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最高的美令人噤聲。最深的痛令人噤聲。最沉的愛令人噤聲。像老子說到“道”的至極之境,“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最飽和的“有”注定包含在“無”中。
8
母親坐我邊上看我新出的集子,我裝作若無其事,實則如坐針氈——仿佛她在用向來悲疑的目光審查我平時不為她所知的,隱蔽至深的另一麵!我們間的交流隻慣於在日常範疇進行,天氣菜價親戚……與己有關卻又可視作無關的。一旦進入到文字,一扇隱密之門被開啟,似乎穿著內衣立於生人麵前,血緣形成的某種熟稔模式被撼動!這模式多年來已固定。“最熟悉的陌生人”,這流行歌詞裏說的雖是一對戀人分手後的各自曲折,何嚐不是許多親情的摹寫?
我不慣向母親吐露內心,像不慣與她親昵。此刻,她正透過書頁走近到令我不安的距離。我不知道她此刻閱讀的感受。她是否覺得正閱讀一個陌生人——而非經由她給予生命並朝夕相處若幹年的女兒。
9
她穿著得體衣物,說著得體的話,祝了得體的酒,末了還唱了首得體的歌獻給與會來賓。
聚會結束,各自散去,她說她住得不遠,走回。
出租車因交通管製繞過一個小路口時,我突然透過車窗見她在前方路旁,她正在吸煙——這支煙和她平淡的衣著外貌有著分明的衝突,但又說不清地融合一起。她熟練,近乎貪婪地吸著,甚至站了下來,怕因為走路而妨礙她專心吸一支煙。
她吸煙的樣子也沒什麼不得體,隻是這一刹,她成為了另外一個人,和剛才場合截然不同的一個人。
那支燃著的香煙才是她內在的確認。
10
表弟是電腦高手,我碰上電腦方麵疑難雜症,常求助他,有時會讓他遠程協助。
光標停滯,屏幕上滑動著另枚由表弟操控的光標,熟練地點擊、尋找,遊移著,尋找著,間或停下,思索,爾後繼續……這一切由一隻我看不見的手操控。
注視這隻滑行的鼠標,忽覺有些靈異。一股外來之力正控製與深入著電腦。這多像一種情愛!一個人為另個人所不由自主地控製,被控的那方一覽無餘,這刻它不屬於自己,屬於控製的那方,任憑它的輕巧占領——而這權利,是你賦予TA的。
“我甘願被你占領”。你說。
被控的那方一旦收回“遠程協助”邀請,另一方便會失去憑借的力量,通道被關閉,控製失效。
11
秋夜的雨聲持續,打在鐵皮簷頂,金屬的奏鳴,喚起古老的基本的情緒——那來自童年時光的回響,雨水從天井緩慢、有力地落下,發出綿延的淅瀝聲。一種零度的情緒,雨水貫穿的永生的絕對平靜……從童年起即感知的生之漫長,曲折。
歸 去 來
……嗬,節日已經來臨
聽遠處那熱烈的寂靜
我已跳出喧囂
謠言、謎語和幻影
最後的祈禱
是愛的重逢
史鐵生《節日》
1
“死無葬身之地”,這話在漢語文化中是句詛咒話,且程度不輕,“形容慘死或嚴厲的懲罰”,出自元人馬致遠《陳摶高臥》中第三折。
通常如不是命運太爛,絕多數人總歸死後有個去處。你看清明那浩蕩的出城陣仗便知。2011年清明堵得尤其厲害,據說從早上六點起開始堵,我和先生一家也在堵車大流中,去往方向是婆婆安葬地,公公的老家。這條回鄉的路與本城“西山萬壽陵園”同一方向。除了“瀛上”(1954年起,瀛上逐漸成為南昌公墓的集中地),西山萬壽陵園成南昌另一大陵園,隻有駛過這一段,路才會通暢。
網上甚至有了“清明節瀛上、西山萬壽陵園掃墓交通攻略”:網友們還真貼心哪!但攻略還是沒攻過現實,出城路仍堵得厲害,交通狀況隨時在發生。沿途小賣部和早點店倒迎來了生意的春天,礦泉水整箱被買走,饅頭包子供不應求:許多人大早出門,還沒來得及早飯。
私車膨脹,清明出行猶如另一“春運”——沿途可見閃閃發光的金箔、塑料花、紙紮……逝者的春節。
有人在路中央打探消息,淡定點的開著車窗聽搖滾,還有的給孩子換尿不濕——車內壅塞著一家老小,對不少家庭,這是一年中惟一的集體活動,掃墓與春遊在中國文化裏已成一對互動詞語。
2
我們要跑兩處,一處是婆婆的墓(她葬在公公養父母所在村莊),一處是公公親生父母的墓,兩處相隔車程一小時。
先去祭掃2008年秋辭世的婆婆。穿過村莊旁的一方樹林(接洽著寬闊田野)就到了婆婆墓前。樹林中多為鬆樹,一地鬆果,兒子乎與同行的十歲堂哥撿拾作戰,玩得不亦樂乎。大人把香火擺放停當,四歲多的乎會麻利地給奶奶及族中先輩叩拜幾下,再起身去玩。
奶奶急病昏迷時乎兩歲半,他對奶奶最後印象是她戴著呼吸麵罩,後來他和我描述,“奶奶呼不過氣來了”,幾天後,奶奶走了。此後每年他隨我們來祭掃。他一來村莊登時雞飛狗跳,以一個孩子親近自然的天性,這裏一切對他都新鮮活潑,包括屋前一棵柚子樹(果實酸甜多汁),那片落滿鬆果的樹林,即使挨著墳塋,乎從無禁忌,在他,那隻是些抽象的土堆碑石,並不附帶哀戚這些成人世界的情緒。
冥幣元寶燃起,火焰揚起黑灰。一遝遝冥票中最大麵額竟以億元計(可見冥府經濟危機也不輕,通貨膨脹竟比人世厲害!)。還有外幣,看來冥間也有國境之分,不知要否辦簽證?
——與時俱進的冥品讓人覺得,逝者並未真的消遁,他們隻是移民去國,過的仍是與我們全然平行的世俗生活,有七情六欲,有要消費的生活。那個原本抽象的世界在冥品中被歸位定性:它仍是物質、繚亂與商業化的。
3
那片樹林,先生說,要是能再種上些桂花梅樹之類多好!婆婆喜歡有香味的花,以前每逢白蘭茉莉開的季節,她會買來別在衣襟。
是啊,這片鬱鬱樹林若再能四季有花,的確是圓滿了。我不懂風水,但覺得能在此安身,挨著樹林,麵朝田野,遠比擠在擁堵公墓好,且公墓將會更擁堵下去,就說南昌的西山萬壽陵園,其中國有墓園已飽和,民營青山墓園及靈山墓園還剩三萬個墓位,並以每年3000個入葬量的速度遞減。
十年之後的本城逝者將葬身何處?
