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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土地

父親不是一個地道的農民,而祖父是。聽父親講,我們祖上曾擁有過幾畝薄田,就在離村五裏的北梁,那裏至今還是老村中我們這個姓氏的墳地。幾畝坡地,是打不了多少糧食的,所以一家人有時連溫飽也難以解決,基本上是處在了貧困的邊緣。祖父弟兄三人,他最小。他的二哥我們喚作二爺的是個聾啞人,一生未娶,一直跟祖父生活。他的大哥我們喚作大爺的經濟上卻比他們強得多,擁有幾十畝好地。據說,他們弟兄相處得並不好,有錢的大爺是瞧不起他的兩個窮兄弟的,基本上斷絕了和他們的來往。關於大爺究竟多麼有錢,我沒有和父親進行過更深入的交流,但我卻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來。在村中,如今父親的輩分還很大,而輩分大,也就說明祖上窮遲遲娶不上親。不去和村中其他人比,就和大爺的子孫相比,他的孫子我們稱作大哥的如今已七十多歲,和父親的歲數相差無幾。

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農民,對於土地的情感是極其複雜的,但我不知道父親對土地究竟會懷有什麼樣的感情。前幾年,我讀作家周同賓的散文《土地夢》,作家在文中談及他父親與土地的關係,說:我敢肯定,父親也想成為地主。又說:任何一個真正的農民,都想擁有更多的土地。不想成為地主的農民,不是地道的農民。不想擁有更多土地的農民,不是有出息的農民。我想,對於過去那個時代的農民來講,這是很真實的說法。在這一點上,或許那個夢也曾是祖父的夢。飽受貧窮的祖父肯定也希望擁有更多的地,從而靠土地上的勞作換來富裕的生活。對於一個地道的農民而言,土地是他們的命根子。如果沒有土地,那他還吃啥?喝啥?穿啥?他們對於土地樸素的感情其實歸根結底是由於土地是他們生活的唯一保障。而父親呢?我確實不知道他對於土地是怎樣的感情,但我敢肯定他絕對不會有祖父那樣的土地夢。年輕時他雖然也和祖輩們一樣,也在這塊土地上摸打滾爬過,但後來卻離開了土地,雖然他離開得並不徹底。他先是在地區的一家雜貨鋪當學徒,後來還做過短時間的小買賣。時間不長,家鄉解放了,他便又回到了家鄉。回來後,他便參加了工作,村裏、區裏,上黨校,到鄉鎮,一幹就是幾十年。

我說父親絕不會有祖父他們那一代人的土地夢,卻並不表明他與土地就沒有絲毫的感情。恰恰相反,他與土地的感情是我們這一代人難以理解的。事實上,他雖然不是個地道的農民,但卻也從來沒有離開過土地。隻不過,他從農民的位置上走出來,脫離了農民直接的生產活動,卻走上了另一個與土地緊密相關的崗位。他在鄉鎮幹部的位置上一呆就是幾十年,而且好長一段時間還是做鄉鎮的一把手。對於鄉鎮幹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前後,這個名詞一度成為幹群關係緊張的代名詞。亂收費、亂攤派、亂罰款,在很多人眼裏,鄉鎮幹部成為農民負擔過重的罪魁禍首。但我知道,現代的鄉鎮幹部雖然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這種局麵卻並不是他們造成的,這是體製的緣故。而父親他們那一代的鄉鎮幹部,我敢說與現在的幹部全然不同。他們從根本上講隻不過是掙工資的農民,一直都沒有脫離過土地。他們中的許多家庭都是所謂的“一頭沉”式的,老婆孩子都是農業戶,生活負擔大都很重。他們是實實在在的,平時極少休息,一個月得有二十幾天下鄉。下鄉時的交通工具便是自行車,幾十年的鄉鎮工作,父親是騎壞了好幾輛自行車的。下鄉時他們大部分時間也是在田間地頭了解農業生產。因而我說父親一直沒有脫離土地,他與土地始終保持著一種親密的接觸。在幾十年的工作生涯中,他本來有多次機會可以徹底離開農村,調到縣城的機關裏去,但他每次都放棄了。甚至有兩次他已經在縣城的機關上了班,但時間不長卻又主動要求回到了鄉鎮。對此,我一直弄不明白。有時候閑聊起來,父親也總是輕描淡寫地說是不習慣。不習慣?是不習慣城裏的生活,還是別的什麼呢?或許家庭負擔重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一家六口人,隻父親一人是非農業戶口,這樣的情況在那個年代要到縣城生活是存在很大困難的。但我想這也不是原因的全部,因為即使在那個年代,還是有許多辦法可以變通的。現在想起來,從根本上講這或許還是由於父親與土地的那種說不清的感情。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風景不是單一的,它突破了家鄉老村那一片溝溝坎坎,而融入了另外許多地方的景色。這源於父親不穩定的工作,他每到一個鄉鎮,我們常常是舉家前往。後來,終於在我上小學的時候,他調回了家鄉的鎮政府,並最終在那裏辦理了退休手續。

