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屋
我總可憐老村的那一排老屋呢!你看它偏偏還橫亙在老村中央,與前後左右的房屋相比,它至少蒼老了幾十歲光景。屋頂還是舊有的筒瓦,貓頭滴水已不甚齊全,屋脊兩邊的獸頭也沒有了。磚瓦的顏色已然發黑,沿著瓦楞甚至還被覆著一層綠苔。整個屋頂像一個駝背老人的脊背。後背牆雖然是磚砌的,但由於長久的風吹雨淋,已然麵目全非了,磚與磚的縫隙已被泥水抹平,顏色也成為黃黑色,因而看上去實在不敢相信這是磚牆,而以為是地道的土牆,隻是牆的地基處還略可辨認,那裏由於離地近,被雨水髒水所蝕,已經粉蝕掉了一層,露出斑駁的磚的青灰色來。屋簷的椽也不齊整了,有的地方折了簷,椽斷了頭,有些已成空心,空心裏麵甚至還住上了幾窩麻雀。
據說,這排老屋原是一家大地主的宅院,解放後分給了三戶貧農。可以想象這老屋在當初也一定輝煌過,但如今年代久了,便再也難以挺起腰板了。我甚至總擔心它會在哪一天忽然倒塌,但擔心總歸是擔心,老屋卻還依然如故地執行著它的使命,間間相依相靠著,像是苦難中的兄弟一樣,一年一年,共同承受著風風雨雨的侵襲。
那一年的夏天是個多雨的季節,大雨小雨三天兩頭地下。而且還刮大風,村頭水渠旁的一棵柳樹被風吹水衝,竟然被連根拔起。地是早已沒法下了,農活都停了下來,人們一時倒都閑得慌。緊接著又是三天連陰雨,天公似乎撕破了麵皮,陰沉個臉下個不停。我忽然又擔心起那一排老屋了。它會挺得住嗎?它一定會倒塌的,沒雨時它還搖搖欲倒,這麼大的雨它難道會逃脫厄運嗎?好在雨終於還是停了,天晴後我和夥伴們走上泥濘的街頭,當我不安地向那排老屋看去時,我不禁十分驚喜了。那老屋竟然還安然地挺立在那裏,夕陽的照射下,於蒼老中竟還透出一些生氣來。我深深地驚服了。
以後又過了好幾年的光景。那老屋依舊,如老村中一道陳舊的風景。老屋的主人甚至從沒有想過去修修它。或許是由於它太舊了,不值得修;或許是由於那幾年人們的日子過得緊,修不起。後來,有一家新批了一處宅基地,幾個月後,便在村旁蓋起了三間寬敞的新屋。這一家便從那老屋中搬到新屋去住,對於老屋,他們倒真的不屑一顧了,上了鎖,隻在裏邊存放了一些雜亂的東西。那時,已是改革開放好幾年後了,人們的日子開始鮮活起來。終於,又有一家要蓋新房了,由於木料不夠,便拆掉了老屋,用老屋的檁條打門窗。老村的這一幀陳舊的風景終於被分割開了,一排老屋成了孤伶伶的兩處老屋。
那時,我已在外麵參加工作了。有一次探親回家時,我第一眼便看到那老屋終於倒塌了。聽母親說,就在那一家人拆除屬於他們家的幾間老屋的那一年,一場不大的春雨過後,那兩邊的老屋竟倒塌了。所幸由於兩家已經搬走,另一家也都趁雨到地裏幹農活,沒有造成什麼傷亡。
怎麼就倒塌了呢?我不解地問。我的眼前還老是閃現出當初那一排老屋挺拔的姿態。多少年了,老屋挺著孱弱的身子經受住了一次又一次大風大雨的侵襲,它們始終像苦難的兄弟一樣,相扶相攜著度過了一個個年頭,但為何後來竟連一場小雨也挺不過來呢?母親沒有回答我,而是不在意地忙別的去了。我呢?倒是為此沉思了很久。
(發表於2004年7期《散文百家》)
前溝