中國傳統文化裏,孝道與對父母身後事的態度緊密關聯。一個在父母生前再不孝的人若能把父母身後事操辦風光,便有了“必也正名乎”的機會,多少能扳回些不孝之名。
在民間,為老人生前打製好的棺材叫壽方(或長生),置好的墓地叫生基。在鄉村,有些老人做完六十大壽就著手備身後事,老人若有口滿意壽方,晚年生活很可告慰,那相當隨時可入住的“現房”。
“黑黢黢老屋裏,白生生的壽方和兩頭鬥大的紅‘壽’字格外耀眼。看熱鬧的鄰居也跟著湧進來,擠了一屋子。公公先給送壽方的小夥子讓根煙,然後再散眾鄰居,大家都連聲讚他‘福氣福氣!’,然後辦過壽方的老人們就相互比較點評起來,也有出主意提供油漆經驗的。小孩子好奇地湊過去摸來摸去,這滿屋子竟洋溢著一股喜氣。”
從德國回鄉村公婆家探親的A的經曆,她和丈夫替公公預訂了壽方,送到家時,引來村人評點稱讚。
這種身後事的“預演”近似一種“非物質文化遺產”,生可邋塌馬虎,死卻要一絲不苟,一招一式皆有風俗禮儀在其中,墓的選址更關乎家族興旺與子孫後嗣,如“前有照,後有靠”(前有水流穿過,後有山峰為靠),地形、土質、五行都有說頭。
城市化進程的大幅挺進令這些民間禮俗簡化不少,但死後的安身之所仍是許多人心結。對城市老人,若有方提前看好的墓,老年是否會更安心一些?
有回在途中碰上Y,她說起幾年前已給七十多歲的父母購好今後墓地,他們自己去看過,還滿意。我恍神一下,突覺自己從沒想過父母的身後事問題,雖然他們已過甲子,正奔古稀,仍覺提起這些也覺殘酷,惶論帶他們去看自己的墓地?可Y的平靜像帶父母去看的不過是個普通樓盤。
Y說,不買怕還得漲呢,我爸媽那墓據說已漲了!
“活人活不起,房價太高;死人死不起,墓地太貴。”——這句戲語隻恐日後會成讖言。城市土地資源日益緊缺,死亡人數卻不減,這易導致殯葬業暴利(事實已導致),房價與墓價正以PK之勢競漲。
“我三年前陪朋友選了一塊墓地(約1平方米),那時才六七千元,可現在一塊普通墓價格都在兩三萬以上,銷售人員態度還差了不少”。長春的李說。
銷售人員的態度往往比經濟指數更能反映市場動態:墓產經濟儼然已從買方市場進入賣方市場。“傳統文化”麵臨著市場挾持——縱有孝心,徒奈其何?
醫院和殯葬業向不缺客源,“炒墓”早不算新鮮事,連一些網購平台也有此類業務。拍下墓地,估計是“親”們一生中最後一次網購?
網店廣告中,“山水環抱”、“綠化麵積超40%”、“風水好”等描述詞句,讓人聯想電影《非誠勿擾》中秦奮的第二次相親對象,一個伶牙俐齒的墓地推銷員:
“你媽媽那麼大年紀了,你要是孝順的話,該好好為她選擇一塊福地,老年人講究入地為安……你爸的骨灰,還放在那麼小的一個小格子裏。你媽要是去了,難道還讓他們兩個老人家,擠在一個小格子裏啊?清明節掃墓,連燒紙上香的地方都沒有,你說這叫孝順嗎?”
葛優:我給他們買一個墓地不就行了嗎!這點你放心,你要知道哪兒有給我選一處,隻要是風景好的,我馬上就買。咱倆要是走一塊兒去,我連你的碑都先刻好!保證不讓你在架子上存著!
雖是搞笑,卻是世情。“死有葬身之地”已成讓生者操心甚而焦慮的事,誰知道等自家有需要的這天,墓地已漲成啥樣?
墓還隻是殯葬一環,就說一隻骨灰盒,烏木、黑檀、紅木、瑪瑙……品種日繁,價格越高,在孝道文化裏,喪葬用品價格往往對應等量的孝心。
前陣聽G聊起他哥,一位陶院畢業的前電影廠職工,現在家搗估——自個的骨灰盒!他嫌市售的匠氣,遂發揚打小愛動手的精神,自製木質骨灰盒。什麼木?G說不清楚,無論如何,這是最牛的DIY之作吧!獨一無二,非價格不菲的“漢白玉”或“花崗岩”係列可媲。
在DIY精神背後,G說另有原因是家裏近年親人的離去,他們的母親55歲心梗猝辭,大前年,從小把他們帶大的爺爺奶奶(父母當時下放)在同年相繼離開……此後每年清明、冬至他們要去幾處祭掃。加之他們義氣熱腸,常幫朋友操持喪葬之事,死亡於他們日常有如熟客出入,一隻由自己親手締作的骨灰盒可能就這樣浮出G哥哥的腦海。
不知他製作時的感受,安祥如斯,或一絲絲悲涼?一生都在此盒中了,仿佛見一五十多歲的男子埋頭削琢,頭頂已有霜降的他正完成一生最重要的一件手工。
“所有臨歧彷徨的人,最終隻會無路可逃。”那麼,這隻盒子是種鎮定迎候吧,它雖聯結冥界,卻不陰冷,一如木材的幹燥溫和。
4
對待死亡是要經過預演和訓練的,至少對我是這樣。“疾病、死亡”在我寫過文字中占有不小比重——對我這過分敏感者,這不啻於一種逃生演習,當正戲哪天果要上演,我希望藉理論訓練添獲幾分踐行的勇氣。
對有些人,死是不消預演的。多年前參加一活動,一中年男人說到父親前周辭世,語氣淡然,我心下大驚,差點問,“你怎麼還有心思來參加活動呢!”,我問他與父親關係,他說還不錯。我啞言,覺得難以理解。
幾年後,聽一同事說起他采訪過的一位紋身高手,父親故後他夜夜去郊外墳上哭泣相伴,一周後棄妻兒自縊。我同樣無法抑製聽到這消息的驚詫!一個開著生意興隆紋身店的男人,竟為亡父拋妻別子,據說兒子才幾歲。我像幾年前聽到那個淡然說到父親死訊時一樣驚詫。
是什麼造就了人們麵對親人死亡的迥然態度?