那時,土地剛剛實行承包。我們家分到了十畝地,共有兩塊。一塊三畝,在離村稍近的小坪;另一塊七畝,在我們墳地南麵不遠的糧町壕。正是春季,楊柳吐絮抽芽的時節,父母帶著我和二哥去地裏平整土地。由於頭一年耕地時地幹,地裏便有許多大坷垃。我們要做的便是用筢子將大坷垃鉤起,然後用木榔頭打碎。這樣平整後,莊稼的種子便會暢通無阻破土而出了。由於第一次在自己的土地上勞作,父母顯得很興奮。他們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侍弄著土地,目光中充滿著熱切的希望。但那一年的夏季,村子卻遭遇了一場不小的雹災。密集的冰雹從高空中奔瀉下來,砸在了剛剛一拃長的黍苗和半人高的高粱上,也砸在了父母及村人的心坎上。雨過天晴後,人們走出村子目視著慘不忍睹的田野,悲痛不已。但那一年的秋後,我們家還是收獲了幾百斤的黍子。吃著自己種的黍子做成的黃糕,我和哥哥連說好吃,父母親也是一種陶醉的樣子。

對於土地,浪漫的詩人不知唱過多少讚歌,文學作品中也不乏賦予其詩性的描寫。但我知道,農民之於土地的辛勞是難以言說的。我們家的責任田並不多,但一年到頭卻有做不完的活。地當然可以馬裏馬虎地去種,但種與種肯定是不一樣的。與我們緊挨的梁家兒子的地便種得稀裏糊塗,父親常常站在兩塊地的地頭對我們說:“地是有靈性的,你給予它多少,它就會回報你多少。”我明白父親的意思,但我卻並不讚同他,因為地裏的活計常常使我感到筋疲力盡。原因之一便是我們家沒有養牲口,村裏像我們家那樣沒有牲口的也不少,都是雇別人的牲口。但為了省錢,除非耕地播種碾場時雇,平時一般不雇。因而大部分農活便要靠我們全家人自己來完成。雖然我們弟兄隻有在放學後或假期才幹一些活,但還是累得夠戧。為了打理這十畝地,父親特地買了輛木架的手推獨輪車,平時送糞拾茬子收莊稼全用它。常常看著別的同學可以坐在小馬車上輕鬆地拉莊稼送土肥,心中便對父母生出了一種怨憤,且在幹活時便會將這種情緒帶出來,因而也就免不了要挨罵。在如水的歲月中,我們不停地用獨輪車在春天將土肥和種子送到地裏,在秋天將那些穀穗、高粱穗、葵花餅子、豆角們推回自家的院中,然後經過捶打將它們變成糧食。一輛獨輪車,來來去去丈量著鄉村道路的長短,也丈量著我的童年歲月。

