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彼處
鏡 像
1
去泰康路田子坊采訪一位女時裝設計師,聽到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她與小她三歲的法國藝術家情定打浦橋的動人傳奇,像她LOFT風格工作室裏懸垂的那幾匹翠綠濺溢的布匹——上海這地方,總不缺這類活色生香的愛情。
采訪完,去找在田子坊開畫店的小方,她陪我在裏頭逛。迷宮般的弄堂,聚合了許多創意特色店和藝術作坊、茶館、露天咖啡座、畫廊……還有不少民房充塞其中,若不是小方帶路,“路盲症”的我鐵定暈菜。
在家店試了件灰色毛衣,老板不還價,小方不讓買,說意思不大。逛了幾家店,我訕訕說,不然我還是去買吧?
小方堅決,“別!意思真不大。”
和小方告辭,一上出租就堵,向前開了十幾米左右,我做了個決定,付了起步費,下車,又潛回田子坊。找了N遍。快灰心時,終於七拐八繞找到那家店,從女店主手中接過那件灰毛衣,一路還防著遇到小方,怕被她氣我的蠢,冥頑不化。
買下了,也沒多特別,穿的時令也不對,要等到來年春。不過如果不買,會更糾結。這是德性,也是人性:世間衣櫥因此有諸多甫一買下便棄如敝履的物事。
買下後,果然一次未穿。鏡前它怎麼穿也不適合,它和那天下午田子坊小店的鏡前是同一件,可又有某種質的區分。這個“質”是從哪兒分道揚鑣的?鏡子的不同?服裝店的鏡子映出的常像個幻影,如博爾赫斯的詩《鏡子》“……上麵有時候掠過左右相反的鳥/虛妄空幻的飛翔”。
遇過若幹家這樣的店。老單位樓下有家店,店內入口處有麵長鏡,黃楊木鑲邊,據店主(常穿闊腿褲花棉襖的中年女人)說,它從舊衣櫥拆下。這麵長鏡似有巫術,它使人比自身更柔和、美與高挑。店內總在播放音樂。歌聲、人、衣和鏡子互為一體,不可分割。在這裏買下衣物比其他地方容易,鏡子與音樂合謀了一個更好的“我”。
也許因為這麵鏡子,店主開價並不公道。也因這麵鏡子,她對不公道理直氣壯。
買回的衣物,與在店裏試穿的感覺出現偏差,像魚必得遊於水。離了那麵黃楊木鑲邊的長鏡,人與衣的結合顯得板滯——在店內買下的不單是衣物,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包括店的氣息。
仍然去,試衣,音樂裏,“感到自己被某種輕盈替換”。
有次理衣櫥,把田子坊買的灰毛衣理出送人了。想起在田子坊內執意尋找的那段路,像進入了一段幽昧的隘口或迷宮。“買下它!”,有個聲音一遍遍在耳畔呼叫,為何要買下它已不重要,甚至與那件衣服本身無關——那焦灼而盲目的尋找多麼似曾相識!
“從那一刻開始,我覺得周圍和我身體深處有一種看不見的、不可觸摸的躁動”,這躁動令世界虛化成那件目標物,它被無限放大,放大,以不由分說之力控製著心智。即使,你明知那隻是出於一麵鏡子的幻術,等待你的將是另麵現實之鏡,仍無力掙脫它的映射。
那麵鏡子,如海妖塞壬盎惑人心的歌聲及某類情愛!當置身其中,被某種激情鉗製,隻能朝著一個方向義無反顧地奔赴。
當一切平複,歌聲停息,當一件衣物,一樁情愛,離開那藏著折射秘密的“鏡子”,回到與現實平行的光線,世界重又整飭開闊。田子坊那急切的尋覓之路,它隻是許多分岔路徑中的一條。
2
七月的一個下午,暴雨將至,我和Z在房內聊天。不知怎麼說到鏡子。她說她一天有時要照幾十遍鏡子(這點就像《生活在別處》中的雅羅米爾一樣,“他一有機會就調整他的外貌,每回打商店櫥窗經過,他都要飛快瞟一眼自己”),她對鏡子的依賴甚至延伸至一切反光物(如櫥窗、台麵)。我說我剛好相反,我是個輕度的鏡子恐慌者。在書房門口有麵落地鏡子,每次進書房我總有意避免與鏡子的對視。
這症狀何時落下的?就像在屋裏打傘長不高,用紅筆寫自己名字會減壽一樣,長輩總留下各項禁忌,還有夜晚不能照鏡子,說照了鬼會出來,而掛在門楣的鏡子則可“驅煞”。鏡子的多功能使它變得神秘,好一陣,我怕鏡子裏會現身一個鬼(具有確切麵目:女性,白袍,披拂散發,語焉不詳的五官,慘白容長的臉)。我相信,女鬼的永久住址是在虛無鏡中,而不是墓塚或水塘。
鏡子的性質是這般遊移,飄忽,有無限景深,正如沒有盡頭的生死。
不願照鏡子的還有一點原因是:從少女時代起,我失望鏡中顯現的樣貌,這樣貌還關涉一種精神氣質:明朗的,自信的,屬性春天的。在生活中不乏這樣的人,他們意氣風發,唇角含笑,良好地與生活互動。而我的精神麵貌卻是他們的反義詞,一望而知成長中受阻的痕跡。即使微笑,隻是表層肌肉運動,消散也快。
表情是人們進入塵世重要的介紹信。一個擅長微笑的人要少走許多彎路,像我在舊小說《微笑練習》中寫的,“據說有些大公司對新員工首先要進行‘八顆牙’培訓。牙露少了笑容沒打開,牙超過了八顆則成了傻笑……不會微笑會使一個人喪失掉生存競爭力,就像貓狗失去利齒虎狼失去鋒爪一樣,捕食能力會大大下降。而一個人掌握了優美自如的微笑,則會在這個時代搶占先機。”
主人公為此買了本微笑指導的冊子,根據裏麵提供的若幹“微笑配方”開始練習,如先用牙齒橫咬住一支筆,再將筆抽出。仔細體會麵部肌肉感覺。每天飯後睡前練習十分鍾。
