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
幹警查號的腳步聲在走廊響過一陣子,新來的嫌犯還在蒙頭睡覺,這種坦然而放肆的樣子,簡直就是對白鯊的一種輕蔑。盡管白鯊也不把幹警查號當回事,但他不容許別人稍有怠慢,查號畢竟是看守所一天的最重要的考核,號房要交出滿意的答卷。不然就是跟他過不去,起碼是給他丟臉。白鯊把自己的麵子看得比眼下的身份更重。
眼下的新犯成了白鯊的眼中釘。
新犯是淩晨三時許進號的,躡手躡腳地把自己放倒在刑板上就睡著了,好像疲倦的旅客躺在火車站候車室的長椅上,要把一路風塵拋在身後。白鯊看不過去,走過去踢了新犯一腳,新犯動了動身子,又睡過去了。白鯊正要再來一腳,隔壁號房的開鎖聲伴隨著開門聲已經咣咣當當地響成一片,光頭們開始正襟危坐,以一種應付的神態等待幹警魚貫而入。白鯊罵了一句,趕緊竄回東鋪一號位坐下來。
雖然大家夥都沒有跟這位新犯打過照麵,也鬧不清他是個什麼鳥人,就憑他一進號就往刑板上一躺,好像那就是他的領地和歸宿,說明他對號房的規矩根本不懂,能躺在號房最忌諱的刑板上呼呼大睡,你就別指望一個二百五能對幹警蒞臨號房畢恭畢敬了。
讓他領教領教幹警的教誨吧,看守所的警察可不是你想象中的旅館服務員、大車店的小夥計,他們不會容忍你的放肆。
大家夥兒終於和白鯊想到一塊了,那期待的表情全都寫在臉上。
對新犯的訓斥和懲罰最終沒有發生。孫所長帶頭躡手躡腳地走進號房,好像不願意驚醒刑板上的那位睡客,陳幹部隻是用目光清點了人數後,然後見怪不怪地帶頭離去。斷後的沈幹部交代白鯊,扯條被子給新犯蓋上。
白鯊正在運氣,眼前這個不識相的家夥,大逆不道的行徑不再是對政府幹部的不恭而是對自己的不敬,甚至是一種冒犯。氣哼哼的白鯊扯了條被子,不是給新犯蓋上而是把他給蒙了起來。他用眼神招呼無情劍和楊曉易過來助戰,給這個裝睡的家夥供養一頓豆角燜幹飯。
無情劍一把按住了躍躍欲試的楊曉易,罵了一句:“你不是他的馬仔,逞什麼能!”
白鯊裝著沒聽見,隻能自己動手了卻這樁無端的挑釁,不管是來自新犯的裝傻充愣,還是來自無情劍的忤逆和楊曉易的無動於衷,還有陳默等人的冷場,他得用行動表明自己的克製已經達到極限。
這時,白鯊看到了新犯像伸懶腰似的伸出了戴著手銬的雙手,仿佛遭到閃電般的一擊,豆角燜幹飯的念頭立刻支離破碎,無法收攏起來支撐自己的行動。手銬是一種待遇,表明新犯是一個重刑犯,無論如何,他都得退避三舍。萬一下手重了,花了他的臉,殘了他的手腳,那就是太歲頭上動土了,看守所幹警那頭不好交代不說,萬一檢察院官前來提審,拉出去就是號房暴力展覽,他吃不了得兜著走。
白鯊忍住了。
這時,新犯已經醒來,披著一件風衣式的夾大衣坐在刑板上,被手銬絞在一起的雙手在大衣裏麵摸索出一撮煙葉和一盒火柴,卷了一支長長的雪茄點上了。單憑四處彌漫的誘人香味,絕不是關東煙雲煙旱煙之類能比得了的大路貨,說它來自哈瓦那也未必是胡扯,新犯身上那件黑色圓領衫印著的頭像正是古巴的革命領袖切·格瓦拉。
新犯悠閑地吐著煙圈,像欣賞一幅變幻莫測的煙雨圖,專注著氤氳在眼前飄忽四散。人都落到了這般地步,還要竭力張揚自己的個性,著實是個人物呢。白鯊隻覺得這個人眼熟得很,又想不起他是潤江哪個碼頭的老大,自尊令他不便主動地搭訕,他得端住自己的二八架子。無情劍已經看到廬山真麵目,新犯是潤江早已金盆洗手的大哥大,從出道的輩分上說,人家是爺爺輩的,要想套近乎,差著好幾代呢。
“有人踢了我一腳,是吧?”
新犯好像從沉浸的煙靄中想起一件值得回味的往事,熄滅了煙火,做出來一個邀請的姿勢說:
“我想請他站起來。”
無人響應。沉寂中湧動著一絲不安。
“都是站著撒尿的,敢作敢為嘛!”新犯站起來,說話的語氣有點衝,但表情相當克製。
楊曉易從座位上躥起來,他要替白鯊頂賬,硬充大尾巴狼。
“你是太歲,動不得?”
