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不願盡孝道的兒女熱衷於為有殘疾的孤寡老人安排婚事,盡管搞不成談論一下也很愉快,可以減輕自身的壓力。
他們坐在人行道上喝啤酒,躲閃著擦肩而過的行人。討論到後來不免又生出一絲悲哀:這些問題說明了什麼呢?隻能說明市委對高校不重視,明知他是個豬大腸還要放到高校來。
老龔紅著眼說:“管他到哪兒,隻要他離開S大就好。”
劉賓儒說:“關鍵是你要上來。”
老龔說:“誰知道呢,也許又換了牛大腸。”
劉賓儒說:“那就看你識做不識做了。桑那一把!”
“還真的請啊?”
“那還有假?讓小姐捏捏他不快活?”
“不會搞出什麼事情吧?他不會認為我是個老手吧?”
劉賓儒突然站起來大聲說:“你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裏?”
“哪裏?”
“虛偽!扭扭捏捏!這種作風二十年前就淘汰了!”
路上行人很多。有兩個小姐還停下來,大概想觀察一下,這兩個體麵人下麵還有沒有生意可做。
接下來日子繁雜而又奇特。不知是巧合還是必然,校園裏風向陡轉。
首先是對侯川的通報批評和侯川在課堂上碎然倒下,激起了教師的公噴。校內網頁上的BBS天天都是這方麵的言論,集中起來就是“教師有沒有權力公開批評學校的管理”。鍾書記起初還想彈壓,把幾個網站的頭兒狠狠修理一番,說是守土有責,如果不能清除網上汙染就堅決取締。可是網上傳播比瘟疫還厲害,這事很快引起上級有關部門的注意,不斷來電詢問,搞得鍾書記又害怕起來。
與此相反,老龔在侯川問題上的暖昧態度,不但無損絲毫,反而連連得分。他向侯川鞠躬認錯的舉動被傳神了,他被描繪成一個既能捐棄私人恩怨又能維護大局的新時期開明領導。他既能忍辱負重又能堅持原則,既能公私分明又能頂住壓力。總之那種被動挨打的感覺一掃而空,反而因為被動收獲了許多笑臉。這種感覺特別奇妙:突然一下晴空萬裏,看到了自己的人格境界。
恰好那個曾經向校圖書館贈書的區委書記出事了,傳說他家床鋪底下搜出一隻箱子,裏麵的港幣現金就好幾百萬。這下鍾書記慌了,逢人就解釋“學校建在人家地盤.上,不得不搞好關係”的苦衷。好像他是被逼到公公床上的小媳婦,大有打碎牙齒往肚裏咽的無奈:
緊跟著是市委組織部對校領導班子考核打分。按照規定,每個班子在換屆之前都要在中層幹部中進行一次“民意測驗”,也就是打分。本來是個例行公事,上級也絕不會根據分數高低決定去留,這道理誰都明白。可是由於“侯川事件”的鋪墊渲染,人們的熱情空前地高漲起來,給領導班子來了個不及格。班子不及格,自然是主要領導不合格。而給領導幹部的打分,老龔自然又高居榜首。這樣一來,鍾書記捂著腮幫的嗬嗬笑聲就跟咳嗽差不多了。
校園裏過去有個飯館,是承包給一個老師的。鍾書記搞優化教學環境時下令停辦了。這個老師拿著承包合同告到法院,法院判決學校賠償損失。本來賠了錢事情已經了結了,可這天又來了一幫記者。
聽說是中央電視台的,鍾書記就決定把中層千部會停掉,親自來接待他們:這幫記者很能煽,先讓鍾書記把偉大意義說夠,把鏡頭癮過足,然後才連珠炮似的發問,搞得他渾身紅血球隊列似的在臉上一排排碾過。
“您認為黨委的中心工作能壓倒一切嗎?教學環境與服務設施有矛盾嗎?
學校簽合同很隨意嗎?究竟是權大還是法大?”
鍾書記毛了,說:“我是黨委書記,當然是我大!”