這其實是我自己曾有的衝動,想有捷徑改變精神風貌,想更快獲得他人認同。若幹年過去,我仍沒成為一個屬性春天的人,但我不再把“好人緣”當成人際理想。至於鏡子——我能離開所有鏡子還是“我”嗎?我能離開別人而還是“我”嗎?弄明白這些比學習微笑重要。
“照鏡子實際是與自己的靈魂相遇”,暴雨欲來的那個下午,Z除了說到鏡子,還說到在上海找工作。不少次在去向應聘單位途中,她恍惚覺得靈魂正與肉體分離,先行一步向馬路對過走去,與門房寒暄,出示證件說明情況,來到招聘辦公室,將資料笑著(盡可能表現得虔誠)遞去,等待對方潦草翻看,麵無表情地說好吧,有結果我們會通知你。起身,告辭。
她像一個通曉分身術者,看著自己的肉體在上海的大廈樓宇間奔走。
“照鏡子能增強人們對身份的認同,以此獲得自我身份的肯定”,來滬一年的Z工作和情感都無著,她對鏡子的依賴是否包含這點?她對鏡子的熱愛也如同冀盼一位心智匹配,可與之廝守的愛人。卻一直沒出現。Z多年來的最佳侶伴是書籍,閱讀如鏡,擴充了“我”的延伸,使之來到更深遠的地界。
Z的房內,除了書籍、與藝術相關的物件,還有她本人的幾幀黑白肖像照,照片上,Z的鏡片後流露著對世界的探究與懷疑,照片的調性是向大師致敬的風格,那風格宛如一種精神的效習,“她要成為她所欽羨的人——她仰慕的人,或理想中的自己。在這個沒有止境的路上,她是未完成的人,她始終有一種完成自我的動力。”精神之鏡創造了一座現實世界以外的形而上的迷宮,它召喚人走入其中,行進得更深,直至與某一個核心重疊……
3
公元前三千年,埃及已有用於化妝的銅鏡,人類從此可自觀。再是化學鍍銀法,使映照愈清晰。但同時,世上沒有一麵相同的鏡子,硝酸銀含量或氨水濃度的配比,以及天氣、光線、鏡子擺放的位置都使成像存在微妙差異。
哪一麵更接近真實?如同“我”在不同目光中的千差萬別,能說哪一束目光更精確?“真實的我”的原非一個恒值。
家裏有四麵鏡子。盥洗室一麵,客廳通道的盡頭一麵落地鏡,主臥床邊有麵半身梳妝鏡,臥室洗手間還有一麵。這幾麵鏡子構成了“我”。我對自己的印象主要來自它們之和。不知是否光線或角度的關係,這幾麵鏡中的自己是令人安心接受的,有一以貫之的熟稔。時光平緩地流經河床,靜得幾乎令人不察。
大概有五六年時間我離開了這套房子,中途回來過,找衣物或其他東西,或節假日偶住幾天,像心不在焉的匆匆過客。
再次回這套房居住,恍有“重返長安做歸人”之感。主臥的鏡子蒙了塵,安置完運回的行李次日,我在鏡前站了會,光線從右側窗戶照進,以前我常站在這,從二十五歲住進起。這一次,鏡前時光飛掠十年,運回的行裝中添了一個近三歲的孩子。第一眼投向鏡子有點恍惚。鏡子先於我看到的給出了一個曾經的“前我”影像:那些年間的我,常在安靜房子裏待著的我,還未經曆孕育的我,反複投射在這麵鏡中的我……那影像投射得如此之久,以致此刻的我有些陌生。在兩個“我”之間出現短暫虛化,像鏡頭的晃動,似乎“後我”因為時差還未到位。爾後,時空定住,“後我”覆蓋掉鏡中那個“前我”,穩固下來。鏡中隻餘一個影像,水流顯示它對河床啞默而固執的作用力……是的,一直很安靜,但不是靜止的靜,河水從未停止過流動。
依然可接受,像接受生命裏其他變故。這幾麵鏡子在十數年光陰裏,與家,與年華流逝的我已達成默契。
另一些鏡子(譬如商場試衣間、賓館盥洗室)則讓人恐慌。鏡中人形容慘淡(或程度不同地變形),有如麵對“照妖鏡”,讓人想落荒而逃。如同目光帶來的不同成像。有的照出你良好氣色,照出細微處的美,甚至將一個普通人照得非凡。這樣的“鏡子”,令人自若。另些目光則令人不安,那目光似要“榨出皮袍下藏著的‘小’”。風紀員的目光。娛記的目光。小說家的目光。言此意彼的目光。拐彎抹角的目光。當平麵鏡成為球麵鏡,當鏡子反射層變得不均,照出影像不再是正立的等大的圖像,而朝著某角度變形:它們隨情感喜惡以及人與人間的緣法而變。
多維聚合的目光,構成了小我與大我的世界。
4
乎小時常立在鏡前打量自己:盯著鏡中憨胖身影,呆呆凝望,好奇鏡中怎有個和自己穿一樣田雞褲,下巴也被口水濡濕的小家夥?“這是寶寶啊”,乎仍十分疑惑,他明明站在這,對麵怎麼會有個一模一樣的自己?他伸出小手觸摸鏡中的自己,小腦瓜大概更暈了。“鏡子的出現是人類與自我分離的開始”,“我”成為可審視的對象。這事對乎十分深奧。不過他很快長到明白鏡子是怎麼回事,它不再有“魔法”,快七歲的乎現在照鏡子隻為檢驗自己帥不帥。
鏡子對另一些成長有如冰涼的真理。塔可夫斯基1975年拍攝的《鏡子》(影評說“這是他個人最不設防的自傳”)中有個畫麵:因家庭拮據,幼年安德烈隨母親踏著泥濘到親戚家借錢,他獨自呆在一個陌生房間,發現了一麵鏡子,鏡中呈現他的臉龐,畫外響起巴赫的音樂,由弱到強。幼小的安德烈一動不動地端坐鏡前,久久與鏡中自己對視——家道艱辛是種最有效的催化劑,能使幼小心靈加速成熟。這是一次嚴肅而憂傷的對視,未成年與成年之間心靈微妙的過渡與交接,他仿佛在注視一條茫茫的,通往未知命運的路。
這一次注視,如同童年的告別禮。
如此意味深長的一幕——沒有比鏡子更適合充當時光與成長的介質了!
