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 3)

警車穿過老街石橋,繞過西市牌樓,駛進青楓巷,停在藝校教師公寓遺址前的拆遷工地旁。巡洋艦頓時明白了送給他的這份良苦用心,從那一刻起,作為抗拒的反應,他故意閉上了眼睛。

察言觀色的警察看不出巡洋艦絲毫噩夢重溫的表情。

巡洋艦可以視而不見,但是抑製住的觸電感覺卻引爆了內心的轟鳴,大腦一片空白之後,親身經曆的場景清晰地閃現出來,仿佛往事曆曆在目……

……風聲雨聲敲門聲從耳畔響起,緊閉的房門微微開啟,一個身穿著睡衣睡褲的女人正用陌生的目光打量著他,像打量一個不速之客……那個目光再也沒有從他心中消失……就是她啦,該出手啦,他在心中督促著自己……他走進去,按照自己的預想走進去……時間倉促,下手太狠……甚至有些不忍心……還有不該出現的疏忽大意……摸錯了門找錯了人不說,那雙沾上汙血的襪子怎麼能丟在天堂度假村?也是機關算盡吧……那麼,僥幸心理呢?替身究竟是靠不住的,就像不幸的吳老師是她妹妹的替身,不幸的歌手是我這個真正殺手的替身,我不過是常局長的替身一樣,都是靠不住的……假戲難以真唱……假戲該收場了……這出戲該叫什麼?我無法說出的懊悔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玩砸啦,你得認賬。我不能拿人家姓常的說事,當擋箭牌使,再說誰信?因為我隻有猜測沒有證據。當著警察的麵,揭他們頂頭上司的犯罪企圖,非把警棍塞進你的嘴裏不可……唯一知道我有這個甲方的是彪哥,此時,他正在看守所的牢房麵壁呢,他就是想說出真相,也沒有人理睬他了……該著我死,就不要拉著姓常的一道奔赴黃泉了……打頭是現世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現在,我聽到了喪鍾響起,不要問它為誰而鳴,他就是為你而鳴……有遺憾嗎?沒有,這是命!隻是有點小小的疑問,我實在想不到是誰舉報我的?七科長不會告訴我的……帶著這個疑問下地獄也好,有個念想總比空落落的好……

真真切切的轟響把巡洋艦從幻滅中震醒,他看到眼前的教師公寓在騰起的粉塵中倒塌,露出後麵一棟危樓的牆麵上寫著一個醒目的“拆”字,被粗糙的白圈禁錮著,無處可逃。

巡洋艦認定這是上天給他的啟示。

沒有熄火的警車重新啟動,圍繞著坍塌的教師宿舍樓默默地轉了一圈。在它歸於廢墟歸於消失前,終於等到了凶手的歸來,等到了告慰吳老師亡靈的那一天。隻有老天曉得,警察押著凶犯默默地繞行是遲來的哀悼。

巡洋艦還是緊閉著雙眼,把沒有表情當成最好的表情,意在讓警察琢磨不透。故地重遊不過是進入審訊的前奏,他想,七大隊長早已在看守所的審訊室裏等得不耐煩了。

原以為的通宵達旦的突擊審訊並沒有進行,空蕩蕩的審訊室竟然用白粉鋪地迎接巡洋艦的歸來。在一群恭候的便衣警察中,七大隊長好像降格為普通獄警,忙前忙後地安排。

“給他穿上一雙襪子。”七大隊長吩咐道。

巡洋艦才想起了自己是光著腳從寒山監獄拉回來的,那雙可以探頭探腦的破膠鞋還羞答答地躲在行李裏。

地麵鋪著白粉的審訊室隨即成了巡洋艦上演獨角戲的舞台,按照人家的指令,巡洋艦是倒著出場走進角色的,把一連串的腳印清晰地留在他的麵前而不是背後。這和他曾經出現在吳老師家中的動作極為相似,他也是提著鞋子倒退著離開的,留下的足跡成了今天人家認定的根據。

何必呢,我又不是不認賬,出什麼洋相?巡洋艦一臉的反感。

七大隊長瞪了他一眼說:“我們是重證據的!”

