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此在(2 / 3)

想起那次在D家的驚訝,我幾乎要對自己失聲嘲笑!

有多少家能保持樣板間的精整呢?樣板間是不及物的,抽離了生活。或者說,它隻展示開封前的生活,卻回避啟用後的實況。比如洗手間,當一家子各具用途的毛巾掛上,當牙具擺放,當孩子澡盆和各項瑣物逐漸占領角落,它還有這麼迷人嗎?一間每天使用的廚房也不可能沒有煙火氣,它必定充塞著洗碗巾鍋刷鋼絲球奶瓶難以清除的油垢……

在樣板房裏,生活還沒形成皺褶,光展如新。一間美學的展室,無色無味,沒有人的跡象。一切尚未拆封。像一段未進入到日常的情愛,僅僅隻是共享一瓶餐前開胃酒,而非一個灶台,一隻馬桶。

樣板間,它類似藝術品或道具,沒有鏽蝕汙漬,杜絕分泌物與老化痕跡,隻負責展示器物在簇新階段的美,並不對它們進入世俗生活後的品相負責。

雨 衣

1

“縝縝進保育院要交入院費,如果錢差得不太多的話,能不能把那件雨衣先賣掉,以解當務之急?你趕緊把雨衣給李組長送去吧,原來他就說過要……”。這是父親1975年7月15日寫給母親的信。

其時,父親是“空八軍”的一名軍人,縝縝是我姐姐,那時3歲。

在潮濕南方,雨衣是重要生活用品。它厚重,結實,像父親那件用來換成姐姐入園費的軍綠橡膠雨衣。如今這種雨衣已很少見。

雨衣的重點是“雨”——和月光這類物事一樣,雨水形態亙定,不同的隻是落下的地點與時間。作為“衣”,它幾乎不理會服裝界的繚亂更新,依然隻為一場舊年大雨守持。

在時裝雜誌看過組彩色透明的雨衣,它們穿在模特飛揚的身體上看來像春天的性感窩苣,但這些雨衣顯然不是為生活而備。現實中的雨衣雷同,單調,帽簷因為設計不夠合理,冰涼雨水不小心會淌進脖子。雨天就不僅是氣候的了,還有了更寬廣隱喻。

有天,遇見一件好看的玫瑰色雨衣,趕緊買下:雨天,實在需要一件能夠對抗濕搭搭心情的東西。雨衣質感像果凍,為這件雨衣我甚至孩子般盼望下雨,雖然,當雨天真正來臨,根本沒人留意一件雨衣,大夥都匆匆趕往幹燥地方。玫瑰色雨衣像一位失意美人般,沒多久就走失了。

又買了件淡藍雨衣,長袖,鬆緊袖口,扣子一徑扣到膝,這雨衣樣式讓人想起《傾城之戀》裏白流蘇第二次到香港,細雨迷蒙,範柳原接她,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隻瓶,又加了句:藥瓶。爾後,範柳原附在流蘇耳邊,低低地說,“你就是醫我的藥”,這話經他這樣的男人說出,足令女人耳熱心跳。他太懂得女人的軟肋!知道什麼最能打動她們——“胡蘭成”式的表達,高級而文藝的調情。

亂世裏討生計的孤身女人,所幸有半透明青玉似的嬌脆輪廓,能抓住這樣一個男人,在這風雨傾頹的世間也就等同抓住件質量牢靠的雨衣!也因此,《傾城之戀》不是出悲劇,它充滿一個女人自我保全的幸運!她將自我資源最大化,覓著了理想宿巢。她的清醒、拿捏以及審時度勢的天分助她找到人世很不壞的落腳,後來效仿她的四奶奶也離了,但前路堪憂。你看,遇上件合身雨衣,也是很要運氣的。

2

遠遠,一個人在樓頂徘徊。

有次早上七點多,我正吃早飯,定晴看,是個穿雨衣的人。天空晴朗,無風,他的雨衣看來不免有些怪異。後聽鄰人說,是個精神失常者,住在那幢樓頂層的家人為他在樓頂搭了間小屋,想來他沒有攻擊性或自殺傾向,所謂“文瘋子”吧。

除了穿著雨衣走來走去,他沒其他異常行徑。他一趟趟走,陽光下,披著長雨衣,哥特般的影子。

四月,那麼分明與確定的陽光都不能解除他對雨的恐慌!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

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

參合在一起,又讓春雨

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詩人艾略特在《荒原》中的著名吟誦在這個四月也同樣適用。是什麼樣的殘忍令他覺得這世間雨水未停,要一直穿著雨衣?那個樓頂,也正如一方荒原。

是件深色雨衣,拖杳、冗長,《卡薩布蘭卡》中的硬漢演員鮑嘉在電影《沉睡》中穿的那種膠皮雨衣。

他睡覺脫不脫下雨衣?在那間樓頂小屋,雨衣應當比四壁磚瓦更讓他感到安全。

一個在陽光下穿著雨衣走動的人讓這世界顯得不無荒謬。六樓的樓頂,他像根遙遠醒目的風向標,像深夜提醒“當心火燭,小心防盜”的報更人一樣,他用身上的雨衣告誡人們:陽光隻是假象,大雨隨時襲降!

