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3)

鬧心就鬧心在這件事上。殺手鐧有兩麵利刃,要麼製止彪哥的一意孤行,要麼就玩砸啦,利刃橫在自己的脖子上。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殺手鐧想收也收不回來了。

亙古沉寂的采石場,布滿了荒草縈繞的亂石堆,像被遺忘的荒塚,卻無處埋葬巡洋艦絕望的心情。他期待著繁重的勞動把鬧心的事丟在腦後,至少,勞動還能證明他今天還活著。

哨子吹響了,不是開工的哨聲,是開會的哨聲。

光頭們孤魂野鬼似的從各個采石點懶洋洋地奔來,一心想著把開會當成合法的偷懶,眯上一小覺。巡洋艦躲躲閃閃地坐在後排,低著頭想自己鬧心的事,突然間,他聽到了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出現在監獄管教科幹部宣讀的通緝令上,他敢說,在場的百十名光頭,不管是不是潤江籍人士,少有不知道彪哥綽號的,但是不會有人知道他的真姓大名。那個名列潤江公安局通緝令榜首的鼎鼎大名者正是彪哥,他沒有聽錯!相忘江湖的日子再久遠,他也不會忘記彪哥寫在作業本和考試卷上的真名實姓。這個名字一經闖進巡洋艦的腦海,像點著的雷管,巨響般震撼著虛弱的神經。巡洋艦注意到通緝令發布的日期,斷定彪哥是踏著通緝令追捕的腳步來見他的,目的隻有一個,落井下石,邀功求賞,擺脫嚴打風潮中的厄運。他的險惡用心能得逞嗎?疑問剛從心頭浮起,就被接下來的潤江公安局的通報回答得一清二楚。原來彪哥沒有退出江湖,他在暗中組織了帶有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團夥,在對天堂度假村進行有組織的搶劫時,遭到公安機關毀滅性打擊。通報告訴了一個讓巡洋艦不再鬧心的消息,彪哥在天堂度假村落網了。對公安機關來說,這是一個值得炫耀的勝利:重拳出擊,大獲全勝。對巡洋艦來說,是喜從天降:彪哥還沒有來得及把他送上斷頭台,自己先到了奈何橋。

宣布通緝令不過是序曲,接下來交代餘罪的動員才是監獄開會的正題,巡洋艦卻陶醉在沾沾自喜中。他放鬆了神經,挺直了腰板,若無其事地朝四周打量。他看到中隊的四名小崗坐在他的周圍,用眼睛的餘光瞄著他,好像監視著一個圖謀不軌的反改造分子,巡洋艦心中大為不快。若不是四名小崗的身後還坐著幾名中隊和管教科的幹部,他絕對要橫眉怒目,用凶狠的目光把這四雙狗眼看人眼低的斜視給“照”回去。他覬覦小崗的位置是為了輕鬆和自由,他討厭小崗跟幹部的親近,像個哈巴狗向主子搖尾乞憐。

做動員報告的幹部突然加大了嗓門,嚴肅地問:“你們當中誰有餘罪要交代?”

全場的光頭全都變成了啞炮。

“現在站出來坦白,還算自首,符合免除或減輕處罰的法定條件,政府說話算數。”

最後的規勸依然沒有效果。

“如果你不想在這裏交代,那咱們就換個地方處理你。”

沒有人相信這是真誠的告誡,他們聽到的詐唬太多了。

兩個警察從巡洋艦身後站起來,他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就聽見前麵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隨即,身後的兩名警察就把他給架起來了,迫使他以立正的姿勢聆聽對他的宣布:

“你因為隱瞞重大刑事犯罪被逮捕了。”

巡洋艦這才醒悟,原來宣布通緝令和通報,還有長篇大論的動員報告不過是鋪墊,對他的逮捕才是正題,才是高潮。他是這場戲的主角,道具是逮捕證、手銬,還有擺在腳下的小崗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卷,那雙破膠鞋正探頭探腦地打量他。

巡洋艦畢竟久經這種場麵的曆練,當突然降臨的厄運必須麵對時,他對銬他的警察說了一句不算掉價的話:

“我也該回去了。”

天堂湖發怒了。狂風掀起的巨浪湧向灘塗地,漫過密集的蘆葦,發出討債似的怒吼。歲月廢棄的碼頭龜縮在昏暗的湖畔,瑟瑟地承受著風浪的襲擊,在突然降臨的劫難麵前,它似乎預感到毀滅的到來。

