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此在(1 / 3)

輯一 此在

母親的話近年似越來越多了,不知是否因為我話越少的關係,覺得她的話簡直多到讓人犯暈的地步。有時半個白天,我們共處一室,她的話從沒停過,像擰開的水流漫卷整間房。她和我說,在電話裏和親戚說,要麼自言自語,總之很少止歇,有些話她可重複說上若幹遍——她是長女,下麵有七個兄弟姊妹,再加上在上海的我父親與姐姐,她對每件事的敘述都有機會說上N遍。她瘦弱,身體不好,可說起話來的滔滔像是另個人,一個好體力的人。

母親慣來勤儉,打起電話卻有不管不顧的揮霍勁兒。比如她買到什麼劃算東西必在電話裏和我父親說,雖然討論此事的話費早超出其優惠,但那是不一樣的喜悅!

上月,她去交賬單,告訴我這月話費一百好幾十。她一個人,且有不少時間在我這,居然打了上百元話費,對她算消費“豪舉”了。我以為她還是心疼錢了,勸她以後少打點嘛,誰想她嘟噥了聲,“電話都要省著打,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頓時被她對照得境界很低似的,是啊,她的話翻譯一下,就是“連話都要省著說,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婆婆在世時亦是個愛說之人,用我公公的話,“和石頭都有得聊”,她的經曆並不複雜,所到之處也不多,可她說了一輩子,與親朋、鄰裏,包括每一次住院。她有時出院後,護士遇到煩心事還給她打電話,可想她們通過聊天建立了怎樣密切的關係。無非是日常瑣事,但這其中誰說不是個話題的汪洋呢?一根針,一縷紗,都有得廣闊的說叨。

有時想,我媽,及我婆婆,她們似乎沒什麼格外愛好,除了說話。隨年齡增長,話越來越稠。聊天,對她們是種比保健品更有效的滋養,在回旋往複的“說”中,她們的人生得到梳理與確認。

婆婆在世時,與我媽每回碰上,真是一相逢便勝卻無數——她們聊得如此投機,從各自兒女的童年一直聊開去,同樣的話說上N遍(在這過程中可能據她們主觀意誌不斷做出調整,最後由她們的敘說重構了曆史。)說者不倦,聽者不厭。這樣的辰光對她倆都是愉悅的,如果手邊再有剝的豆子或擇的菜,那畫麵真近乎完滿了。

有時在公園或菜場,會遇見三兩老嫗湊在塊親熱地說,“姐妹淘”一般,是的,既便年紀大了,她們交談的樣子仍讓人想到閨中姐妹,有說不完的體己,再糟糕的人生在這些說中也獲著一些安慰。

不愛說的人,當他們老了,從哪裏得到慰藉呢?他的“說”要落在語言之外的什麼地方?影視、書、植物又或其他什麼,甚至一隻養出情分的貓狗——不說什麼,卻有一種超越類屬的彼此關照和懂得,有時也勝過千言。

多年前的一次,我特別想和一位女同窗說說心裏暗藏的一段感情,說說我們共同認識的一位男子。尋找了若幹次,沒有合適契機,話總找不到出口,有幾次,話已滾到舌尖,又咽下。

我和她其實不熟,交往有限。那次在銀行遇上,在等排隊叫號的空當,我忽然想和她說說他,迫切地,有一些委屈。有幾次,我把話題引到他身上,但卻不能再往前一步,要碰觸那個核心是如此困難,哪怕前行一微米。

當稀薄陽光從落地玻璃窗射進,我突然冷靜下來,不再想說,我覺出說的風險。對我那樣重大的事,也許在她無足掛齒。她也許會覺得我的可笑——我難道不可笑嗎?

她排在我前麵,先辦完事。臨走時,她和我閑話了幾句,她說,“其實……”,我記不清原話了,但知道她看似什麼也沒說,而又什麼都說了。我獨自坐在冰涼鋼化椅上,明白她其實一切都明白,包括我剛才幾次把話題引到他身上而欲言又止。她了然,隻在斟酌如何與我說,她以一名旁觀者的清醒知道,我和他不會有交集。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她是對的。

我慶幸自己沒說出那湧到舌尖的話,一個音節的阻止,保全了許多……

寡語者,也許有兩類情況,一類是——對他們,從念頭變為話語,這過程來得格外迂緩和漫長。另一類是,他們並非真的寡語。像我姐夫,外人看來,他是個典型寡言者,他白天工作是建築師,業餘愛好打電玩,打的級別很高,在那個世界裏他有許多夥伴密友。現實中,除了工作,他甚少交往。他和多數人都無話可說似的,除了我姐。他和我姐在一起不僅有話說,而且成了一個幽默的人,這點和我姐很像,他們並不因讀到博士而不看周星馳或綜藝“三俗”之類,相反,他們熱衷於此,看這類節目時他倆笑語不斷,很有得聊。當然,他們也聊旁人聽去較高蹈的話題,建築、史哲……他們你一句我一句,這時的姐夫,他完全算不得一個寡語者,簡直是個多話者了。

