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第二章

第二天早晨醒來,她照常賴一會兒床。這時娘拍拍她的房門說,燕燕,今天星期,我想去看看你姨你兄弟,咱娘倆一塊兒去吧?高秀燕正覺得在家裏憋悶,馬上答應道:中!接著起床,吃飯,化妝。這空當,娘準備好了進城帶的東西:給兒子疊了一包煎餅,給妹妹掰了半籃子香椿芽。高秀燕換好衣服出來看看,說給她姨的東西少了,等進城再買一點。馬玉花說:你真該好好孝敬孝敬你姨,不是人家操心,你還能去了趟日本?這話高秀燕不知聽娘說過多少遍了,但她從沒聽煩,因為娘說得很對。

在村頭等到一輛中巴班車,母女倆上去,半個小時便進了縣城。縣一中的高三學生星期天也上課,到那裏等了一會兒,等到下課鈴聲響起,高秀燕才從蜂擁而出的學生堆裏喊出了他的弟弟高瞻。高瞻比母親和姐姐高出一大截,跑過來隻好弓著腰跟她們說話。母女倆你一言我一語,向高瞻問這問那,囑咐東囑咐西。看看又要上課了,馬玉花把煎餅交給兒子,又從兜裏掏出50塊錢給他。高秀燕看看錢,再看看弟弟,一臉豪氣地說:高瞻,你好好學好好考,等上了大學,學費算你姐的!高瞻急忙點頭哈腰:老姐真好!老姐真好!我一定聽你的!馬玉花站在一邊,聽姐弟倆這麼說話,一隻手早擦到眼睛上去了。

從一中出來,高秀燕到路邊商店買了一箱牛奶提著,便和娘去了位於縣城中心的工會俱樂部。高秀燕的姨馬玉枝在那裏當會計,姨夫閔大河當體育教練。在高秀燕眼裏,閔大河高大魁梧,四肢勻稱,絕對稱得上標準的男子漢,然而她姨卻總是瞧不起他。高秀燕有一回問:姨,你瞧不起他,當初為什麼跟他搞對象?馬玉枝悔恨地說:你姨那時候是瞎了眼,光看見他那一身肌肉。可是在這個社會裏,肌肉能值幾個錢?值錢的是權力,地位!別的不說,閔大河如果能幹上個局長,我還用住這兩間破破爛爛的小平房?

這兩間小平房確實不咋樣。高秀燕和娘走進去,覺得掉屁股都困難,隻好坐到占據了外間一半麵積的那張沙發上不再動彈。茶幾上早放了一盤蘋果,馬玉枝將一把刀子塞到高秀燕手裏,讓她自己削了吃。高秀燕一邊削蘋果,一邊親親熱熱和姨說起話來。她先問上初中的表弟幹什麼去了,馬玉枝點著一支煙說:打球去了,真是他爹的種,見什麼球都親。高秀燕又問姨夫,馬玉枝恨恨地說:你姨夫八小時之外倒是不打球了,可他迷上了打牌,平時都通宵打,周末了還不更是猖狂?唉,人要是不想上進了,連一攤狗屎都不如!馬玉花忍不住說:玉枝,你也別不知足,你說他姨夫這不好那不好,總比你姐夫那個土莊戶強吧?你除了房子孬一點兒,俺看別的都怪好!馬玉枝說:姐,你就沒聽說過這句話?到哪山砍哪柴。我要是生活在農村就罷了,這是在哪裏?在城市呀。你知道不知道,人家有錢的都到了什麼程度?換大房子,買小汽車,送子女出國留學。他閔大河整天假裝看不見,除了打牌就是打牌,你說我能不生氣嗎?唉喲,唉喲,真是要命!馬玉枝說到這裏,兩手捂胸,雙眉緊蹙。

高秀燕見姨難受,便有意轉移話題,說她染了黃頭發真好看。馬玉枝抬手撫弄著發梢說:唉,快四十的人了,還能好看到哪裏去。都是閔大河把我的青春給霸占了,不然的話,我的生活質量絕對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說到這裏,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一聲。她拿起來看看,便一聲不吭地按來按去。馬玉花詫異地問:你怎麼不接電話?高秀燕說:人家這叫短信,打字就行了,不用說話的。可惜咱鄉下信號不好,好的話我也去買部手機!

馬玉枝發完短信,抬頭問高秀燕的婚事籌備得怎麼樣了,高秀燕說:差不多了。馬玉花道:燕燕這邊快結了,想不到有個日本人要插杠子。高玉枝問:日本人插杠子?插什麼杠子?馬玉花就把從閨女嘴裏得知的情況跟妹妹說了。馬玉枝聽罷,用夾著煙卷的一隻手指著高秀燕問:這事是真的?高秀燕點頭道:真的。馬玉枝一字一點頭地說:外甥女,你福大命大,你千載難逢的大轉折來了。高秀燕問:姨你什麼意思?馬玉枝拿手指敲著高秀燕的額頭說:丫頭你也是二十六七的人了,這意思還用我講麼?跨國婚姻,這是他媽的多少人做夢都盼不來的,你倒是遇上了。你別的甭說,趕快抓住這個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懂不懂?