就在潤江警方押解巡洋艦告別寒山監獄時,另一輛警車正載著白鯊離開看守所向天堂湖駛去。

熟悉的道路,熟悉的景色,白鯊好不得意。雖然坐在副駕駛座位的陳幹部沒有說明此行的意圖,但是看到警車在通往天堂鎮的路上疾駛,白鯊想到了解脫。他是從天堂鎮被帶到看守所的,解脫當然也要從看守所回到天堂鎮。白鯊經曆過多次化險為夷的解脫,盡管時間、地點和方式有所不同,但都會出其不意地給他一個驚喜,以大難臨頭開始,以豁然開朗結束的驚喜。他太盼望也太熟悉這樣的驚喜了,他心想,這次不過是以往驚喜的重演,自由已是必然的結局,在天堂鎮等待著他。

他能想到的原因,一定是老娘轉給他的那份舉報材料起了鼎力的作用。四五天前,他在沈幹部的辦公室把這份材料抄寫了一份,寫上自己的名字,又按了手印。這份被移花接木的材料舉報的是發生在潤江的多起汽車走私案內幕,那一筆筆有據可查的走私活動,非法獲得的巨額利潤,足以讓涉案的精英們步入刑場。隻有舉報這樣具有轟動效應的重大案件,才能成為白鯊立功、不再加刑的法理依據。這得歸功於老娘的良苦用心。

白鯊想著想著就笑起來,別人能舉報我,我也能舉報別人,不就是一個玩嘛,看誰能玩過誰?有老娘做後盾,白鯊相信自己獨具的優勢。在這場暗中的較量中,勝負並不取決於人多勢眾的上訪告狀,而是取決於後台力量的擺布。隻會“告”不會“玩”的才是輸家呢。

白鯊看著警車從天堂鎮繞了過去,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就對了,白鯊心想,恰當的地點應該是前麵路旁的那個電話亭,畢竟那不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地方。

警車全然不顧白鯊的心情,我行我素地駛過電話亭。白鯊的感覺不那麼美妙了,他想到的是把他徑直送回家,交給法定監護人的母親。可驚動四鄰的回歸,總是帶有蒙羞的意味。這是他不情願的,但又無法拒絕。

警車又不屑一顧地違背了白鯊的心願,車輪徑直穿過家鄉的村莊,在沒有路的灘塗地上跋涉。白鯊的心情隨著警車的顛簸而忐忑不安起來,他看到了兩輛警車一前一後地簇擁著自己乘坐的警車,儼然像一個車隊,默契地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這陣勢是不是有點大了,白鯊想不出所以然來。

灘塗地是個令人感到恐怖的地方。昔日的刑場,多少死鬼被擊斃在這裏,沒人收留的孤魂野鬼隻能隱在蘆葦裏,趁著夜色,四處飄蕩,刮起一陣陣陰風,把淒厲的哭泣送到人們的夢中,成了老人嚇唬孩子的口頭禪:“當心!別讓灘塗地的野鬼把你的魂兒勾去!”

白鯊沒有聽到風聲鶴唳中的鬼哭,鋪天蓋地的蘆葦倒像遼闊的草原,一望無際,遼遠而神秘。

車隊繼續西行,堅定地向著既定目的地駛去。撲進白鯊眼瞼的場景不再陌生,卻也想不起來何時巡視過這片屬於自己的領地。心慌意亂時,警車停在一個廢棄的碼頭旁,白鯊看到了他最想見到的人——七大隊長,盡管他繃著那張老臉,讓人永遠無法猜透他的心思,不過在白鯊看來,他臉上每一條繃緊的皺紋都閃爍著救星般的光澤。

七大隊長站在警車旁,像在觀賞一出電視劇的續集,把目光聚焦在白鯊的臉上,目送手下的幹警把白鯊押解到碼頭的殘階上。殘階上一無所有,階下的湖水一片渾濁,白鯊好像在狂風巨浪中看到了什麼,他猶豫了片刻,恐懼便阻止了那雙邁下台階的腳步,仿佛階下的湖水埋葬的一個久遠的秘密現已浮出水麵。

昔日的犯罪現場依舊保持著它獨特的氣場,一個無辜生命消失後的精神磁力充盈在天堂湖周圍。白鯊一踏上殘階,便感到這個氣場的存在,烏鴉發出不祥的哀鳴,連空氣都在放電,好像要把他的脊梁骨擊穿。白鯊死活都挪不動步了,若是沒有兩名警察夾著,他隻有癱在自己作孽的湖底。