當父親在電話那頭說,“外婆可能不大好……”我心一沉,“可能肝癌。”父親補了句。
接下來做各項檢查,這在外婆是少有的。她通常不願去醫院,有什麼病痛她自行應付下。這次的配合,她後來說是因為怕感染來吃飯的兒孫們。
一堆檢查做完,還未有確鑿定論。然後是新一輪檢查與新一輪苦勸,外婆對檢查或說對檢查費的耐受已近極限。
有次,二舅與我先生陪她做檢查,在走廊等時,她和我先生說到“別花錢去買墓地”,說不用葬回老家了,省得兒女今後掃墓難(從省城開車回要四個多鍾頭)。
外公1986年冬天辭世後,外婆寡居至今。
外公葬於老家一座山腰,墳旁近年新葬本鄉一親戚,餘地已顯逼仄。從得知外婆病況起,我想緊要的事是為外婆尋一塊適宜之地,讓外公與她能相伴。外婆雖從沒提起,她是這樣慣於隱忍,慣於將自己置之度外……畢生節儉如她,甚至連身後一塊墓都不舍占用!
可,如果提前知道自己將去的家園,知道將與外公作伴,她會心安的多吧?
外婆又去做了個加強CT。因我們還抱最後一絲僥幸,“肝癌和肝髒的血管瘤在普通CT中,有時單從形態、密度上很難區別,往往要通過注射造影劑,也就是加強CT來區分。”這檢查自然又經苦苦勸說,最後母親與姐姐從滬打來電話,告訴她費用已交,不做浪費,她才同意去,但堅持自己走去醫院,不要車來接。
我的心情在這過程中越來越趨向矛盾。剛得知病況時,我在家與母親通長途,說到難受處哽噎,家裏做事的阿姨勸,“別難過!這就像我們鄉下麥子到收割時就得收一樣!”,我知道,對人世來說,一個86歲老人哪天走都該平靜接受,但對與我相處了三十幾年的外婆,我仍不能止住難過看她一步步走遠。
習佛的女友X也身如衣,壞則換,死隻是另道輪回,“無生無滅,是故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塵不垢、無有增減……”對我這個本無宗教信仰的人,這刻恨不得立時皈依門下,以佛法的“往生”之說告解不久後的分離之慟。
加強CT結果出來,命運維持原判!
子女們排了班,隔三差五來探,外婆情緒挺好,或者這是她自外公離去後最不孤獨的一段時日。
“倒計時”、“入土為安”這些字眼像夜間蝙蝠在我腦中盤旋。外婆今後的安身之處沒人談及,興許大家都在回避。
胃口向來良好的外婆突然有天食欲全無,迅速消瘦。子女們送來的粥食有時未動就被倒掉——這對畢生節儉的外婆不可想象。一根紗,一枚針,她都不舍,這輩子她不知吃了多少殘羹冷炙,這次,她縱舍不得,卻無力了。
來探視最多的二舅坐在她麵前小凳問,“媽,想吃點什麼?”高大的二舅坐在小凳上,像依戀母親的孩子,外婆緩緩搖頭,“吃不進了”。這一幕,我至今想起有淚——母子即將永別,彼此都心知肚明卻徒奈其何!
霧氣深重的水邊,外婆從我們身邊走開,向茫茫遠方走去,我們想拉住她卻夠不著!隻能眼睜睜看她,一步步,吃力遲緩地越走越遠。
肺轉移,入院,與日俱增的痛苦開始對外婆的襲剿……她在這人世的日子正與我寫這稿的速度賽跑!我對自己說,去另一世界與外公團聚對外婆未嚐不是好事,離去對孤獨太久的外婆未嚐不是解脫……隻願她走得安寧,少些磨折!
“每個在垂死者身邊陪坐過的人。都知道,生命——在細胞層次上——是如何激烈地反抗死亡,從其身上發出聲音:不!不要!”
然而,外婆病床邊,在她痛苦呻吟著微微發抖的身體旁,這“不,不要”也許就要為另種相反意願的聲音代替。
“猝死”原來在某種情境下並非詛咒!在死亡疆域裏,它表示特殊蒙赦。
母親領著在滬過暑假的乎回來,徑奔外婆病房。氣若遊絲的外婆伸出輸液輸得青紫腫漲的手,“跟太太握下手”,她用近乎唇語的聲音說。此前,來人探視,她躺著不出聲,或用蒙著眼翳的泛黃眼瞳空茫盯著某一點,氣力意誌似將耗蝕怡盡。
乎把小胖手遞進病床護欄,攥住了太太的手。
5
外婆還在病榻沉浮,情況日糟,便血,意識不清……身後事已在預備,老衣置好,遺相洗就,墓仍打算安在外公墳旁,在山腰處砌個小涼亭,以便兒孫今後掃墓有個歇腳處……
(補記:外婆於2011年9月19號早辭世,葬回故鄉山上)
想起2011年清明掃墓途中,我和先生聊起今後安棲之所。我說最理想的莫過一棵枝葉葳蕤的樹下——沒有比樹葬更能表達“葉落歸根”的旨在。
這棵樹,最好能望見兒子。
“那首先你兒子得有院子,樹接地氣才活得長久”,先生說。
女友N說,她今後要葬回故鄉後山,與她八歲時辭世的母親重聚。
海外的W說,“我依然喜歡去墓地散步,感受遺骨滋養的土地和樹木靈氣。不過若要讓我有朝一日也葬到地裏麵,想來卻覺憋得慌。還是化成灰燼飄流四方更合心意,我早就找到辭別此生最理想的地方:把能回收利用的部件取走做醫學用,再把骨灰從一個海島峭壁上撒入地中海……有了這麼個地方心裏踏實,也算有備無患吧。”
不知這想法他有無和家人提及?越來越覺預備遺囑的必要,人生福禍如朝夕,遺囑不妨早擬,有話長,無話則短,當中還可修改——十年前也許你會挑首情歌以作謝幕,十年後,隻想以舒曼《夢幻曲》權作結束曲。
魯迅先生曾提前立言,“趕快收斂,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情;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塗蟲。”匕首般爽氣!但在可葬之處越來越局促的今天,“趕快收斂,埋掉”談何易?雖說“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那畢竟是革命者一腔豪氣,現實中,哪能刨個坑隨便埋了?在傳統文化裏,死甚至是比生更大的事。
