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課上有幾位如她這樣的專職主婦,她們對“身心靈整合”的熱情讓人佩服。這位台州女子,麵容平常,目光誠懇,然而不能阻止我不適感的蔓延。我完全進入不了馬吉博士所說的“尋找”——心理學上通常建議要正視“創傷”方能清創,以促愈合。對我個人經驗卻是選擇性遺忘,讓它在時間藻漿裏沉入無際的暗中。
停頓。我沒法練習尋找記憶中的失事殘骸。
中飯沒吃,在走廊玻璃房的陽光下坐了會,難受得發慌,我對返程感到擔心。
這段路途,大吐了一次。出租上,我幾次覺得撐不住了,總算到家,一頭倒下,拉開架勢生病。頭痛,暈,從沒這麼暈眩過,簡直懷疑得了美尼爾綜合症。
去醫院急診,開始檢查之旅,從呼吸科到神經內科再到眼科(青光眼亦會造成頭痛嘔吐),頸椎,腦電圖,腦CT,核磁共振……忍著極度不適,在各樓間掙紮著,全做了遍,沒問題。
為何頭如此痛暈?昏沉沉地吊針,用的消炎和降顱內壓藥,仍不能止吐。穀維素,天舒膠囊,散利痛……案頭被藥堆滿,一把把吃下,症狀沒有緩解。
檢查單顯示一切正常,病曆沒能同步闡釋肉體症結,像失效的顯影液無法作用於膠片。
到底哪兒出了問題?
有朋友玩笑,“是否那天課上有種潛在氣場,而你的‘小宇宙’太弱導致被攻擊?”她的意思,這病並非器官性的,而是精神“負能量”的一種變相顯現。
母親甚至擔心我頭夜因朋友小聚晚歸,是否途中或電梯上遇見什麼不可言說之物——當我在深夜的空蕩電梯摁亮“13”時,也許已有不祥附在身後。
坦白說,朋友和母親的說法我都信一些。當病得七葷八素時,一個唯物主義者很容易變成唯心主義者,況且我本是這二者間的牆頭草。再想,要向“形而上”尋因果的話,這段時日,我一直心神俱疲。有前路重大之事正等我訣擇,而我慣性地一再拖延,仿效把頭埋進沙子的鴕鳥。埋進去的後果就是缺氧暈眩,身心都處於某個臨界點,然後,這堂課猶如阿拉伯傳說中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算是這場意外之疾的本源麼?
原本,想去見識下人生創傷如何“運用本體感覺治療”,卻意外實踐一場病創。也愈加明白,為何言“身心創傷”——身在前,心在後,那是因一切心的創傷都可假以時間療愈(或蒙蔽),而身的傷,這種最古老的恐懼,並不隨科技發展而稍有減輕,它沒有回旋餘地,一步可能臨淵!
身不在,心何以存?
身體這列孤獨的火車疾馳在暗黑中,司機離席,引擎失控。
按說,人到中年應當越來越強大,財富,見識,社會經驗……可所有“強大”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麵前都頓失效力。
轉而中醫。在兩位專家間挑了位年齡大的,診斷是胃炎,還不輕。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既然那麼多檢查都沒查出問題,你說是什麼?”醫生問。
抓回五幅治胃炎中藥,幹薑,焦山楂,柴胡……俱是袪風寒之藥,反正吃不壞人,苦就苦吧!得了病哪還有權利挑三撿四,“病急亂投醫”是無奈,也是一賭——陷於泥沼中的人辯不清哪一種用力更科學,更接近幹燥,辯不清深一腳淺一腳的奔逃是朝著正途還是更深的沉陷!
症狀緩解在若幹天後,應與服藥沒什麼關係。像當初病起時,與檢查單上的某樣器官沒什麼幹係。
症狀稍好,在陽台下望小區花園,感歎人們健身意識日強,瞧!花園中的中老年習劍者隊伍明顯又壯大了!後發現是我人為將其數量膨脹了一倍。
視力出現重影(醫學上稱“複視”),以為頭暈導致眼花,兩天後仍是,走在路上能把一個人看出一雙。眼科檢查正常,既不青光也不閃光。眼科醫生說,凡眼部肌肉都由神經支配,眼睛既查不出問題,那轉神經內科看。
“最好做個核磁共振。”神內大夫說。
“不才做沒多久嗎?”
“那是你眼睛出現症狀前,不代表你眼睛出問題後的狀況。”
“這麼快……就有變化?”
神內大夫本著醫學的嚴謹精神說,別說幾天,就一早一晚病情也有變化!