七大隊長捕捉到白鯊的膽怯和萎縮,看到了這出戲已經進入高潮,一個他不願意接受又不得不確認的答案,此刻就寫著白鯊蒼白的臉上。那起令人發指的拋屍案是白鯊做下的。

在舉報白鯊犯罪集團罪行的材料中,記載著一個被白鯊從歌廳帶走的女孩從此失蹤,生死不明的疑案,引起了省人大法工委領導的關注,列為嚴打一號督辦的案件,批示潤江公安局要務必查明。舉報材料一直壓在七大隊長手裏,按兵不動的原因,並非這個舉報一無線索,二無證據,而是怕拔出蘿卜帶出泥。要想維持白鯊的原判,隻能維持原來查明的犯罪事實不變,隻要冒出一件餘罪,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案件就要重審改判,白鯊的小命就保不住了。他不僅無法向老上級常局長交代,也等於把常局長推上了被告席。

雖然省人大法工委一催再催,七大隊長還是置之不理。他應對的絕招就是一個字:“泡”,就是麵對“難辦”,要頂著不辦,拖著不辦,賴著不辦,讓時間淡化難辦,讓時機轉化難辦,最終還得按照自己的意圖去辦。七大隊長“泡”勁十足,他的小九九是,一旦嚴打風暴過去,他就會以此案查無實據為由,作為積案擱置起來。這是一個對上對下都好交代的處理結果。

沒想到,天堂湖浮現的一具女屍,竟也是“泡”出水麵的。

七大隊長是在審批技術科的屍檢報告時作出這番聯想的。屍檢報告表明,受害人係窒息死亡,天堂湖是移屍的第二現場,死者生前受到過性侵害和暴力摧殘,死亡時間大約在三年前的冬季。DNA比對結果確認死者是天堂度假村失蹤的盲人按摩師。技術科提議此案應與白鯊犯罪集團案件並案偵破。

七大隊長預感到浮出水麵的不隻是一具女屍,還有一個無法掩蓋的犯罪真相。技術科的提議無意間把七大隊長推到了尷尬的境地,嫌犯已經收監,提審是一步到位的舉措,而提審又是老預審員出身的七大隊長不能推卻的責任。難就難在他要與白鯊當麵鑼對麵鼓地搏殺,拿下口供,常局長那邊不好交代,拿不下口供,刑偵幹警麵前不僅不好交代,而且沒有麵子。事到如今,沒有“泡”的餘地了。他必須當機立斷。

七大隊長沉思了半天,從以往的預審經驗中篩選出兩條錦囊妙計:敲山震虎,引而不發。

把白鯊帶到案發地,讓他故地重遊,借景生情,順便來個察言觀色,這是“敲”;讓驚魂未卜的白鯊看著自己昔日的四名同案從後麵的警車押到殘階前,指手畫腳地表演一番,這是“震”;最後,七大隊長見火候已到,親自出麵,對白鯊來了個引而不發。

七大隊長上前主動握住白鯊的手。這個動作,在白鯊看來無疑是安撫的舉動,在七大隊長看來,則是進一步的試探。白鯊的手心沁出一層冷汗,七大隊長好像摸到了無言的證據。由此斷定此案是白鯊所為不再是懸念。

七大隊長說:“你是聰明人,不需要我多嘴多舌了吧?”

白鯊先是一愣,接著才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

“現在說還來得及。”七大隊長又說了一句近似許諾的空話。

“我要說的話都寫在一份舉報材料上了,想必沈幹部已經交給你上報了吧?”

“那份材料叫我沒收了。”七大隊長板下臉來說,“如果你不想沒事找事,給你老爸惹麻煩,你就不要再提這件事!”

“難道你不想讓我逃過一劫?”

“我不想讓你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份材料會把一個姓常的副市長推上絕路!”

白鯊似乎明白了什麼,他哀歎了一聲,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相同的安排引導著巡洋艦故地重遊。

警車進入潤江市區,故意放緩了車速,像一個閑情逸致的少婦在逛街。巡洋艦心想,耽誤這工夫幹什麼,此時,我應該坐在審訊室裏陳述往事,讓你們盡快結案、盡快審判、盡快上路。要死就要死得痛快一點,不要拖泥帶水。刑板上的日子不好過,知道不?等於淩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