張愛玲也曾在24歲時寫的散文《童言無忌》裏記錄過。父親娶了後母,弟弟年幼。飯桌上,為一點小事,父親抽了弟弟一個嘴巴。張愛玲一震,用飯碗擋住臉,眼淚淌下。後母譏笑她:“咦,你哭什麼?又不是說你,他沒哭,你倒哭了!’她丟下碗衝進浴室閂上門,無聲抽噎。
“我立在鏡子前麵,看我自己掣動的臉,看著眼淚滔滔地流下來,像電影裏的特寫。”
她尚無力自保,更庇護不了弟弟,隻有鏡中的“我”是可相依傍與對視的,也隻能向這一個“我”坦露眼淚傷痕……中國作家裏,張愛玲大概是最有鏡子情結的一位。在她小說裏頻繁出現過鏡子,如《傾城之戀》 中——
“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鏡子……流蘇覺得她的溜溜轉了個圈子,倒在鏡子上,背心緊緊抵著冰冷的鏡子。他的嘴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嘴。他還把她往鏡子上推,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裏麵,另一個昏昏的世界裏去,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上身來。”
這對亂世中的精刮男女,相互防備同時有肌膚之親的渴欲,原本一直繃著,不肯冒失。這一瞬忽然掌不住了,幻想中發生了無數次的事成了真的!鏡子的真幻虛實間,兩人一時都糊塗了……一些真情也在此中誕生,夠他們活個十年八年。
還有《十八春》中的蔓璐,年華遲暮,隻能一次次對鏡補妝;《金鎖記》中曹七巧按住在風中搖晃的回文雕漆長鏡,再一定晴,鏡中的金綠山水換為一張丈夫的遺像,鏡裏的人也老了十年——這一段蒙太奇筆法,並沒受到特別留意,與此有異曲同工手法的電影《美國往事》的這一段卻成為被獎掖的經典。
片中,青年時代的主人公來到紐約火車站壁畫中央的鏡前站住,凝視鏡中。轉瞬,鏡中幻化出他35年後衰老的麵龐,鏡頭拉遠,同時改變的還有35年後的紐約火車站,影片主題音樂披頭士的《yesterday》響起。在鏡中,完成了一個大的時空轉場,時光的無縫對接。
說回張愛玲的作品,有鏡子意象的還可列舉若幹,那是她重要的一件小說道具。薄亮、易碎,也散射著她獨標孤高的小說與人生世界。
令人感喟的是,這位熱愛以奇裝炫人的女子,晚年洛杉磯的公寓裏,房裏竟是沒有鏡子的。
“簡直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白色的牆壁空空的,沒有懸掛任何飾品,靠窗是一遝紙盒,這就是張愛玲的‘寫字台’。房裏靠牆有張行軍床……”
她死後,遺囑執行人到她公寓看到的枯寂景象。鏡子,以及任何與活著必需品無關的物事全從她房間一古腦撤除了!鏡子退場的世界,人間也從此無關。房內多是一次性用品,隨時準備走人——像伏契克的《絞刑架下的報告》裏,連“星期日菜湯”都不想吃了的獄犯,死真的就近了。
沒有鏡子的房間,對一個曾如此愛美的女人,也形同穴的空無。
孤 島
醫院(哪怕是位於城市中心地帶)如同遠離陸地的孤島。這裏的一床一椅雖也是木頭或鋼鋁材質,空氣成分也是氮、氧和氬等,但與外部空氣又決然不同。
從踏進醫院大門起,身後的人間越來越遠。一道涼而寬的深水使二者隔開。蕭肅,遑遽,事情在這可大可小,命若琴弦的輪盤賭,押大還是小,與賭技無關,聽憑運氣。贏家全身而退,輸家作為人質留下。
在這島上,隻有三種身份:醫生、病人與家屬。病人的世俗姓名有了更簡煉概括:X床。傳統文化的禁忌令一些數字(譬如14床)陷入幽暗,它與某個字的同音如鴉翅投射下陰影。
職務以及身份,全退隱在床號背後。疾病消除了肉身外的其他差距。就像拆除了形色包裝,隻有一件件打上編號的返修產品,依次攤開。
“病友”,社交範疇中最特殊一種:萍水相逢,去路不明,卻又惺惺相惜!交換病情與訊息,肝膽相照,心連心。從其他病友的利好消息裏獲取鼓舞,壞消息則讓人兔死狐悲。
病友也等同“難友”,比起同甘,“共苦”更能增進人們情意。
一同拋錨在這個散布消毒藥水味的孤島,病友及家屬,從見第一麵,他們已然信任並熱絡,病使他們成了“自己人”,相互照應,幫打開水,買早點,喊護士……病使人們自動靠攏,抵抗島上寒潮。
在其他場所有各式蠻橫、粗魯的人,獨在病房,你碰到的幾乎都是熱心、客氣的人,是病使人們變得柔軟,或謙卑又或是軟弱?
如果本是個熱心人,那麼在病房其熱心就愈加發揚踔厲。比如我父親老陳,一旦成他人病友,他不像是來這生病,而是被疾病派來病房學雷鋒的。
我母親的愛說在病房也有了廣大作為。在病房,“說”是一種有效對抗單調與恐慌的方式。一切與“病”無關的世俗活動被迫停止,“說”成了最好紓解。作為一名長年的慢性病患者,母親有各項病史可供交流。她很快知悉各床的大致情況甚或家世(不少陪床都有一位如我母親一樣愛說的女性),她把這些情況轉訴我們,一位陌生病友突然間進入我們的生活。在“X床”以外,這位病友有了私人信息,不再是符號化的“X床”。
有時看她與病友聊得如此洽和,讓人覺得,這是病補償的另樣禮物。“說”本身就是種療愈方式。在說中,有同病相憐的理解和互勉。
2011年初秋,外婆病重輪值的一晚。等先生來換班,他今晚值夜。晚上十點半,被雜事牽絆的他還沒到,我坐在走廊翻一本書,遠藤周作的《深河》,情境是如此貼合。開篇,“每當回想醫生宣告妻子罹患的癌症已至晚期的那一瞬間……”主人公磯邊多年來常因人際關係困擾,然而現在,他所處狀況與那些挫折完全不同,他的妻子三四月後確定會走向死亡。
“太沉重了!他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如果有所謂的神佛,他想大喊:為什麼要把不幸給她!她是個溫柔善良的普通女人。拜托!請救救她!”
類似呼喊在多少人心中回響過?這樣的呼喊在我心裏也回響過,若幹年前外公去世前為胃癌折磨時,現在,是外婆病重時。我翻幾頁書,側耳聽病房動靜,間或傳來痛苦呻吟。雙人病房,另一床的優雅老太太回家去了。我走進病房,幽暗中,束手無策!疼痛是病晚期必然伴隨的,最糟糕但是發生了。
座椅挨著走廊盡頭的窗戶,從九樓窗戶看去冬夜燈火像包覆在一層保鮮膜中。變天了,風很大,整條走廊岑寂。護士在值班室休息。就快中秋,從走廊窗戶看不到月亮。
我在椅上發呆,轉頭,見走廊那頭座椅上也有一人,疲憊地垂著頭,像再也抗不住自己的體重。走廊很長,看不清他麵目。隻有病重者才需留家屬值夜,突然間,我對他有了一種親近,一縷情感之依。這夜晚,我們,兩個素不相識者,在病房走廊的兩頭,靜默分坐。從他身上,我看到自己充滿無力感的身影,眼睜睜看親人走遠,就將拐出人世邊界。所能做的,隻是坐著,茫然地垂下頭,聽憑發落。
多年前,母親支氣管炎住院,咳出許多殷紅的血。我陪床,夜晚她突然又吐了一次。鮮紅的血如管湧,似乎再不堵上就要決堤!急忙去找醫生,開了止血針——要到另一大樓去取藥。
已是晚上近十點。
醫院與外頭的塵世大概有至少一小時的時差。院內的夜降臨得更早,更深。這所醫院位於市區繁華地帶,可和其他地理偏僻的醫院一樣,夜色一降臨,便如荒原。
從住院部大樓走到門診取藥,大概六七分鍾路。醫院的夜晚,仿佛聚集著更多魑魅魍魎。平時走這麼段路,膽怯的我心必會提在嗓子眼。但這一回的霾天寒夜,我毫無懼意,隻是焦急,不知母親病況會如何,不知那些咯出的鮮血是否正流失著母親的生命?我匆匆走著,不是因為怕,是想快點拿到藥,讓母親的咯血止住!