“我的屁股你可以舔,但不能踢。”
“要是你的屁股長了兩個眼,我還真願意伸出舌頭來展示一下舔功。”
“我的屁股長了幾個眼,難道小雪沒有告訴你?”
此話一出,楊曉易不解其意,白鯊的臉卻繃不住地沉了下來。小雪是他在歌廳勾搭上的情人,也是舉報他的仇人。這個臭男人睡過小雪,白鯊並不在意,因為小雪背叛了他。他隻是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吃軟飯的家夥竟然拿小雪來羞辱他。
藐視加惱火,白鯊不再沉默。
“小雪的便宜可沒那麼好占,你得當心你的那條根!”
“等我上路時,我會割下這條根給你泡酒喝,你的陰氣太重,那玩意壯陽。”新犯好像認出了白鯊。
“這麼說你是知道我的尊姓大名了,你……你大概不會是個隱士吧?”白鯊要新犯自報家門。
“不用自我介紹了吧,我榜上有名。”新犯坐在刑板上指著牆上貼的通緝令說。
無情劍搶先跑到通緝令前,指著名列榜首的照片說:“他是彪哥,潤江地麵上真正的龍頭老大,你們可別看走了眼!”
這話好像是說給白鯊聽的。
“別給我吹喇叭抬轎子好不好?你比通緝令上說得還離譜,我是人不是魔,也不是俠。”
光頭們冷眼端詳通緝令上的照片,方知離譜是怎麼回事,照片分明印的是一個凶神惡煞的魔鬼影像,與他們麵前的彪哥怎麼也聯係不到一塊。
“好,有通緝令為證,我就不多說了。”無情劍借此打住話頭。
“我的路走到頭了,開心和平靜是我最後的要求,希望各位多擔待。”彪哥說完,起身把牆上的通緝令揭了下來,交給無情劍。
“這通緝令還有一個用處,我走後,你替我把它燒了,那麼多難兄難弟和我一起奔赴黃泉,需要買路錢。”
無情劍接過通緝令說:“瞅瞅你印在上麵的尊容,凶神惡煞的樣子,隻怕陰間地府還不敢收留你呢。”
“我對必死無疑不抱任何幻想。趁著我這會兒腦殼還沒有開花,想結識結識咱們號房的落難弟兄。”彪哥向無情劍發出邀請。
無情劍就先把彪哥拉到了白鯊麵前,那意思等同於揭發,踢你一腳的就是此人。
沒等無情劍指認,彪哥好像遇到了老熟人,開口就說:“你是白鯊,其實應該榮登通緝令榜首的是你。”
“沒想到我一腳踢出一個臭屁來。”在彪哥麵前早已變得不成一盤菜的白鯊強勢著說出來一句屁話。
“知道臭就好。”彪哥虛晃一槍,並不點破。
“知道黑就更好。”白鯊見彪哥沒有對他施展拳腳,又厚著臉皮回了一句心虛又不示弱的話。
“社會上傳說你們父子兩人形同陌路,沒想到你們的觀點倒是如出一轍。”彪哥冷笑著說,“說我是黑社會,抬舉我了,其實我不夠格。要我看,你們這對老少爺兒們倒像是一對黑蛀蟲,什麼社會都得被你們從裏麵蛀空。”
白鯊閉上嘴巴,他不想把老爸扯進來。老爸是背景,不能當被告。
彪哥轉過身,對著陳默說:“你是北京來的吧?看來我沒有走錯號房。”
一直對彪哥琢磨不透的陳默隻是應酬地點點頭,他飛快地搜遍記憶,也找不出和黑社會打交道的任何印記,連彪哥這個名字都沒有聽說過。當他確定不認識這位黑社會老大時,內心的提示是,自己要警惕,要和這個人保持距離,免得惹火燒身。將近一年的牢獄生活,他已經對號房有了來之不易的感性認識,這是個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的地方,不管什麼社會都數這裏最黑。除了當心,他無需告誡自己別的什麼。
二
“彪哥,小雪是怎麼傍上你的?”無情劍好奇地問道,“那可是天堂鎮的大美人啊!”
午飯後,無情劍和彪哥拉起了家常。他對彪哥的敬佩,一半來自彪哥在江湖上如雷貫耳的名氣,另一半來自彪哥和白鯊的勢不兩立,讓他在號房有了盟友和靠山。他不知道彪哥是怎麼跟白鯊之類的惡少結下梁子的,也許小雪是他們反目為仇的酵母。
“小雪是個複仇女神,她身邊不缺吃軟飯的男人,但沒有一個人敢幫她追殺白鯊。”
“這麼說,她不是傍你是求你了?”