這世上也許沒有不愛說話的人,隻看遇到誰。

有次我和一位少言的朋友在車裏,車程一鍾頭左右,我們幾乎不吭聲,路燈照進車窗,我原本怕冷場,想找些話題,後來發現這尋找是不必要的。對一個少言者,在他不想說時,保護這種沉默是種善舉。

當碰到少言的人,別輕易下定義,別輕易驚擾他的沉默。在另個空間,他或許是個極愛表達的人,他此刻的沉默隻為把話都留給少數甚至一個人。

寫過一小說《說話》,一個女人因為丈夫回家後總不願吭聲(許多男人都患有此種“婚後失語症”),她和單位女門衛成了“話友”,她們聊這聊那,甚是投機。聊天的酣暢在她們之間奔湧,後來因某種原因,門衛離開,她重回無人可說的寂寞。也在這寂寞中,她和另一個願聽她傾訴的男人有了交集……

認識位健談者,凡有他在的場合,熱鬧至極,他還是講笑話高手,熱的冷的,雅的俗的都能來,在座者常被他逗得前仰後合,座中女人都羨慕他太太,有著多麼輕鬆的家庭生活啊!事實卻非如此,有次他太太和我們聊天時說起他在家根本不愛說話,更別說講笑話,那麼他幹什麼呢,看報,上網,看電視,對太太的話,問三答一,要麼幹脆不吭氣。

是因為在外頭透支了話語,還是因聽眾太少呢?有些人,聽眾越多越有說話欲,近乎一種陶醉表演。

眾聲喧嘩中,也一定有隻充當聽眾的,或者,他根本沒在聽,他的神不知飄去了哪。他隻是坐在人群中,無可無不可地聽幾耳朵,更多時候,他在想他的心思,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

福樓拜說,“一個人大愛文筆,就有看不見自己寫什麼的危險!”是否也可以說,一個人太愛說話,就有聽不見自己說什麼的危險?

在公眾場合,說得太多,太猛烈的人,常是這樣。他們用喋喋話語架空了自己。

說得少的那人,心裏並非沒話,隻是他對說出的場合、對象都有自己的要求。

“節約詞,節約與人的接觸,節約和這個世界的關係”——世上多些這樣的環保者,挺好。

朝 內

曾以為隻母親愛說,多話,現在發現父親也進入了多話行列。他和母親分居兩地,住在我這時,房裏常被他的話充滿。像此刻,他與鍾點工說到種種:冬瓜的做法,路遇老同事對方送了兩張“哈爾濱”麵餅,修車的老何托他從上海帶有過濾嘴的“大前門”……。

他與在滬的母親每日通若幹電話,事無巨細,從菜價到午餐吃什麼,晚餐將吃什麼,超市有什麼打折。父親每日兩頓白酒,有時喝酒間隙接到母親來電,話就更多,也不知是話佐了酒,還是酒助長了話,總之不厭其煩地說著家常那點事兒。

台語中形容話多謂之“碎碎念”,話雖碎,對於父母卻是拚成整幅生活的必須。

相聽兩不厭,唯有老來伴——說,對他們是多麼重要的一種聯結!

有時,家裏隻我和父親吃飯,我吃得快,留他一人在桌邊獨自喝酒。我路過一下餐廳,偶和他說句什麼,他接上說,而我已去別的房間。我聽見他的話兀自在離我幾米處寂寞回蕩,覺得抱愧,我以前覺得和父親沒什麼可聊,或準確說,不知如何交流,但現在,我們有了交流的可能,我又難以耐心坐下,在桌邊,陪他說一番話。其實不說也不要緊,重要是聽,這對父親,是與54度白酒般等同的過癮。

他現在的說話對象常是六歲的乎,晚上他希望乎與他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起自己待乎如何地好,如何深情厚意,但乎不為所動,堅持黏我,仿佛一俟天黑就隻認母親的固執小動物。有時說久了,乎在床上抱膝糾結一番——並非糾結要否與外公睡,而是糾結如何回應外公,才能既讓外公打消這念頭又不傷他老人家心。

乎最後說,“爺!我真的隻想和你玩,不想和你睡啊!”,父親氣結而傷心,“好!你把爺爺當玩伴是吧!?我算知道你了,我明天就回家不來了!”。

這些癡情又好笑的對話,某晚又如是上演一番,父親負氣說,“我明日就回,反正我在這也沒什麼用。”

乎正洗腳,真誠地安慰道,“有用啊,爺,你不是可以燒早飯嗎?”