當人置身一個與之休戚相關的環境時,一些莫須有的禁忌自動破解了。那段路,即使是條更叵測、漫長的路,我一樣會疾疾夜奔。
像醫院走廊與院中晾曬的那些衣物,在風裏,散發著家常氣。假如隻能以院為家,那此地的草木器物就真的暫且有了家的順應:陪護的女眷坐在病床邊織孩子毛衣,開水房有人泡麵,微波爐邊排隊熱飯,病房播著電視劇,男人在走廊抽煙看報……
當被歸置其列,別無選擇地,日常生活被延伸與遷移到此——雖然這又是多麼迷障暗布,被懸置的日常!孤島上的日常。潮汐暗湧,海水漲落!人人等著盡快離島,等待重新彙入那塊熙攘幹燥的陸地。它看去不遠,車馬市聲猶在耳際,但有時,那“不遠”又如天邊那難以企及的地平線……
陰 性 之 痛
1
在醫院做常規檢查時,遇見她,幾年前我們是一個成人日語班的同桌。
她比以前更黑瘦,我說,你還在……?
認識她時,她結婚兩年多,未生育,從那時,她就開始艱苦卓絕的治療。各類醫院都去遍了,包括外省名院與江湖專科。為省錢,不管炎暑,她都獨自坐火車硬座去,看完病當天又乘車趕回——有不少次是在剛施行了痛苦的檢查與治療後。
醫院-火車站,這是她主要的生活半徑。
沉浮在希望與失望的漩渦中,日子對她隻是為生育而打的一場持久戰。
真的愛孩子嗎?她茫然。這孩子越來越抽象,他不意味小臉與笑渦,而是一個要向人生討要的“說法”,是一個必須追回的這幾年肉體與精神折磨的補償。
她和丈夫經人介紹相識,丈夫是家中唯一兒子。結婚時他年紀不小了。因為沒生育,在這份婚姻合約中,她就像沒履行首要的一則條款,她是講信用有道德的女人,因此而歉疚,並以肉身折磨作為對他的部分補償。
他並未給她太多壓力,但他絮叨的母親,為弟弟抱不平的大姐……以及背地各種眼光,令她不堪重負。也正因為他的不責,她愈不能放棄,愈要沿著長長的,沒盡頭的鋒利階梯走下去。
不管多累,她要走下去。跪著,爬著,也要走下去!這是條朝覲的路,曆盡其苦,才有希望發生奇跡。
她已聽不見內心真正的意願與呼喊,這些微弱水珠早散於流沙。
她向我描述冰冷的檢查台,描述那些等待痛來臨的時刻。她的生活圍繞各類不孕症信息展開。家,更多是不孕症的第二課堂。她和丈夫有限的聊天總圍繞這些:某某和她一樣情況,治了幾年不抱希望卻忽然懷了;親戚四十歲的鄰居吃了某某的中藥生了個胖小子……這些信息像依稀而渺遠的曙光,短暫地給他們一點光亮。
她不知道屬於她的孩子是否已收拾行裝,打算起程,還是仍被一團混沌包裹。
她比生殖學家更關心試管嬰兒進程與成功率,她排兩三小時的“專家”隊,十分鍾就被打發。她像神農一樣嚐盡百藥,包括一些古怪偏方。她交了不少病友,她們比親姐妹還要知悉彼此心情。
我詫異她的坦直,這些私人話題,作為一名臨時性的同桌,她向我無保留地傾吐。我那時還未結婚,想像不出一個孩子的製造有那麼難,我一直覺得女人最擔心的該是意外懷孕,而“孕”,難道不是女人普遍持有的基本功能?
她在外貿下屬一家公司上班,當初學日語本是為了想進效益更好的業務部門,中級班課程時她沒再堅持。她把有限的工作以外的精力全用來尋找那個不肯露臉的小家夥。
周末去外地的診療對她像信徒的禮拜日。神在這幾日會離得近些麼,有可能聽到她的告解,假如她有原罪的話。每次,她才從診療台坐起不久,即趕當天的火車回家,這樣可省去住宿費。
她的臉色像朵脫水幹花,被壓在書頁中久了,黯沉的倦怠。一條青灰色斜紋裙子領口有些變形,潦草地罩著她。偌大的一個黑包,裏麵應裝著診斷病曆檢驗單?——這些“上訪材料”該遞交給誰呢,醫院,命運,上天?
她負軛前行,為那點渺茫的光。那裏,一個孩子依稀端坐,對她召喚,媽媽,我在這兒!她的腳步沉如灌鉛,那個孩子,是幸福的序言還是苦難的題跋?她想停下,喘口氣,但有隻手掌一直在她身後推動,她隻能咬牙踉蹌地走,走,向著一團霧氣。她得一直走下去,孩子是她唯一物證,她必須找到他才能證明自己的無罪。在一次次檢查治療中,她身體和內心的尊嚴早已剝落貽盡,而找回這些尊嚴的唯一途徑便是一個孩子的誕生。那天,將是她的新生之日。
她又開始了新一輪治療,麵前是一條波浪寬的大河,她等待著一個尚在虛無中的生命來渡她,能渡過去嗎?四周寂廖,無人應答。
——這是寫於若幹年前的一文,那時的我並未真切體驗她的疼痛以及疼痛衍生的絕望:生殖力障礙構成女人的一項重大缺陷,在世俗眼光裏,那是比殘疾更嚴重的缺陷!我對她的同情那時更多出於她欠佳氣色與潦草打扮,她那時二十六七歲吧,正是一個女人風華正妍時,她卻成日風塵仆仆。
沒想到,不久後我即從自己的病入手,開始了解女性症疾帶來的苦痛。仿佛,神為了要我更好地體驗,執意要讓我親嚐一下梨子滋味。
在一次彩色多普勒檢查中,醫生壓在我腹部的檢查儀忽然停住,咦,好像有個囊腫?她的手又用了點力,這項需憋尿的檢查本來令腹部脹得難受,冰冷的顯影液蛇一般葡伏在小腹,檢測儀和手指每一點輕微的施壓都像蛇扭擺了沉重身子,就快使腹內髒器坍塌!我攫緊拳頭,指甲尖利地抵著掌心(企圖用一種痛抵消另種痛),四肢冰冷,身體像快要漫漶的河……時間漫長得無邊,哪怕肚子裏是個非良性囊腫,我也希望她趕緊結束掉這場敬業檢查!眼淚不覺流出來,我知道這會使醫生厭煩,可控製不了,體內泛濫的河流必須找到一個允許的出口,否則快決堤了!