馬玉花卻沉下了臉。她對妹妹說:她姨,你是說燕燕應該嫁給那個鬼子?他那麼大年紀了,又是二婚,燕燕過去就給人家當後娘……。馬玉枝打斷他的話說:人家如果年輕輕的能要咱?咱看他年紀幹啥?看他二婚不二婚幹啥?咱看的是這跨國婚姻的含金量!含金量你懂不懂?嗯?燕燕嫁過去,別墅有了吧?小汽車有了吧?大把大把的票子也有了吧?燕燕別看你出去掙了十來萬塊錢,可那些錢能派多少用場?連一輛像樣的小車都買不起!那鬼子有個小孩?有小孩怕啥?已經十歲了,再過八年就自立了,跟家庭沒有關係了。所以我鄭重地勸你,當機立斷,趕緊跟姓吳的吹了!你想想,跟了他能有什麼前途?一個打工仔,一月才掙五百塊錢,以後能養家糊口嗎?

這番話說得高秀燕目瞪口呆。她想她姨不虧是個當會計的,把賬目算得是這般清楚。高秀燕想,這種計算是有道理的,這道理是金錢的邏輯。可是這世界上還有情和義的邏輯。她和吳洪委已經好了七八年了,什麼事情都做了,眼看就要正式結婚了,怎麼能跟他提出散夥?

馬玉枝已經看出了外甥女的猶豫,接著說:燕燕,有位名人說得好,人一生中都有最關鍵的幾步路,走對了就是幸福,走錯了就是痛苦。對此我的體會太深了,今天我給你現身說法吧。實話告訴你,當初我談戀愛的時候,除了閔大河,還有一個人追我。那個人幹癟溜瘦,我一看覺得惡心,就叫你姨夫的那身肌肉吸引去了。可是你猜怎麼著?十年之後,那人成了一個局的副局長,而且分管人事,送禮的擠破門,老婆孩子出門都坐小汽車。可我呢?我隻能騎自行車。閔大河的肌肉給我帶來了什麼?帶來的是低賤,是屈辱!他的肌肉連舊棉花絮都不如!孩子呀,以你老姨為鑒吧!

高秀燕突然笑了:姨,你這一課上晚了。我已經拒絕了人家。

馬玉枝指著她說:傻丫頭傻丫頭!哎,你什麼時候拒絕人家的?

高秀燕說:昨天晚上。

馬玉枝說:那還有挽回的可能。你想他昨天晚上被拒絕,今天就能馬上找了別人?你有他的電話吧?有?那就好。你現在就給他打電話,說你同意嫁給他。快,現在就用我的電話打,打,你打!說著,就拿起桌子上無繩電話的話筒往高秀燕手裏遞。高秀燕覺得這麼轉折也太快了,就兩手推擋著電話說:姨,我回去考慮一下,晚上再打也行。高玉枝瞪著眼睛說:你可一定要打嗬!說到這裏,她的手機又響了,她又拿起來忙著發短信。

這時候,坐在一邊的馬玉花卻抽抽嗒嗒哭起來了。高玉枝發罷短信問:姐你哭啥?馬玉花說:我是害怕,燕燕真要跟了日本人,俺就見不著她了。說著,竟撲到閨女身上大哭起來。

馬玉枝將膀子一抱,撇著嘴說:姐我不是說你,看你這樣兒,就是到不了大處!閨女走了就見不著了?那日本還有多遠?不就隔個海嗎?周總理早就說過,那叫“一衣帶水”,像褲腰帶那麼寬,說過去就過去。到那時候,你坐著飛機飛來飛去,看你感謝不感謝我!

這麼一說,馬玉花果然不哭了。她放開閨女,不好意思地破涕為笑。

馬玉枝看看表,搖頭道:光顧說話,忘了做飯了。說罷,就去了小院東邊的廚房。馬玉花也跟過去,摸過一把芹菜擇了起來。

堂屋裏隻剩下高秀燕一個。她腦子裏裝了馬玉枝灌輸的那些東西,一時消化不了,又是漲又是疼。怎麼辦?怎麼辦?她一遍遍地問自己。問題雖然沒有答案,但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在一個岔路口上了。

這時,茶幾上的手機又響了。高秀燕好奇地拿起來看看,上麵提醒有一個短信。她摁開看看,有這麼一行漢字現了出來:你的嘴上功夫讓我銷魂蝕骨。高秀燕想:老姨能說會道,嘴上功夫確實不錯。你看,這人還專門發來短信表揚她。

高秀燕回到家,一頭栽到床上,將自己的大腦開辟成戰場,讓吳洪委和那個池田大戰起來。開始的時候,吳洪委是占上風的。吳洪委憑著他的年輕威風凜凜,憑著他與她六七年的感情當仁不讓。可是高秀燕想想老姨講的肌肉並不值錢,五百塊錢怎麼養家糊口,她又讓沒有多少肌肉的池田登場了。也真是的,原來不仔細想的時候並沒有感覺,一仔細想了,池田的收入,池田的房子,池田的小車,還有那個日本小鎮的美麗風光,都讓她怦然心動。在這個時候,池田就占上風了,就把吳洪委打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