@#¥%# ……

好在這種話傷不了爺孫倆感情,不影響父親繼續每日早起燒早飯。也不影響他與剛放學回來的乎暢聊故鄉、童年,如何打柚子——兩三米長的竹杆前綁半把壞了的剪刀,一戳,一擰……

沒幾天,有位父親的同鄉,87歲的孫崇政老先生來訪,這令父親的“說”一下有了最佳釋放。上半年我在北京進修時,孫老先生在某報偶看到一篇我的采訪,“籍貫浙江蘭溪”一句令他欣喜不已,當即向報社打聽,並寫信到我單位與父母家。父親收信後亦親切,感動,他原本對故鄉人事有異乎尋常的熱情。一個雨天,他帶著乎大老遠地去孫老先生家拜訪,相聊甚歡。孫老先生與女兒送父親與乎回家,到家,孫老先生讓女兒先走,他爬上五樓複與父親一席聊。

此次來訪,孫老先生獨自乘公交,穿越半城,帶了自種南瓜、辣椒,自炸花生米,蘭溪蜜棗等種種吃食,爬上我家的六樓,一位87歲的老先生!

自然又是番暢聊,我喊他“孫爺爺”,他聽力有礙,卻不影響他的交流熱望,許多時候,是他在說。老伴患老年癡呆十年,陷於昏惘,他們原本感情極好,這十年,沒了說話的伴,他主要精力用在家事。女兒家複式房,樓頂露台有幾層偌大空地,他遍種菜蔬花木,另養鴿子與雞鴨各色。再有閑,他紮粽子,做豆腐……寫雜文讀史料亦是他所寄,書房裏有幾架用鴿籠和舊貨架改造的書櫥——在買書上,老先生卻毫不吝嗇,多年前《中國通史》甫一在上海出版,他即花1800元郵購回!

女兒女婿與外孫要上班會友,與老父交流時間總歸少,多數時候這所屋子近似空巢。

“有人說話,再遠我也不嫌遠”,孫爺爺說,因此有今天這番從城西到城東,公交加步行的來訪。在對一位87歲老人而言的迢迢路途中,一定有種意誌加持著——“說”的熱望與需要!

孫爺爺說起從蘭溪到南昌的種種經曆,我建議老人家既有筆墨功夫,不妨為生平作傳,他搖頭,“沒這精力了,寫不動了”。他希望由他口述,找人代筆,將生平諸種梳理記錄。那會是一部龐雜的個人史,也是社會史。藉由講述,孫老先生的一生將浮現廓影,一同顯影的還有1930年代以來個人與家國在某一橫斷麵的曆史圖貌。

這樣的口述還有機會實現嗎?

從外婆起我其實即有此念:記錄她所口述,藉此留住她講過的紛繁家族故事(譬如外公的父親曾在南昌城經商,開過一家頗有名氣的“豫章旅社”),那充斥著兵燹、流血、災變、逃難、原鄉、白手起家的記憶。外公外婆撫育八個兒女的諸多艱辛以及充斥其間的生存經驗與意誌……

這一起念興許是外婆在講某一偏方(外公在世時通曉中醫),又或是她說起故裏當年一些革命流血事件時,突然覺得應把外婆這部“活化曆史”以文字定格——在她日漸衰老的軀幹裏,記憶卻反而呈現不熄的回顧之熱情。

一直未實踐,懶(每個時期我都能找到充足借口,最充分借口大概是覺得“尚有時日”)。外婆聽力日衰,也成我與之交流困難的理由。

2011年春末,86歲的外婆查出肝癌,半年左右辭世。

“外婆,您的一生,我很後悔沒好好地問,好好地記,我多想知道那些艱辛,那些難。真的,我從來沒有把您當成煩人的老太婆,即便偶爾今天我常常會煩自己的媽媽,也沒有煩過聽您說話,我真的喜歡聽您說話。我想如果您地下有靈,您可以夢裏再和我講話?”

是姐姐在博裏記的。我的愧正包含與外婆交流的不耐煩。煩她絮叨,煩她有些人事重複過多次。

“起頭發始”(在她家鄉話中相當於“最初之時”),她總這樣開始一段講述,而她的講述,很少被我耐心聽完。

在父親身上,我還能挽回這種失記之憾嗎?他說的林林總總,故園、離鄉、從戎……,我向來聽過了事,從未動筆記錄什麼。幾年前,讀台灣作家張大春的《聆聽父親》一書,他以有聞必錄的態度書寫一段“搶救出來的家族記憶,幾代中國人的鄉愁命運”——在那其間,有以“牛肉餡得配大蔥”為家規的曾祖母,一輩子風雅卻落魄的大大爺,壯遊半個中國、言行吊詭的“怪腳”五大爺,背井離鄉、對往事念茲在茲的父親,千裏尋夫的倔強母親……。這些人物世事被張大春以文學筆墨拓印,家族“口述”從此有跡可循,一段曆史鮮活於中。