“自古道蓋棺事定,入土為安”,明曲即載的喪葬傳統麵臨重大變更。英國專欄作家沃德米爾在《綠色殯葬》中說,“上海市政府對每起海葬的補貼金額提高到400元人民幣後,海葬數量正以每年10%的速度增長”。《廣州日報》也曾有過相關報道,“樹葬海葬花葬草葬 生態型殯葬方式漸興”。廣州是全國最早推出骨灰海葬的,二十幾年來有上萬位逝者加入。
但除海葬外,其他綠色殯葬方式的花費並不低!如青島,“提供植物葬的福寧園價格全部在3萬元以上,最高售價近十萬。而殯儀館提供的可節約空間的‘壁葬’(大型靈骨牆,由占用空間較小的格位組成)花費也在三至六萬不等。”
央視曾采訪專家聊殯葬行業的暴利經營,說到有些殯儀館不接受工商調查,因為“我們是作為一個社會福利單位登記的,不歸工商管”。
殯葬成為一個背陰麵市場,“幹這行的都知道,沒什麼競爭者。我單方麵抬價,就不信你去世後不下葬!” 任何一處空墓都可套用張學友的那首歌,“總有一天等到你”。
殯葬業“商機”蓋因其是人類“剛性需求”,此外,喪事常不為逝者而辦,是為遺屬辦的,事關生者的“社會性”。
墓穴之貴還因它功能單一,隻用來憑悼,如果建成一處濕地公園或戶外球場,土地成本可降下不少,當然首先人們要改變死生觀念,有在這些地方野餐或運動的勇氣與情緒。如美國殯葬師詩人林奇描述的小鎮“橡園”,在橡園的石碑叢中,人們常來此野餐——“橡園永遠像是我們生活的自然延伸……一個自成體係的社區……生死之間的距離不比一條河寬,死者不過是死了,不怪異也不叫人毛骨悚然”。
當死亡成為日常生活的延伸,人們會有更多元方式來對接它,詩人林奇甚至構想:把骨灰製成與生者性格愛好相符的“骨灰紀念品”,燒成一套茶具,一個發光燈座,聽去,這構想未免有些後現代,可沒準有天,它真成為現實——每一次死亡總有一些補救,每一次喪失都有機會重返。
在小羅伯特·唐尼主演的電影《預產期》裏,“死”更被導演解構調侃了一把。劇中,有個帶著剛去世老爸骨灰,正要去好萊塢尋找新發展機會的胖子,老爸骨灰裝在咖啡罐,被不知情者煮後喝了,胖子說,“他煮了三杯咖啡,我爸還剩下八杯。”
這樣的戲謔算冒犯麼?不,任何方式都不會改變死亡本質,也不會更改懷念本質。如同華棺不能彌補生前愛的疏漠,素殮也不會勾銷生前聚攢的溫度。
荷蘭動畫家邁克爾導演的八分半鍾短片《父親和女兒》中,父親在堤岸邊與女兒道別,就此睽隔,然而確定的,他們須臾未離!女孩一次次騎車上坡,去到與父親分手的渡口,直到成龍鍾婦人。所有光陰裏,這對父女從未分離,即使女兒不知父親身在何處。
就算我不葬在望得見兒子的樹下,我仍與他一直在一起。就像乎小時候,大概兩三歲吧,我給他講到故事裏母子的分別,他噙淚抽噎起來,“我不想和媽媽分開”,小小胖胖的他,傷心如此巨大。我告訴他,不會分開的,相愛的人永遠都不會分開!故事裏的媽媽和兒子也非真的分開,隻是兒子暫時看不見媽媽,可媽媽一直在陪護他,在他需要的任何時候來到他身邊……
有愛的靈魂不會墜進忘川。
一縷魂魄不管最後落腳何方,不過都是由過客從此成守望的歸人。
顯影:自深深處
1
一列人出行,隊伍中常有攝影愛好乃至發燒友,單反相機如槍在握,隨時瞄準目標:風景,人,一切可成像事物,都在鏡頭射程範圍。當鏡頭掃來,我渾身不自在,麵肌瞬間僵硬,可我沒法像明星大牌那樣推拒,出於人際禮節,隻得迎向鏡頭,如同迎向滾燙槍口。熱心些的拍攝者這時還會予以指導,“頭歪點!對,臉朝左側點”“別看我,看前方!”“笑一下,自然些”,我呆若木雞,隻聽“喀嚓”一聲定格,一縷看不見的硝煙在焦距間升起。
不消說,照片一定好不到哪去,表情隱含獵物被槍口堵截的惶恐。
攝影愛好者們,原諒我冒犯你們的熱心——攝影其實是種暴力美學,不是每個人都如同熱愛攝影般熱愛“被攝影”,甚至,“被攝影”的不適不亞於一次被侵犯。
“抗拒照相最本質的原因是‘自我不接納’,不管照片是為了給自己看,還是給別人看,當我們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刻,都是通過我們心中的‘他人’的目光來看待。心理相對健康者,既不會過分地逃避照相,同樣也不會過分迷戀相片中完美的形象。兩個看似相反的行為背後,都是需要借以他人的讚許目光,才能確認自己的存在感。”
有心理學如是分析不愛拍照與迷戀拍照的內在原因——我承認在極度不習慣鏡頭背後,確有著“自我不接納”的傾向。這源頭來自童年,父母奉行嚴苛的教育方式,他們認為讚揚有可能毀掉一個孩子,隻有不斷否定之否定以及持續鞭策才對孩子的成長有所助益。
這種嚴苛在日後的顯影是我基本按照他們希望的成型,中間雖出了些或大或小的岔子,結果尚安平,我失去了“壞”的能力,在“道德性焦慮”的監督下,在有充分自由的階段也沒法真正自由,像長年不飛的鳥即使翅翼完好,控製扇動的胸肌已萎化。
我接替了父母當年審視我的嚴格目光,不,或許那也不是他們真實目光,是來自一個時代的意識形態目光。在當年反抗乃至仇恨這種目光中,有一天,我不覺亦進入其轄區的整飭係統,以同等目光審視、規範著自我。
這目光不僅是對外形的考量,更是種綜合審視,包含精神麵貌乃至人生追求等等,它事先在心裏已做了挑剔的程序預設:對與錯;允許與不被允許;可為與不可為……
在他人目光中,成年後的我可能已達考核標準,但在自我內心,更多感受到的是——我”差強人意,“我”破綻百出,“我”力不從心……。
決定人一生性情的不是遺傳學基因,是童年期建構的“自我”。
曾讀過則故事。有位少女一直覺得自己不好看,有次為參加舞會她買了枚蝴蝶結,這枚蝴蝶結仿佛有種魔法,使她覺得自己突然地漂亮起來。她戴著它參加了舞會,自信地和男孩跳舞。舞會散場,愛情已然光顧……
走在回家路上,她意外發現掉在路邊草地的蝴蝶結!原來舞會開始前她就弄丟了它,她的頭頂上方根本沒有那枚神奇的蝴蝶結,它卻裝飾了她整個夜晚的信心!
