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此在(3 / 3)

和小春分手,他上車走了,前路彷徨。電影最後一個鏡頭,車來車往的公路旁,路標牌上寫著——距離北京18公裏。

這18公裏,要吃掉多少泡麵才可抵達?

時代旅途中,到處充滿丁寶們的身影,也到處充彌著泡麵味:沾附在時代胃壁上最頑固的氣味!

泡麵,它對應著都市淩亂逼仄的租房,隆隆輪輻與龐雜車站:車站廣場神秘的遊蕩者,月台淒惶的分別,車廂內永遠亮紅燈的廁所,呼嚕聲,腳臭味,孩子哭鬧,黑色大塑膠袋內堆積的泡麵盒,單調的軸承咣當聲、上鋪半天不挪窩的女孩、坦裸的田野,熱衷交談而又彼此警惕的旅客……

彌漫於整節車廂熟爛的泡麵味,調味包中擠出的黏稠的世俗生活,過道裏走來小心翼翼端麵碗的人。即將到嘴的滾燙,旅途中的一點貪婪激情,這點兒來自火車鍋爐中的燙貨真價實!雖然它一並融解了麵碗中的聚苯乙烯——服點毒是難免的,沿途,正因那些不同劑量、性質的毒,出門人最終才變得百毒不侵!

5

火車站廣場,鍾擺下,一家三口正拍照留念。他們請拍攝者一定要攝下“上海火車站”幾個大字,人小點沒關係。

驕傲的城市地標。若隻做為一處景觀,它乏善可陳,隻是處尋常的公共建築。但“上海”兩字的前綴使它雄壯起來,不一般起來!它使照片有了鍍亮的性質。

我的相冊裏,沒有一張以火車站為背景的照片。車站對我從不是個適宜留影之處。無論是童年、青春期,車站對我意味離散、叵測、衝突、變故……。有很長日子裏,我想我患上了“車站恐慌症”,它像“醫院恐慌症”一樣,是尾隨我多年的症候。一置身這兩個地點,有如被施咒,血液深處的慌亂帶來生理的各種不適。

日常中,我恨咫尺的孤獨與不如意,可一旦真來到能將人帶向遠方的車站,有種比不如意的日常更危機四伏的東西令人不安。不如意至少是熟悉的,潛伏的動蕩卻是叵測的,包含與更多陌生事物的聯結。在“遠方”的浪漫屬性(吉它、麥浪、牛仔褲)之下,現實其實是重口味的,從一節氣味複雜的車廂開始。

那幾乎是幅定格的畫麵!每年春節,父母捆紮好大袋小包,領我們踏上回浙江老家的路途。車廂永遠人滿為患,煙霧中夾雜孩子哭鬧,有次車將開時,窗外突然有人從開著的車窗中一把奪走桌上拎包,飛快貓腰穿過相鄰停著的火車消失……仿佛戰亂年代的一幕!另一次,深夜行駛的列車忽然慢下,車廂裏傳來消息:前方有人臥軌導致列車減速。據說是位中年男子。一個多鍾頭後,列車重疾駛,車速勻穩,像什麼都不曾發生。

在車站,你很少看到微笑鬆馳的麵孔。即使離發車尚有足夠時間,旅客腳步依舊踩出誤點的淩亂。如同醫院,到處是白色的消毒水的表情。

成長,也許正從這兩處地方開啟。沒什麼比這兩處地點更能檢驗一個人的內心變化。

克服的最佳方式或許就是頻繁地接近,直到消除它神秘的殘酷性。這種訓練使“接受”成為常態。所有驚慌,無非來自對離喪的抗拒——那原本如洪流不可逆的生命現象!因為不肯接受,車站與醫院呈現的麵目便是一場劈頭抽打的暴雨。當某天,承認了,像在北京一茶館所見小匾,上書“何事驚慌”,況味盡在其中。何事驚慌,慌也無濟,在離喪這事上,生命體現了絕對的公平。

索性折返身,換種打量,甚至可體會離喪中夾雜的詩意:譬如,不經由飛馳的火車窗口你無以得見綿亙山峰與陌生河流,無以得見“鴿哨在高藍天上飛過/有人回到故鄉”;不經由親人與他者之死,不會深諳愛與腐爛……

那曾在灰色中定格的鐵軌畫麵,於是有了另種意味:小學暑假,我和姐姐每次回浙江老家,由在鐵路工作的三姑父(他長年穿藍灰製服,胸前吊枚笛哨,鋼軌般瘦長的腿)來金華站接。到站已是夜晚,大概九點多。姑父還沒下班,匆忙地去和同事交接。我們在長而空蕩的月台等,守著行李。夜色與間或駛過的火車霳霳聲響使周遭一如荒原,此際想起嚴厲父母竟也是可親的了……

也許時間並沒過去多久,但它顯得如此漫長。我們焦急等待姑父的出現,在我們幾乎以為他忘了我倆的存在時,他跨過鐵軌現身了!我們跟在他身後,越過枕木,去向對麵月台。月台的燈光昏黃,像為了不驚動一次微小的成長……