眼淚並沒鬆懈醫生的責任心,當她最後放我起來,我跑下二樓衝進廁所時,一路哭著——這對於一個年輕姑娘來說顯然不合適,易被誤會,但什麼都顧不得了,生理極限使人扔掉了一切矜持和羞恥。
我從沒想過天堂也可能是公廁的模樣。
幾月後,我住進醫院治療已被確診的囊腫,它的學名叫子宮內膜異位症,俗稱巧克力囊腫,醫學上說病因不詳,在世界範圍內都很棘手,至今沒什麼根治的有效方法。這些話,聽去很耳熟,當你或家屬有人患上疾病,總會聽到類似告知:病因不詳,很棘手,目前沒什麼特別有效的治療方式。
先是保守療法,吊針灌腸十幾天,間或接受婦檢診斷。
檢查室。女人們排著隊,聲音從布簾後傳來,“褲子脫了,腿打開,再打開,你躲什麼呀!後麵還等著呢”,女醫生不耐煩的聲音從布幔傳出,裏麵躺著位羞怯的鄉村姑娘,她的驚恐不僅因為檢查,更因裏麵還有位男實習醫生,這令她完全蒙掉!可以想見這是種比肉體難受還可怕的難受!而女醫生的急躁加劇了她的不安。外頭女人們噤聲站著,她們中不少人就診經驗老到,懂得醫院和軍隊一樣,服從是天職。醫生代表了上帝,說一不二,不容置疑。在醫院,尊嚴這種形而上的東西是多餘的,虛弱的,與之對峙的病灶、器械、疼痛……,它們全是形而下的!當成為一名患者,也即成為一名以服從、配合為責的人質。
2
我的新名字是7床。生活每天圍繞灌腸吊針展開,間或診檢,包括診斷性刮宮,以確認囊腫是否良性。最小一號針,冰冷器械碰撞發出霜一般的寒聲。疼痛尖銳地長驅,我想到同桌,用她為自己打氣,她經受過的痛比我頻繁多了,但她多鎮定!她甚至很少與我談起具體的肉身之痛,她更多談的是她的失望與渴望,好像肉身之痛是可忽略的。
榜樣的力量沒使我堅強起來,我承認我意誌薄弱,尤其在耐痛性上。我是個連打針都恐懼的人,從幼兒園起,醫院對我就像育嬰堂,這是我當時認為世上最陰森之地,代表著一切痛苦與惡行。成年後,父母的幾次住院使我略緩解了這種恐懼,但聞見那股藥水味,心仍攫緊一團。
最後一次檢查宣告保守治療的失敗,囊腫沒變小或消失,它像質地優良不縮水的布料,保持著原有尺碼。
開刀。肉體的第一次重大考驗。
四月初的手術室,南方仍有寒意。顫栗從身體深處向每一寸皮膚輸送。婦科手術區域內,若幹女人正在術前準備與手術中。空氣冷嗖嗖的,每個小手術室的布簾後都充滿刀光血影,藍衣護工忙碌地收拾器具及褚紅血肉,把一些才剝離與切割下來的物質被扔進黑色大塑膠袋。
衣物褪去,身體展開如案板的魚。躺平,這姿勢使人失去最後的抵禦能力,以方便刀片的任意遊走。麻醉師在脊椎找下針位置,邊與護士談笑風生,聊起這月獎金、商場打折和某某老公被提撥,順便對我的腹部表示了讚揚:到底沒生過孩子,多平展,哪像咱們一揪一大把!她們又聊到最近很火的某減肥茶。
醫護的輕鬆態度使我稍感鬆馳,但很快痛苦抓牢了我。吊針屢次未打成功,改在腳背進針,一根管子從鼻子插入,是鎮定類氣體,背部貼上了麻醉引流棒——據說這可延長麻藥性,緩解術後疼痛,但後來證明這是個錯誤決定。
手術完成後,麻醉引流棒非但沒減輕痛苦,反而引起惡心嘔吐反應。每吐一次,刀口就撕裂地痛一次,頻繁的起身造成導尿管(那時的導尿管還未像現在這樣改良成不脫落式)脫落,重新插過。幾天後可下床時,我無法自己排尿。要瘋了!廁所從上回的天堂變為惡夢。
這種規模與密度的疼痛在我經曆中是頭次,此前,我對疼痛的體驗多來自父親的管教。才發現,人對痛的耐受頗具潛力。
1979年,國際疼痛學會把疼痛的概念定義為:疼痛是一種不愉快的感覺和情緒上的感受,伴隨著現有的或潛在的組織損傷。它是除體溫、呼吸、脈搏、血壓四大生命體征之外的第五大體征。但它又是奇怪的體征,因為似乎沒有生物學儀器檢測疼值,但實際上,疼痛是有單位的:dol,隻是它從沒被廣泛應用,也許因為疼痛畢竟是種太主觀化的感受。
我也知道,關於這場手術的痛並不值得多渲染什麼,就在同病房,我的病也屬輕量級。看看那些床頭掛著的患者病曆卡吧,“宮外孕”、“功能性子宮出血”、“宮頸癌”……對床四十歲的高個女人是煤礦係統職工,因子宮肌瘤施行子宮全切除術——索爾仁琴尼的小說《癌症樓》中,一位剛四十歲的女病人知道要做子宮切除術後,哭喊起來,“這樣一來,生活豈不就完了!要知道,丈夫會把我拋棄的!”女醫生柳德米拉安慰說,“您就別對丈夫說做了什麼手術。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您可以把這事瞞起來”。
這位高個女人顯然比那位女病人樂觀,她自嘲說,以後衛生巾的錢可省了!