“您能不能再重複一遍,我們再來一次怎麼樣?”
鍾書記這才知道上當,伸手去擋鏡頭,正好又給錄下來。
《經濟半小時》播出了這個節目,某大報還配發了消息和評論。鍾書記這才明白上鏡頭並不那麼好玩,見到誰都把腮幫托起來作沉痛狀,那種嗬嗬笑也更加誇張。一邊搖頭一邊說:“這是斷章取義嘛,蒙太奇嘛,他們跟我搞蒙太奇!”
與此同時,學校也成了熱點。當地一家小報對S大進行追蹤,隨便一件小事,都要深入報道,沒完沒了地糾纏。教授離婚,學生自殺,都成了他們的開胃小吃。而且查有實據,角度刁鑽,看似社會新聞,其實都暗含著深意。流言,像毒蛇吐出的信子,沒完沒了地追著這座美麗的校園。據招生辦的老師調查,今年本地考生中有不少原來打算報考S大的學生現在都有退縮的傾向。他們並非出於專業或者城市的考慮,而僅僅是覺得不光彩。正是全國高校都在摩拳擦掌擴大招生,競爭日趨激烈的當口兒,全校沒人不罵的。罵領導成了時尚。
鍾書記下令學校任何單位接待新聞記者都要經過黨辦批準。他說:“現在上麵對新聞工作很有看法,正在整頓,學校又處在敏感時期,黨委不能不管。”
其實鍾書記差不多已經崩潰了。
有一天正在辦公室裏說事,突然頭頂上響起電鑽聲,鑽得人心煩意亂。教務處牛處長神神秘秘地告訴他:“這是鍾書記裝修辦公室呢。”老龔不解:“又裝修什麼辦公室?”牛處長問:“你真不知道?”
原來鍾書記前幾天請高人來看過了,高人認為他辦公室的朝向有問題,陰氣盛而陽運衰.鎮不住人。破解的辦法就是把門窗重新改過,放兩隻石頭獅子鎮一鎮。另外這位大師對咱們學校的校旗也有看法,建議換成白底紅字。可是辦公樓都是正南正北的朝向,鍾書記隻好找一間頂樓的辦公室,把門窗卸下來重新安裝,窗偏東南門向西北,而且高高在上把所有人都踩在腳下了。
沒有人不搖頭暗笑,也沒有人出麵勸阻。老龔心想,一個高校落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話可說?他也不吭聲。
又過了幾天,黨辦通知:周末組織一次爬山活動,要求全體中層以上黨員幹部必須參加。具體安排是:淩晨四點集中,在六點整登上特區最高峰迎接日出,它標誌著S大將以嶄新麵貌迎接新世紀。這本是二000年第一天的活動,因種種原因推遲了雲雲。
這一路上盡管牢騷不斷,卻也沒有缺席的。大家都想來看個新鮮,他們說,這是“開光儀式”。果然,太陽升起,S大的新校旗徐徐展開,白底紅字,碩大無比,迎著朝陽波濤一樣起伏。鍾書記把那對牛眼瞪圓了激動地說:“這個時刻我也不想多講了,我祝願大家發財發財再發財,祝願學校千禧千禧千千禧!”
然而“開光儀式”並沒給S大帶來好運。據招生辦預測,今年本地走讀生的擴招計劃根本完成不了。S大是地方大學,過去計劃局要求至少有一半指標留給本地考生,因此外地考生想進來是很困難的。現在這個形勢一來,想臨時增加全國擴招指標也來不及了。生源是學校的命脈,關係到學校實實在在的命運。
這一下,鍾書記也傻掉了。他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千禧本是基督教的概念,他祝願學校“千禧”的本意也許並不壞,總是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意思吧,可他想不到會有這樣的效果。
這天學校又來了幾個記者,糾纏著非要采訪鍾書記,搞得他都要哭出來了。
老龔罵劉賓儒:“你搞什麼鬼啊?你的強項就是這?這幫人全是你朋友?”