我現在就站在了村堡旁的溝沿上,眼前便是莽莽蒼蒼的前溝。溝深處有近百米,溝闊處達幾百米,溝體不規則地向西向北向東北分叉延伸,像一棵千年古樹的樹根。村裏人所說的前溝主要是指由此伸向東北的這一條最長的溝。記憶中的這段溝,是有潺潺的泉水和綠綠的草灘的。在那個時興修建水庫的年代,村裏人在溝中打了土壩修了水庫,用以攔截下泉眼的流水及雨季順溝而下的洪水來澆地。但村裏人仍叫這水庫作前溝,而不是水庫。不過,水庫修成以後,人們一叫前溝,別人便明白這隻是指水庫,像是經過約定好的一樣默契。他們世代生活在這溝邊,溝的概念已深入內心,不單隻是一個蒼白的稱呼。例如他們稱呼相隔不遠的另一個村的一條溝便叫作水溝,隻是因為那條溝的泉水非常茂盛。前溝裏真正有了水,村裏便破天荒的有了幾塊水澆地,種白菜種芹菜也種白麻,收獲的季節,全村出動,包括我們孩子。對於一個曆代沒有水澆地的丘陵村來講,那不亞於節日。至於白麻,收割除葉後要在一個大水池中浸泡,那個池子村裏人稱作“麻潢”。具體情景早已忘記,隻有麻潢的那種獨特的臭味還留在記憶裏。
在夏季,前溝成了村裏孩子們遊泳的地方,當然遊泳並不稱作遊泳,而是叫“洗澡”。雖然時有家長罵老師罰,但每天中午還是有不少光溜的身軀在溝水中快樂地遊弋。對這些小夥伴們的勇敢,我多次心生羨慕之情,但卻始終沒有膽量下水去試一試,主要還不是怕挨罵,而是我似乎天生對水有一種畏懼感。還記得那時老師查看學生是否遊泳的方法便是用手撓他的皮膚,倘是遊過,那麼一撓便會有一道明顯的白道,否則沒有。但冬天卻不同,來自西北方向的白毛風吹過後,前溝的水便結成了厚厚的冰。冰麵平滑,在上麵劃冰船,趕尖牛,體味著一種超常的運動,雖冷但其樂無窮。
站在溝沿上,童年的往事還恍如眼前。而現在,前溝卻什麼也沒有了。多年前的一場大洪水將那截土壩衝開了一個大口子,澤及村人的那一溝水便在老村人急切的目光中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呼嘯著狂奔而去,似乎沒有絲毫的留戀,之後也沒有再回來過。而村裏已經包產到戶,再也難以聚起人來修壩了。前溝的泉水開始還流著,但不知何故後來竟也幹涸了。沒了水的前溝開始變得蒼白起來,連溝底的草也失去了往日鮮亮的綠色,而成為灰白色。開始還有人到那裏放牲口,後來連放牲口的也少了。有時候在雨季,洪水還會光顧前溝,但卻並沒有絲毫要停留的意思,隻是把它當作了一條過道,隻是路過,就像我們曾經路過的許多地方一樣,或許連印象都沒有。
我在溝沿緩緩地走著。早晨的空氣新鮮而幹燥,還夾雜著一種前溝所特有的泥土的氣息。雖然這是一種貧瘠的氣息,但卻很純粹,純粹得令我迷醉。每次回村,我都要到溝沿上來,或者就下到溝底去。在溝底原來是有一片樹林的,就在土壩的外邊。當然現在它還在,但成材的樹木已經被人砍掉了,剩下的都是一些從樹根自生的幼樹或者斜三碼四的各種形狀的殘樹,看了讓人心寒。不過,春風吹來,它們一樣會發芽吐葉,將綠色高高掛起,並招風引鳥,顯示自己的存在。有時候回村帶著女兒,她總是要我帶她到溝底去,去看她眼中的小樹林。雖然這樹林實在也稱不上是樹林,但與我所居住的那座小城相比,還是可以冒充一下的。