舞 會

上海人民廣場,“新世界”門口。台階上,華麗的四人樂隊,樂手都是老人,但他們無論如何與“老”不相幹,除了年紀。挺括統一的樂隊服,巴拿馬式樣的卷沿黑禮帽,鋥亮的單簧管、薩克斯……俏皮流暢的音樂奔瀉而出,爵士風格,襯得他們愈發流光溢彩,倍兒精氣神。

上海灘的風流辰光,永沒有遲暮。

跳舞者隨樂曲的開場魚貫而入,三三兩兩,還有一撥睇野眼的觀眾。

一位黑衣女人,近五十,小個頭,透明黑絲襪,工整做過的短卷發,抒情的紅唇,相較於身體比例顯得有些短的腿毫不妨礙她靈活跳踏。她在男伴身旁跳來轉去,男伴倒有些邋遢,不止是他,舞場上其他男人也多是。

一個瘦高老男人獨自在場上穿梭,笑容滿麵,陶醉於中,隨著樂曲靈活扭擺身體,舉起雙手,雙腳微踮,腰胯隨之扭出些花頭,鞋在地麵擊打出清脆節奏。一雙陳舊不堪,辯不出顏色的皮涼鞋!他毫不在乎,倜儻行進,從場地這頭到那頭。時而停下,腰胯搖擺,狠跺下腳,像要為老女郎迎著紅布去鬥牛!旋即,他縮回腳,麵漾笑意,細腰和瘦胯向身旁的老女郎送出調情信號。年輕時,他或許真是十分倜儻的,如今老了,雖穿得落拓,倜儻還保留了幾分。

接下來的樂曲,小個子黑衣女人彎下腰,對坐在台階上的一人發出邀請。被邀的人隔了好一會站起,不是因為矜持,是因為她立起身必須有一會!一位顫顫巍巍的老婦,枯幹如隨時要折斷的樹枝。她佝僂著高瘦身體,像朝前扳彎的鐵絲字母F。

小個子黑衣女人圍著她跳,在老太太旁邊,她那麼活潑,豐沛,猶如豆蔻年華的小兒女!老太太略張雙手,移動小步。耄耋或期頤——她是這兩個詞最直觀的注解。

《土耳其進行曲》響起,啊,這是支多麼鏘鏗而熱烈的樂曲!輕揚晚風中,跳的人多起來,這支曲子實在讓人太有跳舞的欲望了!人人的心都像變作了被急速彈叩的琴鍵,即使不會跳的人,也被慫恿地腳底發癢,血液奔流。

開頭在場邊站著說話的一對男女跳了起來。女人五十上下,大波浪,透著優裕生活的白皙麵龐,黑裙,衣著在這群跳舞的人中間頗為講究。

她舞步輕快,充滿彈性與些許的俏皮。她麵龐漾起一抹少女神情。也許當年她額頭光潔時,和男伴也這麼跳過。此刻她的男伴不起眼,但舞步還嫻熟,他們配合應有年頭。

字母F老太太也在跳。她腰間圍了根顯眼的粉紅皮帶(原主人應是孫女或曾孫女的),粉紅,這充滿少女氣息的顏色,讓人想起飛旋羽毛,春天的玫瑰……它如今係在老太太腰間。中性式樣的舊皮鞋,她穿著它,鏘鏗歡樂地跳著——哦,也許不能說是“跳”,她原地立著,略屈膝,鞋跟在地麵間或踩出幾下聲響——這是她能“跳”的最大程度!看去和跳舞沒什麼關係,但她的確在調動骨頭裏最後的能量!音樂把這縷忽閃著的讓人提心吊膽的火苗煽到最大。她跳得如此滑稽,僵硬,又如此忘乎所已,驚心動魄!

舞曲尾聲,她雙手微舉,艱難地扭動幾下,身子稍略下蹲,做為對樂曲與觀眾的致敬。相信莫紮特本人從沒收到過如此奇特的致敬!看客們目瞪口呆,忽然暗地起了一陣顫栗與感動。又有誰能保證他們的暮年能這樣忘我地跳上一支進行曲?

雜遝的舞客裏,還有位每曲必跳的中年男人。垮鬆的條紋睡衣,拖鞋,似剛推開桌上飯碗就來了,髒碗筷還在池中泡著。他以夢遊姿態獨自跳著,一隻手背在身後,旁若無人,在樂曲裏踱步,眼光飄忽。音樂推動著他的腳,他的舞步是好笑的,卻也有種微妙,是拿捏住了音樂中某種隻有他能意會之味的那種微妙。

暮色愈深,籠罩人民廣場,“新世界”百貨燈火璀燦,單簧管和薩克斯流出的樂聲愈發華麗。樂聲將一切攏作一處。市井的尋開心的歡娛構成了一種短暫的輝煌——這屬於今宵的舞一定要跳個盡興!