現在老龔火氣也大了,對劉賓儒明顯有點居高臨下。他在學校的聲望如日中天,劉賓儒自然也就矮了下來。
劉賓儒說:“絕對不是。我怎麼可能有這樣的朋友?我隻是給電視台打過招呼,而且我隻是提供新聞線索,至於怎麼處理那是人家的事。我錯在哪兒了?我怎麼可能往自己臉上抹灰?”轉而他又陰陰地笑。
老龔說:“你笑什麼?”
劉賓儒說:“我勸你不要當那個燒香引鬼的黃道士,把鬼請來了又嫌它太難看,不是你理想中的鬼。你到底想怎麼樣?”
老龔說:“我本來就不讚成你的什麼錦囊妙計。S大不是咱們自己的學校?你把學校搞得這麼被動有什麼好處?你捅的漏子你去把屁股擦幹淨。”
劉賓儒叫道:“這怎麼可能?我又不是宣傳部長!”
而那幾個記者仍在鍾書記那]L糾纏。想想,他隻好自己過去了。
鍾書記照例還是埋怨蒙太奇,埋怨斷章取義,一臉油汗地托著下巴。
那幾個人雖然年輕,從神態上看卻很老到,正一臉虔誠地給鍾書記下藥。“鍾書記您是謙虛。”“鍾書記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鍾書記您回答幾個小問題!”
老龔黑著臉說:“你們把S大搞臭了能有什麼好處?我可以回答你們:第一,工資我們一分不少拿;第二,幹飯我一碗不少吃;第三,你們害了一萬多在校的大學生!他們畢業了還要不要找工作?他們還要不要生活?他們比你們還年輕啊。你們真的認為這樣搞很有意思?”
鍾書記說:“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幾個人互相看看,不吭了。
從辦公樓出來,他的心一直在發抖。他不知道這樣會做產生什麼結果,傳媒會收斂一些?或者變本加厲?把自己也拖進去?但不管怎麼樣,最直接的作用是他幫鍾書記解了圍。而這一點恰恰是他不想幹的。他越想越委屈,越覺得自己太善良了,整個一個東郭先生。
他巴不得鍾書記越陷越深,洋相出盡,這樣市委才能重視S大的問題。怎麼派這樣沒水平的人到大學工作呢?大學是什麼地方?他能培養什麼人才?趕快調走!最起碼搞得鍾書記無暇自顧,焦頭爛額,至少也可以少一些瞎折騰。
可他又不能不出手,不能不出來說話。畢竟這關係到學校的聲譽,關係兩千教職工的飯碗。要說就要把話說到位,說得絕,讓人家印象深刻,不再來糾纏。
這就好像踢了一個漂亮的烏龍球,倒掛金鉤,香蕉弧線,但球卻飛進了自家球門。他隻是幫了對手一個忙。
是的,他們就是對手,是政敵。承認這一點,正視這一點,才能擺正位置。以前之所以總覺得窩窩囊囊,稀裏糊塗,就是因為不敢正視,不願意正視。想清楚這一點,他才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也才能真正理解了鍾書記。“跟我比他比我懂高校,跟辛校長比他比辛校長懂特區”——這話絕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的印象,而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歸納出來的。換句話說,鍾書記早就把他當作真正的對手納人那個“係統工程”之中了。
而自己呢,現在呼聲顯然高過了鍾書記和辛校長。班子換屆在即,市委是不能不考慮這一點的。當然,不能滿足,不能陶醉,還要繼續發展。要出新招兒,要徹底改革,要把S大推到一個新境界。
“龔老師,您在跟誰說話呢?”
是小陶。老龔說:“是你啊,下班了?”
陶月說:“我在這兒觀察您半天了。”
“是嗎?”老龔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有點……神經質?”
陶月挽起他的胳膊:“我陪您散散步吧?”