我同意這說法,但仍在拒絕檢查的病曆上簽了字,表示後果自負,絕不連累神內科大夫。
又去另家知名眼科醫院排漫長的專家號,排了近兩小時,專家隻用了兩分鍾,說沒問題,開了些藥(包括眼藥水和心血管疏通藥)。藥沒點也沒吃,大約一周後,視野恢複正常。
像隻是場夢魘。從頭到尾,沒有病曆上的結論作為旁證,似在自我臆想中經曆了一場病。
病曆原來不如想像的洞悉一切。或者說,好比一種化學作用下的隱形書寫,誰也不知道顯影液藏在哪兒。
普魯斯特在《斯旺的道路》寫到:“曆史隱藏在智力所能企及的範圍以外的地方,隱藏在我們無法猜度的物質客體之中。”
是否也能說,“疾病隱藏在醫學所能企及的範圍以外的地方,隱藏在我們無法猜度的物質客體之中。”?
不是所有疾病都服膺於醫學。有些疾痼,在無名轄區內,就像世上其他人類永遠到達不了的區域。
4
收拾抽屜,一包鼓囊囊病曆(夾著各種檢查治療單)擱在最下層。扔了?不然留著何用呢,除了說明生每場病的經濟成本。至少對我來說,對下場疾病,它並沒多少參考價值。會有新一輪檢查等著,而既往史,醫生隻需你言簡意賅地描述。
還是沒扔,像丟掉有些舊信,像從此丟了段日子——不是那些信,如何證明那段歲月存在過?前陣在父母家抽屜翻到年輕時的信,有幾個信尾落款竟是我根本想不起的名字。名字的主人走失了,可他們的確存在過,有信為憑。
病曆丟了,也像丟掉某件重要的呈堂供證吧。它記錄著我們為身體這架機器正常運轉所經受的考驗。化驗單、輸液架、紗布、藥棉、手術刀、X光、麻醉劑、羊腸線、各式藥片膠囊,讓人苦得顫抖的中草藥汁……它們,很可能將陪伴我們到最後。
櫃子深處,抽屜底部,病曆是家庭檔案重要的一部分。
保存病曆,一切有此習慣的人,是否都對時光和生命有著超乎尋常的敏感與憂愁?
有位朋友甚至保留著已逝母親的病曆。大牛皮紙袋,封裝著他母親最後幾年的生的意誌,這其中每步都有他的見證:那些東奔西跑的醫院,各項檢查診療,希望與絕望間的艱難沉浮……
他母親臨終也不知自己的真實病況。
“病變是最與自身血肉相連,卻也最不屬己的異物。”病曆是這句話的最好注釋,病人,尤其絕症病人,常出於被保護而不享有知情權。
“我無法充當死神的信使,我無法當麵告訴媽媽她的真實病症,因此,我調動自己全部的文學天分和全部醫學常識,為媽媽偽造了一份合情合理的病情和治療方案,直至今天,媽媽深信不疑。可是在一些比較特別的時刻,比如想到生命意義,我又覺得她有知道病情的權利,有選擇最後方式的自由。我是不是太過越俎代庖呢?”
一位女子在母親肺癌骨轉移後的痛苦困惑。
病人體內倒計時的生命秒表——有如警匪片中人質身上的定時炸彈,所有人都聽見嘀答聲,惟病人自己不知。可說真的,我懷疑這是真不知還是佯裝不知?作為與身體朝夕相處的主人,它的每點動向與症兆,他如何會不察?也許隻是不願,不敢往最壞處想,對生命抱持最後一星希望。
大衛·科波菲爾有次在廣州接受水均益的訪問,水告訴他,他的朋友想知道大衛的秘密。水得到的答案是:知道魔術的秘密,就像開車看見了車禍。
這世上許多秘密是不宜被洞悉的,比如魔術,比如重疾,因此有了一摞摞在暗中被遮蔽的病曆。
那位不敢向母親坦言病況的女子,母親卻遠比她想像的更坦然。從半昏迷狀態中驀然清醒(“回光返照”)時,女兒告之以真實病情,她說:“那還有啥說的。人固有一死,其實也沒啥。”——如此從容的一句話,要用多少智慧和心胸來準備?
麵對紛紛趕來的親友,她一直報以微笑。女兒告訴她,為她準備了一小塊墓地,上麵雕刻著她最喜愛的水仙花。母親說:“其實用不著”,又說:“我感到我真幸福”——她的最後遺言。
一個辭世前說“我感到我真幸福”的人,真是太幸福了!雖然68歲在現代壽數中算不得什麼,甚至可視作淒惶,可又有多少高壽者能在謝世前吐露“我感到我真幸福”呢?