何況還有前溝,有前溝長滿褶皺的溝體,有那洪水衝刷的溝渠,有那爬滿溝坡的尖草和野花,還有那北麵溝壁上過去挖掘的連環洞窟。這一切,都是近乎原始的,是自然天成的。自然的東西與人工的相比,總是充滿了捕獲人心的力量。女兒每次來,都會高興地亂跳亂跑,圍著我問這問那。那一串相連相通的洞窟,如今已經少有人跡,許多地方已經坍塌,連上去的梯路甚至也沒有了。女兒有次好奇地要進洞去,但原來上洞的地方已被風雨磨蝕得光光的,實在爬不上去,便隻好作罷。而小時候我是經常和小夥伴們到洞中去的,玩捉迷藏玩打仗玩生火做飯。洞窟的地上有一層厚厚的土,是細細的沙土,沙土中有一種米粒大小的蟲子,它呆的地方必是一個圓錐形的窩,隻要看到這樣的圓錐窩,就可捕獲到它了。捕捉時口中還要念著一種兒歌,歌詞卻早已忘記了,念完後用雙手從圓錐窩外圍將沙土捧起,蟲子便在手中的沙土裏了。這種蟲子的樣子也早已忘記了,其實吸引我們的並不是蟲子本身,而是捕獲它的過程。有一次同村的二蛋從他當民兵連長的叔叔那裏偷到一枚雷管,就在洞窟的邊上挖了個小洞然後點燃了導火索,我們都躲到很遠的地方,但遺憾的是我們卻並沒有聽到期待中的那一聲巨響,大家極其失望地走了。這些高大相連的洞窟像有些地方的窯洞,據說是當年備戰備荒時的傑作,但備戰備荒的功用沒有得到發揮,無意中卻成了我們童年的樂園。
我沿著溝沿緩緩地走著,從西到東,不知不覺遠離了村堡。東邊的天空已經很亮,但太陽還沒有爬出來。我看到前溝縱深處的溝壁,直挺著,像大地的一個橫切麵,硬生生地將這塊土地的秘密暴露無遺。在這個橫截麵上,黃土、灰藍的膠土、粗砂土以及細沙土一層層地堆積著,重疊著,像是在述說著一些什麼。前幾年,有國家的考古人員被前溝的這種獨特地貌所吸引,對這裏進行了考古發掘,結果發掘出大量的古動物化石和石器。因而前溝後來被認定為人類舊石器早期遺址,前溝的這種地層也便被稱為泥河灣地層,據說其形成年限距今已有一百萬年。一百萬年,實在是太久遠了,遠的老村人簡直無法想象。因而在喧鬧了一陣子後,村人便又恢複了平靜,似乎這與他們沒有什麼關係。的確,這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呢?不要說一百萬年,就是一千萬年,他們不都還得種地嗎?在他們心目中,前溝無論有什麼化石什麼石器都不如有水好。因此,對於這件事,他們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熱情來,充其量也隻是好奇而已。
據說,包括前溝在內的相距都不遠的“泥河灣遺址”有可能是世界人類的發源地。據說,在距今一至二百萬年的時候,我腳下的這片土地還是一片湖泊,屬於熱帶地區,氣候溫暖,雨水充沛。在湖岸邊,各種各樣的熱帶植物高大挺拔,種類繁多的大小動物來往穿梭。而我們的祖先古人類就在這裏繁衍生息,茹毛飲血,狩獵捕魚,用石斧石片開鑿著一條通往文明的路徑。後來,由於地殼的變動,湖水消失了,氣候變冷了,一切生物也都被長埋於地下。而這隻是百萬年前的事,如今這裏卻什麼也沒有。前溝一片荒蕪,甚至連過去曾經擁有過的水也遊走了。曆史就是這樣的無情,人類曆史如此,何況地球的曆史呢?