土地上的勞作雖然辛苦,卻也並不表明土地就不能給人帶來絲毫的樂趣。繁重的農活雖然惹人煩惱,但當看到那些在土地上茁壯成長的禾苗時,那種生命的喜悅是會充溢在農人的心間的。當看到那些招搖在禾稈上等待收獲的穗實以及已經收入倉房的糧食時,那種收獲的喜悅也是會寫滿笑臉的。對於像我這樣的孩子來說,那種喜悅總是浮淺而短暫的。而對於父母,肯定就不同了。我曾經多次注意到他們麵對成熟的土地那種複雜的表情。那是怎樣的一種表情呢?有喜悅,有欣慰,有滿足,有陶醉。那種表情就像是後來父母手捧著我的中專錄取通知書時一樣。他們一般不會將這種感情用語言表達出來,這一點和大部分農民無二。他們的感情是內斂的,悲喜都寫在心裏。因此,在有些人看來,農民是木訥的,表情是僵硬的,但有誰又知道他們的內心那種激蕩的狂瀾呢?在這一點上,我秉承了他們的性格,將愛恨更多寫在心間。即使對於朋友,感情的表達更多也是依賴於飛揚的文字而非話語。

如今想起來,我應該是土地的一個逃離者。雖然過去我常抱怨土地帶給我的勞累和辛苦,但與父兄相比,我與土地頂多也隻是親近了四五年的光景。初中畢業後我得以考上中專,在父母及村人欣賞的目光中堂而皇之地逃離了那片土地。其實就是在這四五年中,我在土地上的勞作也極其有限。雖然感到累,雖然充滿抱怨,但父母安排給我的活大都是些小活輕活,重活累活都放在他們自己的肩上。如今,父母親不光雙手布滿老繭,而且都有著不同程度的疾病,尤其是母親,頸椎、腰椎都長上了骨刺,極其痛苦。這些都應是土地上辛勤勞作刻下的印痕。而我呢,我身上哪裏還有絲毫土地的印痕呢?

逃離那片土地後,雖然我還時常回到鄉村,也偶爾參加幾次土地上的勞作,但那卻都成為象征性的了。家人並不要求我怎麼做,也不指望我會出多少力。在他們眼裏,好像隻要我能去已經很不錯了。我知道,對於那片土地而言,我已成了一個觀望者,我已經不用再向它討生活了。而父親卻不同,他依然在那片土地上辛勤耕耘了許多年,直到二哥成家後,才將土地移交到二哥的肩上,但仍然保留了村邊的一塊半畝大的自留地,種些山藥、玉米和豆類,說是為了讓我們嚐鮮。

相比於父輩們對於土地的感情和認真,年輕人卻顯得有些敷衍。二哥接手那些土地後,雖然也春種秋收,但對於土地的勞作與父親的精細是沒法比的。每當我回到老村時,父親總是喋喋不休地向我抱怨著二哥,要麼說他地裏的草都快比禾苗高了,要麼指責他在鋤地薅苗時的馬虎和粗糙。每次,我都不置可否,隻是默默地聽著。我知道,他一定已經當麵對二哥說過數次了,二哥每次也一定答應著,但實際上卻隻將他的話當作了耳旁風。我理解二哥,他的身體本來就不壯實,而且還要上班,孩子又小,家中還有一大攤子事,讓他像父親那樣打理土地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年輕人對於土地與父輩們的想法就根本不同,社會的發展已經使農民與土地原本結實的紐帶完全鬆懈了,他們已經有了更多謀生的路徑,而糧食的貶值又徹底擊碎了農民依靠土地致富的夢想。或許是看二哥確實是忙,或許是對二哥的勸說完全失望了,也或許是出於對土地的那一種極為複雜的感情,父親在將土地移交給二哥之後,除了播種收割時定去幫忙外,平時有事沒事還是要到那兩塊土地上轉一轉。拔一拔草,打一打葵花杈子,扶一扶那些彎腰的禾苗。常常是悠閑地出去,回來時已是滿身的疲憊。甚至在許多時候,正是因為這種“義務勞動”,還要時不時害上一場病。年歲不饒人啊!畢竟他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對此,二哥曾多次勸說,不讓父親去,我回村後也極力勸說。往往是當時很好地答應著,但病一好就忘了,依然如故地奔走在土地之間。