巡洋艦隻得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倒退的動作,供人家欣賞,評頭論足。直到他被帶到另一間審訊室,坐在七大隊長麵前。

“我配合的怎麼樣?”巡洋艦搶在七大隊長幹咳之前,喧賓奪主地問了一句。幹咳是七大隊長審訊前的信號,巡洋艦不想聽到這個噪聲率先發出自己的追問。

“我想聽你的交代。”

“這不成問題,隻是我想知道,是誰把這件事捅出來的?”

“你以為天衣無縫嗎?”

“我畢竟已經蒙混過關了。”

“你沒有保住這個秘密。”

“我?”巡洋艦更相信這是七大隊長慣用的彎彎繞手法。

“你沒有管住自己的那張嘴。”七大隊長挑明了說,“你想想,你在號房鬧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

巡洋艦無從在記憶中打撈自己在號房的言行。

七大隊長從案卷中抽出一張紙,提示了一句:“你怎麼知道死者是被剪刀殺死的?”

此時,七大隊長拿出這份材料意在證明自己的說法不是空穴來風。盡管他的聲音顯得極為輕描淡寫,卻如雷貫耳般在巡洋艦耳畔炸響。他看見了自己在餐巾紙上寫的悼詞,歪七扭八的字跡比七科長的提示還令他震驚!巡洋艦想起自己操辦的追悼會那場鬧劇,他把自己寫的這片紙當著紙錢拋在刑板上。你的那張臭嘴露出的是馬腳,你寫下的文字留下的是證據。你他媽的總是在得意時忘形。

七大隊長見懊悔的巡洋艦埋下了頭,知道時機已到,又順勢敲打了一把:

“知道殺死吳老師的凶器是一把剪刀,除非……”

“除非我在作案現場。”

“說下去!”七大隊長攤開了審訊筆錄。

審訊名正言順地回到了主題,七大隊長沒有多費口舌,巡洋艦就道出了作案經過,口供與技術科的現場勘查報告完全相符。七大隊長也沒有深究巡洋艦的作案動機,盡管他不相信巡洋艦稱自己因強奸未遂而殺人滅口,他更願意把這張紙留給檢察院捅破。不知道深淺地盲目追究,不如就此打住。連常局長都在極力避嫌的事,吃不準來頭的他怎敢多嘴多舌?

可以結案了。很難用一句話形容七大隊長此時此刻的複雜心情,是喜是憂?是進是退?是如釋重負抑或如履薄冰?兩件積案同時告破,兩個凶手查明歸案,可以回複公安部和省人大法工委了,對潤江的老百姓也有一個交代了,談不上立功,至少沒有瀆職。可是,七大隊長沒有高興起來,他的腦海裏出現了常局長冷冰冰的麵孔。就像他無法歸攏自己麵對白鯊真相畢露時的複雜心情一樣,他無法揣摩常局長聽到他兒子犯下死罪的複雜心情。可這又不是一件拖著不辦、瞞著不辦的事,紙裏包不住火比火燒眉毛更可怕。他隻有如實稟報了,好在女屍是浮出水麵的,作案經過也是白鯊自己交代的,麵對突如其來的始料不及,自己隻能接受不能拒絕,更無法掩蓋。這是職務行為,不得已而為之。

歌手無法理解“自由”這個高貴字眼的含義,當陳幹部向他宣布“無罪釋放”的通知時,換來的是一臉傻笑。

看守所願意把無罪釋放當著喜事辦,不像送死囚上路打靶,唯恐看守所降臨的驚恐變成其他羈押人員的噩夢。恐懼和喜悅一樣,都具有傳染性,但是恐懼的殺傷力更大,難得遇到的無罪釋放,當然要當著喜事辦,像要對衝掉死囚在看守所留下的不祥陰影。

歌手正在躬身反省,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叨咕些什麼,光頭們也懶得去聽這些噪音。光頭們早已對歌手在號房“活著”的方式熟視無睹,要麼手舞足蹈、長歌當哭,要麼沉默得像一具僵屍,隻有兩隻空洞的眼睛飄著幽光。除了陳默,沒有人相信自由對他的“活著”有何意義。

陳幹部見歌手毫無反應,又喊著他的名字道:

“葉翔,你自由啦!”