未雨綢繆,他身體力行地演繹了這句成語。

真正的雨天來臨時,他沒出現。樓頂空蕩,此時的他是否穿著雨衣躲在屋內?即使這樣,雨還是會越過窗欞,下進屋裏和他體內吧。

關於雨,一定有糾纏他的濕涔涔往事。

一個長年在雨水裏活著的人,失事船隻般兀自飄蕩在黑黝黝海麵。雨衣是他惟一所恃。他穿著它抵擋假想中的雨和記憶深處的濕冷。

從陽光到冷雨,這之間曆經了什麼?啃噬與撞擊,震動與碎裂,絕望與困剿……他成了名神誌失常者,被放逐到一個雨水灌注的異界。

“做一個正常人”,留在一個正常、幹燥的人世中——是多麼基本而壯烈的人生重責!

3

中專文學社的一個女孩,她的筆名裏就有個“雨”字。像許多年輕人一樣,她喜歡雨,雨的悵惘和青春意緒正好相符。對這樣一個母親早逝,父親再娶的女孩,她對情感有超出同齡人的訴求。

實習時她給我寫了幾封信。她住在廠子的潮濕倉庫,設施簡陋,房內是堆積的紙箱,老鼠夜裏橫行四竄,但在信尾,她樂觀地說,“沒什麼,這個小窩其實挺好!至少清靜,有時下雨我就到外麵走走。”在細雨中散步似乎一直是她的愛好。

她的信裏透著即將自立的激動,她將步入社會了!社會,這個同時孵化美與惡、光與暗的淖澤!對她,那些從書本、電影裏憧憬的生活就將一幕幕展開了。

畢業後來不及找工作,她先回了老家小縣城,家裏開的雜貨店需要她看顧段時間。

再沒了她的音訊。

幾年後,意外地,我從她同學那得知她境況。畢業沒多久她就結婚了,丈夫年長她不少。他用混跡江湖的經驗“強勢”追求她——在那個年齡,強烈的事物總有格外的吸引力,它會被解讀成愛的深度與誠意。他不由分說的強蠻讓她驚慌,也讓她誤以為那是愛情的滿格信號。

很快發展為身體的占有,而她,自此覺得人生便這樣了!和第一個男人,在一起。性總是和稀泥般把其實不相幹的一些東西攪和一起,她尚未成熟到能看清這一切。身體的聯結總被誤為命運的聯結。她不顧家裏竭力反對——這反對其時增強了愛情的戲劇感,戲有衝突才有高潮啊,那正好顯示了愛的絕決,不妥協。

她很快懷了孕,接下來的生活如此黯黑。

他對她人生的把控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不許接電話,不許與陌生人交談,與異性即使是日常寒喧也遭懷疑,甚至不許出門,不許和同學甚至娘家來往,動輒惡言乃至暴力。有了一兒一女,但無助他的信任。他們像關在籠裏的兩頭獸,常博弈嘶咬成一團,不,確切說,是他進攻,她縮在一隅微弱防守。

為什麼不分開呢?!我問她同學,也知道這問句的輕飄和實踐的沉重,當一個女人成兩個孩子的母親,在一個鄉鎮,走脫並非易事。

我想著有次同她去哪兒,在我住處附近的一條路上,下小雨,出門前我說替她借件雨衣,她堅辭。我們推車在雨裏走,她臉上滿是雨水和憧憬未來的光澤——那是一種對生活要求不多,但已然足夠,相信它會給到自己的光。說到什麼,她笑起來,笑裏是對這塵世的信任,雖然這塵世讓她從小失掉母親。

誰會想到她從那場細雨走進了另場風瀟雨晦?

雨水其實會傷人的,豈止傷風這麼簡單。自頭頂落下的,哪裏總會是詩意的綿綿細雨?

雨水的另一重麵目:粗暴,酸性,侵蝕,毀壞……在這塵世行走,雨具是必備的!從上路就要備好,別等到中途大雨落下再又躲又跑。

那個對雨懷有一腔柔情的少女,就這樣消失在雨幕深處。

塵 埃

F說起一位女親戚,早年是大家閨秀,丈夫病逝時她不到三十,帶著三個孩子再未嫁,盡心將孩子撫養成人。她待親朋禮數周到,家裏收拾得一派明淨,她自己雖近知命之年,仍秀而雅。在大家眼裏,她近乎完人,集合了女性一應美德。

F那時大概十幾歲,女親戚在她眼中不啻嘉德懿行的楷範,直到有次——那時院裏若幹人家共用間開水房,有回母親找女親戚有事,女親戚不在,F去開水房找,午後的開水房除女親戚外空無一人。F在門外看見,女親戚把自家暖水瓶的瓶塞迅速取下,與另隻暖水瓶的木塞調換。她背對著門,沒發現門外的F。

F呆掉,回身走了。有很長陣子她都很難受,偶像坍塌的午後,開水房這幕瓦解了女親戚之前一應美德。她竟是這樣的人!這樣市儈,計較,這樣雞零狗碎,一隻瓶塞都要與鄰人調換!