我仍需努力記下些父親所述,日後好讓乎知道在他的來龍去脈中發生過什麼,知道他母親不僅是個職業虛構者,還是個忠實記錄者。在乎日後的回憶中,不應隻有外祖父與他的嬉戲,對他的撫育關愛,還應知道最疼他的外公如何自錢塘江中遊的金衢盆地成長,經由軍旅生涯輾轉來到贛地,從此定居生根……

惟有乎的視象與“聽聞”合一時,“外公”的形象才是立體全麵的。

“記錄”,不僅僅是口述者的傾訴需要,也是尋索與傳承的責無旁貸。

中秋前夕,母親從上海回。前陣子她的腿被電動車撞成骨折,上了石膏。在她回來次日,一早,大概六點多,我被一陣話語弄醒,脆薄的睡眠就此告謦。話音的來處是隔壁臥室。乎爸起來上洗手間,再沒走脫,母親開始她綿密不絕的說,她說起在電動車事故始末,說起上海生活及我姐的女兒麥寶種種,她覺得我姐對麥寶過份嚴格,我們對乎又太過鬆散。在乎的襯照下,母親漸陷入對我姐的嚴格與對麥寶心疼的放大中,她滑向一條話語易進入的歧途:一種偏離客觀而不自知,在自我話語營造的情境裏離現實愈遠的“說”的漫漶。

上句沒說完,下句已迫不及待湧出,大概半個多鍾點,隻母親一人的聲音,充滿對說的不竭熱情——和她的體質全然不符的熱情,難以被阻止打斷的熱情。

當家裏剩下我和她時,她的說話對象別無選擇地朝向了我。話語織就的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我起身泡茶,更衣,找手機,到處都是她聲波範圍。終於,我放棄耐心,比往常提前了一個鍾頭出門!

在樓層寂靜的辦公室坐下,喝下第一口茶,我內心鬆了口氣。我感到清靜對我莫大的吸引,像一盆植物在一間屋裏,總能輕易抹去其他事物。

母親一人在家時如何打發時間?電話是必不可少的。以與平日儉省風格相反的豪擲,母親把電話打向四麵八方,包括外省親朋。當可打的電話暫告一段落,母親看書或電視劇。感謝各台TV,源源不斷地輸出各檔連續劇(填補了多少老年生活!)。作為不打麻將也沒有閨蜜的母親,電視劇是她最重要的業餘生活。如果一推門,沒聽見母親的聲音,屋裏多半回蕩著劇中人的聲音。電視之於母親,相當於電腦之於我——我們都無法設想,沒有它們,生活的精神部分將何以維係?

電視劇中的人物,母親近乎把他們當自家親戚關注,主人公的哀樂喜憂,離合曲折,都在與她對著話(這些聲音對我卻多是“他者之聲”,是熱鬧但不究其裏的喧嘩),我不能阻止母親對電視劇的熱衷,而且我難道不是在完成著自己的“說”嗎?在鍵盤遊弋中,在閱讀與書寫中,無聲地,不間斷地,說。那其中有自我的駁蕪回聲,有來自更高與更宏深處的宣講……這些聲音在腦海裏此起彼伏,成為日常一部分。由此我想,我也是多話的,隻是不經由喉頭與唇齒。

用“寫”的方式替代口腔發聲的說者,還有誰比葡萄牙作家佩索阿更堅執?這可能是《惶然錄》始終陳列我書桌上方的理由。

我信賴這位極度內省者的“說”。一個終身未婚的意念的夢遊者,他不僅經由自己的名字與外部對話,還常使用三個不同筆名——這些筆名寫出的作品竟各成體係,思想和風格迥然。他甚至為這三個筆名的作者編造了身世,像他們確有其人。“這種情況是絕無僅有的,批評家對此並無準備”,一個由“我”衍生出的若幹個我,哪個才是佩索阿的“本我”?或都是他的本我,又是他的異者?

這幾人麵目具體到有出生年月。身份計有畢生歸隱鄉間的牧羊人、畢業於教會學校的醫生以及無所事事的造船工程師——“他從我的性格中截取了其中一個部分。他是剔除掉理智和情感的我。”這三人甚至彼此間有書信來往,互相品評。

“我耗盡了不曾有的一切/我比實際的我蒼老許多/幻想,一直支撐我……”,佩索阿的詩句正是他“自語”的寫照。在葡萄牙文中,“佩索阿”是“個人”和“麵具”的意思。他從父親那兒繼承的名字,讓人不得不感喟宿命的奇妙。一個分飾不同角色,與自己“說”了一輩子的人,從不同方向打量世界。在他用卷軼浩繁的作品表達的“說”裏,他的孤獨究竟是被釋放還是套牢得愈深?

說的本質,是為確認自我的存在?人在世間如此卑渺,又如此想要證實“我在”,“說”於是成為最直接的呈現方式。

多年前的同事A便是對“說”懷有極度熱衷的人,我想起他的形象,便是在任意一間辦公室站定,點煙,開始冗長演說的架勢。他的許多話重複過多遍,但他不覺(他的忘性與對說的熱衷等同),每當他亢奮地開始滔滔講演,我總想撥足逃跑,哪怕待在衛生間!

