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一切的改變都從那個越洋電話開始。

那天晚上,正在堂屋看電視的高秀燕看看表快到九點了,就回到自己住的東屋準備給吳洪委打電話。從日本回來之後,她和吳洪委約定每天晚上九點通話,雷打不動。一般是高秀燕打給吳洪委,因為高秀燕在家能撥17909,省錢,而吳洪委那邊隻是北京的一個街頭公用電話,要用卡的。高秀燕九點撥過去,如果占線,就說明有人用那個電話。但電話亭子旁邊,肯定是站著她的未婚夫吳洪委。吳洪委在一個科研所當花工,這電話就在單位的大門旁邊。他等電話的時候肯定會一邊搔著後腦勺,一邊抽搭鼻子。這驢熊從小就有這壞習慣,雖然他的後腦勺沒長牛皮癬,鼻子也沒有炎症。等到第二次撥號,第三次第四次或第五次第六次撥號,那邊終於不占線了,吳洪委的聲音會像一根尖尖細細的蟲子鑽進她的耳朵眼裏:哎是我!哎是我!高秀燕這時往往會說:誰還不知道是你?我教你一萬遍“毛西毛西”了,你就記不住!吳洪委便笑著說:那是鬼子接電話用的,咱中國人幹嘛說它?高秀燕說:你這個人呀,活一萬輩子也洋不起來!吳洪委說:咱生來就是個土命,要那份洋幹啥呀。像你,在日本兩年,不是還得回來麼?像我,在北京也兩年了,不還是個民工麼?再過一個多月,咱倆不還得跟老輩人一樣,在菟絲嶺辦喜事,生兒育女麼?這話說得高秀燕沒脾氣了,便轉移話題跟吳洪委商量結婚的諸多事宜:何時去鄉裏登記啦,何時去照婚紗照啦,請誰當伴娘啦,新房怎麼布置啦,等等等等。但往往是說著說著,吳洪委那邊不吭聲了,光喘粗氣光抽嗒鼻子。高秀燕便笑罵起來:你個驢熊,又想好事了是不是?吳洪委便歎口氣道:唉呀,什麼時候盼到那一天!高秀燕說:到那一天也不給你。吳洪委便哼一聲道:等上了床,還由得了你!……到這個時候,高秀燕也有感覺了,便說:甭說了甭說了,掛了!掛上電話,她再回到堂屋看電視,節目再好也看不下去,因為耳邊老是有吳洪委的聲音,身上老是燥熱難捺。

這天晚上高秀燕等到九點,剛要去摸電話,電話卻突然響了。她抓起來一聽,裏麵一個女人說:誰呀?高秀燕說:你是誰呀?那女人說:我是馬玉花。原來是娘在堂屋裏也接了電話。從日本回來,為了給吳洪委打電話方便,高秀燕便扯了一根線,在自己屋裏安了分機。她和爹娘約好,如果是外邊打進來,誰都可以接的。這時她說:娘你放下我接!娘在那邊就放下了。她對著電話說:哪一位?電話裏便有一個男人說:空幫哇!原來是個日本人說“晚上好”。高秀燕急忙也說:空幫哇!對方說:高-秀-燕?高秀燕聽到這,眼前馬上閃現出一張黃瘦黃瘦的臉,便緊急調動腦子裏貯存的並不太多的日語詞彙,結結巴巴地說:我是高秀燕,你是,你是池田先生吧?池田說:是的是的,對不起,打擾你了。高秀燕問:你怎麼會給我打電話?池田便講:咱們分別好多天了,我想念中國朋友嗬!高秀燕心裏便笑:鬼子也真會說話。他還會想念中國朋友?是想咱再去他手下打工,受他的嗬斥叫罵吧?心裏這麼想,嘴上卻說:阿裏嘎刀(謝謝)。阿裏嘎刀。池田這時又說:高秀燕,這裏的櫻花開了。高秀燕立即想起曾在那個日本小鎮上見過的一片花海,覺得心裏最柔弱的地方突然被一根指頭撓了一下。但她馬上想,再好也是人家的。她想說:俺這裏的桃花杏花開得更早。但她不會用日語說這話,隻好應付道:搖意(好),搖意。接著,池田便和她說起小鎮上的其它東西,高秀燕聽不太懂,但他知道池田在一樣樣地誇耀。她記得那個小鎮的春天,但更記得前年春天剛去日本時她和幾個工友去看花,因為迷路誤了上班時間,讓池田拉長著黃臉臭罵了一通的經曆。想到這裏她便有些心煩,再想到吳洪委在北京正等她的電話,便耐著性子又聽了幾句,然後說:對不起池田先生,我這邊有事情,以後再聯係好吧?池田便說:絲米馬絲恩(對不起),撒搖拿拉(再見)!接著掛了電話。

高秀燕連話筒都不放,接著給吳洪委撥電話。接通後聽見吳洪委急猴猴地說:哎是我!怎麼才打過來?都九點十八了!高秀燕笑道:九一八事變,鬼子來了。吳洪委說:哪裏來的鬼子?高秀燕便把池田打電話的事情講了。吳洪委說:他給你打電話?黃老鼠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吧?高秀燕說:他就是沒安好心,也隔了個大海,還能把咱怎麼樣。吳洪委說:也是。接著就和高秀燕說起了別的事情。當然,說到後來他照常喘粗氣抽嗒鼻子。

跟吳洪委通完話,高秀燕沒再去堂屋看電視,也沒再回味吳洪委那撩人的聲音,而是躺在床上回想起她在日本的一幕一幕。工友們說得對,在日本的兩年真是終生難忘。現在高秀燕隻要一閉上眼睛,便能看得見工作台上的魚血魚肉,聞得見那直鑽腦門的腥氣。她們從事的是鮮魚解體作業,兩隻手從早到晚泡在水裏,下了班到浴室裏怎麼衝洗也去除不了那渾身的腥味兒。這在日本被稱作“3K”工作,就是髒、險、累三類,日語發音都帶“K”音,日本年輕人不願幹的。人家不願幹中國人卻願幹,於是就有了“赴日研修”這種變相勞務輸出。雖然工資比日本工人不知低多少倍,卻爭得打破腦袋。縣裏每年派出的幾十個名額,讓無數年輕人眼紅心動。高秀燕她姨千方百計托關係,整整等了兩年,才總算叫高秀燕跨出國門成了一名“赴日研修生”。現在,她“研修”完了,帶回的165萬日元存在縣城的銀行裏,她在菟絲嶺全村也成了響當當的人物。許多的農家宅院經常傳出一句話:有本事,也學高秀燕掙日元去!高秀燕想:難怪眾人眼饞,掐著指頭算一算,菟絲嶺能有幾個人掙回這麼多日元?除了高秀燕沒有第二個呀!所以說,在日本受的那些苦,吃的那些氣,也都算不了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