那次的事,F未與旁人說,像是她自己做了件羞恥之事。後來有一次,她忍不住對母親說起,母親很平靜,對F說起女親戚不易:一個女人家無人幫襯,凡事靠自己,要撐起這番日子,人後肯定也咽了幾多眼淚。有時,想沾一點,也是可理解的……要體諒她。

母親這番話使F對女親戚有了些諒解,也影響了她一生對人的看法,那就是人都有“生而為人”的各自破綻,那背後,是形成破綻的不同命運背景——越大的破綻後,往往是越深的命運罅隙。

這事母親沒再與任何親朋提,見了女親戚如故,熱情,客氣,完全是對一個體麵人應有的招待。

F自己後來也經曆不少事,包括曆經一場驟然婚變。終究她選擇了寬宥。

都是肉身凡胎,品性教養雖有高下之分,作為人的局限卻都難免,“誰能理解人心的奧秘呢,那些隻希望從人心裏尋到高尚情操和正常感情的人肯定是不會理解的”——早年的F也不理解,她將女親戚依據自己對完滿美德的理想供奉在一個高度,女親戚的真實人生她何嚐有機會走進?那背後不便為人窺探的局促、窘迫、糾葛……或許,女親戚的體麵有多大,不為人知的隱秘就有多深!

曾看過一個討論“你所不了解的父母”的貼子。有人說到小時去父親單位玩,臨近春節,辦公室發了帶魚,他父親在同事還沒來上班前 ,從抽屜掏出把小稱,飛快地將那堆帶魚挨個稱了下,挑了最重的一袋擱到辦公桌下。而父親平時在眾人眼中形象是大度與慷慨的。

有人說,平素很嚴謹,穿著保守,連電視裏親熱些的鏡頭都不準她看的母親,有回帶她去和朋友吃飯。吃到一半,她彎腰撿拾東西時,竟發現母親和鄰座男人腿挨著腿,緊緊地,貼靠在一起!

還有人說,有次,她無意聽見父母討論自己婆家的事,婆家遭了些不幸,小兒子和人糾紛,被判刑,父母用譏諷口氣說她公婆管教不力, “誰知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呢!”。

“那一句,我從他們的話裏聽出了那種特別不善甚至幾分惡毒的東西”,發貼者說,她平日覺得父母仁厚,對叫化子都有幾分憐心,為何親家遭了事他們卻這般態度呢,她想不明白。

……

述平的小說 《某》,敘述一個在小城火車站當檢票員的女人,有次和一個外地旅客發生了激烈爭吵,那人掉頭走了。當晚她下班以後,他劫持了她,逼著她去了一個僻靜處,強奸了她。

“你太狂了,我要治你一下!”,他匆忙地,象征意義地強奸了她一下,表明他的確不是為強奸而強奸,是為了“治她一下”。

她一個人騎車往家走時想起了她魁梧的裝甲兵丈夫,“她相信如果那個強奸她的男人站在他麵前他會殺了他。可是,難道他不也和她一樣在那個遙遠的地方渴望著女人嗎?她深知這種渴望並不是對某個具體的男人或某個具體的女人的渴望,這種情況就像在夢中發生的那樣,他或她完全可能以另外的一種麵貌出現。”

令她不可思議的是,在這場強奸中,她竟然捕捉到了對男人最深切的渴望!她為這一點感到非常羞恥。

之後,她和一個偶遇的外地男人好了,這男人老周是個眾人眼中的“正經人”(包括對配偶的忠誠)。兩人好上後,花樣迭出,她給老周寫火熱的信,他讓她寄給他最好的朋友何凱轉。實際上, “何凱”就是他本人。當男人老周在某一天變成了一個叫何凱的人的時候,迸發出了令人無法洞悉的瘋狂。

瘋狂的何凱與溫文爾雅的老周,哪個更接近真相?

“另一重麵貌”,述平在這小說中,在那些繁雜情節裏所欲呈現的不過就是這一句。

那一重麵貌,不能以簡單的道德或公理之類概述,那是種藏匿更深或許連你自己都要矢口否認的所在!

是個冬天,冷使空氣顯得潔淨。睡前,擰開一盞挺久沒用的白熾光台燈——這一刹,我看見灰塵在燈束中正四下舞竄!它們原來根本沒被冷所定格,它們正附著在每樣物體,頭發、眼睫、嘴唇……那青天白日裏我們不曾覺察的灰塵,正揚揚灑灑地奔跑,隨呼吸進入肺腔,進入體內更深處——無時不刻,人在吐納灰塵中活著!