“暗示”這種心理有著多驚人的摧化力!它像女孩頭頂那枚隱形的蝴蝶結,使主觀意識創造並決定一切,而這主觀意識趨向哪個方位——向陽還是背陰,美或黯淡,取決於成長期接收的信號。
2
一個人與鏡頭是否關係良好,和他(她)是否擁有上鏡外形無關。
在一次活動中認識的A是位小個子黑膚女子,客觀說,她不好看,但她麵對鏡頭燦爛,放鬆,她的笑容符合美國《心理月刊》對“更易有幸福感”者測評中的第一條:拍照片喜歡露出牙齒——那是要麵肌舒張的情況下才能形成的表情。
與A聊起,她長自鄉村,有位慈父,父親每次從外頭回,把她和姐姐分抱
膝頭,和姐妹倆說笑有加。
A說,我和我姐,其實我們挺普通的,可我們都喜歡拍照,我們也都挺自信。
——這再次證明:童年是性格養成的終生策源地,決定他(她)與鏡頭的親密度。
在成長中獲過肯定與接納者,無論外形如何,他們都掌握一種熱力學的熵的能量守恒原則,在鏡頭與實況間,他們會找到平衡路徑,去自動消除現實與心理之間的“差值”。
在按世俗標準來看實在算不得美女的A每次笑對鏡頭時,她注視的不僅是自我,還有鏡頭背後以父愛為背景的和煦童年,在那裏,她的自信人格養成,對自我的接納完成。
對不安者,鏡頭對準的不僅是自我的“形”,還有來自更深處對“內在性”的放大審視,它因為經曆過一些不愉快經驗,輕微一次曝光便能使其慌措。也因此,他們盡量躲閃鏡頭,這種脫逃有可能會被解讀成:矯情。被目光打量和被鏡頭打量難道不是一回事?活在這世上,難道不得隨時隨地接受各種目光?現在,這目光不過是轉換成了鏡頭,有何區別?
沒鏡頭障礙的人不會明白,當然不同!日常目光是可消彌的,但鏡頭,它代表剪裁、控製。誰鏡頭在握,推就擁有了闡釋權。隻要置身鏡頭前,你和它就構成了對立與臧否的關係,並被之定格。
對鏡頭障礙者,惟一的取景框來自牢固的成長評估係統,它藏在物理鏡頭的深處。
3
“缺乏自信可以使最美麗的女孩都變成攝影師的災難。你知道黃金獵犬能嗅到恐懼吧? 那麼記住,佳能或尼康也可以做到。不要躲避相機——它總會找到你!”
反過來,熱衷鏡頭的人,他們也總能嗅到鏡頭。
曾采訪一位人像攝影師,中途有顧客來拍照,一位小個子歌手,拍夜總會演出用的海報。他迅速更衣,擺出各種POSE,或凝視或甩頭或目光斜睇,切換之快決不讓相機連拍功能的每一秒落空!
他的豐富表情(也許可稱之為“海報體表情”)進行著職業而空洞的放電。
換裝前,他還沒顯示多少與演藝有關的特質,但在鏡頭前這瞬,你明白無誤確認他是個藝員!有在駁雜的跑場生涯中積攢的豐富經驗,鏡頭前,他像正置身一次觀眾雲集的商演。雖然此刻隻有攝影師和我,但於他的發揮無礙,那個鏡頭,對他能幻化出成潛匿的無數觀眾。
多年後,我完全忘掉攝影師的臉,卻記得那位歌手,他在鏡頭前的身姿搖曳和眼神拋灑:幽怨的,嫵媚的,迷離的……像蛇聽到印度吹笛弄蛇人那不可抗拒的笛音。
4
鼓浪嶼,她在一家店門口舉起手機專注自拍,如在無人之境。這種狂熱自拍,已成時代之風。
縱觀攝影史,自拍並不是怎麼新穎的表現形式。現代女藝術家依莫金就在長達60年的創作生涯中不斷為自己拍攝肖像,從早期的柔焦影像到93歲去世前兩年的封鏡之作,她每年穿同樣服裝,以同樣姿勢麵對相機,直至衰老。從這些自拍像中,透露出女性變遷的的精神自覺。
——這些藝術領域的自拍動機,是為了認識“自我”,試圖觀照自身同一性的變化。
依莫金們在拍自我,內心鏡頭卻是朝外的,朝向一種更深的注視。
自拍控們,哪怕拍遍世界各地,也隻在拍自己。他們包裏隨時帶著相機,拍下自己的行跡起居……他們樂衷PS照片,上傳網絡。那些依照他們個人意願塑造的照片——“這種現實世界與影像世界間的混亂,在現代社會盡可以稱之為天真爛漫的誤解”。是的,他們被鏡頭-潛在圍觀者所控製的人生,充斥著“脂粉氣”。那些照片展示著物質以及情調對這時代的莫大影響,PS過的柔光使生活滑向鏡頭裏的輕逸,他們和觀者互構出一處焦距虛化的情調平台。
有女人說,“如果世上沒有了睫毛油,就會失去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對自拍控來說,世上沒有了大麻般的鏡頭,虛無將會墜向更深的虛無。
5
“藝術照”是青春期的一枚重要標簽,那被光影隆重修飾(乃至篡改)過的影像正符合青春的造夢。
住校時,有位女同學蚊帳內掛著一幀18寸藝術照,外寢室的同學來有時誤以為是某影視新秀,當得知照片主人就是那位女生時,她們發出一聲誇張驚呼。在那聲驚呼裏,還包含著一個信息:照片與本人的距離。
這幀使用了強烈柔光鏡的藝術照一度激勵了女生們競相去拍藝術照,卻都沒超越這幅的效果,包括長得比那女生漂亮的。那位樣貌並不出眾的女生,在某次鏡頭一閃中收獲了高於她本人的顯影。她後來拒了一位男生的追求,按同學看來,男生配現實中的她是夠了!但也許她是按藝術照上的自己去定位愛情的呢?後來,有同鄉說她在老家暗戀一位已婚老師,這才是她拒絕男生的真實原因。
我的藝術照多是落荒而逃的經曆,妝容隔開了我與自己,僵促。包括婚紗照,一通折騰後,攝影師毫不掩飾他的生氣對徒弟說,“你來吧!我去抽根煙。”
一方麵,我對自己掌控表情的能力失望,另方麵,對這家知名影樓的攝影師也失望!當他不停指導著“笑!笑得自然些……”時,我愈抓狂,這種指導多麼蹩腳啊,在一個極不自然,到處是人工布景的地方,他要求被攝者笑得自然!
攝影師伊莎貝拉·列維說:“我努力讓拍攝對象放鬆,完全不控製自己的形象,就如同精神分析師對躺在沙發上的病人的要求一樣。”
——這是多有職業精神的攝影師!