五
期末考試的前一天,侯川的噩耗傳來。
當時黨委正在學“三講”的文件,所以很快就定下治喪委員會的名單。老龔一直是侯川的領導,自然要當主任的。他也不推辭,此刻內心裏真的很願意為侯川做一些事情。從前不管有多少疙瘩,畢竟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仔細想想,自己雖坐在校長的椅子上,真正的同類還就是侯川。如果當初是侯川當了係主任,而自己埋頭著書,死抱理想主義不放,那麼今天該追悼的是誰還不一定。
可是真的是同類嗎?如果跟侯川換一個位置,可能也會為當不上教授焦躁不寧,可能也會為送禮走門子大傷腦筋,但真是遇上上次的停課事件,也能把一切都置於腦後嗎?你有勇氣仗義直言,破口大罵嗎?你敢衝進會議室,搶過別人的話筒,麵無懼色嗎?
從前你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你也曾揮拳揍過那個流氓大隊書記,並為此付出了八年農民的代價。你也曾見不得虛偽狡詐,一怒而遠走特區。可是從什麼時候起,你的脊梁骨就軟了呢?你甚至為準備一次發言,一次可憐的申辯,還專門買一包煙來壯膽。
欲望真是個可怕的腐蝕劑。你伸手了,你想得到,你害怕失去,所以你就軟了。人是不能伸手的,手一伸,腰就彎下來了。
他覺著,心髒裂開了,呼呼地透著冷風。然後這涼意又一點一點傳到四肢。整整一天,他臉都青著,飯也沒出去吃。都說,龔校長因為侯川老師難過呢。有誰知道,他是為自己難過。
悼詞是指定陶月執筆的。陶月是侯川最得意的學生之一,這樣的安排誰也沒有話說。他親自去檔案室把侯川的檔案借出來,讓陶月帶回去看。按規定,這是不可以的。他吼道:‘他人都死了,你們還守著檔案有什麼用?”
晚上,劉賓儒拎著一箱啤酒上他家來。兩個人坐在涼台上喝得沉悶且凶猛。
喝了四五罐,劉賓儒才開口說:“我也沒有想到會這樣。”他顯得很沉重,話鋒早失去了往日光彩。
老龔原可以刺他兩句:沒想到結果,也設想到原因嗎?可話到嘴邊也就忍住了。這種事從頭到腳都是髒的,誰也幹淨不了,誰也高大不了:
七月天了,早就是盛夏了,兩個人喝得大汗淋漓,就把汗衫也扒下來,光膀子幹。他們這個住宅區是市政府的福利房,熟人不多,學校老師更少,所以也沒什麼顧忌,隻是話越喝越少,汗越流越多。
老龔說:“月圓了。今天農曆十幾?”
劉賓儒抬頭看看,說:“誰知道啊。我來特區就沒注意過天上還有月亮。”
老龔說:“盡注意霓虹燈了。”
劉賓儒看著他,不答。
老龔說,“一個人離自然太遠,不好。”
劉賓儒嘴撅撅,還是不吭;
老龔就一個人嘀咕:“那可不好。”
又喝了兩罐,眼看著圓月掛到西邊樓角上了:老龔老婆 喊,“幾點了?你不上班了?”
劉賓儒這才驚醒似的說,“該走了。”說走,屁股卻不動。
老龔隻好又開一罐:喝完了,劉賓儒說,“真的該走了。” 老龔站起來,劉賓儒卻還坐著不動。
老龔說,“你是不是有話要講?”
劉賓儒這才站起來說,“你能不能推薦我一下?”
老龔問,“什麼意思?”
原來是下半年省裏要開“兩會”,省裏也到了換屆的日子。
劉賓儒聽說分給學校幾個名額,有代表也有委員。劉賓儒的意思是,以他的知名度,給個政協委員他是不幹的,但如果學校推薦他進常委,他還可以接受;
這麼個破事,磨磨卿卿折騰半夜。開政協會不就是一年吃幾頓飯嗎?