塵埃從未止歇過運動,像人的內心從未止歇過複雜欲念……那些幽晦的,不欲為外人道,甚至不欲為親人道的念頭,它們如灰塵簇擁,舞蕩內心。

在這雜質構成的世界,涇渭分明的二元對立隻是影視熱衷的塑造。真實人性裏孳生著諸種不可知……正如死非生的對立,而時刻潛存在生之中一樣,那些沉浮的人心“塵埃”也是人性豢養的一部分。

村上春樹曾說過喜歡有破綻的長相,因其才有力量。而有破綻的內心,它詔示了人之豐富。難以言盡的駁雜人性如同雄偉山川外那些灌木溪澗的陰影與回聲。在那些昧暗,搖擺不定的陰影中,你看見眾生,更窺見自我。

遙遠的玫瑰

午飯時,父母說起一些老鄰居,這些名字對應的麵孔我幾乎都記不起。那時我上小學二三年級吧,舊日子如潮退後的灘塗般空曠,隻擱淺依稀的貝類。

卻脫口而出一個名字,“隔壁鄰居家的大女兒叫麗娃吧”,父親從酒杯邊抬臉,有點詫異,“是,你還記得她名字啊”。他和母親說起“老胡家”,說起老胡當時在家商業部門,常可買到些內部緊俏物質。說起麗娃的母親對老胡不好——她有外遇,樓裏都知道,可老胡一直沒和她離。

在他們的描述中,老胡,一個戴眼鏡的削瘦男人從記憶中浮出些影廓。

“老胡為什麼不和她離婚呢?”,父母沒接我的話,隻說老胡死得挺早。我們搬家後幾年,聽說他就走了。

我常覺得自己的大腦就像有上限的U盤,超過存儲限度,便會自動格式化,清除掉若幹內容,以容納新的記憶。卻有一些總難以格式化掉的東西,比如“麗娃”這個名字!在這名字背後,有一首歌,《心中的玫瑰》,麗娃常在走廊或水房哼唱起,“在我心靈的深處,開著一朵玫瑰,我用生命的泉水,把它灌溉栽培……”。那是夏季,她嗓音動人,在那個旋律匱乏的時代,這首充滿“流行”意味的歌在我聽來不啻天籟。比起同時代那些歌曲,它折射出動人心弦的光。

後來知道這是1979年北京電影製片廠出品的影片《淚痕》的主題曲,李穀一原唱。這部影片“把七十年代末期全國範圍的撥亂反正工作濃縮到了一個基層縣,是當時撥亂反正題材影片的代表作品”,多年後我搜到電影介紹,覺得難以和主題歌聯係起來!我一直以為,這是部愛情電影的主題曲。隻有那個年代才能開出的玫瑰,純摯,憂傷,充滿女性氣息。由麗娃把這首歌帶進這幢機關宿舍的樓道,再合適不過了!她像她母親,個頭不高,豐潤,五官分明。有一陣子,她常常哼唱,“在我憂傷的時候”,啊,這是種多麼動人的吐露啊!在那個時節,“憂傷”這個詞本身象征著無窮詩意!它像那時的其他語詞——譬如“理想” “星空”一樣,尚未泛濫,還保有一個漢語原初的光。八九歲的我,因為父母的嚴厲已可以感受這個詞的意味了,當它被賦予旋律,以歌聲形式定格,這也意味著“憂傷”從粗糙的日常中離析,具有了某種詩性結晶。我又是否能說,這個詞也奠定了我一生的美學基調?

每當隔壁的麗娃唱起這首歌,我屏息靜聲地傾聽,她的歌聲為薄瘠生活注入了玫瑰色澤……這暗中的啟蒙!毛姆曾說,人都不僅僅是他們自身,他們也是自己出生的鄉土,學步的農場或城市公寓,兒時玩的遊戲,私下聽的山海經,等等,這一切把他們造成現在這樣。這一切中,自然也包括圖像、聲音,許多的粒子構成了成年後的人。

我甚至從未與麗娃說過話(小學二年級,從外公家回到父母身邊生活後,我從“人來瘋”性格走向了另個拘謹的反麵),不過不影響我對她的關注——是不是每個女孩成長路上都有幾個讓她難忘的“大女孩”形象?像麗娃,她即使哼唱“在我憂傷的時候”也並不憂傷。她的樣子明媚,有光。她還有兩個妹妹,在我薄如羲霧的記憶裏,似乎最小的妹妹倒像形體瘦削的父親,更適於憂傷。我今天才知道,在她家,有那樣一樁重大事體,已非秘密,是“人盡皆知”了。她父親如何承受鄰裏目光?直到臨死,他和麗娃母親也沒離婚。在“外遇”的性質遠比今天嚴重的八十年代,他們如何將婚姻的名份維係到了他生命最後?作為長女,或許,麗娃的憂愁在更深的我所不能見的地方。她那時戀愛了嗎?一定有不少異性喜歡她,她有一種十分女性化的氣質,歌聲又把這氣質放大了。