鄰床江西樂安農村來的女人雙側卵巢囊腫病變,要施行雙側切除術,她28歲,臉色萎黃,丈夫陪她來的,他每頓飯給妻子打點好菜,自己打個素菜,有時還分作兩頓,晚上衝些開水。女人最大願望是早些開刀,早一天就多省一天住院費,打聽過幾回了,三番五次懇請醫生。開刀的日子總算定了,女人很高興,像總算盼來了節日,她和男人上了趟街,給女兒買了隻紅色雙肩書包。
靠窗外地口音的漂亮女人,宮內不明原因出血,待查,她麵色蒼白,憂心忡忡,飯量接近小鳥。有時有個男人來看她,多是晚上來,待一會兒就走,他走後她更加憂惘。據說,她是他沒名份的情人,本來正在艱苦爭取中,這一病愈加無望……
隔壁病房的一個女人聽說在老家病拖久了,轉成了Ⅲ期宮頸癌,醫生和家屬說治療意義不大,回家休養(等死)吧。醫生提到她就生氣,為她,為農村人治病意識的淡薄。“就知道省錢!省錢!錢比命還要緊嗎?!”這位醫生出於醫學知識和責任而氣憤。但他說得沒錯,對那個女人,錢確實比命要緊!命在某種境地是卑賤的,但錢永遠有用場。灶前屋後哪樁事離得了錢?那個女人,難道她不想活下去,不想早治好了沒病沒痛地活下去?但她哪又能輕易地痛快地住次院看回病?看病是多大的奢侈啊,她晦暗的臉粗糙的手表明她一直未脫離田間灶頭的操勞。比起金貴的錢,她或許寧肯早些死。
這次手術不僅開啟了我的身體,也開啟了我對女性的另重經驗世界。此前我的人生經驗有許多來自二手,來自紙頁上的抽象。我總有意識地省略掉與殘酷牽連的事。可現在,疾病的大風吹開了朝北之門,貫滿陰性之痛的粗礪世界畢現無遺……
3
我對婦科的認識有了質的飛躍。此前我連子宮卵巢等器官的分布都弄不清,它們跟隨我近三十年,但我從不知它們的具體位置與關係。
一直,我住在自己身體的迷宮裏。
我和我的身體,如同指腹為婚的伴侶,我們朝夕與共卻不辯彼此底細。曾經的生理衛生課,同學們對異性器官的好奇顯然並不是從科學出發,而是因為懵懂初醒的性意識。我們用餘光飛快掃過圖片,裝作心不在焉,這樣才似與不要臉脫得了幹係。長輩們對此方麵一直語焉不詳,他們的諱莫如深使人覺得身體隻是一架騾車,不到修理時無需解構。而主動了解它,甚爾享受它是種放蕩行徑。身體的“恥感”伴隨多年。我們磕磕碰碰地通過幽暗的青春期,遭遇不同事件,付出不同程度的代價。隻當某種疾病降臨時,身體的相關部件才被公開,這時它與審美和欲望無涉,隻是臨床案例,是良性或惡性的細胞組織,是浸泡在溶液中的病理切片。
一處囊腫打開了身體內部的構造。術後休養的日子裏,閱讀一本英國人羅比·哈裏斯為孩子們寫的性教育圖本,我重新了解女性身體內部的地圖。書很趣致生動,子宮被繪成一隻倒置鴨梨,卵巢是兩顆粉紅色草莓,輸卵管則像三寸飲料吸管,一切像場溫情的夏日果園約會——或許沒錯,女人身體確是一處豐盈果園,如若風調雨順則春華秋實,但如若碰上災害,也像果園易被雨水侵蝕蟲子啃噬。
出院後服了半年激素藥物“達那唑”(有雄激素效應的藥)以抑製囊腫複發,伴以林林總總,來自各途徑的中成藥物,然而兩年後,一次檢查中,囊腫查出複發,已近五公分,它的根須一直藏在體內侍機茁壯,藥液隻充當了它的有機灌溉。這次施行了穿刺術,一針象征性的“定安”絲毫無濟,T恤和發根被汗水濕透,墊著冰涼塑膠皮的台子仿佛屠案……
朋友L從滬回來探親,順來看我。她是個經曆豐富的單身女人,無論思想還是體形都飽滿,然而她的胸部空蕩,手術使她不到四十歲失去了乳房——法國作家西蒙·波伏娃也在與L相仿年齡查出右乳有個腫塊,醫生問她,如果是惡性,你同意摘除乳房嗎?波伏娃說,當然。她轉身走了,一路在毛皮大衣裏瑟瑟發抖,她想另隻乳房或許十年後也會感染,然後痛苦死去……好在,最後隻是一場虛驚。
L沒這麼幸運。前夫在她切除第一隻乳房後半年提出離婚,他是個有文化有身份的男人,離婚理由當然不會涉及器官,而是廣大到“性格”這樣空泛的理由。L爽快離了,她不稀罕強扭的瓜。帶著失重的身體她繼續熱愛生活和男人,可一直沒找到結婚對象。男人願和她喝茶聊天以及調情,成親,又是另一回事。
日子在藥物中廝混,未等內膜異位症複發,又發現宮腔光團異常,需施行一次宮腔鏡手術。這回麻醉師是個年輕男人,和護士談笑風生,護士說我血管太細不好進針,他得意地擼起袖子,“我露一手給你們瞧瞧!”他在我紮緊皮管的手上拍打再三,末了,對名老護士說,算了,還是你來!護士們哄笑起來……。
硬膜外麻醉,膨宮劑,電凝刀在電腦屏幕指引下長驅直入,皮肉刺鼻焦味,吊針液滲漏重打,血涸濕棉團……當手術車咣當推出,在長長的走廊回響,我如釋重負。天好像格外亮,亮得像進入了異度空間。抬到病床,我抖得像片葉子,冷,一直冷進骨頭裏。
夜晚降臨,導尿管開始折磨,痛苦被無限抻長。病房走廊有人抽煙,夜已深,飄進的煙味心事重重。醫院外是這城市最繁華的八一大道,向前幾十米是燈火閃爍的人民廣場,車輛穿梭,紅男綠女,霓虹廣告屏……與病房是兩重世界,一個向光,一個逆光。
雙人病房,同房的女人先我住進,她和我同患,幾年前在縣裏開刀,複發了,施行腹腔鏡,手術過程中發現粘連太嚴重,改施剖腹。手術做了四個多小時,她在床上昏睡了近兩天。不過,她說比起生孩子那不算什麼!生產時她劇痛了一天一夜,“我的命險些痛掉了!”
已當媽媽的女友也描述過,那是種僭越承受極限的痛(多年後我充分領教)。女人注定繞不過的“原痛”!但無論怎樣,產科的痛還是伴隨著驕傲與喜悅吧,疼痛衍生的一場功德圓滿,而婦科的痛往往多伴著淒惶。
婦科之疾,不少與產育關聯。“不孕”是一項重要求診理由,有身體本身的狀況導致,也有不少後遺症導致的不孕,比如我日語班的女同桌,她那時畢業不久,在所郊區中學教書。懷孕後男人不願離婚,也拒絕承擔責任,她獨自找了家診所,秘密得以保全——代價是落下“不孕”。
在婦科走廊等待的女人們,有多少類似狗血情節?可以輕鬆地批評她們“傻”“缺心眼”,但感情的事原本複雜,誰又能清醒,不出差錯地走完一生?女人的天性,興許注定讓她們易成為巫術及各類伎倆的獵物。比起男人,她們更易將情愛變作行走在針尖與火炭之上的舞蹈。
一旦後果波及生育,她們轉向另一種戰鬥。
“女性生存的正當性需通過生育得到穩固證明”,不管哪種原因“不孕”,女性們掉進命運的另處罅隙。
圍繞不孕,衍生出欣欣向榮的產業。導醫的代孕的,嗡嗡蠅蠅皆來分一杯羹。比起這些小打小鬧,有門路的直接辦不孕症醫院,吸金力強多了!風險還低——不像其他醫患矛盾,即便診治無果,人們也多怪自身運氣,少有人為此打官司,誰讓它是一個不宜張揚的難言之隱?患者似乎道德上低人一等。
生育文化的世襲偏見挾製著多少有苦難言的家庭,又製造了多少眼淚、苦痛、打了水漂的診費與徒勞的努力?