有看客走了,又有新的加入。途經的金發老外,笑嘻嘻地邀場上女人跳一曲,音樂模糊了一切界限,包括晝與夜。隻有這一刻的心旌搖蕩。像酒喝到微醺,趁著酒興讓步子有意踩虛。

這個傍晚,對活著的戀慕透過晚風布滿人人心頭……

“異人”老陳

老陳是我所識之人當中最為梗直、赤子的一人,哪怕屢屢受騙,也不改其信。當然,他性格沒這麼單一,他有著人自身的複雜性,比如他在豪爽同時不無對生命的悲觀,在看似粗線條的達觀之中有著如婦人的糾結,在生活樸素的同時也有豪華的虛榮(被我媽稱為“蘭溪人式的好吹牛”)。愛看武俠小說的他,身上也有俠的義氣以及士的偏執。他對外孫乎和外孫女麥柔情萬種,說起他們,眼中頓現情意脈脈和對人世的原諒,哪怕前一分鍾他還在為人心不古罵娘,憑著從戎多年的資本揚言要去除暴安良!

他對人世的信到什麼地步呢?如果你跟他說,“某朋友訂環球報中大獎,下周要隨美國太空署上火星了!”他恐也信,還會問你,“真的?那可來勁!走前你們不聚聚?”

在全國人民都明白商家打折是咋回事時,他對打折還抱有十分的信任,每去超市,必滿載而歸。對他來說,劃算商品太多了!大到家電,小到水果,他還摧著我媽再去買二回,怕去晚了賣光了——哪賣得光啊,商家天天打折,不打折不成活,就為了喜迎老陳這種顧客。

旅遊點的東西老陳也竟有勇氣買。日本,新加坡,泰國,香港……在去這些地方出差與旅遊前,我們再三交待他要謹慎從事,切莫被不良商販欺詐,不要輕信導遊的熱情,他滿口應承,但一踏上旅遊地的熱土,他立時暈了,別人三言兩語就把他的腰包給清洗了。

為防止這類事發生,我媽盡量控製他所攜帶的旅資,但,就說在泰國那次吧,他答應不買什麼,回家時卻從旅行袋中掏出了大包小包,他越掏我們越沮喪,尤其我媽,都快哭了!除了特產,老陳還買了具排毒延年之類功效的保健品,甚至還有調理內分泌的。導遊推薦他買的,說內調外養葆青春,是饋贈女性不可錯過之良丹!我們家三名女性,老陳就沒法錯過了。藥丸淺粉紅,像小時吃的珠珠糖,但比珠珠糖可疑且不菲多了。我媽問老陳,你哪來的錢買?老陳含糊而又理直氣壯地答:問同事借的錢。

又一年夏,老陳的單位組織老同誌西北遊,旅程十二天,去前我們苦口婆心,從市風日下講到人心不古,援引各類被騙事例,希望老陳汲取教訓,切勿上當,老陳答應了,表示這次絕不輕信,捂緊腰包。返家時,還好,老陳的旅行袋不似往日鼓囊,看來這回沒上當,我們暗鬆口氣。但老陳,隻見他從貼身衣兜中掏出兩個物件,是給家中寶寶買的,一對紅繩係的貔貅,他用慎重的口氣說,這是瑪瑙!一聽瑪瑙,我們的心,嗖嗖地涼下去了!旅遊點的瑪瑙,意味著什麼?隻能意味一種後果:老陳,他又受騙了!

在旅程前期到達的某文化曆史名城,商販信誓旦旦地對他說這是如假包換的瑪瑙!對方開了個價,老陳的同事一張嘴替還掉一半,老陳於是買下了這對手感近似有機玻璃的“瑪瑙”。還能說啥呢,隻能忠心謝謝商販賣的是“瑪瑙”,而不是祖母綠或南非鑽!

老陳絲毫不認為他上當了,至少,他說後來發現沿途雖賣的全是這類“瑪瑙”,但他所買貔貅造型是獨一無二的——所謂造型,在我們看來,那對貔貅體貌含混,說是狸貓也成。

麵對我們的碎碎念,老陳被念煩了,“都像你們這樣,人家當地旅遊產業還怎麼發展?!”

在這個“談錢傷感情,談感情傷錢”的時代,連親朋之間涉及錢都多個心,但老陳的“信”仍舊昭然。

若幹年前,家裏買彩電,他一同事的朋友熱心代購了台某大公司的返修進口彩電,比當時市場價便宜略許,說彩電隻一點小毛病,修好了,價錢劃算的。老陳把彩電喜孜孜搬回家,用後才發現毛病不少,且因是進口,病都屬疑難雜症,隻好巍峨而無用地聳立於電視櫃上。

再一次,和老陳住同棟樓的鄰居兼同事老鄧退休後說要投身祖國的植樹造林事業,四處募資,老陳自是被勸募的頭號對象。老鄧曆數了造林於國於民的深遠意義及效益回報,老陳一聽就應了。若幹年下來,老鄧應承的還款日期早過,人長住廣州。偶爾回來,老鄧不等大夥摧錢,立即邀請老陳在內的老同事一行來家吃飯打牌。飯局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雖也提到還款問題,但老鄧表示林業有風險,尚在度難關……老陳也總表示充分理解,末了雙方就還款問題在酒盅間又一次達成共識:讓老鄧的林子再長會兒,過陣再說。