這個中午,我又搜了《心中的玫瑰》來聽,不是李穀一版本,她的歌聲亢亮了,她唱出的不是憂傷玫瑰,是向日葵。是劉紫鈴演唱的,前奏悠揚的小提琴頗有那時代的嫋嫋餘音,麗娃的臉又一次從歌聲中浮現。五官愈模糊了,明媚仍在,像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

漣 漪

夜深,隨手點開電腦中王菲的老歌《藉口》,“常請晚星請背影,不用替我太掛心;常勸心境應恬靜,別無事也帶淚痕”,熟悉的粵語腔調,雲山霧罩,舊歡如夢,八九十年代的時代背景聲。

有一陣子很迷粵語歌,磁帶翻來複去地聽,王菲的《愛與痛的邊緣》,鄺美雲的《堆積情感》……迷亂的青春期,歌聲最體貼胸臆,而粵語歌那種陌生的吐字行音又讓“學歌”變得更有挑戰。但也隻能描其形,不能畫其骨,隻學得皮毛,卡拉音樂裏蒙混過去,卻究竟與粵地隔著一道伸腳不過去的溝。

因為粵語歌,曾動過學粵語的念頭,讓在廣東的朋友教過一點,可著實不好學。粵語有九聲,不生活在南粵大地,不深入那燠熱的散發薑花味的街巷,很難學得一口正宗腔調的粵語,亢亮爽利又有些佻躂。

記憶裏最早的粵語歌該是風靡街巷的《鐵血丹心》和《上海灘》,迄今還是K歌熱門,演唱者甄妮和葉麗儀皆是粵語歌好手,一把嗓子唱將出江湖的回腸蕩氣,同時又有抵死纏綿。

這兩首主題曲與電視劇交相輝映,不論《射雕英雄傳》還是《上海灘》都曾創過收視神話,是一代人的經典記憶。“在香港電影裏,子彈比米飯更普遍,鮮血比玫瑰更動人”,而這兩首主題曲更將亂世中的兒女情演繹得蕩人心魄。

不,等等!似乎更早的粵語歌應是電視劇《霍元甲》中的主題曲《萬裏長城永不倒》。一時間,“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響徹南北。凡有華人處,皆能歌萬裏,它與霍大俠的“迷蹤拳”一般風行。有位朋友說起,他小學時代的校門口有油印的此歌譜賣,2分一張,賣瘋了,他和表哥奮力搶到三張,幸福得無以言表!

“萬裏長城永不倒,千裏黃河水滔滔,江山秀麗疊彩峰嶺,問我國家哪像染病”,粵語歌由一腔愛國豪情進入內地,開始其煌煌之旅。

而在香港,粵語歌始盛自許冠傑。之前,港人視廣東歌為低俗,是英文歌與國語曲以外的次等選擇。直至1971年,畢業於港大,擅長翻唱英文歌的“蓮花樂隊”主唱許冠傑不避通俗,以廣東話寫了多首反映社會現況的歌曲,同時他用英文歌功底把偶像貓王普雷斯利的美國搖滾與廣式腔調嫁接,引發粵語歌的繁潮。1974年他推出《雙星情歌》,以輕鬆詼諧的鬼馬精神傳達了香港草根們的生活,積極勵誌。1976年,他的大碟《半斤八兩》售況“買到要搶”!香港粵語流行歌的市場遂正式形成。

他演唱的《滄海一聲笑》(黃霑1992年為徐克的電影《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創作的主題曲)第一次聽到不記得什麼場合了,卻記得歌聲響起,心內那一聲歎呼:好大氣魄!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隻記今朝……”,端的一腔豪情,幻化古今,人生雜碎都可過往不咎!

那時聽到的多數粵語歌都是纏綿深情的。張國榮、陳百強,陳慧嫻、王菲……他們的歌聲灌滿我們青春耳膜。曾買過陳百強的磁帶送若幹朋友,《孤雁》》《等》《念親恩》,似乎一切旋律經過他的喉嚨都變得好聽,惟美的好聽,像他的歌《漣漪》,一圈圈優美漾開。

他的經理人陳家瑛說:“他最喜歡漂亮的東西,漂亮的人、美的音樂和旋律”。這樣說來,他的死,成全的成份倒多些——他死在最漂亮的年紀,35歲。

喜歡的粵語歌手還有周啟生。一曲《天長地久》,吐字把粵語的美發揮得淋漓,尋常歌詞被他用粵語唱得勾人心魄,隻能是這一種唱法,這一幅嗓音,這一種吐字方式,方可天長地久!