老龔說,“行,隻要開會,我就推薦你·”又說:“不過我推薦的往往很難通過,你要有思想準備0-
劉賓儒尷尬著說:“盡人事,順天意吧。”
沒料想第二天黨委果真就開了會。鍾書記解釋說,本來在考試期間不想安排會議的,可組織部催得太急,立等著要報。
劉賓儒自然是在名單中的,隻是誰能進常委,很難說出個標準。老龔急著要去考場,就先說了幾句。無非是研究經濟的符合時代潮流,黨外人士知名度高等等。他一說完,鍾書記就附和,鍾書記一附和,辛校長也就沒什麼意見了。於是會議就結束了: 。事後又覺著有些蹊蹺·按照慣例,在人的問題上,鍾書記從,都是有所,。重的。而劉賓儒又不在他刀。個,。重範圍之’內萬怎麼一說就通過了?這也太順利了一些,輕鬆得讓人有點失重的感覺。鍾書記還摟著他膀子說,“‘龔校長你是有水平的人,有什麼好建議你盡管說,我是百分之百支持你的:”
為了不影響考試,他就建議追悼會放在下班之後進行。這在往常是不可想象的,牢騷怪話肯定少不了。然而出發時候卻發現八輛大客車根本不能滿足,隻好臨時又組織了十幾輛,連卡車上也站滿了。除了自發來的老師,還有好些學生,有的還自製了花籃和挽聯。這些器物如今殯儀館都是現成租用的,可他們還是要帶。大家都不說話,聽指揮得很,一個個莊嚴肅穆著。這陣勢把殯儀館也嚇住了,他們說,多少年都沒見過這種場麵了。
這氣氛自然又感染了鍾書記和辛校長。按照“規格”,侯川隻是個副教授,他們兩個參加已是超常待遇了。現在辛校長卻提出來要親自主持儀式,由鍾書記來念悼詞。鍾書記也是動了情的,當他念到侯川“一生清貧,一身正氣,一貫嚴謹,一廂情願,癡心不改地獻身於教育事業”的時候也硬住了。會場上一片抽泣:後來,向遺體告別的時候,他居然做出一個要撲I去的姿勢。當然這隻是一個插曲,在那樣的氣氛下並沒有多少人在意:
其實在此之前如果沒有發生什麼“事件”,如果沒有學校對侯川的“決定”,無論侯川怎樣英年早逝不管怎樣清貧正義,結果又會怎麼樣呢?
他想,侯川也值了。自己死的時候,能有侯川一半就滿足了。
回來路上,他就一直陷在這個問題裏。
回到學校,人都散去了,正準備回家,陶月來了:
陶月幽幽地:“龔老師,談談行嗎?”
他間:“怎麼啦?很壓抑?”
陶月點頭:隻幾天時間,陶月瘦了一圈,眼圈黑得像熊貓。
他說:“悼詞寫得不錯。特別是一廂情願癡心不改八個字,有嚼頭。”
陶月說:“我就是想和您談談這八個字。”
於是他就留下了:他們先在校園裏轉,然後又上了濱海大道。
陶月說:“侯老師的檔案您看過嗎?”她說,“我全都看了,每一頁都看了。他大半輩子都在寫檢查您知道嗎?”
老龔有些吃驚:“怎麼這些東西還在檔案裏?不是早就清理掉了嗎?”
“還在,從大學時代開始的都在。太可怕了!”
“為什麼事呢?”
“為了人黨。他每個季度都寫一份檢查。連他媽媽的來信都附在_[麵。”
老龔鬆口氣說:“那叫思想彙報。那個時代知識分子要求人黨和你們現在不太一樣,這些我們都經曆過的。”
陶月叫起來:“你也和父母劃清界線了嗎?你也把父母罵得一錢不值了嗎?他媽媽來信求他,希望他每月能給家裏兩三塊錢,他居然把這樣的信都交出來,你能做到嗎?聽到他爸爸平反的消息,他居然表示不相信,希望黨組織能給他查清楚,你能做得出來嗎?”