4
在青年刊物供職期間,收過一封信。拆開前,我以為它是封文學愛好者投稿。拆開,才發現是與成長有關的傷痛。魯南小城的二十歲女孩,畢業後談了幾個男友都未成,她和他們相處時有生理上的難受,心慌,想吐,覺得他們和自己在一起的目的就是為了做那件事……她看到我供職的這本青年雜誌上寫的那些愛情故事很羨慕,但她自己沒有愛的能力。她還說到兒時受過父親性侵,她說試圖想走出陰影,但是不行。
這是封本該寫給心理谘詢師的信,寄到了我手中。
“性侵”,這與女性命運緊密相連的黑色咒語!
看到則令人震驚的報道,訪問學者趙誼女士在被稱為“基因治療之父”的美國著名科學家安德森教授的實驗室工作,她常把自己五歲的女兒何又喜送到安德森依山傍海的別墅中過夜,不過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從女兒九歲起,安德森爺爺就常對她進行性侵害,並威脅她如果說出去,他就把她母親和她趕回中國。何又喜15歲後因劇烈的精神衝突得了抑鬱症,甚至多次割腕自殺。19歲時,她在心理人士與社工幫助下,說出此事。70歲的安德森盡管請了頂尖律師,仍被判刑14年!
此事一出,許多美國網友對母親趙誼表示了極大不解,“是不是趙誼書念得太多了,結果常識沒有了?”常識——是的——對美國人來說的常識,卻不是中國人的。誰能想到德高望重的科學家爺爺會對九歲女孩性侵呢?
何又喜說出來了,沒被說出的遭遇又有多少?
少時住在省委大院附近,對這一帶孩子來說,神秘的大院不啻天堂。草坪上成片的紫雲英,高大蒼翠的柚子樹,軍區禮堂白色幕布上演的電影,還有食堂價廉物美的大肉包……大院有衛兵站崗,不能隨便進去。懵懂的12歲鄰家女孩,有著比同齡人發育成熟的身體及滯後一步的頭腦,她不知怎麼和一個站崗哨兵達成了協議。他放她進去,作為交換,她用麵包般圓鼓鼓的身體換來激動人心的電影和熱騰騰的肉包子。事情持續了幾個月才暴露,她被當司機的父親吊起來狠捧了一頓後被送去偏遠縣城的一個親戚家,士兵當然也被處理。她走的那天據說哭聲響徹,她隻是想看電影和吃肉包子呀,並且自食其力,怎麼就會遭至如此後果?
另個住在那一帶的女孩小青,15歲時被繼父奸汙懷孕,她誰也不敢告訴,包括當臨時工的母親。她以為隻要把肚皮勒緊再勒緊就可把秘密藏住!直到有天休克送進醫院,秘密才綻露。她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小青卻一聲沒吭,就像母親上夜班不在被繼父奸汙的夜晚,她以15歲的對人世的理解與擔當承受著。她的理解是,她和母親,年幼的小弟住著他的房子,家裏經濟要靠繼父的援助,這是她從母親平日對繼父低聲忍讓的態度中讀出的。
我似乎見過她,一個單薄少言的女孩。十七八歲時,她去很遠的滌綸廠上班了,薪水低,工作也苦,但廠裏有宿舍,她上班後很少回來。若幹年後,老鄰居們說起她換了工作,嫁了個有孩子的離異男人,去外地了。
成長之路是這樣風險重重,荊棘遍布。
學者艾曉明在談到“小學音樂教師黃靜案”時說,“文化幽靈是什麼?就是男性中心的男權文化。它認為,女人說‘是’是也是 ‘是’,女人說‘不是’不是時也是‘是’;在男人的性要求麵前,女人隻能有一種態度:服從。女人在性侵犯(特別是熟人或曾經有過的親密關係中的性侵犯)麵前,實際上是想要性侵犯、渴望被強奸,隻是不好意思說要。這個信念是很多人的想法,但事實上,這個信念是男權文化建構出來的!
在這種文化中,女人的角色界定往往就是性對象,男人在性要求方麵總是有優先權。甚至,艾曉明認為男權文化是支持性侵犯的。
在女性經曆中,有多少無法言聲的暗疾?指證他人首先會成為女性自身難以洗清的恥辱!沉默,不能見光的暗影使身體內部積雪,形成堅固的冷,永久映射著靈魂裏的背陰麵。
5
男人自古行的山路,遇上險惡,揎拳擄袖或撥出刀刃幹戈一番,自有天地給的亮烈性別撐腰。女人自古行的水路,蜿蜒曲折,命運更似霧氣濃重的澗穀……
無論如今CBD裏充塞多少錦衣精妝的麗人,時尚雜誌封麵印著多少成功女性,女人綿遠的身世暗藏痼疾,那些風光女性並不能遮蔽或代言更廣大的一種存在。
即便在這個時代,“女人”也不隻意味著裙裾芬芳的肉體,廣告中熟練使用雞精皂粉或新型晾衣架的“好太太”……當你看到兩個優雅知性的女人在聊一些時尚話題,比如海灘度假,塔羅牌與星座,哪類混血的“小國際人”最漂亮時,與此同時,一定也有另位兩個女人正在某間離陽光很遠的屋子交換各自痛楚的生命經驗:受侮辱與損害的記憶,殘缺的子宮,蜈蚣般扭曲的刀口,更年期的黃褐斑與紊亂例假,無意摸到的乳房包塊……
有項資料顯示中國婦科病發病率高達50%以上,在一些邊遠地區幾乎達百分百(其中子宮癌占女性惡性腫瘤50%以上),資料還說長期病痛使女性早衰,性欲低下,是造成許多夫妻不和的原因。
專家說,良好婚姻是預防女人疾病與早逝的最佳保護——其實,這是句互為依托,互為基礎的話。如果疾病在前,婚姻有時非但不能提供保護,還可能造成新的傷害。不僅是疾患,女人的外形與生理的一切變化都可能影響這“良好”。
全國每年美容手術失敗投訴多達數萬例(其中相當一部分是隆胸,難怪《結婚十年》中女人周紅說,“情意千斤抵不上胸脯四兩!”),更司空見慣的是日常“求美”中產生的不良後果。比如束胸衣導致心髒負荷增加、消化吸收受限,甚至導致子宮脫垂等,緊腹褲對子宮與淋巴係統的壓迫……還有瘦身,女人未競而永恒的事業!女友G長期戒主食,減掉十幾斤體重,即便炎夏也穿如盔甲的連體束身衣。然而這不意味她的幸福有了保障,她和先生的關係危機叢生,丈夫對她缺乏關注,他所有精力都是朝外的:事業、朋友、世界。對G的抱怨他表示驚訝,“你知道有多少女人羨慕你嗎……!”他認為G要求的夫妻交流純屬生活優渥的女人無事生非的撒嬌。
G的狀況並非少數。
“當你覺得事情已經到了忍無可忍、認為這完全是一種反常的生活時,可是對方卻不覺得有什麼問題,若無其事一般。這時候你就覺得孤獨極了,沒有人和你一道接受這個非人的事實,覺得那是一件需要認真加以對待的共同的事情。”北京電影學院的女教授崔衛平教授寫到,“無數像我這樣的女性,隻是在一種全然的喑啞無聲中,度過她們寂寞的、壓抑的、受折磨的一生。在我自己直接認識和間接認識的人當中,類似的事情有若幹起。”
這種“隱形傷害”被崔教授揭示得淋漓盡致,她選擇了離婚,另一些女人選擇了不離,像《中國式離婚》中蔣雯麗飾的林小楓,丈夫宋建平從一名普通醫生變為成功男人,全職主婦的她生怕失掉他,最後幾欲到喪心病狂草木皆兵的地步。她一再焦慮地問,我老了嗎?老了嗎?“老”使她深為懼怕!在她的意識中,宋建平具備了多項選擇權,但她隻有一個選擇——不顧一切地抓住他!