搜他的資料,極有限,“身為香港流行樂教父顧家輝入門弟子,卻與師傅古樸典雅的音樂風格背道而馳,肆意將迷幻電子發揮到極致……”,周啟生並不帥,有些憂鬱,“是個在酒吧喝一整晚酒而絕不會抬頭的男人”,找到一張唱片封套上他的照片,白襯衫,眉目端正,眼角嘴唇的紋路一律朝下,是個慣於不開心的人。

“懂得粵語嗎?這是一種多麼美麗的語言,適合說愛。適合悲傷。像美麗的蕾絲,綴在下午弧形的窗子。”

說實話,不怎麼懂。粵語特殊的發音和押韻方式(粵語是華文中保留古漢語最完整的方言)不同於直白的普通話,也正刷新了流行樂的視聽效果,好似鼓浪嶼上初夏遍開的紫藤花,把人一寸一寸地繞進去,“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整個島嶼開滿密不透風的緋側。

也許恰是因為不懂,才更專注於它的旋律,歌詞部分由青春的意緒自行填寫:愛的明滅甜澀、路燈下的離別、暗戀、遠行……哪怕歌詞聽得一頭霧水,我們還是熱此不疲。比如那首《千千厥歌》,朋友C在博客中寫:“一直沒弄明白這四字何意”,我也是,不求甚解地唱了多年,“來日縱是千千闕歌,飄於遠方我路上,來日縱是千千晚星,亮過今晚月亮……”後來搜到“千千厥歌”應是“許多首歌”的意思,大意是,縱然今後會再聽到許多首像今日這樣的歌,縱然今後許多晚星都亮過今晚月亮,我也難忘今晚這段回憶……

音樂一起,諸種記憶湧現。陳慧嫻出國留學的告別演唱會上唱過,張國榮在89年告別演唱會唱過,梅姑亦唱過(曲調一樣,歌名改成《《夕陽之戀》),我有位女同學在畢業晚會的舞台也唱過(使得形貌普通的她在那晚散放奕奕光彩)。

聽不懂詞意唔緊要,重要的是熟悉旋律裏承載的情感記憶。

“上鋪同學晚上戴耳機聽walkman,嘴裏時斷時續喊著‘嚇(he)死我也,嚇死我也!’,我們隻當他在聽恐怖鬼故事,原來他是學唱Leslie的《黑色午夜》,聽到副歌‘黑色午夜’一句時興奮跟唱,我們還以為他被鬼故事嚇著了!”

“也許很多80後都跟我一樣,看著港劇長大的,那些粵語歌曲在我們的少年時代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而那些電視劇主題曲則至今讓人難忘!”

“曾很喜歡一個男孩,喜歡得以為沒有他的世界是不成立的的……現在連他的名字都記不清了,卻記得有次他唱了首黃凱芹的《晚秋》,現在隻要會唱這首歌的男士我都抱以莫名好感……”

那些歌,貫通著青春的上遊。

我對粵語歌的喜歡除了青春記憶,或許還因對粵地那一份說不清的好感。晴空下綻放的紅木棉,直往天空裏生長,滿街車水馬龍的嘈切裏又有一份意閑閑:太陽一杆子高了還一桌桌圍攏吃早茶,左一籠右一碟,皮酥骨爛的鳳爪、半透明蝦餃、酥皮蛋撻……還有那些名堂繁多的皮蛋粥、魚生粥,一樣樣吃將去,聊下去,哪管窗外辰光。

這樣讓人微微下陷,有一些微醺的南粵之地。其情殷殷,如水蕩漾。“情歸何處?”,人人都在急景流年的裹挾裏苦問。而在那些相逢裏,夾纏著舉棋不定的細小曖昧,春光裏惹春恨。

前陣子重看徐克導演的《倩女幽魂》,裏麵一幅畫上題著“十裏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對月形單望相護,隻羨鴛鴦不羨仙”。鴛鴦是粵劇裏常用的意象。粵劇沉穆,裏麵長年住著紅塵鴛鴦,相互銜梳羽毛。還有鴛鴦錦,在古代,它的織法繁複,金銀箔絲織就的錦緞鋪在烏沉的新床,是要一生都百年好合,然而,願望歸願望,“玄鳥不歸,室家離散” 是另種人生常相,因此粵語歌中有關離散思念之情的格外多,它與愛情滋生瘋長的歲月遙相呼應,使我們的青春在內陸以外獲得旋律上的共鳴。

也無可阻擋地,粵語歌業式微下去。

香港樂壇轉型期也是粵語歌逐漸黯淡之時(它曾把香港的唱片業推上了多麼輝煌的高地!)。整個八十年代,猶如BEYOND樂隊的《光輝歲月》,歌手濟濟,全線飄紅,各路巨星同台閃耀!而BEYOND主唱黃家駒的意外身亡仿佛是個不祥訊號。1993年端午這天,他意外墜台而死,31歲。在他死後兩年,九十年代中期,粵語歌逐漸盛極而衰,直至香港藝人若不發行普通話專輯幾乎不能叫歌手。

粵語歌的熱潮已退,它們被壓縮成包廂點歌機裏關於“往事”的部分。我仍會常找些粵語老歌來聽,歌聲裹挾著一泓漩渦,一蓬舊年浪花。那曾貫穿青春歲月的旋律,那無法磨滅的“千千厥歌”,在中年的夜晚餘音響徹……

北站以南

1

“發票發票發票……”,像播放錄好的磁帶,她們機械地,循環往複,衝著所有路人一遍遍說著。蘇北口音,“票”字發音獨特,扁嘴形,拖著迸濺的仄聲尾音。不少女人抱著孩子,幼小,髒乎乎的,有的女人腆著大肚子——孩子學會的第一個音節可能不是爸爸媽媽,而是“發票”?