老龔有點發呆,心想難怪侯川性格這麼古怪,他早就被搞得不成樣子了。
陶月說;“看到後來我才明白,其實他根本對人黨是不抱指望的,他寫了一二十年檢查僅僅是為了繼續留在學校裏。所以我才想到一廂情願這個詞。”
侯川瘦瘦的,小小的,平日裏眼睛總是紅的,從來不參加係裏的活動,講課總是認真無比,聲音總是嘶啞著,有時也和學生抬杠,爭起來脖子和頭一樣粗……想到這些,他鼻子也酸了。
“這年頭誰怕誰啊,我誰也不怕了!”
現在他完全理解侯川了,他其實是把一輩子積壓的能量集中在一次爆發,作了一次總的燃燒。燃燒完了他也就沒有活下去的念想。
陶月抱著他的胳膊靠在他身上簌簌發抖,說:“太可怕一了”
老龔拍著她說:“好在那隻是曆史。他是個活在曆史中的人。”
“不對!”陶月說,“您是說這些全都過去了嗎?沒有,這種曆史還在延續,一直延續到今天。不然你就沒法解釋他為什麼會把講課看得那麼神聖,沒法解釋那麼膽小的人會去搶話筒,更沒法解釋為什麼最後總是對弱者大開殺戒。”
老龔J匪住了,這些問題他確實沒有想過,沒有想過今天的爭鬥與曆史有多少聯係,自己在扮演什麼樣的角色,該負什麼責任。
濱海大道是一條幹線,它將海灣切去了一角,使原先的灘塗完全變成了陸地。前幾年這兒還有成片的紅樹林和成群的紅嘴鷗,現在這種景觀已經見不到了。紅樹林還有幾叢,被宮牆似的建築隔離起來,據說是為了讓它免受噪音的殺伐:可是離開海水的紅樹林就是住在宮殿裏,還能叫紅樹林嗎?
他們慢慢往回走,誰也不說話。夜已深了,那感覺不免有點異樣。
可是已經遲了,他們被幾個穿黑製服的圍了起來。
老龔厲聲叫道:“你們想幹什麼?”陶月緊緊靠著他。
“這話該由我們問。”
老龔說:“不要胡來,這個地方警察多得很。”
那些人笑起來,“他以為是演戲呢。”又說,“注意你們很長時間了,走吧。”
老龔說,“為什麼?你們是幹什麼的?”
“幹什麼你自己不知道嗎?掃黃打黑懂不懂?”
老龔憤怒了:“胡鬧,掃黃打黑掃到我頭上來了?”可是話音剛落,他腿一軟,不知怎麼就跪了下來。
陶月把他拉起來說:“你們弄錯了,我們是S大的老師,他是我們校長。”
那些人又笑,“他是校長我還是市長呢。”
老龔叫:“你們怎麼打人?”然而他再一次跪倒在地。
“打人?誰打人了?”
陶月攙著他,在耳邊輕聲說,“看樣子不像流氓,跟他們走。”
果然他們被帶進了派出所。可是進去以後就由不著他申辯了。兩個人被分開審訊,老龔每一次想說話都要被厲聲的“回答問題”打斷。然後從姓名開始,一遍一遍地重複毫無意義的回話。後來漸漸發現這些人不太像建製內民警,更像是臨時招來的保安,可這時連反擊的勁頭也喪失了:
天快亮的時候,他們也累了,就讓他自己把昨晚的經過寫出來。寫完了,又讓他德上手印,他們就出去再也不露麵。這時他才想到有可能根本不是什麼誤會,而這時他也差不多軟成了一灘爛泥。
上午九點,保衛處長一臉驚恐地趕到,任陶月憤怒地大喊大叫這是陰謀這是圈套,他隻是陪著笑臉。坐到車上,保衛處長才說:“鍾書記把我訓了一頓,他說龔校長是不可能做這種事的。他要擺酒給您壓驚呢。”又說:“就我們幾個人。”老龔歎了一口氣,什麼話也沒說。現在說什麼也是白說了。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果不其然,一些人的目光開始異樣。交通車上都是同事,平日上下班氣氛都還不錯,而現在說出話來都是不著邊際的:“溫室效應越來越厲害了:”“現在人都瘋掉了,一個搶劫的為十幾塊錢就殺人。”
老龔和老婆不在一個單位,平時老婆也不大過問他的事,現在也黑著臉非要他講“老實話”。怎麼解釋都是蒼白的,老婆說:“這個圈套怎麼不套別人,剛好把你套住呢?”