這一長轉眼數個春秋。老鄧仍隨家人常居廣州,還款毫無影蹤,並且讓人窩心的是,這套久不居人的空房老鄧仍為此配備了鍾點工,每周來幾次,一聽對門鍾點工掏鑰匙聲響,樓裏借了錢的老同誌們的血壓估計都蹭蹭升高,而就住在對門的老陳,卻似充耳不聞,淡定地端起他的酒杯。

這類事兒老陳不知幹過多少。吃了若幹塹,愣沒長一智。相比,我媽謹慎多了,自若幹年前她在雲南買了回假玉後,再沒為旅遊地的人均GDP做過百元以上貢獻。她明察秋毫洞若觀火,一碰上商販,預警性號自動升級。不止商販,我和姐若想在她跟前耍點花招,也多被她嗅出端倪,繼而戳穿。要想蒙她,還真要打幾遍草稿。而要繞過老陳,腹稿都不用打。

因為信,老陳的積蓄散去十之七八。對方當初借時信誓旦旦,到了還款卻都人跡渺渺。我媽讓老陳催討,對方苦水一吐,陳述困難二三,老陳就無語了。

讓我媽無語的老陳事跡還有N多,包括他在單位的耿介,就如張煒在《熟悉的異人》中寫到的一人:“機關對他的評價是人好,也有水平,就是……下麵的評語是含糊的,因為他們對這樣的一個人既無法命名也無法理解”。

老陳也正是這般“異人”!他是如此不“社會化”,完全不肯被規馴,另一方麵,卻又天真得近乎爛漫。

家附近新張一超市,生意清淡,老陳遂把一應采買都移至那家超市。家裏原本有其他超市卡,他不用,說要支持那家超市,不能眼看它倒閉。每回看老陳大包小袋地進門,我都想建議那家老板專設一個“感動超市顧客獎”!

若在古代,老陳最適合嘯傲江湖,做一名義士,贏得一片“匡扶正義濟民生,助困安良真豪傑”的五星好評。

在我媽看來“缺心眼”的老陳在親朋中卻有上佳人緣,誰都樂意與他交道,老陳總用嘹亮嗓門把人迎進家,摯誠地留人便飯。說是便飯,實際他要操練出諸般武藝,“沒什麼菜!隨便吃!”,他滿懷期待地等著人誇,人真的誇了,他泛上一種深層的害羞,與對誇獎的篤信。

我媽呢,再真摯的表揚到她那都要打個七折,她意識清醒,不易被衝昏頭腦,她總是及時從生活中總結各類教訓與TIPS,決不在同條河流摔倒第二次。她的人生格言是“入世有風險,凡事須謹慎”。對她而言,若想平安度過一生,必要擦亮眼睛,三思後行。

同樣的這個世界,對老陳卻是八百裏秦川,一萬畝江南!坦途多過陷阱,處處皆可落腳。

總得說來,老陳這輩子比我媽上當吃虧的次數多得多,但他比她快活得多,悠哉得多。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老陳吃過的虧可能生活已在別處報償給他了吧?而老陳所穿行過的那個赤子之界,卻是許多人畢生無法體驗的……

小 巷

走過一座極短的小橋,就到那條通往同濟大學的小巷,暖黃路燈從疏闊的樹影間漏下。很久沒走這條路,一過橋,巷中一個女人站在樹影下,身旁支著舊自行車——她還在這兒,她總在這兒,無論我何時經過,隔一個月還是一年,她總在這條小巷。我有時覺得或許十年後她還會站在這,假如這條小巷還在。

削瘦,比我上次看到她又瘦了。哦,也許那時是冬天,這條小巷是個風口,冬天騎車經過的人都要弓背彎腰,緊蹬幾腳,她成天站在這,得多穿些。自行車後座上是她的孩子,睡著。隻一次,白天經過,他蹲在她身旁玩,小小墩墩,看去兩三歲左右,當然沒什麼可玩,隻有樹葉、螞蟻、石子兒,還有風刮來的一些髒紙片。他蹲著,安靜,好奇而百無聊賴地撥弄它們。多數時他睡著,有時在自行車後座,偶爾她打橫了抱在懷裏,孩子無知無覺地睡著,在冷風裏昏過去一樣。

今晚他又睡著了,在媽媽的後座——這個窄小後座就是他童年世界的主要構成。

婆娑樹影,一個男人在她跟前挑碟。這些碟,俗豔肉感,是一些要躲進巷道裏賣的碟。

小巷的牆兩邊爬滿蔓生植物,一些綠葉從牆頭探下,這段路因人少,路燈光顯得完整,可不知為什麼,暖黃燈光本有的寧和投射在這段路,卻成了零星荒涼。也許因為她,確切說,因為後座上那小小的孩子。

他似乎很乖,很少哭鬧,從不纏著媽媽哼哼唧唧,也因此格外地讓人心疼!