攝影師的職業原本就與精神分析師類通,他要掌握、捕捉被攝者的內心節奏,知道他們在哪個點會放鬆,流露最佳一瞬——如同裂縫中漏下的光一般。“笑”也不應是人像攝影的最高追求,那隻是偷懶攝影師的膚淺理解。
在朋友K家看到幅照片。平時K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的笑,一個外形有些粗礪的女人沒心沒肺的笑,那張照片上,K沒有笑,她在書架前想著心事,臉上是一個內心豐富的人才有的廓影,那裏麵有歲月、感情,鏡頭把平時隱藏的這一切反射出來。是位朋友隨手拍下的,K自己也驚訝這瞬的捕捉,像是借助某種不可知力量完成的顯影。
最好的拍攝等同一次“自深深處”的“顯靈”。每個人的一生,都應當至少有一張這樣的留影。
碎時光
1
廬山。夜。節目散場,原本擱在演藝廳後排的傘不見了。一把新買的精美的傘,黑底,傘沿一圈褚紅小花。
人多,車子不夠,要往返幾趟接送。索性步行回賓館,據說走十幾分鍾可到。雨霧深重,同行者還有兩對不熟的男女,他們各自在密切聊天。為避免成為旁聽者,我與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燈光昏黃,廬山夜晚的十點多。去年的這時節陪天津來的朋友也在此山,同樣霧氣濃重,卻是在白天行走,與此時夜間的霧又不同。
白日的霧,顯得光陰乳白,景狀如失,所有前方景物像在不斷消散一般,仿佛霧是一種奇效退字靈。而每向前一步,卻又拾回了一件最近的景物。
這夜的霧,雖濃重,所有景狀卻穩紮地在那,千萬年光陰也不能撼動。沿著路向前走,兩對人的交談聲漸遠。隻有我,身揣一張227房卡,手機忘帶。四周寂靜,沒人在雨霧彌漫的路上遛躂。有一瞬,我似乎正走向一個未知世界的深處。那是條塵世以外的異途。沒有身影,隻有無窮盡的霧,暗黃的光,獨自蹀躞——除了有些孤獨,並不算壞。
到一條岔路,該左拐還是向前,哪條路通向賓館?身後同伴聲音透過霧緩慢漂浮過來,他們走得如此慢,似為了配合霧漂浮的速度。
猶豫一下,我繼續向前走,大概走出幾米遠,路邊,一片綠化帶中,某棵樹下,立了一位打電話女子。盡管全是雨霧,我還是一眼認出熟悉傘麵。它踽踽撐在那位陌生女子(她剛才也在演藝廳)頭頂,像在這等我,它等得那麼耐心,像知道我會選擇步行,沿此路前來,與它會合。
取回傘。同伴跟上來,告知這條路走錯,我們應向後折返,向左拐。
在這之前,它隻是一把傘,是我丟過的許多傘中的一把。可當它今夜重回我手中時,它不止是一把傘了,更接近一種命運——大霧中毫無預兆,而又冥冥中朝著某種命定的行進。如果我選擇乘車而非步行(早知走回賓館不止十幾分鍾,我一定會候車),還有那條岔路,假如我朝正確的方向左拐而去?還有那女子,她選擇了一條與我一致的路,如果她不駐足打電話,而是朝前走去?
這個霧失樓台,月迷津渡的山夜,丟失的終將會穿越霧靄得以重遇,多不可思議!
2
鄭州火車站,離發車還有一個多小時,在二樓車站大廳內閑逛,有家“道口燒雞”店,售各種鹵菜。一眼看到鴨肝,買了一袋。我並非動物內髒愛好者,相反,多數內髒我是不食的,惟獨碰上鴨肝會買一些,它們在櫃台以一種難以釋清的密碼向我召喚,在所有鹵食中我總先看到它們,仿佛它們有獨特光澤。但吃一點就覺得膩了,無論何店所售,吃幾口後,它與味蕾的隔膜開始顯現,越往下,甚至成一種反感。
鄭州火車站買的那袋鴨肝不出所料地扔了,但不妨礙隔陣子碰上,仍舊會買。
這是個多奇怪而悖謬的現象。吃下第一口第二口是為了證明其後對它的厭倦?既然知道第二口以後我注定要放棄,我為何要吃下第一口?為何見到它我就有味蕾衝動,仿佛它是食物中的罌粟。
這僅是個單純的生理現象?因體內某種難言的基因將一種悖謬投放於同個對象?它與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有無近似?黏附於某種關係中的帶有初始熱情,很快卻被旋即而來的厭倦侵噬的關係。親密、拆分、聚攏,又拆分,再聚攏……世間的諸多情感,就是在這般正向與逆向中糾纏互生。
3
北京,夜晚的奧體廣場,一支鑼鼓喧響的鮮豔隊伍,數十位大媽伴著鼓鑼扭動,簡單劃一的動作不知跳了多久,也不知還打算跳多久。振聾發聵的聲響中,隊伍一遍遍重複那幾個簡單到機械的動作。
宏大聲響中,突然讓人有一種莫名荒誕感:那樣單調的浩蕩!
一二一,一二一,踩著固定節拍,個人的步調一次次在隊伍中得到確認,也一次次淹沒在隊伍聲響中。那不厭其煩的步伐以可踏垮某座大橋的力量,並入單調的集體無意識。
4
上海。漢中路地鐵2號出口旁,莫名的異味散布。有次路過,幾個警察麵色嚴峻且狐疑地立在路邊花壇,有一人在花壇內搜尋什麼,我嚇一跳,以為發生埋屍案——雖然這兒根本不適合作案,也不宜毀跡。當然,也許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希區訶克的懸疑片《後窗》中那個男人不是將太太屍體埋於院子花園?如果不是因為一隻貪嘴小狗,事情興許還不會敗露,男人還將理直氣壯地說,太太出門去了外省!
這地鐵出口旁的異臭有好一陣,臭味不屈不撓,我行我素,固執的,帶著絕不言敗的勁頭。經過者皆緊走幾步,捂鼻掩口。沒人知曉那臭的來源,而這異味看來也驚動了職能部門,如那幾位警察的光顧,但氣味來源仍不明。
那一小段路靠近花壇,裏麵栽著焉頭搭腦的低矮灌木。馬路對麵是長途客運站與一幢藍玻璃幕牆的高層商務寫字樓(我在此出入三年),寫字樓旁有座酒店(其特色在於時常承接白事酒席),酒店門口因此常泊著大巴,臂佩黑紗的家屬三五成群地吸煙交談。
附近沒有化工廠,幾步開外是往來屑屑的地鐵站,不停有人自地下湧出地麵,也不停有人下到地麵(像傳說中通曉“遁地術”者)。有次,我忽然想知道有沒有人對這股臭味產生過和我一樣的興趣,於是以“漢中路地鐵站,氣味”為關鍵詞搜了下:
“我和亓大臭(噓,他不允許別人這麼喊他,我才不管)從上海大學新校區出發,到漢中路地鐵站乘一號線到莘莊站5元,莘紀線起點到七寶古鎮票價3元……我要問他聊天紀錄到底怎麼回事!”
