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沒想到池田會打來電話。這個老鬼子,兩年中沒給中國打工妹留下多少好印象。他管理一個車間,隻要一上班,那雙黃臉就到處遊動,誰的手下出了質量問題也逃不出他的兩隻黃眼蛋子。有一回加工玉筋魚,高秀燕切的魚片稍稍大了一點,池田便衝她大發雷霆,讓她重新切過並通過翻譯宣布扣她兩天的工資。為這,她下班後哭了一場,連飯都沒吃。但這老鬼子在技術上也真有兩下子,他經常給工人做示範,往工作台前一站,手飛刀舞,那活兒真叫一個漂亮。聽說就因為他技術硬,監工嚴,加工廠老板對他特別賞識,工資是日本職員中最高的,一年能領600萬日元呢。不過他老婆常年有病,在高秀燕她們臨回國的時候去世了。最後中國打工妹離廠集體合影時,池田剛料理完老婆的喪事回去,那張臉更黃更瘦,送別的時候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高秀燕想:也真是奇怪,他兩年中對打工妹從沒說過工作之外的話,今天怎麼打來了這種電話,又是想念朋友又是花花草草的。也許是他死了老婆覺得寂寞,就找出打工妹留下的通訊錄打電話排遣一下。不過,你寂寞了可以找日本女人啦呱兒,打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幹啥?這老鬼子!
牆上就掛著那幅大大的合影照片。高秀燕抻長脖子湊上去看看,便找到了站在人群邊上的池田。與幾十位年輕的中國姑娘們相比,他顯得老裏老氣,猥猥瑣瑣。
高秀燕不屑看他,便跳下床來,趿拉著從日本帶回來的木屐又去了堂屋。她爹高世連白天下地幹活累了,已經在床上打起了呼嚕,她娘馬玉花還在看電視。馬玉花看看閨女腳上,又抬頭看看閨女的臉,小心翼翼地說:燕燕你天天穿這呱噠板子,腳不凍得慌?大高秀燕撅著嘴說:跟你說一萬遍了,這叫木屐,日本木屐!還呱噠板子,土死了!馬玉花知道自己犯了錯誤,連忙檢討:噢,木屐木屐,看我這記性!自從閨女掙了大錢回來,馬玉花和閨女說話都是小心翼翼——閨女成了財神,今後家裏的大筆開銷還指望她呢。
馬玉花看幾眼電視,又小心翼翼地問閨女:燕燕,剛才是誰的電話?高秀燕說:日本鬼子的。馬玉花立即瞪大了眼睛:日本人打來的?他能把電話打到咱家?說著,那一雙粗糙的老手便伸向旁邊桌子上的電話機,想摸一摸又不敢,仿佛那是個日本人的腦殼子。她縮回手問:你已經回來了,日本人還打電話給你幹啥?高秀燕說:啦閑呱兒。馬玉花感歎:打國際長途啦閑呱,人家到底是有錢!
接下來,母女倆一邊看電視,一邊說起“五一”的婚事。因為吳洪委那時放長假才能有空回來,所以他們就把喜日子定在了那天。高秀燕和娘商量,到時候在村裏把儀式搞了,把酒席擺了,第二天她就和吳洪委去北京旅遊,遊它幾天,然後在北京住滿喜月回來。不過,吳洪委家裏的新房不能馬虎,要好好地布置一下。這幾天吳洪委他爹正請人裝天花板,安吊燈,她得過去上上眼,別出了質量問題。
第二天吃過早飯,她就趿拉著日本木屐往村東頭吳洪委家走去。走一步“呱噠”一聲,走一步“呱噠”一聲,惹得村裏人紛紛看她腳下。一個老太太看了發表議論:這呱噠板子俺爹那輩人穿過,隻不過這些年有了汽皮墊子、塑料涼鞋,就不穿了,沒想到年輕人又穿起來了。高秀燕聽了,停下腳對她說:二奶奶你睜大了眼看看,這造型,這圖案,跟你爹當年穿的一樣嘛?這是日本的!老太太仔細看了看,癟著嘴說:是不大一樣,可反正是兩塊木頭板子。高秀燕不屑和她爭辯,就昂著頭,一步一呱噠地走了。
吳洪委家的新房其實並不新,是四年前建成的,一共五間帶廈簷的瓦房。當時這房子落成後吳洪委和高秀燕便打算結婚,但高秀燕的姨來說了出國打工的事,而且強調出去的人必須未婚。高秀燕便說:那就不結了,等到從日本回來再說。吳洪委隻好依著她,同意等下去。不過,在等待出國的兩年裏,他們其實已經把婚結了。那些數不清的夜晚,有月亮的,沒月亮的,下著雨的,刮著風的,他倆都是在這座房子裏度過的。他們也不怕村裏人知道。知道了又怎麼樣?反正他們早晚要做夫妻的,是不是?在那兩年裏,高秀燕還懷過一次孕,後來去縣城醫院流掉了。骨肉分離,那可是讓她啥時想起啥時掉淚的一樁大事。所以,現在高秀燕一走進這個院子,心裏就像揣了一碗煮沸了的醋,又熱又酸。
幾個從外村來的民工正踩著梯子吊天花板,吳洪委的爹吳二結巴正仰著老臉在一邊監督。看見兒媳婦過來,吳二結巴帶著一臉的討好表情問她:你你、你快看看,怎、怎、怎麼樣?高秀燕憋住笑,背著手轉了兩圈,然後指出有一處接縫太寬。吳二結巴立馬說:是、是太、太寬,返返返、返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