在歲月的流逝中,不光人長大變老,土地也在無聲息地發生著一些變化。由於國家的退耕還林政策,老村的許多土地都栽上了杏扁樹。樹園的管理更依賴於技術,體力活倒少多了。二哥那兩塊土地,七畝的一塊成了果園,隻留下小坪那三畝地種一些五穀雜糧,而村邊那小塊自留地則成了宅基地蓋了房。

父親也年紀大了,做不了太重的體力活,但他仍然閑不住,有事沒事都要到果園和地裏去轉一轉。後來,他竟然在村後的階坡上開出一小塊荒地來,興致很高地打理著,種些山藥、黃豆或者玉米。那是一麵極貧瘠的背陰坡,半坡上有一片比較平,父親花了幾天的工夫將其細細翻過,撿盡草根,施上土肥,一塊地便出現了。每次回村,我總習慣到村邊轉一轉,看一看那一小塊土地。我看到,在晨曦中,一些玉米高昂著頭顱,一簇簇綠油油的豆秧穿插其間,周圍還次序分布著一些低矮的山藥苗。這些父親親手培植的莊稼,和那些大田中的莊稼別無二致,甚至由於受到了特別的關照而顯得更茁壯一些。對父親的這個舉動,二哥從開始就不同意。土地移交後,父母的口糧一直由二哥按時應季地供著,二哥擔心父親的舉動會帶來村人對他的誤解。但父親卻很執拗,最後也便隻好由他了。我事後想,這或許仍然出於父親與土地的那種說不清的感情。那一小片土地或許寄托的是父親對土地綿綿不絕的希望,承載著他與土地那種堅韌的感情紐帶。

每到初秋時節,隻要我們回來,父親都要到他的那片土地上將鮮嫩的玉米棒子、毛豆角子收回來,讓我們嚐鮮。其實如今在城市,還是在夏季,這些東西就早已上市,我們也早吃過多次了。但吃上父親汗水澆灌出來的果實,還是格外香甜。父親早年腸胃功能就虛弱,到了老年更不敢吃那些難消化的食物,所以很多時候他隻是在旁邊看著我們吃得津津有味,臉上掛滿了一種收獲的喜悅。每次兒女們回村,父親都極其高興,但話語依然不多,隻是坐在那裏看著我們,靜靜地聽我們說話,臉上透露著一種滿足一種欣慰。他看著已經長大成年的兒女們,那表情就像當年看著土地上的禾苗一樣。其實對於父親而言,我們又何嚐不是他辛勤培育的禾苗呢?隻不過與我們相比,禾苗的路隻有四季長,而我們卻費了他一生的辛勞和心血。

(發表於2007年2期《散文》月刊入選百花文藝出版社《最受當代青年喜歡的精致小品——伊戀自然》)

火車快跑

十六歲之前,我沒有見過火車。如今我雖然見過多次火車了,但坐火車的經曆卻隻有一次,那還是二十年前在山城求學的時候。對於火車我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或者確切說應該是感觸,一種觸動過後的心頭一動。這種感動許多時候來自於二十年前的生活。