歌手還是無動於衷。他不僅不理解自由的寶貴,也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他仍在專心致誌地做著自己的“功課”,繼續著他永遠不會結束的請罪和反省。

“葉翔,你放票了,明白嗎?”陳幹部不再倚門而立,他走進號房,用手指著歌手說。

歌手看到陳幹部伸出的手指,恍然大悟地回應道:“石頭、剪刀、布!”

陳幹部哭笑不得。釋放證一到,當事人的身份就由罪犯嫌犯變成了公民,開門放人來不得半點遲疑,可是麵對歌手的不理解不配合,陳幹部有點始料不及。他不如管號房的沈幹部熟悉歌手的情況。

陳默早已從蘇婭寄來的生日賀卡中知道歌手的名字叫葉翔,由此,他萌生了一個聯想,用一個鴻雁展翅的動作,比畫著飛出號房門外,來啟發歌手的回歸。歌手愣了片刻,似乎才明白這是“開飛機”的懲罰,受罰的對象竟然是他!

歌手不情願地彎下腰伸平雙臂把頭頂在牆上後,發出了“喀齊嚓”的怪叫,鴻雁和飛翔成了他心中恐怖的暗示。審訊和關押像一把雙刃劍,鈍刀子割肉般斬斷了歌手聯想的翅膀,《鈴兒響叮當》的呼喚消失在心中的黑暗中,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陳幹部沒有想到開門放票這種順水人情皆大歡喜的事情,居然在歌手麵前變成了一種麻煩。他顯得束手無策,公民是不能押解出境的,手銬、井繩、白蠟棍一概用不上,這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哪。一紙法律文書可以輕而易舉地恢複歌手的公民身份,卻難以換回歌手的公民意識。沒有歌手的主動配合,邁步出監就是舉步維艱。

陳默急中生智,給陳幹部出了一招。

“葉翔,提審!”陳幹部換上一副嚴肅麵孔,敲打著牢門喊道。

這一招果然奏效。歌手聽到“提審”二字,轉身從通鋪上跳下來,站在陳幹部麵前,立正、低頭、彎腰,誠懇地說:“服從政府,接受審判,石頭、剪刀、布!”

陳幹部讓陳默給歌手換上一套幹淨衣服,髒兮兮臭烘烘的歌手乞丐般地走出看守所到大街上亮相,丟人現眼的一定不是他本人。

“我不換衣服!”歌手好像受到刺激,拒絕地說:“我不是偽裝的殺人犯,我是真正的殺人犯!”

“穿上幹淨衣服,警察叔叔會喜歡你的。”陳默騙他說。

“胡說!”歌手自以為是地反駁道,“我要是換上這身衣服,警察叔叔就認不出我來了,他們會通緝我的。”

“通緝令在我手裏呢。”陳幹部不失時機地晃晃手中的釋放證,成功地打了一個馬虎眼。

“我跟你走。”

這是歌手留給號房的最後一句昏話。他是在跟著錯覺走,迷魂拉住了他的手。

空落落的感覺驟然降臨到陳默心中,歌手走了,卻把深刻的孤獨和無盡的鬱悶留給了他。惆悵還沒有來得及梳理撫平,就被打開的飯口攪亂了。

“多留下兩份飯菜,你們別私吞。”癩哥交代陳默說。

陳默一時沒有回過神來,盯著飯盆發愣。

“歌手不會是把你的魂兒帶走了吧,北京人?”

陳默才發現癩哥在同他講話。

“你說,歌手走出大牆,他能走出陰影嗎?”

“你他媽的太哲學了,我替你問問歌手吧。”癩哥說。

“他還在看守所?”

“別大驚小怪的好不好?潤江隻有一個看守所。”

“他不是放票了嗎?”

“他還得作一份翻供的筆錄才能離開,要不,誰替他承擔錯案的責任,是你還是我?”

這又是一個折磨,歌手的噩夢來自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幾乎是尾隨著癩哥離去的腳步,預留的兩份飯菜的主人一前一後地回來了。

一個是白鯊,還有一個是久違的巡洋艦。

牢房像一個永遠不會散場的舞台,各類角色輪回出場。陳默一見巡洋進號就明白了他的結局:“青楓巷來客”這出戲的A角來了,B角還能不走嗎?不同的是,巡洋艦無奈地走進了自己的角色,而歌手至今也沒有走出強加給他的角色。歌手從殺手的迷惘中淡出可能是相當緩慢而痛苦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