太陽已經出來了。明媚的陽光照耀著前溝那一覽無餘的溝壁,也照耀著老村的土地。前溝的邊上就是老村的田地,勤勞的村人們早已經在地裏忙活了半天了。前不久剛下了一場透雨,使播下的黍子出齊了苗,這對於十年九旱的老村來講,是一件多麼令人高興的事啊!出齊了苗子,就有半年的收成了,村人這樣說。現在正是薅黍苗的節令,將多餘的苗子除掉,剩下的就會吸風納露般快快地長了。不斷有村人和我打著招呼,這些我喚作嬸子大爺的村人,麵色蒼重,趕早便去侍弄這些黍苗,裝滿心間的是滿懷的期望。由於下了及時的雨水,由於長齊了可人的黍苗,喜悅之情就直接爬滿了他們麵部縱橫交錯的溝壑間。我注視著田地裏這些喚作黍子的作物,它們大都已有一拃高,綠色的葉麵上有著平行的葉脈,並被覆著一層白色的細絨。這是一種極其古老的作物,有人稱它為五穀之首。有一個階段,我曾經跋涉在那部古老的《詩經》中,在那裏,黍子是我常見到的一種風景。“豐年多黍多糯,亦有高廩,萬億及秭”“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自昔何為,我藝黍稷。我黍與與,我稷翼翼”“今適南畝,或耘或耔,黍稷薿薿”。茂盛而茁壯的黍苗,蓬勃在曆史的天空下;濃鬱而迷人的黍香,彌漫在詩意的空氣裏。據有人統計,在這部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中,黍字共有二十八例,位於所有作物之首,而在對殷商甲骨文的統計中,黍字在卜辭中更達到一百零六例。這些都足以說明在我國的遠古時期,黍子是一種極其普遍的作物。這種古老的作物,帶著遠古的氣息,乘著詩歌的翅膀,穿越千萬年的曆史時空,充盈著我的目光。的確,百萬年前的盛景早已隨風而去,隻留下這空空闊闊的前溝,還有溝旁這依然如故的古黍。前溝做為一種風景已然走進老村人的生命裏,而黍子也還在充實著人們的肚腹,延續著人們的血脈。
太陽升高的時候我聽到了母親的呼喚。她那蒼老低沉而有力的聲音沿前溝逆溝而上,我知道她是在叫我回去吃飯。我拾起她的呼喚,開始往回走。陪伴我的,右邊是蒼蒼茫茫的前溝,左邊,是廣闊的黍田和黍田中勞作著的父老鄉親。
(發表於2011年4期《長城文藝》)
燈籠
暮色暗了下來。隨著幾聲空洞而悠長的大號聲,孝子們開始按次序排起了隊,其他閑雜人等也都開始行動起來。我領到一盞燈籠,細鐵絲編成的圓筒狀的外罩,外麵蒙了一層薄薄的白紗,白紗上寫著一個“奠”字,提手是一根長約半米的木杆,已經磨得油黑鋥亮,看來已經經受了許多人的撫摸。啪,打火機響了,燈籠裏的白色蠟燭被點燃,立刻,便有一簇微弱的火焰跳動了起來。在靈棚外明亮的燈光及不遠處街燈的映照下,那火焰顯得那樣蒼白無力。
又是幾聲嘶啞而空洞的大號聲,孝子們的隊伍已經排好,四個人,兩對父子。紙掛子已經被人掛在了靈棚外的半截牆頭上,本來是應掛在人家的門樓上的,但死者是在外地醫院去世的,按風俗是不能停在家中的。這裏是城市中間一片尚未開發的黃金區域,周圍環繞的是近幾年來開發的住宅區和商貿區,這塊地隻是因為要建文化廣場及新政府大樓,所以才沒有被開發商蠶食,但不知何故這些工程卻始終沒有進行,反倒成了城中停靈辦喪事的臨時殯儀館。此時,陰陽先生已在紙掛子下點燃了紙人紙馬,燒了紙,死者的照片已被從靈棚中請出來,供在了青轎裏。青轎裏也隻有一隻小燈泡,那微弱的燈光幾乎被青轎內部深顏色的飾物吸收殆盡,極其暗淡。隻是死者那張彩色照片極其鮮亮地改變了這種暗淡,但同時卻又給人以另一種暗淡。那是一張滿含微笑的寫真相片,烏黑的頭發,明亮的雙眸,嘴角上挑,笑容就寫滿了麵部的每一個角落。但在微弱的燈光下,在青轎內有些陰森的氛圍裏,那笑容又顯得那樣虛無縹緲。