這個女人,她有丈夫嗎?如有,為什麼孩子整天跟著她,晚上他不能替守看一下?或者丈夫也是辛苦的打工者,並不同她在一處。一年四季,孩子和她守在這條小巷,等買碟的顧客。他們匆忙而挑惕地翻找著,興許有些是老顧客,這是她守下去的動力。

孩子的童年就和這些曖昧的碟、打著轉的塵土糾葛一處。有一次見她無聊地啐瓜子皮,好像這也是她難得的消遣。她平乏,鏽,和她兜售的碟上的女人們正好是反義的兩端。她在這站了多少年了?也許因為這條小巷沒有同行競爭,也能避免輯查。那孩子,她無疑是愛的,雖然她不會給他吃進口奶粉,不給他塗抹嬰兒油,護臀膏,不給他做閃卡訓練或親子遊戲,甚至她挺少和孩子說什麼話(也許因為我路經次數少,時間又短),但她和他,依然是一種骨血的相聯。

冬天時,她替孩子裹嚴實了,她自己在冷風裏縮著肩。夏天,比如這回,孩子在後座的小篷子裏,他從蓬子裏掛下來的小腿穿了長褲,這樣熱的天他竟穿了長褲!大概她怕蚊子叮他。

有一刹我非常想停下,摸下他的小臉,和他說點什麼。這個在自行車後座一點點成長的孩子,有一天,他的童年回憶會全部關於這條小巷嗎?每天,從他的家——可能是一處簡陋混雜的租房,到這條小巷,這就是一座繁華大都會中一個孩子僅有的童年半徑。每一座繁華城市中都會有的批量的童年半徑。

有一天,他能通過這命定的規限去向自己更大的世界嗎?

他和媽媽在一起,又是幸福的吧。雖然她不會為他念童話,不能帶他去遊樂場甜品店,他為此缺席了很多同代孩子的童年體驗。可她時刻把他帶在身邊,替他穿嚴,怕他熱著,冷著。她對他有骨血裏最本能直接的感情。這感情因為生存條件而粗糲,但它不失為結實,像此刻遮在他小腦袋上的蓬子一樣,照樣可擋風蔽雨。

同時,她也依傍著他,這個小小的孩子,一天天長大,在自行車後座,在這條巷子的春夏秋冬。他是她在這個城市以及這世上把碟賣下去的動力!也許她並沒意識到,但絲毫不影響這種依傍,就像人們有時不會把“意義”這個詞特意挑出。

她正等一個男人挑碟,等待一天中可能的又一次薄利。男人漫不經心地翻看,不一定買,興許隻是路過好奇。但願他買下!但願後座上睡著的孩子能夢見一些這條小巷以外的內容。

旅途劄錄

劄錄1:日本

東京。這家AF店開在奢侈的Prada店旁,據說是有史以來建造花費最多的旗艦店。店員俱為各國俊男美女,整幢樓充溢著濃鬱香水味與大麻般的幽暗情調。

“華麗至死”,這詞像為這間店量身訂製!

一樓店門口的兩位迎賓美男裸著上身秀肌肉,店內共11層,可搭乘電梯,但不妨一層層踏著鐵質鏤空的樓梯走上去。梯道牆壁繪滿壁畫,舉頭亦是。爵士音樂震動,每層樓暗影中都立著若幹位發光的俊帥男孩。有些是混血,帥到他們站在這不像售衣,更像來為拍片而體驗生活或臨時充當男模……

購衣成了其次,成了托辭。聲色浮動的空氣裏充滿夜店度數,卻是正大光明的情—色!青春、美,如此集中,令人見之情悅。美色無罪,皮相的美也是藝術,與山川花木般同為造物賦予。

銀座六丁目9番10號。不僅僅是家服裝店。

一進入京都,仿佛空氣也變得古老,這座城被稱是日本人的精神故鄉,日本文化的源點。它據曆朝文化中盛行的日式唯美意識所構建,城中散布庭院與神社佛閣(金閣寺、清水寺等都在此),與那些“仿古”絕然不同,連棲在簷上的鴉雀毛色裏都有古意。

京都的夜晚讓人難忘的一幕是——民居外,車棚裏的諸多自行車無一舊髒,輪輻全都閃閃發亮,像被統一揩試過。這與日常車棚裏歪東倒西的自行車景象比起,近乎不真實,好像它們不是使用後停放在此,是才出廠在此展示,或它們白天不是騎行在路上,而是行駛在雲上。

祗園。電影《藝妓回憶錄》的拍攝地。典型的日式風格街道,街上有多家居酒屋,掛著“舞妓”的小紅燈籠,也有售賣陶瓷物什的小鋪。那些器物如俳句清雅,價格卻較濃烈。

有遊客抱怨運氣不佳,未看到出沒的藝妓,但我卻覺此時的清冷恰好,不聞人聲,但見人影。

“從某個角度說,藝妓是一群有極高職業素養的職業演員。舞伎的職業生涯不長,待年華老去,她們會退出圈子,用積蓄開店為生。也有人開門收徒,訓練年輕藝伎。京都祗園依然鶯歌燕舞、燈紅酒綠。”這是看過的一段有關藝妓的文字,讓人想到中國古代的李師師、陳圓圓和蘇小小等。