一條曲曲折折的公路,始終蜿蜒在丘陵和山地之間,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偶爾有一兩個村莊迎麵而來,卻又極快地在車窗外一閃而過。我問哥:多時能到?哥總是說還早著呢!哥又說你困你就睡覺吧,等睡醒了就到了。但我卻總也睡不著,我的眼睛似乎不夠用,始終盯著車窗外的景致。車窗外其實大部分除了丘陵就是大山,但我還是備感新鮮,心中有一種什麼熱流在動。後來我還是睡著了,而且還做了夢。夢中我不知坐上了什麼,極快地走著,兩邊什麼也看不見,隻聽見耳邊呼呼作響的風聲。後來被哥推醒的一刹那,我第一感覺便是到了,沒料到哥說還早呢。但車似乎已經停下來了,有一種奇怪的聲音持續地透過車窗穿了進來,我抬頭看了看車窗外,看到兩根長長的黑白相間的橫杆擋在了路中間,橫杆中間是兩條鋼軌直直地向兩邊延伸。我知道我們是來到鐵路邊了。倏忽間一列火車便跑了過來,令我想到了一個詞:風馳電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實的火車,如此清晰地逼近地注視著一列火車的穿行。呼嘯的火車穿過山地和丘陵,向北鑽進一條隧道不見了。但它卻還長時間地穿行在我的心間。而僅僅過了兩個月後,我竟真的坐上了火車,也穿行在了這同一條鐵路上。同行的是和我一樣沒有坐過火車的同學,我們趴在火車的車窗旁,饑渴地看著窗外稍縱即逝的風景。後來大家無可奈何地在一個小站下了車,目視著那列火車漸行漸遠,在視線中隻剩下兩條冷冷的鐵軌,然後懷著一種悵然若失的心情搭乘長途汽車回家度假。

火車就這樣走進了我的生活。我就讀的那所學校雖然地處一個大山口,然而卻有一條鐵路從校南到校西半包圍狀繞過。每天,無論白天夜晚,無論課上課下,都會不時聽到火車的鳴笛聲,還有火車碾過鋼軌時發出的有節奏的“哐當哐當”聲。聞聲識火車,是我曾經好長時間內心一種不為外人所道的感覺,我最初對於火車的許多感覺大都來自於它的聲音。在課餘時也會和同學到校園南麵鐵路旁邊的小山上去,或者再遠一些到校園西麵的高山上去,坐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看幾眼書,聊幾句無關緊要的閑話,更多的就是默默地注視著山下偶爾穿過的火車。

那一列列的火車,穿行在山腳下,它通過的時候,似乎山體也在發生著一些顫動。我不知道這些火車由哪裏來,又會到哪裏去。它們總是那樣急匆匆地趕著路,好像遠方有什麼在等著它們。偶爾它們也會在山下的小站做短暫的停留,裝上一些什麼,又留下另一些什麼。我知道,或許對於遠方的人來說,火車同樣隻是過客。在他們眼裏,或許我們這裏也是遠方吧?綿延數千公裏的鐵路的點或小站們,應該都是互為遠方的。而隻有火車才能到達這互為遠方的一個個點和小站,雖然火車在人們的眼裏是個過客。距離使人陌生,遠方使人們充滿著一種想象和渴望。

火車給我的除了想象之外,也還有極為現實的一麵。是一起事故使我從虛幻感覺的火車概念中走了出來,使我切切實實領略到以前總是被我忽略掉的火車的身體:原來火車是鐵做的,它有著鋼筋鐵骨的身軀。它在某一天穿行在鐵路的時候也讓它鋼筋鐵骨的身體穿過了學校一個男生的身體。據說,現場極慘,男生的父母哭得死去活來,男生的女友也哭得梨花帶雨。這位男生是去小站送女友回家的,在穿行鐵路的時候遭遇了火車。有人說,他們倆那幾天正鬧矛盾,男生在穿越鐵路時或許神思有些恍惚。那年同學中間正流行傳唱三毛的《橄欖樹》,隨便一個學生哪怕不喜歡唱歌的大概也能哼唱兩句:“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遠方,遠方,故鄉在遠方。我想,這首歌的情調正與少年的情思相契合,哪一個少年沒有流浪遠方的念頭呢?而火車卻與遠方有著密切的聯係,它可以搭載著你飄遊到遠方去,它可以將你的思緒帶到遠方去。難怪我們當初會隻在意火車概念中精神的一麵而忽略了它的實體性。我想這位男生也犯了大多數青春少年所犯的錯誤,他過分在意火車的遠方虛幻性而完全沒有意識到火車的破壞性。他或許還唱著故鄉在遠方的歌,想象著戀人馬上就要乘上火車,馬上就要遠離他了,更痛心的是他們還剛剛有一些小別扭,這別扭不僅阻止了他與她一同向遠方去,甚至還阻止了他對遠方的她的一種充滿愛意的無障礙的思念。火車就在這時開來了,他或許聽到了,或許思緒還沉浸在歌詞的意境中,或許還糾纏在那種欲說還休的矛盾中,或許正想利用這送別的短暫時機來修補他們感情的波折……但火車並不知道這些,火車就這樣開過來了,毫不猶豫地穿過了他的身體和思緒。