他隻好賭氣說:“我真是有問題了!”
本來可以問計的人現在也不見了。劉賓儒失蹤了,上下班見不著,打電話也找不著,直到放假的那天才出現。
學校放假照例要開個黨委會,小結一下,安排一下,有什麼事情再說一下。這天比以往更加例行公事,好像誰都在等著回家沒了講話的興致,就是辦公室主任在說,鍾書記作答。答話時還要背一兩句小詩以示博學,完了就拍老龔的手,把頭仰起來哈哈一笑。老龔自然是沒有心情的,他現在看鍾書記真的很像節目主持人了,他的表演比任何時候都誇張,比任何時候都投人。套用時下的流行方式,這家夥簡直可以當選本世紀味道最嫂的人:
還有一個人也很奇怪,就是辛校長,從頭到尾他沒說過一句話。一張臉就像梅雨天返潮的豬肉皮,毛孔粗大而月一直掛著汗滴。他從前每次開會都要有意無意地提兩句市裏的領導,他不說x書記或者X市長,他省略了姓,而隻說名字, “X x同誌又怎麼怎麼啦”,可是這天他一個字也不提。
結束時鍾書記張開雙臂擋在門口,叫道:“誰都別走!今天我請客。”
別人都站住了,隻有辛校長從另一個門溜了出去。邊走還嘀嘀咕咕說,“誰請客還不是公家掏錢?”
一車拉到南海漁村,早有小姐把他們迎進貴妃廳。一看,劉賓儒已在那兒等著了。劉賓儒說:“不好意思,聽說鍾書記請客,我就禿子跟月亮走了。”
有人說:“這不叫跟月亮走,這叫禿子等月亮來二”
鍾書記接著說:“可不敢這樣講。劉常委是省級領導,將來還靠他支持呢。”
然後他們就笑。老龔看著,就看出點意思來。
其實這個結果早就能預見的,隻是沒往那地方去想。既不是意外,也就用不著悲哀了,他想。隻是這個禿子也武狡猾了一點,早就知道月亮將從那兒升起。
大菜自然是龍蝦鮑翅一類,鍾書記讓每人再點一樣小菜,輪到老龔,他就趁機點了一個“清炒混蛋”。眾人不解,老龔說:“把雞蛋、皮蛋、鹹鴨蛋放在一起攪和,可不就叫混蛋嗎?”又對領班的說:“混蛋要炒得老,越老越有味道。”
酒要的是小糊塗仙,現在最流行的一種。老龔本來喝白酒是不行的,現在居然也是兵來將擋,一副全然不懼的樣子。這晚行的酒令是:女人不能說隨便,男人不能說不行。於是誰也不想犯規,都表現得很行。
喝到半醉,大家都放開了,黃段子也出來了。鍾書記忽然扒他肩膀說:“都在傳你老兄賭場失意情場得意呢。”
老龔腦袋陡然就大了,傷疤終於挑開了,一時間桌上安靜下來。都想等著看他的洋相,看他怎麼狡辯抵賴,怎麼理屈詞窮越描越黑。一股豪氣從腦門上衝出來,他把酒喝幹了,酒杯往桌一頓,站起來說:“一點不錯,我確實情場得意。不是都講自己行嗎?我就更不能說自己不行。鍾書記,龔某人做官可以輸給你,做人就絕不能輸給你!”完了把椅子一摔,進了洗手間。
進了洗手間,忽然就吐了,吐得翻江倒海,淚水直流。
劉賓儒跟進來有點同情地看著他,說,“何必呢?”