有多少像A這樣的“口腔運動愛好者”?他們以不止歇的“說”確立自己的在場,但這些“說”同時又帶著自身的“消音器”。

在公共場合的“說”對我始終有礙,青春期尤其(沉默得近於自棄)。仿佛是捉弄,我竟當過好一陣記者。不記得多少次采訪,我在受訪者前思維短路,語無倫次,末了草草收場……好在記者生涯沒多久,我做了雜誌編輯,多與版麵交道。狼狽卻沒結束,供職的刊物常去各大院校講座,與青年們交流,每輪到我發言,緊張無措,還得竭力掩飾,在學生麵前不能失了編輯範兒。那種“說”不啻一種煎熬。隻有私下的“說”才鬆馳:有一句沒一句,天一句地一句,興之所致……那才是回到“說”本身。

多年過去,對公眾場合的“說”我長進有限。除了“說”本身的技術問題(譬如語言組織,表達技巧)以外,我對不少場合“說”的成效懷疑。有時參加一些會,在言說之前,我已深感它的不可言說,從而語結。

在“說”中又存在多少差池與誤解?語言中鋪陳著鮮花雲梯(“說”常會變作富集戲劇性的表演),同時充滿未知風險。

“任何事物都因言說而在,不過言說也可以是沉默。”從辯證學角度,一個多語者與一個沉默者可相互轉化。如單身朋友Y,他像那種叫蝸牛的生物。有次聚會,他同往常一樣少言,中途我出去接個電話,隔壁空包廂傳出聲音。他背對門,靠窗而立,語調溫存地說著什麼——手機那頭是個對他來說極重要的人。

一個少言者,在朝向某一人時,卻有了無盡的言說欲望。袒露一切的信賴。一種實現。通過尋找對方確認自己。這訴說是意義,是所寄。對這類寡語者,這世界寥寂與否,不在有多少過客,而在於,有沒有一個可與之私語的——靈魂的——歸人。

在那些訴說裏,人仿佛被創造了第二次。

而我也在某些時段也成一個多話者:戀愛時打到淩晨的電話,與投契者絮叨的聊天,有了兒子乎以後,他尚不能言時,我已開始與他的對話,我不認為他聽不懂,又或者我隻是要為他輸出一種母親特有的溫存音調,鼓勵他早些發聲。待他能言時,我和他說得更多,希望早些將我所經曆知悉的世界,樁樁件件說與他聽。

乎四歲時,報了門夜晚的興趣班,作為主要接送人,我原嫌路遠,但後來,不覺得了,因發現路上可與乎說起種種:路邊演奏的吉它歌手,商場門前奏笛悠揚的白發老者,即興想起的瑣碎……乎有時站在電動車前,絨絨的小腦袋蹭著我下巴,有時坐在車後——更多時間是坐在車後了,他很快長到站在前頭會擋住我視線。夜晚九點下課,我們穿過人民廣場,進入靜謐的省府大院,路燈暖黃,樹蔭婆娑,我和乎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乎有時不吭聲,安靜地像在車後快睡著。有時回我幾聲,或和我說些拉雜。

“我最喜歡單數3和5,不喜歡雙數2,因為前陣子我在二樓跌了一跤,沒和你說……”。

“媽媽,我和你說一個秘密,我覺得我身邊總有一個小精靈在看著我……”

這些話語像一閃一閃的螢火。這般的時光,像上天專門創造出來的某種良辰。

“偉大的啟示從未顯現過。偉大的啟示也許根本就不會顯現。替代它的是小小的日常生活的奇跡和光輝,就像在黑暗中出乎意料地突然擦亮一根火柴,使你對於生命的真諦獲得一刹那的印象……”伍爾芙說的。

此時,正是被擦亮的時刻。

乎稚氣的每一句童聲,都讓我想微笑。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小念頭,不容被隨便打發。我倆說著,細碎而永無言盡,即便日後乎去向他成年的話語,有了他最願與之傾訴的對象,穿過省府大院的夜晚說過的這些碎語,依然會閃爍它溫存不熄的輝澤。

一條路

這條老路,雖處市中心,卻並非撒手撒腳地敞開著,若幹個門將其與外麵馬路隔斷,自成一處狹長大院。院內有些縱橫小馬路,房子多是老建築,有不少政府機關及宿舍樓,簡樸,莊重,實用的建築風格另有番氣象,有的樓幾戶人家共用一個大陽台——那種七八十年代,雞犬相聞的熱絡氣是現代都市裏幾乎絕跡了的。