人類最終級的恐懼在這輕輕一句裏,塵歸於土。
那讓人惴惴難安的病曆對有些人其實無需隱瞞的,這世上果真有比死更強大的東西,那是順應,這柔軟中飽含最亙古的定力。安時處順,知命樂道,故不憂。這樣的沉靜,這樣的高貴,這樣的鎮定自恃,在這態度麵前,死又是什麼?不過是辭君向滄海,爛熳從天涯。
一直覺得與疾病有關的記錄是野蠻而悲傷的大雪。這看法,有朝一日它會隨歲月改變,它不再發出雪折斷枝椏的粗礪嘯聲,不再抽打一顆因過分脆弱而隨時起顫栗的心。那尾隨在每個姓氏後的病曆更像麥田蝙蝠或飛旋落葉,它何時會落下,要看風的方向與速度……當有一天,它落下並覆蓋一個姓氏,並非因怨岔而實施懲罰,隻是時辰到了,它伴同一個生命返回他的來處。
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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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許久沒看L的博客,她和我數年前有稿件合作,是我一位女友的朋友。這些年隻知曉當了母親。昨天看博文發現她信教了,虔誠。
??? 問女友,她說,是的,L信教後確實有很多改變,性格柔和許多……
一直覺得信仰與個體之間是有機緣的,L是如何等到這機緣的呢?
“幾年前她母親去世,看到母親對死的恐懼,曉怕得不得了,從那時候起一直思考生死的問題。而想知道死後的世界,隻能通過宗教,所以她有意尋求……”
“為什麼沒選擇佛教?”
“她最開始是靠近佛教的,也許覺得佛教不能解答她的疑惑吧,最後信了基督。這個過程她寫過一篇文章,但那篇文章對她的信主還是沒有完全的說服力”
也許信仰的過程根本就無需條分縷析,環環相扣的邏輯,它固然有一個大致的理智與情感的演進過程,但有時僅僅隻是——一念之間!
有位嫁了德國丈夫的前同事T說起有次去老家四川某寺廟,在山中小路遇一麵目和祥的方丈,她突然心頭大慟,痛哭一場後拜作師傅,皈依佛門。T是個嘻嘻哈哈,觀念開放的人,在成我同事前一直在知名化妝品公司任公關,德國丈夫是她以慣來的奔放主動追求的:她將他約去崇明島度了個周末,就此收編。T身上沒有任何看去與宗教有關的氣息,但那突如其來的一慟,一拜是她另一重內在。
師友丁伯剛的文中也寫過一段:
我看的第一本佛教知識書籍是從修水縣圖書館借的《釋迦牟尼傳》,扉頁上一幅釋迦牟尼坐像,瘦骨嶙嶙,一見之下我便淚流滿麵。我覺得我懂得了什麼才是真正的宗教。
進入信仰的領地是“相馬遇以神,解牛遊乎虛”的寫意過程。其介質可能隻是一瞥,一幅畫像,一本書,比如曉,她產假期間讀《聖經》,深為打動,逐漸開始用《聖經》的思維看待萬事萬物。
有信教的朋友贈過《聖經故事》,我翻了些便擱下了。更早前,有位旅途中認識的台灣老者送了本《荒漠甘泉》,我讀來讀去,仍在荒漠中行進,不見甘泉。
對L,《聖經》令她走近上帝,於我卻更似神話。
“上帝創造天地的時候,地上還沒有樹木和蔬菜。上帝用地上的塵土塑造了一個人的身體,用生命的氣息吹進他的鼻孔裏,這人就成了有靈魂的活人。上帝在伊甸的東邊開辟了一個園子,給它取名叫伊甸園……”
——上帝創了世紀,可他老人家自己打哪來的?也許真神無需問出處,但我還是忍不住好奇,包括耶和華先生的外形與構造。據說耶穌是神的完美兒子,是照著上帝的“形像”和“樣式”造的,那麼上帝是西方血統?
可能我還在用人的思維臆想神的麵目,從根本上就錯了!神屬靈,沒有肉身,否則不可充滿萬有,信者可能還會告訴我,上帝的形象不是用來理解的,正如量子力學中的“波粒二象性”不是用來理解一般:一個物質怎麼可能既是波又是粒子呢?怎麼可能既在這裏又不在這裏,或者既在這又在那呢?不可想象,但種種跡象表明事實就是這樣。神亦如此,所謂大象無形。然而,若告訴我神即可能是祥雲也可能幻化成瑞獸,我實在覺得淩亂。
我還有個冒犯的八卦的好奇,上帝太太是誰?耶穌是上帝之子,既有子,便有母,按樸素的真理,子為母所生。當然這問題可能仍會被信者訕嘲,上帝是自有永有的,其子的產生也是非人類方式,神說有,於是耶穌一下子就光芒四射地出現了!
在基督教的“三位一體”中(聖父聖靈聖子),沒有女人之席。若上帝有夫人,她如是“女人”,耶穌的神性血統就不純粹,他就不是全然之神。若她是神,三位一體中卻為何將她排除在神的體係之外?男權思想的傲慢?還是——耶穌非生殖行為的產物,隻是上帝自創的。
好吧,不糾纏這些,讀讀《聖經》吧。
“上帝讓亞當和夏娃住在伊甸園中,讓他們修葺並看守這個樂園。上帝吩咐他們說:“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你們可以隨意吃。隻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們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死。”
——上帝為何不讓人明辨善惡?