藝妓的職業年齡通常在28歲-40歲,和歌舞妓仃一條街的年輕女孩不同,隻有在這年齡,才能知曉人生百味,加之自身禮儀修習,不再隻有身體。最優秀的藝妓並不提供肉體服務,而是以善解成為客人傾訴的最佳友伴。

如導遊說的,他所親見的一位最美的藝妓頭牌,大約33歲,身著和服,儀態蔓妙。她是啞巴,5歲失聰,用一支“萬寶龍”筆與客人筆談。這一幕,沒有色欲,隻有“蒼茫永夜緒千縷,紅顏偕行酬知己”的況味。

劄錄2:澳州·新西蘭

這段旅程幾乎全由無窮盡的海、港灣、帆船、牧場、綠地、陽光與古樹構成。還有沿途的跑步者。清晨圍繞聖瑪麗亞大教堂、岩石區、海德公園的跑步者,上午在墨爾本聯邦廣場的跑步者,沿著悉尼皇家植物園的跑步者,頂著正午烈日圍繞悉尼歌劇院的跑步者,傍晚黃金海岸沙灘上的跑步者,夜晚在郊區公路邊的跑步者……

像千百年前,祖先在叢林矯健的奔跑那樣。

線條和運動才是生活一部分,它們和陽光、大海、植物這些事物交融成一個整體。

大海,也許這才是真正意義或說與理想重疊的海!詩歌的歌。夢境的海。有強健心跳的海。可通向天堂的海。湛藍,純淨,無論從哪個角度,都可令傻瓜相機的鏡頭也感動的海!

港灣裏泊著諸多帆船與遊艇,三五海釣者,長長的白色木棧道通向大海,通向一種不可思議的生活!那屏蔽了現代化後工業的“原初”的生活。大海閃著藍光。語言變得多餘,包括讚歎。惟沉默才能與這片太古的藍對應。

時間消失了,手機或表也像語言一樣多餘。時間隻由浪濤的顏色、樹影的朝向及陽光的熱度決定。

如果這才是生活,那除此之外我們過的又是什麼?平時它也被稱為生活。

在“自然”越來越趨向一個宗教般形容詞的時代,在此際,“自然”還原成最普遍的詞根:光線、海岸、舉目皆是的樹木、與動物和孩子共處的人們,大得任性的草坪——甚至大得讓人有些無所適從,像長期生活在氧稀薄地區的人來到氧富餘區,感到了另一種暈眩。

悉尼,參加某個博物館,回旅行大巴時,有兩位美麗的金發女孩坐在車內。她們想搭段順風車。大巴司機是移民來此的華人,他抽完煙上車發現這兩個女孩後,請她們離開。

女孩微笑著,如金子閃亮的微笑,向司機表示隨便搭到哪,隻要搭一段路。有著莽漢體格與性情的司機沒被美女的微笑打動,他再一次讓她們下車,馬上就下!他的口氣裏有種堅硬的東西,那是他的生活賦予他的,不容篡改,即使是麵對這樣的美。

女孩仍在用微笑努力,她們和本車客人打招呼,想爭取援助,可不管用,盡管大巴上還有空位。司機掏出了手機,比劃著,下著最後通碟,他的意思,她們再不下車,他就要報警了!

女孩無奈地聳聳肩,下車了,車窗外她們還不忘衝大巴上的客人笑著,揮揮手。

兩個漫無目的的女孩,順風車隨便搭到哪的女孩,攜帶著她們最重要的行李:美,走遠了……

劄錄3:西安

七月,西安博物館,參觀那些出土器物,讓人喟歎手工之盛!一切恢宏、精細皆誕生於手,那林林總總,從一隻陶碗到帶有篷蓋的秦陵二銅車——僅以篷蓋與傘蓋的鑄造來說,不僅麵積大,且薄厚不一,厚的地方0.4厘米,薄的地方僅0.1厘米,再加上篷蓋、傘蓋自有的弧度,居然能一次性澆鑄成功,別說在2200年前的秦代,就是在工業發達,冶鑄先進的今天也絕非易事。

每參觀博物館這類地方,最令人感歎的是:手是萬物,手是性靈,手是創世紀!那些器物緣何在今日仍生輝?除子光陰本身鍍就的美感,它們存有手造的溫度,記錄著爐火、拉胚、包漿、打磨、手繪……掌上積攢起來的豐熟經驗。

人類文明曾抵達過什麼高度也許至今仍是謎,就像今天仍不確知宇宙中是否存在“人”以外的其他種群,即便有各種UFO之類“物證”,誰又能肯定那不是流行文化與大眾心理合謀產生的一樁佯誤?