春夏這條路濃蔭密覆,秋天有桂飄香,冬日,人家院裏種了臘梅(滄桑和清新結合得如此完美!),冬天於是貨真價實。逢天晴,路邊石凳坐了老人孩子,嬉耍閑話。路上開著些土特產店、文具店之類,還有家政府機關對外營業的食堂,每到下午賣麵食點心。老麵饅頭、花卷、柳葉糖包,油沁出皮子的大肉包……總是排著隊,一買一大兜子,替熟人親戚捎的。隊伍的熱絡使“國營”這個將消遁的詞又聲勢起來,盡管也許承包給個人了,但食堂予人的實忱感還在,摞疊的大籠屜透出種可靠。我也買過不少次,排在人堆裏,心急地朝前挪。麵食特有的飽足熱氣裏,感覺自己和大夥一起齊心協力過日子。

在這條路走了無數遍,晴好時,樹的濃蔭直向路那頭蔓延,陽光透過樹葉斑駁灑落,再頹唐的人這時也不由要意氣風發。我常確定地覺得生活的美好就在這條路上(而不是在其他堂皇處所),一種悉悉娑娑的微小熱情被鼓舞,內心有個類似早年抒情詩的聲,“啊,生活!多麼美好!多麼值得期待!”聽去有些好笑,卻是真的。

夜晚,路燈溫存(老式黑鐵鑄路燈,五枚白圓燈泡簇擁成花朵),有個智障麵容的矮胖男人仔細帶好自家一樓鐵門,門旁水泥柱上亮著兩盞白殼馬燈,他手插在兜裏去散步,神氣自得。碰到宣傳欄他停下看幾眼,“少吃一兩口,多動十五分;糧食七八兩,油脂減兩成……”,他一字不識,但看得很認同會心。

在這條綠樹成蔭的路上,他晃蕩多年,聽說是一對南下幹部夫妻最小的兒子。他總是歪戴帽(近期戴的是鑲有紅五星的青灰八角帽),逢人敬禮,“叔叔,給點錢”,“阿姨,給點錢”,叔叔阿姨是他對所有男人與女人的統稱,不論老少。他四十幾了吧,胖而停滯的臉有笑嘻嘻的童稚。

有時他會出現在郵局,這裏排隊的人會比行人更有點耐心。有人逗他,問,要錢幹什麼?買煙,或可樂。隻要這兩樣。世上那麼多東西,他從來隻要這兩樣。如果運氣好,他指間夾了煙或握一聽可樂,胖臉喜氣洋洋,像孩子分到糖。塵世的諸種煩惱在他這兒止步,他告訴我們,幸福就是最少與最具體的需要。

黃昏挨近時,他有時會在幼兒園旁的雜貨店前坐著,像名沉穩的大哥注視吵嚷的小弟妹打麵前湧過。孩子們快散盡時,他起身回家夜飯。

他比任何樓盤廣告都讓人覺得這條路的好,它安祥,令人信任,與世無爭的小民歲月,路兩旁蓊鬱樹木讓市井生活呈現一種被過濾的溫存。

時光在這裏是整匹的棉麻,未被流水線劃割。

佩索阿在《單調的快樂》中說,“對於從沒有離開過裏斯本的人來說,駕駛電車去一趟B區就像無終無止的遠遊,如果有一天讓他探訪S市,他也許會覺得去了火星。另一方麵,遍遊了全球的旅行者,走出方圓五千英裏以外就再也不能發現什麼新的東西。哪裏有新奇,哪裏就有見多不怪的厭倦,而後者總是毀滅了前者。”文中說到一個在廚房度過幾十年的廚子,當他把身子斜靠在櫃台時,他的微笑傳達出一種偉大的,莊重的,充實的快樂,他並沒有裝模作樣。他之所以顯得快樂,是因為他確實快樂。

挨著大院東門的是條市井的路,我熟稔的生活主場。路頂端是公園,沿路各色店鋪。中段有個齊全邋塌的室內大菜場,菜場外的街旁巷內,小販見縫插針地售各種玩藝:蔬果河鮮、萬能膠、黃米糕、錘子敲下的塊狀紅糖、油印偏方小冊……有時是眼生的植物,“煎水治腰疼,一元一把”;還有據說能治風濕關節痛的“非州神果”。賣稻草、穀子和絲瓜瓤的農人有時會捎來幾隻鄉村的壯碩閹雞和緊張羞怯的母雞。

這條街總是湧動著不竭市聲,小販們在與城管長年的周旋中已經驗豐富。地上裝貨的塑布隨時一卷了之,從第一個小販發現城管起,一條街同行馬上全部抄收,紛紛閃人。態度淡定的,邊再做上幾筆小買賣。買賣若有牽扯不清的,城管到跟前還在找零,小販手上忙活著,臉上綻放求情的笑,邊“麻利”收攤——動作看似眼花繚亂,攤子巍然不動,直至最後通牒。曠日持久的拉扯成為這條街保留節目。