有回一個男人從對麵走來,快與我擦肩時,他忽然喊到,“發票-發票!”,我嚇一跳,不習慣這詞從一個西裝齊整的男人嘴裏說出。它應當是與婦女以及抱在婦女懷中的孩子連在一起,像燠悶地氣與錯綜地鐵連在一起。

從未見有人來買,甚至沒見過停下詢問者。那些回蕩在整個火車站南廣場上方的發票都被哪些人買去了呢?但一定是有人買去的,不然不會有周爾複始的“發票發票發票……”,這聲音單調持久,成為火車站廣場的一部分。

我每周幾次經過上海火車站,從輕軌3號線出口穿過一條擁擠的地下商街,自東南出口到地麵,穿越上海站南廣場,上天橋,步行一刻鍾,到達一幢藍玻璃外牆大廈的1008室。

天橋兩側玻璃擋板上塗寫著“辦證電話131……”,下天橋,迎麵電線杆上貼著“某酒店直招公關”的油印廣告。一男子探側身,臉湊向廣告,“某酒店直招男公關,學曆不限,18-35歲,月薪8千,另有提成.要求身高不低於1.72米,思想開放大膽,有良好敬業精神……“,男人邊看邊記下什麼,油亮背頭,高個,急於求成的臉——像為這張廣告內容而定製。

他看得很坦然,“打自己的車,讓別人走路去吧”!他沒準會碰上一條他渴盼的捷徑?若幹年前,在重慶碰到一帥男,在嘉陵江邊開了家專賣海報的店,我為當時供職的青年刊物采訪他的創業,以為會聽到一則勵誌故事。不料他說,他的起家不具參考性,他不想再提南方那段生活……他一言帶過與夜店、男色消費有關的信息,我按捺驚訝,做出見多識廣,心領神會的樣子。他至少是坦誠的。

“蘇州-無錫,杭州—寧波……”沿恒豐路往前,長途客運站,攬活司機不停吆喝。杭州去過多次,寧波從沒去過,印象中,它是個老練的港口城市。蘇青、娘姨、魚鯗、湯團、象山港、向天空直矗的參差高桅、空氣中飄蕩鹹濕氣味。被符號化的寧波,就像說到西藏會聯想高原、神秘主義、曬佛、旗幡這些意象,每個城邦都有它的“所指”烙印。

司機吆喝聲讓寧波以及周邊城市變得很近,仿佛一抬腳的事。每回進馬路對過的大廈前,司機們都要再問我一遍要否去寧波——難道我真的確定不去?是啊,我為什麼不能跳上其中一輛車,做一次計劃外漫遊?

每一次,我還是走進了客運站對麵的商務大廈。電梯摁亮“10層”,打卡,撳開電腦,去茶水間衝泡咖啡,在第一縷升騰的熱汽中開始一天。

2

她異乎沉靜,端坐南廣場環形露天長椅。灰襖帽子一直拉至頭頂,帽子有圈毛邊,她坐著,像專心抵禦一場暴風雪來臨。事實上,此刻風和日麗,陽光讓走得急的路人背上起了層汗,體味持續發酵。

她捂那麼嚴密,端坐氣溫之外。毛邊帽子烘托得她的臉周正清穆。近旁,廣場右側大屏幕的電視播放著喧鬧圖像,她置若罔聞。那是被屏閉的另個世界的影像。

在她身上,發生過什麼?怎樣笨重鋒利的往事將她與這個塵世劃隔開?她沉思著,或者,她什麼也沒思。她隻是空曠地坐著,像頭頂不是一輪公共的太陽,而是靜謐月光。

她的臉歲月靜好,沒有被摧磨的痕跡,細長眉目帶有一種柔和的家族特征。她腳邊是舊行囊,對這年齡的女人來說過於簡陋的行李。

身上這件長襖是她最重要行李吧,灰綠的一所屋子,每個扣絆都扣牢了,她住在裏頭,臉在那圈人造毛皮的掩映下有池水的靜,失憶症的靜。

“曆史在那裏中斷了。這張臉無論對未來還是對過去都搭不上一句話。”——到底,發生了什麼?