當她感到不再被需要,一切回落到空虛的內在性中。
“她們竭力修飾自己的身體,修飾到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這修飾的代價是很貴的,而且一天一天的貴起來,不但是物質上的,而且還有精神上的。”林小楓們,最後能拉住什麼呢?
美國著名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在《性別與性情》一書中說,“性別特質的差異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社會的”。的確,一個男嬰與一個女嬰除了生殖器的差異,其他方麵差異並不顯著。然而,一個女人的成長卻往往是為了要強調、拉大這種差異,最好落差大得發電,才能產生令男人銷魂蝕骨的魅力,才能使男人更篷勃地感知並陶醉於自我性別的強勢。
“很女人”“很性感”,這些誇讚女性美的時尚詞藻,正是這類境況的佐證。
幾前年,朋友J業餘銷售過一種產品,據說前景可觀!是針對更年期女性的保健品,小冊上介紹:女人逐步走向更年期途中,陰道穹窿逐漸消失,擴張性下降,此外子宮乳房萎縮下垂,總之隨著愛波體(內分泌)功能退化,青春將不青春,女人將不女人,而會變得幹澀萎黃,連丈夫都不想多看你一眼……
接下來,XX產品能助你找回青春,找回愛情——後者依存前者之上,若前者不在,等於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J的業務開展不錯,雖然產品價格不菲。
當肉質的客體日趨衰老,某些器官的紊亂成為性征漸消遁的信號,對女人猶如洪災逼近,這時一片浮木也會被當作諾亞方舟。
女作家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說,“女人的個人生活史,和男人的比起來,依賴生理命運的程度大得多……女人比男人更早失去性吸引力和生育力,而這兩樣在社會和她自己心目中,都曾給予她生存的意義和幸福的機會,如今兩者皆失去,在前途茫茫中,她卻還有半輩子要過”。
貫穿在女性生理命運中的陰性之痛,如氤氳的霧霾。身懷暗疾的女人,在其間曲折穿行。若能走進暮年,反迎來一生中最為安詳的時光。就在前幾天,一位女親戚說起昔日急躁的丈夫退休後像變了個人!身體不好的她之前幾乎沒享受過什麼他的照顧,家事多靠她打理。現在他失去了社會職能,回到了家庭,她這時反顯出她的優勢,她對他來說不可或缺。她去買個菜,他也要跟了去。她既是生活伴侶,又是精神陪護,慰藉從人生主場退下的男人,像畢飛宇小說《彩虹》中的描寫:
虞積藻賢惠了一輩子,忍讓了一輩子,老了老了,來了個老來俏,壞脾氣一天天看漲。老鐵卻反了過來,那麼暴躁、那麼霸道的一個人,剛到了歲數,麵了,沒脾氣了。老鐵動不動就要對虞積藻說:“片子,再撐幾年,晚一點死,你這一輩子就全撈回來了。”
暮年的老鐵們不再是雄性勃發的環境的造物,他是與妻子身心對等的物種。他比任何時候都懂得與身邊這女人相處,懂得她這一生辛苦,懂得她的病痛對他晚年生活的威脅,懂得她的絮叨與付出,懂得她在佛堂香火前拜下去的虔誠背影……
回 旋
1
不停地說,說,以一個內向者故作鎮定的驚慌——寂靜隻能屬於他獨自!孤島的寂靜,深潭的寂靜,樹根的寂靜,羊水的寂靜……“獨我”的寂靜!當寂靜被打破,他以走向自己的反麵保全寂靜。
除非——對方與自己一體——那時的寂靜安全,貼合,說或者不說都是一樣的。其他時刻的寂靜則令人不安,與(精神的)陌生人的相處隻得以話語填充關係中的洞隙。寂靜是貴重的。充滿冒險。陌生人中不宜出現寂靜,就像不可掀開泥露出底下的樹根。
2
生活的積累並不一定使人趨向豐富、深厚,相反,它有時會持續抽離人的內在,使一切混淆,可有可無,因過份龐雜而喪失主張。像蒙太奇鏡頭裏的擁堵十字街口,一切人聲喧嘩都被消音,隻有不停晃動的無聲畫麵。那一瞬,人的內心突然陷入徹底的空空蕩蕩……
3
上午十點半,樓下傳來牆壁敲擊聲,聲音清晰可聞,如在同室。
敲擊聲持續著,細密均勻,鍥而不舍。這會兒,樓內幾乎沒什麼人。這聲音像在樓內勘測生命信號。
4
遺失一件東西,完全想不起何時遺失,最後一次見到它之後發生了什麼,再無丁點印象。附著在那件物品之上的時間,像被一柄鋒利剪子暗中剪裁幹淨。回憶都是徒勞的,沒有藕斷絲連,沒有蛛絲馬跡,隻有空白與斷裂。
生命與記憶布滿這些類似空洞,風從裏麵兀自穿過,虛空地回旋……
5
意義。當說出這個要用一生來追索與實踐的詞,它也許根本不存在,又或無時無刻不在。好的壞的,完的損的,新的舊的……“意義”,說出它,像把手中的棉花用力擠捏了一把。
6
有的人生,像焦距未對準的某張照片,含糊其辭。另一些人生,像是一千萬以上像素拍出的照片,具體到每個毛孔可見。我願自己的人生含糊一些算了,以便於修改與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