能肯定的是,古代文化曾企及的高度一定超出我們對“古代人”的判斷與定義——“先進性”不一定由現代設備派生,博物館這些令人驚歎的手作器物正是佐證!

南城牆魁星樓下的碑林(創建於公元1087年,收藏我國古代碑石時間最早、數目最大)。拜謁王羲之、米芾、懷素等大書家的字跡,覺得書法真有大美,咫尺間吞吐山河。並不靠畫麵、影像這些,僅僅隻是筆走龍蛇的線條就使東方文化精神躍然!

米芾的字獨出機巧,駿快飛揚;懷素的字如大風漫卷平原,正如李白所評“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王羲之的遒美俊逸,每字的架構筆法都自成一局。

“巨筆如椽,握著筆就是神使”,一個有風景的微觀世界——好東西的特征是耐讀,耐看,耐品。一本書,一幅畫,一個字(筆劃中有閃電),縱使冊頁再薄,軸幅再小,但薄中見厚,小中見大,內藏吃水很深的精神容量。與此相反的劣作也有特點:可一目百行千行,將厚讀薄,歸零了事。

碑林中新設“石刻藝術館”,向來喜石,雖是最尋常之物,但深蘊自然之靈。

館中有東漢的石獸、畫象石,唐代的蹲獅、犀牛,馳名中外的《昭陵六駿》有四駿保留在此。更令人震動的是數量龐多的各類佛像!出土時間各異,或立或臥,或結跏跌坐。有體量宏大的單體佛,亦有玲瓏袖珍的背屏式造像和龕式造像。共同的是,佛像的麵目皆寧和覺慧。

是誰最早創造了佛陀的形貌藍本?研究至今似在爭論,有說佛像皆以釋尊為主體,“故佛像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的理想特征”,但這些特征也都脫胎於人,因此佛非憑空造物,他是有神性的“覺者”,由人世中來,複度有緣人。

不能想像佛陀換其他麵目是怎樣?就像1987年王扶林導演的電視劇《紅樓夢》後,我覺得不可能再有其他版本《紅樓夢》。有,也都是戲說,不可當真。誰能超越陳曉旭所飾的黛玉呢?無論形神,她與小說中的黛玉俱成一體。

館內靜極,每尊佛造像各異,神情同樣藹然,令人駐足,心生歎服。仿佛可遙想遠古石匠如何從選料起,一錘一鑿,精雕細琢。月華如練之夜,當佛從一尊尊荒石中脫胎,不是石頭創造了佛,而是佛借塵世頑石現身。

石佛們頷首不語,卻又分明盡悉。

不語,是等覺者自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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劄錄4:珠海

陽光那般燎烈!到處是植物,堆積的白雲,山巒,四下裏開闊如鴻蒙初辟,萬物興發,寂靜,猛烈陽光下有股荒涼。從機場開出的出租拐了一個又一個彎,拐彎後的景狀都一樣,都是燎烈的360度廣角的陽光,略發焉的棕櫚,美人蕉鮮豔得似要隨時自燃,雲朵低得伸手可觸。鋪排的雲,集結號的雲,無窮無盡的雲,雲朵的原鄉。

而路長得終於讓人不耐煩起來。沒完沒了,到處是靜默喘息的熱帶植物,難怪梵高在阿爾小城會發瘋,難怪茨威格小說《馬來狂人》中的那個白人醫生來到印度後會高燒一般,為替一個陌生女人守住一個永不能言的秘密,最後與她的棺柩一同縱身入海。

目的地是海泉灣度假村。午後三點。陽光子彈般射過車窗。司機穿淺粉T恤的寬蠻背影讓開著空調的車廂蒸發騰騰熱氣。

窗外,路前方戴鬥笠的瘦黑女人,長年在嶺南日頭下的身體像一株硬棕櫚。

她挑著擔,擔子上覆著闊大葉子,裏麵大概是水果。熱帶的光照強勢,那些闊大葉片獻出自己的汁液以保全水果。挑擔女人自身的水分好像被日頭也蒸發得差不多了,硬凸的顴骨,鬥笠遮蔽了她的眼。

擔內是什麼水果?榴梿?它略腐敗而攝人的氣味如情欲,低緯度熱帶的情欲。或山竹?烏沉硬殼內是酸甜果肉,像形貌粗礪者胸腔內有顆善感的心。再或是芒果?清亮油漆味裏滲著爛熟的甜。

劄錄5:上虞

初入上虞,並不覺睽隔,從第一頓饌飲起,紹酒帶來微醺醉意,江南肴食應和著我同為江浙民係的味蕾。

在清蒸黃魚與氣味跋扈的“黴千張”後頭是上虞獨具的文化調性。

“中國古代‘三皇五帝’之一大舜的出生地,中國青瓷的發源地,梁祝傳說中的英台故裏……”——這是座構建在傳說之上的城。

還有為紀念東漢時孝女曹娥投江尋父而建的曹娥廟。一位14歲女孩進入曆史的方式是以其決絕的孝道:父為水所淹,不見其屍。她晝夜沿江號哭17天,投江而死,幾日後抱父屍出。

中國曆史上孝女並不鮮見,如同為江浙女子的慈溪王孜之女,家中失火,此時正逢母卒,停樞於中堂。孝女伏棺不去。被救出灌以礬水,稍蘇,聲出喉間僅絲發,問母棺出否?家人不答,遂哽咽氣絕,時年十五。

“四月之盡,菊花盛開,觀者絡繹,不知其為何祥也,至是而有孝女之事。”

這些以孝動天的江南女孩竟都有北方的剛執意誌!