陽光燠熱。她年輕身體正接受周遭眼光的打量,有些目光凶婪,野地裏饑獸瞳中的一點邪氣綠火——在這個車站廣場,聚集著小偷騙子流浪漢皮條客以及各色冒險者,她卻帶著一無所知的平靜端坐,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所攜帶的這具身體可能遭逢的風險,置身度外地,坐著。

她的臉,適合畫進油畫中。不是漂亮,漂亮輕佻了,她的臉在時間之外,是在油畫裏可以住上許多年的臉。

入冬了,這天異樣的熱隻是寒潮來臨前的信號。地鐵派送的報紙上說幾個外來務工人員夜宿火車站南廣場的花壇內,被鄰近酒店設置的排氣口突然冒出的蒸汽燙傷,有個傷勢較嚴重,被抬出後一直在喊痛……

那個高高的廣場花壇現在正離她幾米之距。

“這個女人,卻讓我無法忘記她——也就是說,我無法用一句簡單的“神經病”就把她從我心裏打發出去,我做不到,做不到”,曾有個女人描述另個闖進她XX大街X號編輯部的穿睡袍的女人,我一直沒忘掉這句話。現在,長椅上的她讓我再次想起了它。

3

傍晚,經由南廣場,去向輕軌3號線入口,開始每周三次的返程路線。

抬頭,月亮奇異:半輪,齊嶄嶄的!像被鋒利水果刀切開,切得不偏不倚,是媽媽分月餅給倆孩子,一點不偏袒哪個,仔細揣度後才落的刀。刀口利落,讓再刁賴的孩子也沒話說。

人流以競走速度奔向出口,像有禮品派發。襖熱的大地內腹,被缺氧裹挾的人們,似乎腳下有條隱形傳輸帶導致了他們的奔忙。“它令每一個進入其中者最終成為漩渦本身,無限地運轉,在慣性中為避免被高速拋出而努力向心,無限地沉淪。”

穹頂的陰影。空氣中的壓強臻達飽和。這條地下商業街寫照著人類生存最本質的境況:困守、精疲力竭的欲望與奮掙……

每一次,進入這條地下街道,心跳開始紊亂。頭頂隱約傳來鐵軌聲響,上海詩人肖開愚在《北站》中寫到:

“哦,身體裏擁擠不堪/好像有人上車/有人下車/一輛火車迎麵開來/另一輛從我的身體裏呼嘯而出。”

詩人是否也曾經過這條地下通道?這座被交通貫通、分割成若幹剖麵的城,在龐大的機械性秩序下,或許正如許多發達城邦一般滋長著文明過度的隱患……到處都有聲音在喊著,“快一點!快一點!”到處是奔忙,到處是熟悉的疲憊命運。有錢和拮據等量的疲憊。打樁機深入著城市內髒,刺破大地,人工光源的地下,世界被翻了個底兒掉,觸角還在無限縱伸,一個鏤空的世界。在雜遝中,伴隨地心深處傳來的金屬嘯叫。

4

快進站,他們忙亂地最後一次收拾確認:蛇皮袋桶盆鋪蓋雙肩包大提衛生紙……這些行李體積如此龐大(價值成反比),是在外謀生的保證。

行李上堆了一摞盒飯,打工者上車後的晚餐。候車廳外,天已黑透,廳內空氣濕濁,捏一把似擠得出雜質。排隊進站,有人騰出隻手拎牢那摞盒飯,很快,這些盒飯味道會鼓蕩在硬座車廂,同泡麵味糾纏一處。

相較起來,泡麵味似更“高級”一點。電視劇《蝸居》中海萍為購房連吃五天清水掛麵,老公蘇淳忍無可忍地抗議,“我不想吃掛麵,我要吃方便麵!”,還當成加餐了……

盒裝泡麵至少挺括!包裝上熱氣嫋嫋的美圖讓人哈拉子直流。雖然,誰都知道這些圖片近似意淫,像某部電影主人公,泡麵是異鄉生活主要食物,為提升口感,他吃時總盯著泡麵盒上圖案,把調料包想像成真材實料。

盒子上的烏托邦!整隻的蝦,大片火腿,溫良母雞依偎著香菇,麵上鋪陳的牛肉用量慷慨——這一切,泡開後的現實是語焉不詳的脫水顆粒。

誰真以為僅小半注沸水就能泡開一個幻景?“此圖案僅供參考”,若一廂情願認為圖片與盒中物對應,幻滅會如發漲的泡麵。製造商會說,難道你以為購“老婆餅”就送個老婆?方便麵盒上印個明星代言人,明星就得來陪你吃麵?

僅供參考的圖案還包括打工者將奔赴的都會,那些高樓廣廈,霓虹閃爍,全都“僅供參考”。

“一切以實物為準,最終解釋權歸商家所有!”。多牛的語氣!對這個時代,對所有出門人,誰又擁有“最終解釋權”?

攝影師王競拍了部電影《方便麵時代》,主人公丁寶(李亞鵬飾)為留京,被分至京郊文化館工作,日子不鹹不淡,成天吃方便麵,他幾乎吃遍了所有牌子的方便麵。認識了家境殷實的本地女孩小春後,丁寶吃上了她做的晚餐,卻不甘小春說的,“日子不就是這樣過麼?”。理想與現實的博弈中,他想考研突圍,不想被這種“多數人的日子”套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