牌就是後台常局長了,不必指名道姓,彪哥一準會猜到。彼此之間的心照不宣,猶如知曉對方肚子裏有幾條蛔蟲。但願常局長這條大蟲能扼製彪哥的輕舉妄動。
巡洋艦亮出常局長這把殺手鐧也是實逼無奈,它的作用僅在於虛晃一槍。他不敢打姓常的保票,第一,帶他出道的那位大哥隻是用甲方含蓄了一把,並沒有挑明雇主是常局長;其二,你也沒有按照人家甲方的意思辦事,板子打不到姓常的屁股上,誤打誤撞的罪責得你自己承擔。姓常的無須翻臉不認人,他隻要一翻手,自己就得乖乖地到閻王爺那裏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