“我失去了最愛的她!竟是因為這樣的理由……自己想想也怪自己的臭脾氣,一開始她都沒有和我吵,我一直不開心,說話衝才導致最後都吵起來,她到漢中地鐵站下了,第二天手機停機了……”
“漢中路地鐵站5:41 上地鐵→黃陂南路站6:12 上車出發。前一天晚上,那瓶裝著海水的不明生物最終臭掉了,大老遠帶回來的李子也壞了,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照片上定格的瞬間……”
沒人提到站口旁發散的那股異味。搜出的全是另些味兒:和年輕的荷爾蒙、腎上腺分泌有關的味兒。
離開這幢寫字樓後一年,偶經這裏,空氣正常,那股異味兒像來臨得那樣莫名一樣消失了。
5
南昌省府大院。三月末,樹木批量換葉,院內像一處舞台。風一起,落葉漫卷,刮過耳際,掠過頭頂複又飄墜路邊。在那尋常得幾乎不令人多看一眼的落葉之上,濃縮著自然的豐華!
葉片雜糅著褚紅土黃暗綠,夕陽的色彩岩壁的色彩川流的色彩火焰的色彩!每一種色彩都雅正,純熟——在自然中曆經了無數代際甄選出的色彩。在任何一張葉子上絕看不到俗氣,那在人工域界裏極易滑向豔俗的紅與綠,在這些葉子上隻是無限蘊藉。
有古老時光與天象打底,即使是最亮眼的紅,也謙和中正。
它們堆在路邊,很快要被當成垃圾掃除,但你無法不為這些葉子的美驚撼。一枚葉子仿佛就是個微縮天堂——那裏頭有不可思議的造化。
哪怕隻是為了看這些落葉,人們也應當專門來趟世上。
6
上饒五府山。周末夜宿山中,晚飯後一行人沿路深處散步,沒有路燈,伸手不見五指,眼前忽有星點的亮,有一刹沒明白過來是什麼,等明白過來,不由驚叫,螢火蟲!抬頭,眼前的漆黑(這個在現實裏將失傳的有關顏色的詞)中綴滿小小發光物。路右邊是段石橋,依稀可辯欄杆,從欄杆下望是條石頭疊堆的小河穀,猶如一個奇幻夢境!熒火蟲沿河穀前飛,像星子跌墜河穀,四下閃動。
星點的亮使素樸的鄉村有了最華美質地,黑絨般的夜色有了無限深遂。
曾看宮崎駿的片子《再見螢火蟲》,戰亂中,失去父母的兄妹(14歲的誠田和年幼的節子)因不願寄人籬下,搬到湖邊一個山洞居住。長時間營養不足使節子身體一天天虛弱, 哥哥誠田卻毫無辦法,他自己還是個孩子啊!節子在一個螢火蟲滿天的夜裏離開,不久誠田也去世了。黑暗中,節子拉著哥哥的手,快樂地吃著糖果,螢火蟲漫天飛舞……
“昭和二十年9月21日晚,我死了。”電影的第一句台詞。衣衫襤褸的少年,氣息奄奄躺在人來人往的車站,走向他14歲短暫生命的終點。戰敗一個月後的日本。恍惚間,少年看到死去的妹妹,看到那個流螢飛舞的夏天。
宮崎駿不愧為大師,選擇了螢火蟲作為了影片的物象。一切生物裏,它最近似飄忽的魂魄。
螢火缺失的鄉村隻是城市的後綴與副詞。
這個夜晚,古老的漆黑與銀亮的螢火顯影了一個真正的鄉村:有神秘感的鄉村。有靈的鄉村。是誰說,“我寧可活在脊骨生蔭的幽怖裏,也不願活在這一無所懼的無聊中”。
天 書
1
醫學院除了教授人體解剖學、診斷學、內科學以及護理學之類,一定還教習了一門書法公共課。不然不會那麼多從醫者,無論專業資質,字跡都驚人一致!
你湊近醫囑,費力揣測,結果多半徒勞,醫生們隻使用他們結繩記事的字體。病人怎可腹誹?疾病的確該用另種文字記錄:在那暗藏玄機的領域內,充當同傳的醫者當然不可輕泄天機!
天書般的醫囑處方,醫界同行卻可輕易辨認——蓋因他們習的是公共書法課,當處方箋遞進藥房,對方匆匆掃眼,馬上辯出是黃芪而非黃柏,是半邊蓮而非半枝蓮。
“病曆,醫學小作品,是指醫務人員在醫療活動過程中形成的由文字、符號、圖表、影像、切片等資料的總和。”
聽上去,病曆近似一種新媒體藝術。而從本質來說,它更接近產品維修卡,記錄著身體故障的頻次與原因,其書寫要點是:1、現病史。2、過去史、家庭史。3此次檢查數據。
維修次數與產品壽命不一定成比例。有些從沒維修記錄的人,有可能一場意外便宣告報廢,而某些維修記錄不斷的人,反而以馬拉鬆的精神走到了很遠。
中秋晚,收到Z的祝福短信,回複時順問她丈夫如何了。
“複發了,走一步看一步”,她回。
頭年元月,Z到上海,在當地醫院當了多年護長的她問我肺科醫院有無熟人。一問,她丈夫G查出肺癌!特地趕來上海。
他們的婚禮我是伴娘,遙遠的陽光稀薄的冬天。削瘦高挑的Z套上兩層羊毛褲仍沒讓婚紗顯得充實點,而G高大孔武,皮膚藜黑,說話伴著充足的丹田氣流,當時的他是名體育老師,有著完全與職業匹配的體格。
G會得肺癌?他強壯得連感冒見他似乎都要繞道啊!