死者是一位同事的母親。想一想就在幾個月前,這張笑臉還那樣鮮活地出現在大家的麵前,不禁心生一種人生如夢的感覺。同事的妻子昨天見麵時談及此事,還與我們講著她的困惑。本來,同事的母親是赴京做心髒手術的,但因為又是膽結石,因此醫院讓先做膽囊切除手術。這原本是個小手術,手術的過程也極其順利。同事兩口子在手術後十幾天去醫院探望,病人一切正常,正準備出院,還與她們有說有笑的。她們放心地離開了,沒想到第二天便傳來了噩耗。因為事情太突然,一切都措手不及。她說,想起來我現在還感覺像是在夢中。我相信這是她真實的感受。同事母親才六十多歲,在當今按說正是應該安享晚年的好時光,卻因並不嚴重的病意外地離去了。就像燈籠裏的燭光,昨天還頑強地穿破黑暗的封鎖,但今天卻被一陣風吹滅了,那光和影倏忽間消失殆盡,不知所終,給人的感覺應該是如夢似幻吧。
按當地的習俗,今天晚上的儀式叫做送路,也叫報廟,一般根據停靈時間的長短在出喪日前兩天的晚上進行。在這一天,死者的靈魂要正式到地府報到,上望鄉台投胎轉世。據說門口的紙掛子就是為看守望鄉台的鬼神準備的零花錢。做為死者的親屬,要通過這隆重的報廟送路儀式,為死者贖罪積德,使其順利到達地府,早日登上望鄉台。而位於青轎內的這張照片就代表著死者的靈魂,要隨孝子們去閻王廟報道。這生前張揚生命活力的照片,在一個人離去之後,卻完全扮演了另外一個角色,表現出截然不同的意義。
大號聲再次響起時,顯得有些聲嘶力竭,這一次是告訴人們,該出發了。隨之嗩呐笙簫等樂器便極其婉轉地吹奏了起來,報廟的隊伍開始行動了起來。我和另外七個人提著燈籠跟隨在隊伍的兩側,讓那微弱的燭光飄灑在崎嶇的道路上。按說現在已經有各種明亮便捷的照明燈具,但在喪事中還一如既往地用白色的蠟燭照明,即使像靈棚中有明亮的電燈,在靈前依然要擺上燭台燃起燭光。這讓人感到現代的東西雖然無孔不入,甚至在明顯地改變著一些古老的風俗,但傳統的內核還是那樣固執地堅守著。就像我手中這燈籠,雖然光線暗弱,但卻擔負著引領靈魂的重任,靈魂的歸隱在這裏完全舍棄了刺眼的明亮而隻依賴於微弱燭光的映照。這有時候或許就像我們的人生,關鍵時候能指引一個人的精神走出思想泥沼的,往往不是明亮的燈火,而是一些燎原的火星。
由於路程不遠,所以隊伍便走得很慢,走三步退兩步,步子像嗩呐聲悠揚而拖遝。孝子們表情木然,沒有痛哭聲,也沒有旁觀者對此評頭論足,這一切都說明這裏是城市。而在農村,報廟時孝子們必須痛哭流涕,否則便會被村人斥為不孝,死者的靈魂在陰間也不能安生。城裏人辦喪事,一圖熱鬧,二圖省人。死者已經離去了,他們更在意的是生者。將喪事辦得熱鬧些是為生者掙所謂的麵子,省人則是為生者的身體考慮。當然你不能指責這種考慮就是錯誤的,應該說這樣要更實際些。城裏人或許普遍認為,隻要在人活著時孝順些,何必在意死後的形式呢?而在農村,傳統的一些東西還比較固執地存在著,拿孝順來說,其觸角便由生前延伸到死後。隻有生前孝順死後哀絕的子女才被人視為孝子的,否則像城裏人那樣理解是會招來非議的。而一些老人生前忤逆的不孝之子卻往往可以通過老人死後的哀痛來贏得村人的一些諒解。孰是孰非,恐怕還真不好判斷。拿同事來說,弟兄姊妹生前都相當孝順,你能因為他們沒有痛哭就指責其不孝嗎?
按風俗,報廟是要見廟拜廟,而且每過一路口,都必須燒一份白紙,孝子們做四叩首;每到一廟前,要燒一份黃紙敬神,孝子們再行四叩首;如果是十字路口,則要燒三份白、黃紙,孝子們也須按東南西北方向依次四叩首。最後,是要到閻王廟去的,依然是燒紙叩首。以一種虔誠來敬神敬鬼,以求得神鬼的一些情麵和同情,不要在那邊為難死者的靈魂。而在城市,雖然隻是個偏遠小城,近些年來版圖卻不斷擴大,在老城的周圍,建起了幾倍於老城麵積的新城。新城所居的地方原來是無邊的農田,什麼也沒有,自然不會有廟。因而,對於報廟來講,就是去最近的廟大概也要十裏八裏遠,這樣讓孝子們在吹吹打打中前去廟裏,確實是一件不很容易的事。在這一點上,就不得不佩服國人的靈活性與適應性。據有人講,因為距廟太遠,許多喪事報廟時就在附近意思意思轉一圈,而後讓人將靈位雇一摩的前去閻王廟前燒紙完成這一程序。而今天的地方也距廟太遠,看來也隻有采取這種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