那件事對學校的觸動很大,校方甚至專門開會告誡學生少到鐵路上去,為此還將通往鐵路的口子用磚砌上。但這種告誡卻並沒有產生太大的效果,同學們還依然我行我素,那堵用磚砌的牆甚至不幾天就被搬倒了。人總是健忘的,我想那起事故或許隻在當事人心上割下一道深深的傷口外,在其他人身上並沒有留下什麼哪怕是細微的印痕。而且事實上,人們的關注點又往往是樂於停留在精神層麵上的。一個人隻有生病的時候或許才會關注起自己的身體,否則平時哪個不是將精力集中在各種各樣的欲望上呢?對於火車的關注也是如此,我們依然在大部分時間裏忽略了它的身體,而異常重視它身上承載的那種精神意義。

我還依然喜歡聽火車的聲音,依然會和朋友到鐵路上去。火車這個過客,這個總是匆匆而過的過客,它帶著我們的幻想、渴望“哐當哐當”地一路遠去。它遠去了,留下我們懷著一種失落和悵然的心情沿著鐵路向前走。兩根直直的、亮亮的鐵軌鋪在白白的水泥枕木上,向遠方沿伸,直到在天邊交彙成一個隱約的點。我們就分別踩著兩條鐵軌,緩緩地向前走。朋友也是一個靜默的人,我們許多時候不說話,隻是默默地走。但我們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無論我們走多遠,鐵軌依然平行著、閃爍著一種耀眼的光輝延伸遠去。走了一段後,我們會返回身往回走,麵前的鐵軌卻一點兒沒有因為我們的轉身而有絲毫改變,依然是平行地走向遠方。

現在,我發現我對於火車的喜愛其實應該更確切說是對於鐵軌的喜愛。至今我隻坐過一回火車,穿行距離不超過50公裏。我甚至連當時乘火車的一些細節都忘記了,比如買沒買車票?有沒有座位?我甚至連那次坐火車的感覺也忘記了,比如它的速度、它的舒適度,列車員的臉是笑著還是繃著?身邊的乘客是如何一種狀態?是的,都忘記了,記住的隻是我坐過火車這個結果。所以我對火車遠遠談不上熟悉,它對於我隻是一個過客,留給我更多的是一些身影罷了。我熟悉的應該是那些承載火車巨大身體的鐵軌,那永遠也不會交彙的平行的耀眼的無限伸展的鐵軌。好幾年的工夫,是鐵軌在陪伴著我,而不是火車。那兩根閃亮的鐵軌就鋪設在學校的邊上,與我們睡覺的宿舍和上課的教室直線距離頂多幾百米,幾乎觸手可及。課餘時間或者休息日,我們是常常到鐵路邊上的小山上的,我曾經以為是去看火車,借以遙想遠方,或許這也對,但我們其實更是在看鐵軌,而鐵軌其實才是遠方。火車不是遠方,火車隻是能夠帶來一些遠方的信息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