Z的口氣是醫護工作者訓練有素的鎮定,這鎮定中隱含了G病情的不容樂觀。G早有些症狀,但他不以為然,忙,也出於一個強健者對疾病的輕蔑。
Z在所省級三甲醫院工作,職工家屬每年可免費定期體檢,G從不去,嫌浪費時間。他幾年前已從學校調至一家行政單位,常有應酬。
有關手術結果,Z未多言。顯然非利好消息。
去肺科醫院看G。多年未見,沒想到再見他竟是如此情狀:臥於病塌,神色悵惘。他那麼大具個子一旦躺下,比小個子更顯虛弱,其健壯程度正好與疾病打擊他的力度等同。
他兄妹幾個也陪了來滬照顧,隻瞞住在家替照料女兒的老母親。病房一角有張新購輪椅,準備返程時G用的,以免消耗他珍貴的體能。對這位往昔健步如飛的體育教師,步行已成一種奢侈。
然後,便是這則中秋之夜的短信。G化療後肺癌再次複發!對G夫婦,對親朋,都知道“複發”意味什麼,它意味著Z回複的“走一步看一步”也可解讀成“活一天算一天”。
這年的10月3日,興許是G最後一個中秋。
中秋後,我一直未與Z聯係。轉眼一年多過去了,有種禁忌橫亙在話筒。那頭,埋伏著一根隨時可能啟動的死亡硝引,而撥鍵這動作也許會立即將其引爆!
我不敢摁下第一個數字,怕一座鐵塔瞬間坍塌,震起塵土。
2
假如你有位病史淅瀝的親屬,人生顯然有所不同,就像長期生活在pH值小於5 6的酸雨帶地區。
從記事起,母親身體就不好。生姐姐時她患了“心肌缺血”的毛病,生我時因產房風扇過大,從此埋下關節炎與風濕隱患……
她的人生中,攢下的病曆早超過她158CM的身高。這病曆高度還在節節攀升,門類齊全。她喝過的中藥,套用那隻廣告裏的奶茶杯子,或者也夠繞地一個可觀長度。
這樣淅瀝的病,母親反從中淬煉出一種繞指柔的功夫,伴著五花八門的病,損而不毀,還給兒女的日子盡量搭把手。病生著生著,像與人也生出些情分,並非趕盡殺絕的意思。從這角度,病曆的綿延或許倒不是壞事,“小病不斷,大病不犯”,這句民諺對多疾者是安慰,也是祝福。
藥之於母親,就如化妝品之於某些女人的一生。父親長年任母親的服藥督導——他以軍人的作風,要求她按時定量服藥。他認為母親的病之所以此起彼伏,就是因為沒嚴格遵循此原則。他相信疾病好轉是由量到質的變化,如果藥物說明書上寫每次服用四至七顆,他必服七顆,他堅信惟七顆才能實現藥效的最大化。而母親,常討價還價服用四顆,還老忘(我想有時是存心的)。她長年服藥,卻同時深刻懷疑著藥,像一對關係不穆卻不得不在一塊過的夫妻。這七顆與四顆,足以映襯父母迥然不同性格:父親對人生常是無條件信任的(醫生最喜歡的病人類型),母親是無條件懷疑的(醫生最不待見這類病人),盡管他倆同為A型血。
母親除去心髒,胃等老毛病,近年支氣管炎常犯。每至秋冬,人咳到像麵壞了的鼓。川貝蒸梨、麥芽糖、枇杷糖漿,這些據說可止咳的玩藝兒都從壞了的鼓麵中漏了出去。然後是漫長吊針。還有她的類風濕,醫生開的激素類藥與她的胃病、肝病都牴牾,那些偏方藥酒於她的胃也不宜,這使她的治療矛盾叢生。
父親以他對萬物不疑的信任按位戰友提供的訊息,郵購了一期“風濕丸”,據說戰友服了頗有效。我上網查後,發現無非是簡陋包裝下的過量激素。天知有多少病患正飲鳩止渴?我讓父親告知戰友趕緊把藥停了!
母親交往甚少,卻有若幹病友。常打來電話的有位女病友,比母親年輕,風濕卻更嚴重,近乎要癱在床。她來問母親病情,母親如起色尚好仿佛對她是陰翳中的微光。這位女病友也四處詢醫,可收效甚差,莫衷一是的診療方案讓她亂了套,不知該聽誰的。對一個靠長年服藥才能維係生活秩序的人來說,病曆猶如“人生指南”,可誰又知道,這“指南”有時不是“指北”或“指西”?
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命運刻度隻能精確地指向某一數值,稍一偏移都可能跌墜深淵。
要感謝命運對母親的恩惠,她在相互牴牾的藥中以一名久病者的韌勁得遇一縷生機(也說不定是某民間療方顯示了不可言說的神秘效力),總之她如今還能爬樓與對付家事,雖然各種病此起彼伏,舊的未去,新的已來。她包裏常攜著病曆,套用那句陳詞,“她不在看病,就在去看病的路上”。作為疾病回聲的病曆,人生注定的衍生物,它為病者帶來“疾病烏托邦的虛幻光明”,是的,它還在被書寫,保持著現在進行時,即使病曆上的內容語焉不詳,不容樂觀。
從沒病曆的人生或許更令人不安。表麵平靜有多深,其後潛伏的叵測就有多大!當然,也有少數幸運者被挑中,被重獎以“無疾而終”——像彩票般,多數人不出所料的失望托舉了極少人的幸運,像家族中一位女長輩,安然活到九十,某次夜半上洗手間後溘然而辭。這是多麼理想的離去方式!她最後一句話是叮囑保姆把衛生紙弄短些,以免浪費。她以畢生的節儉最終沒浪費一本病曆,包括一份本應具體到分鍾的院方死亡記錄。
3
這場蹊蹺的病,至今未找到淵藪。
是個周末,參加美國馬吉·菲利博士(世界級臨床女心理學家)的課,“運用本體感覺和能量心理學治療身體創傷”,活在這世上,從小到大,誰沒有些身心創傷?此前也沒怎麼接觸過心理類課,於是嚐試下。
授課地在閔行開發區,從我住處去,相當從滬到杭一趟。但出於對這個話題的興趣,還是去了。
課上,有同學在馬吉博士的指導練習下,痛哭失聲,我不知道馬吉博士是否運用了摧眠。台上,女子痛泣著,描述她“像陷在一個洞裏”,是的,那個黑洞就是她的創傷漩渦。當然,博士同時讓她尋找身體的“資源”部分,以在與創傷間尋找新的平衡。
三十多名學員中有些是從事心理工作的,能比較熟練地運用自我身體,而我連“環形呼吸”都很難進入。馬吉博士讓同學間相互練習,尋找身體舒服與不舒服的地方(其後當然是潛伏的記憶),我開始覺得不適,是身體的明確不適,本來上課前就有些感冒,喉痛。
和我做練習的是位女士,她說她來陳述,我先尋找身體感受。閉眼,有些茫然,不知該如何進入,或者不習慣在陌生人麵前這般自我探索,不適感加重。她說,我們先聊聊天好了。她自我介紹台州人,家族做紙巾企業,有兩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