“起初我也以為她是為這件事來求我的,我的接待是客氣有加,但拒絕是沒商量的。”
彪哥自大西北歸來金盆洗手的事,無情劍早有耳聞。他隱居在天堂湖,開了一家水上餐館,雕梁畫棟的漁船錨定在湖心,母親采買,父親掌勺,寡姐收款記賬,還收留了幾個被白鯊蹂躪的女孩當服務員,彪哥自當艄公,接送客人往返,每每陶醉在湖光水色間,大有寵辱皆忘的愉悅。客人多是流連忘返的回頭客,圖的是那份逃避世俗繁雜的雅致和寧靜——月明星稀之夜,絲竹管弦之間,舉杯邀月,把酒臨風,乘興而來,微醺而歸。偶爾還能聽到彪哥的仰天長嘯:此江湖非彼江湖也!更有深夜聞鍾,靈魂出竅的曼妙。
其間,潤江地麵上發生了好幾起團夥火拚的事件,打得不可開交,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請彪哥出麵擺平,都遭到他的婉言拒絕,他的理由是:我已是山野之人,不想出賣昔日的聲望;事情嘛,起於因果,轉於輪回,相信會自生自滅。
無情劍想不出小雪是用什麼錦囊妙計把鐵心歸隱的彪哥逼出山的?
“想必是小雪給彪哥戴上了一頂為民除害的高帽,借你的手把她的仇人白鯊送進地獄?”這是無情劍唯一能想象出的理由。
“我不會為白鯊這條落水狗而改弦易轍。”彪哥說,“所以我才對小雪說,如果你是為了感謝我曾向深受白鯊禍害的女孩和她們的父母提供了微薄的資助,那就免談什麼討教、幫助。”
“如果不是為了雪恥,小雪還能為什麼事求到你的門下?”
“小雪不過是一個引薦者,她還帶來一個女孩。”
“女孩?這事聽著有點亂。”無情劍摸不著頭緒。
“告訴你吧,這個女孩叫蘇婭,是歌手的女朋友。”
“噢!”無情劍隻有驚訝的份兒,他不由自主地朝歌手瞄了一眼。
“我問她,你是來找我消災還是滅禍?蘇婭說,她的男朋友蒙冤下獄,想請我調查取證,揭示事實真相。我說,這可是警察叔叔幹的活兒,我怎麼能去搶人家的飯碗?蘇婭說,要是警察叔叔不管這件事,你管不管?我就奇怪了,哪有貓不捉老鼠的?蘇婭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說,這是貓跟貓之間的事,與老鼠無關。”
“貓跟貓之間的事?”無情劍有點開竅地說,“這不是誘你去添貓×嗎?你千萬別中了人家設下的圈套。”
“我不是一個容易上當受騙的人。盡管我此前看到過吳江媛老師被害的新聞報道,也聽到了來自道上的各種說法,可是我還是覺得蘇婭對她男朋友殺人案疑點的坦陳頗有道理。她說,被害人吳江媛老師是歌手的恩師,他對她敬重有加,絕不可能恩將仇報。歌手是一個左撇子,演唱時就能看出來他的左手比右手靈活,一個用左手使筷子的人,不可能用右手殺人。歌手的供述隻能是屈打成招……
“我打斷了蘇婭的話,我有限的反偵察能力告訴我,蘇婭對案情的表述竟然像個內行,可能在她的身後還有一個具有專業水準的高手。我就對她說,你有沒有搞錯,我開的是餐館,可不是律師事務所。你得另請高明,最好找一位公正勇敢的律師。
“蘇婭回答我說,我有一位律師,是一位不請自來的北京一所大學的法學副教授,北京的最高法院已經采納了她的辯護意見,案子發回潤江法院,卻再也沒有了動靜。”
“走到這步就危險了!”無情劍跟著起急地說,“案子卡在公安局,人關在看守所,弄不好,在號房製造一個小小的糾葛就會把歌手給滅了,誰能說清號房的事?”
彪哥頗有同感地點點頭說:“這正是我動心之處。可我還是沒有貿然應許,我提出要和那位不請自到的餘老師見見麵,不管她是有意或無意,都不能躲在蘇婭的身後。”
“你見到她了?”無情劍問。
“沒有。”彪哥說,“餘老師回北京了,她是陳哥的辯護律師,卻被潤江警方拒絕會見她的當事人,又不讓看案卷。她隻好回北京尋求法律援助。”
“這事聽著鬧心,不光鬧心,還有點犯糊塗。”無情劍問道:“蘇婭是歌手的女朋友,怎麼會和陳哥的辯護律師搞到一起了?”
“她們兩個人是在看守所門前認識的。知道陳哥和歌手關在一個號房,而且都是冤枉的,她們兩個人就成了朋友。其實,這也算不得奇事,當年我老娘不就是在監獄的接見室結識了同來探監的大背頭的老娘嗎?”
“大背頭就是從這個號房滾上山的,不過他在號房的綽號叫巡洋艦。”無情劍的一個“滾”字,充滿了對彪哥昔日同夥的蔑視。
“聽說他為一輛摩托車吃官司的,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不像是老江湖幹的事。”無情劍又補充了一句惋惜的話。
“我也不相信他會為了一輛巡洋艦摩托車重出江湖,而且會和那些不著調的人搞在一起。這裏麵有貓膩。”
“不提他了,反正他在看守所的名聲挺臭,山上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大洋馬那幫人要在山上收拾他呢。”
“我見過他了,最終收拾他的隻能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