路上有家開了多年的煎餅店。套用從文先生的話“我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的句式,則是“我行過許多地方的路,吃過許多地方的煎餅,卻隻覺得一家最合我意。”本來我的南方胃對麵食類並不十分青睞,但常去光顧那家店。看餅鐺裏取出偌大一張煎餅,啪一聲摞在案上,其金燦色澤與味道包含爐火純青的技術。說來是張簡單的餅,可又不簡單,它恒定的質量使得掌櫃夫妻在此站穩了腳跟。他們一年回老家一次,年二十八關門,元宵次日開張,鐵打不動。

還有些開了多年的老店:糕點店(店內可買到一種內有碎冰糖與紅綠橘絲的老式“生糖餅”)、小林外貿鞋店、兩家布店、一家“張俞胸罩店”(讓人聯想《廬山戀》),還有一家我從未到過的巷子深處的“盲人按摩”……

有時生活可能因一家小店而有了久駐於此的願望,雖然那家店毫不知情,甚至當事人自己都未發覺。某日,在店前等到一鐺新餅出爐,心下喜悅時方覺可貴:不是任何地方都有慣食口味,也不是每家小店一開十幾年或幾十年,且正好開在家近旁。無論你自何方遠遊歸家,它都在。像那位雲南昭通詩人的詩,“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一條路,一家小店,就是針尖的一部分。而愛就是老有所依,愛就是逐漸縮小至針尖的過程。

宜 居

收到《宜家手冊》,“美好家居指南”。紙頁掀動間,像有木頭味兒析出,櫸木、樺木或任何一種木材幹燥的芬芳。

在上海棲居的第一年,住處漕溪北路毗臨“宜家”,步行五六分鍾,有時並不為買什麼,就想進去逛逛。在那扇旋轉門後,空間建構的可能性像童年萬花筒般施放魔力。

多是侶伴來為居所添置物件。在我看來,這比逛任何地方,商場咖啡廳或影院,更令彼此增進一種聯結。那些家具,那些和家有關的形色物件摹畫出一幕溫煦圖景,如同花粉氣息和蜂蝶的嚶嗡使人懷想春天。

到處是三三倆倆的偶數的人們,評點樣式,比照尺寸(隨時掏出卷尺),坐在沙發上討論采購單,像坐在自家客廳般自恰。溫情漫溢,偶數的人們神情肖似:工蜂築巢般,帶著實踐藍圖的熱忱,從盞碟飾品到大件家具,令“家”一點點清晰。

人之於世,不過是蜉蝣過客,但一所屋子,我們卻要把它布置成可以住很久乃至永遠的樣子。

有次邀單身同事去“宜家”,她玩笑說,一去更覺無著無落,孤魂野鬼。近三十的她,是個總以玩笑方式說真心話的人。

家居店內的“單數”確有煢煢孑立之感。人類本是慣於群居的族類,從遠古的“結群”到如今的“結對”,成為亙定法則:伴侶是必需的,共同的屋子(及孩子)是必需的!那是俗世生活對人的襄助。

當因為各種原因,隻得單身時,居所變得更為重要,就像聚斯金德小說《鴿子》中的主人公約納丹對蝸居的感受:“這是他在這個動蕩不安的世界上的安全島。是他牢靠的支撐點,是他的庇護所……實際上,它是他生活中唯一被證實可以依賴的東西。”

這間7.48平米的鬥室被五十多歲的單身漢約納丹布置得周密舒適。它在肉體與精神上給予他滋養。在死神把他們分開前,沒任何力量能把它和他分開。

讀過這篇小說再去“宜家”,會覺得,在那些單身逛的人中,興許就有“約納丹”在為自己的“安全島”添置物件!每件器物都將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們朝夕相伴,緊密連接……當從外頭回到屋子,這所屋子就像殼類動物的殼,溫暖地包覆著人,門外的一切都可稱之外“世界以外”。門內,他在其中完成著自身生活及生命的建設。

當一個人有了侶伴後,“房子”倒非最緊要的了,兩人的相處才重要。比起一所屋子,心魂互通才是支撐一個家的關鍵。

2

“全能家居改造王”,日本一檔很紅的裝修節目,節目中的家裝師不光考慮舊房特點,還體貼每位居住者的心理,讓房間更滿足每位家庭成員的要求。改造中,你會看到房屋的缺點如何變成優點——所謂化腐朽為神奇!

有一期主題是“爺爺的麵包店”,電鑽轟鳴,催枯拉朽。爺爺在店門口說,一想到真的要告別了,很寂寞!爺爺眼睛紅了,快落淚。告別一所屋子,不,其實是告別一個久處的時空,不比告別一位老友更輕鬆!

新鋪的檜木地板,潔淨寬敞的空間,裁切下來的混凝水泥板被插入玄關牆上,成為錯落的可拆式盆裁架!這麵牆頓時成了景觀牆,牆下是吐司造型的造明,揉麵盆改的承接雨水的器具……爺爺那間原本逼仄的舊麵包店像深喘了口大氣!