他洗了臉,看見鏡子裏的自己狼狽不堪,又看見了劉賓儒的衣冠楚楚。
劉賓儒說:“你要有個思想準備,他請了個院士來當校長:”
老龔笑了,其實辛校長下午的表現已經說明一切。
劉賓儒又說:“你不要誤會我,我並沒有出賣你,我……”
老龔擺擺手攔住他,一個字一個字說:“你認為我現在還有興趣嗎?”
假期裏,老龔把幾部過去的講稿翻了出來,時間太長,有的已經發黃變脆了:稿紙上眉批和尾注寫的全是小字,不戴鏡子都看不清了。這讓他產生一種去日無多的感慨,往夕何夕,生命流失,蒼涼而又無奈。
這心情持續了好些日子。
又有一天,陶月忽然來一個電話,是從香港打進來的。
“龔老師,我向您道別了。”
他問:“道別是什麼意思?”
她不回答,卻說:“真不好意思,上次給您惹了麻煩。”
他說:“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它。你是出去旅遊嗎?”
“不是,”她停了一會兒說:“我是去結婚。”
老龔說:“是嗎?那我……祝賀你。新郎是誰?怎麼以前沒聽你說過?”
陶月說:“您不認識的。連我也……沒見過。”
老龔激靈一下,問:“你怎麼也……你是開玩笑吧?”
陶月說:“是真的。我想了很久,隻有這個選擇。對方有條件供我讀書。”
心就像被捏了一把,隱隱地疼痛起來。她不說新郎的名字,也不說“他”,卻說“對方”。她沒見過這個人,卻隻有這個選擇。
老龔半天反應不過來,更想不出應答的話。
陶月說:“給您打電話我隻是想提醒您一句:您要注意保護自己。”
要是自己的女兒他就會說,你這是胡鬧。這是對自己不負責任。想留學也用不著這樣。別的途徑多得很。要是陶月事先來征求意見他也會說,你是我最喜歡的學生,你是一個好女孩,你完全可以讀在職的碩士博士,你完全應該有更好的前途。可是此刻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他突然明白過來,陶月顯然還有另外的考慮:她隻是不說破罷了。
是的,陶月走了,結婚去了,校園裏所有的疑慮都不複存在了。所有的謠言和攻擊都還給了製造者,他又一身輕鬆了,又可以進人下一輪角逐了!
想到這一層,就更加難以啟齒。說多了反而顯得自己自私,顯得自己做作,好像是故作姿態,好像是表演豁達,那把陶月又置於何地呢?
“龔老師?”
“你說你說,我聽著呢。”
陶月說:“龔老師,昨天我去看蔡元培的墓了,挺荒涼的。我就以您的名義獻了一個花籃。我想您如果在這兒,也一定會獻的。”
他便一下子噎住:“是,一定會的。”
是的,如果他在那兒,有人提醒,他會的。可是香港,他不知去過多少遍了,怎麼從來就沒想到去蔡先生墓上看一看呢?從師承上說,他比陶月近得多,他畢竟在未名湖畔度過了四年,在燕園紅樓有過無數次倘佯,怎麼反而是陶月想起了蔡先生呢?陶月和蔡先生有多少聯係?或者僅僅是一個理念?
陶月啊,你究竟想說什麼呢?老師也是人,是普通人,他也得順應環境,你太理想化了。高尚要有高尚的條件,這東西不是裝出來的,也不是可以逼出來的。他木木地不知如何作答,直到陶月收線了,他才道聲再見,並且滿耳朵都是電流的嗡嗡聲。
他抬頭,看著書架上自己早年的一幅枯筆卷軸,如今已經落滿了灰塵。他曾經很得意這種筆法,蒼勁挺拔,傲霜鬥雪,幹澀苦行,嘔心瀝血。好像也曾拿出去得過一個什麼獎的。那幅字的意思也好,是早年清華大學校長梅貽奇的話,說的正是那個時代,一代學人天真遙遠的澹語狂言:
大學者,非大樓之謂也,乃大師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