比傳說本身更充滿意味的是,史與實的交融一體。

魯迅先生曾在一文中說起,“曹娥的投江覓父,淹死後抱父屍出,是載在正史,很有許多人知道的。”

元嘉元年,距曹娥投江後的第八年,上虞縣令度尚改葬曹娥於江南道旁,命弟子邯鄲淳作誄辭,刻石立碑,以彰孝烈——這塊及時“立此存照”的碑石佐證了“於實有據”,確認了一則感天動地的孝道佳話。當然,從唯物論角度,曹娥之死應有民間添加的綴飾,以使它更富於戲劇性,就如為王孜之女添加“四月菊開”一般。

傳說爭取的就是科學外的時空,那被另一重傳統文化照看的體係。在那其間,樹立著人倫道義的經典模板,體現了一方水土對一種精神樣本的崇意。

如同在上虞,這“梁祝”蝴蝶飛出的地方,一對纖薄蝶翼托舉了人世最深摯的愛情。

比GDP更潛在影響一座城市的,往往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它是蘇軾所說的“氣可以養而致”。

在諸種科學看來不靠譜的傳說中,恰有著中國文化的重要元素:道德理想與俗世生活的相互鐫證。

在上虞,遇見每一隻蝶,你都忍不住會致意與猜想——是否,這就是梁祝幻變出的蝶的後裔?

劄錄6:南昌

展覽路。電器行開業雇的自行車隊,一列十幾人,每個騎行者身上都散發打工的疲憊。

粉雜的舊單車後半截包覆了電器行明黃的廣告箱體,上書紅字。騎車者戴廣告黃帽,車頭遍插小紅旗。這支隊伍,穿過鬧市商業街,無聲無息騎行。一輛緊跟一輛,他們臉上並沒“開業誌禧”的歡慶,沉默,心不在焉,每騎行一條街對他們隻意味多點報酬。

這支臨時組建的流動廣告隊伍,一路騎去,挨著路邊,沿市內環線,與喜慶無染,倒有草台班子的倉促。

中秋就快到了。

育新路。馬路邊一張歪斜小桌,年複一年的午後牌局。參與者多是這一帶做營生的男人。鎖店,幹洗店,電器修理店,以及修車攤小老板,午後顧客稀少時,圍住桌邊,嚷嚷著賭牌。一打幾個鍾點,小錢來來去去,刺激如新。

店子常易主,牌局不變,一副急躁粗礪的男聲不變,像個重要鏍帽,穩固著這個牌局。有時喧鬧會突然停止幾秒,像被人一把扼住咽喉,那是出牌前一瞬。陡然,喧鬧重起,以更肆意的分貝潑撒開來。

這個頻繁上演的牌局,長得似無盡頭——除非這條馬路不在了。不,就算這條馬路不在,牌局還會轉移到其他馬路,由另一群人上演。

省府大院。有若幹年的12月31日,晚飯後我都拎上衣物去大院澡堂(澡票分紅藍兩色)。一進去,巨大溫暖的水蒸氣撲麵而來,像一腳踏進了包子蒸屜,人連皮帶餡酥軟起來,到處是濕漉著頭發,滿麵紅光,新鮮出籠,不,出浴的人。

??這是家國營老澡堂,老式的帶鎖抽屜,裸露的暖氣管,穿白工作服的燙發女人。讓人眩暈的水流有如李白詩中的瀑布,這和在家或賓館洗澡的感覺完全不同,它有種磅礴聲勢,水流筆直衝擊身體那刻,何等的激爽!

? 大夥放開手腳洗,無比痛快地洗,從頭到腳,由裏及內——新年將臨,我們要把身體滌蕩幹淨,以新生般的潔淨迎向新年!

? 出來時晚上八點多了,樹木繁茂的省府大院很靜,路燈閃著麥芽糖的暖光,遠處傳來焰火升空和汽車喇叭聲。我走著,頭發濕漉,內心安寧。

省府大院澡堂後來關門了。大概所有的公共澡堂都關門了,代以成分複雜的“洗浴中心”。

讀到女詩人陸憶敏的詩,詩名就叫《年終》:

“我站在憂愁的山頂/正為應景而錯/短小的雨季正飄來氣息/沉著而愉快地/在世俗的領地飛翔/一生中我難免/點燃一盞孤燈/照亮心中那些字/在霧中升騰/被陽光熔化……”

我想起那些年,從澡堂走出的迎接新年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