設計師的創造力真令人歎服。爺爺會喜歡這個新空間麼,應當是喜歡的,不過他也一定也會懷念舊麵包房。

國內有一檔類似裝修改造節目,央視的“交換空間”,有一期改造主題是藍調“船屋”。單身女屋主說,我不想睡在世界上99%的人都睡的床上。設計師用實木和麻繩製了一張船床,結實美觀,牆上風帆是為電影愛好者的屋主準備的投影幕布……這間屋子,泊在都市的內海,獨一無二。

原本,居所是最可體現私人性的事,但“標配型的大眾靈魂”使得許多居所如出一轍。像船屋的女屋主那樣“我不想睡在世界上99%的人都睡的床上”需要勇氣,更要想像力!多數時候,裝修的標準總朝向一種:現代化,遂有了吊頂、牆裙、電視牆這些流行範式。

去過個朋友家,正集合了一眾現代化。綿延吊頂下,家具身價不菲,傲慢地各據一方,陰沉著臉,互不買賬。人在裏麵訕訕的,勸也不是,走也不是。在美式皮沙發坐下,把對麵的大椅子又得罪了,那把有故宮之風的花梨木椅子冷冷盯著你。趕忙站起,在椅子上坐下,沙發又不樂意,臉都氣綠了,原本它的色兒黃不黃綠不綠。

這個二百平米的複式家裏,烽火戰亂、諸候割據。對主人的佩服由然升級,能震住這個家,在裏頭吃喝自若,火車真不是推的!

站起賞畫吧,頓時置於陰影中,頭頂那幅占據了半壁牆的抽象派油畫強勢地把人攥進它混亂色彩織成的漩渦裏。主人自己也不懂畫的喻意,但它是前衛的,高級的,反傳統的,不是一眼能感知的美——這種美落伍了。像T台上許多“去服裝化”的服裝才可稱之為“時裝”一樣,同樣,去傳統化越徹底的畫作才能稱之“現代藝術”乃至“後現代藝術”。不懂沒關係,高級藝術不是用來懂的。

還有可兼鏡子用的拷漆家具,花團錦繡的英式椅榻,水晶大吊燈,金邊畫框,可舉行小型遊泳賽的浴缸……進到這樣富麗的家如進展廳,不買票都有點不好意思。讓人想起帕慕克的話,“客廳不是讓你坐得舒服的地方,它是為某位假想中的訪客展現這是一戶西化家庭而布置的小型博物館”。

最怡人的空間對我卻是舒服,是木與石,陶與鐵材質的深古,令人自在,如洗舊的家常睡衣帶給身體的安適。

樣板間,它展示的不僅是裝璜技藝,更是生活美學——

有的空間幽微。冷色調,白櫥櫃,淺藍窗簾。持重的單人沙發邀你蜷入懷內,再沉甸的體重請相信它也能舉重若輕!落地台燈,黑白紋小地毯,櫃裏書碟錯落,斜插的那本喻示著一段美妙的閱讀時光。

有的空間敞亮。皮沙發沉著,酒櫃躊躇滿誌,鍍鎳鋼的燈具和盆栽植物煥發新澤。呼吸一下,麵包和咖啡香像正隱約飄來。那是足以修繕一些坍塌,托舉一些頹廢的味道!黎明第一綹晨曦就要從窗簾透進。

有的空間慵懶,晨昏顛倒,落地絲絨窗簾裹覆著香水的秘密,大床上被褥鬆軟,紅酒在杯內泛著波光,空氣中有情欲的撩人。

熠熠生輝的樣板間,與柴米油鹽無涉,即使是廚房或洗手間都那般悅目!廚房擱的玻璃罐內裝著意粉穀物,它們好像不是用來吃的,是童話裏的擺設——“禮拜堂一般幹淨的廚房,完全是另外的世界,另外的國度……”。

衛生間呢,它最大程度地和實際功能撇清了關係。窗台擱著綠植,牆麵鑲海星飾品,燈具別致,浴缸潔白,鏡子折射明淨光芒。在這個空間,“如廁”的行為簡直是種粗魯冒犯!

樣板間鼓舞著人們對“精雅”生活的向往與熱愛,它們恐怕會令一個厭世者也多少喚起幾分生之興味。可是,等等!在雅舍內,毛巾架呢?茶杯拖把水桶鞋刷臉盆之類呢?全無影蹤。

若幹年前,去朋友D家。他兒子尚小,牆上貼滿識字掛圖之類,還有孩子留下的手印塗鴉,我那時還沒孩子,心下驚訝這個家的淩亂——D的太太是個美麗女人,怎允許雪白牆壁上貼這些玩藝呢!

後來我有了兒子,家裏曾隻掛了畫框的牆壁不覺也有了各種雜蕪印跡,按張貼先後順序計有:認物掛圖、身高牆貼、字母海報、地圖、小學課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