“兩顆果子好象強力劑注入了混飩蒙昧的兩顆心。二人的精神世界頓時澄清了,明晰了,他們的眼睛明亮了。他們開始分辨物我,產生了‘自我’的概念,他們無比沮喪地發現,自己赤裸著身體,是羞恥的事情。於是他們用無花果的葉子為自己編織了裙子,來掩飾下體。上帝造人以後,這是人第一次違背上帝的命令,因而犯下了必須世代救贖的罪孽,稱為原罪。意即原初的,與生俱來的罪。”
上帝的造人之初難道隻想造出一個混沌物種?他原本隻想賜給人原初的絕對完美,若能分辨善惡,難道就破壞了完美,注定要領罪受罰?這是人追求精神清明的代價麼?
“那人已經與我們相似,能知道善惡,現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樹的果子吃,就永遠活著。”上帝於是把亞當和夏娃逐出伊甸園。
上帝原本想造出如何精神質地的“人”留在伊甸園中呢?因人辯善惡,他就將其放逐,罰女人受分娩苦楚,讓男人受耕作之勞方得糊口——這有些小心眼且強權的上帝為何與“人”的局限一樣?
究竟是上帝創造了人,還是“人”創造了上帝?
種種,使我覺得《聖經》雖恢宏,但更似一部玄幻神話,而非紀實體的報告文學。
2
與同事小茹同路,一個嫻靜的舟山女孩,在杭州讀的大學,在上海工作。曾和她住過一晚,見她枕邊有本《聖經》——因家庭的關係,她家幾代人的信仰,到她這自然地就信了。她有時去教堂,但不是每周都去。
我那晚正讀果子的先生寄來的書《成就愛》,一個逝去女子的生命書。果子是我前同事,我入職時她已離開,再聽到她名字是她的患癌消息,她積極與之對峙,竭盡所能。然而,生命如流沙,非用力就能握緊。
果子秋日離枝。37歲。
“果子落在泥土裏,破碎了,才能進入新的生命。是為死之意義……”她先生為其整理遺作《成就愛》。從患乳腺癌到複發肝轉移離世,書中有一個女人麵對絕症的真實心路:恐懼、否則、憤怒、掙紮、困惑到後來的平靜樂觀——當然不會這麼簡單,但她盡力在實現,站在更高處對自我生命作如是觀。
她在病中信教,在廣州東山堂受了洗禮,感到安喜……她最後一篇博客寫於複發肝轉移,病勢加重再次入院前,仍是達觀口氣。而這時生命已倒計時——她比誰都清楚,死神已近在咫尺。生,還是死?這已不是個問題。問題是如何更從容地死,如赴生之宴。
“我日益浸濯在信仰的河裏,看真理越發信服,看自己越發慚愧,看世事越少偶然,看生活越發感恩。原本對世界逐漸失去興趣與動機的我,重新關注世界,尋找自己天命的方向”。感受到主的力量,死不再可怖,在與之對峙的過程中,死神從絕對的對立麵逐漸轉換位置,最後站定在一個她已能直視他的位置,甚至,她還能嚐試對他微笑。
她信神恒愛世人,信主已在她身側。
再黑的路,有了旅伴都更好走下去,更何況這位旅伴萬能寧慈,長於救贖。
“信仰的力量就是出生入死的力量”,對有信者,出生與入死是一對同義詞。不同的兩段路途而已。
“不是每個信教的人都從一而終地信,我有時也會感到懷疑”,舟山女孩小茹說。啊,原本以為有家庭為依托的信仰力量很強大,但小茹竟也存過疑。
想起美國電影《濃情巧克力》中那座民風保守的法國鄉間小鎮的蕭穆教堂,每周來做禮拜的人中有些隻是因為被風氣所控,他們不想成為異類被指點,如此而已。並非每個在教堂的人都因信而來。
“那懷疑時怎麼辦?”
“會告訴自己這樣不對……”小茹笑起來,像個頑皮而自省的孩子。
外婆在世時,有次母親和我說,外婆因聽一些老人宣講,想信耶穌,母親反對,因覺得耶穌遙在西方,又非同族,她情願信佛。我勸母親別幹涉外婆的選擇,對那時84歲的外婆,信什麼不重要,她隻是在為殘燭之年尋求一個還來得及的安慰。
就在外婆住的那條街上,有位近盲的老嫗,每日端本小冊《聖經》,坐於門前小凳,喃喃誦念,臉貼靠書頁,佝僂到近乎塵土中。這景象持續了若幹年,初始覺得老嫗滑稽,後卻覺有一種莊嚴:那是老嫗在近盲中努力摸索的一縷天光,那本小冊是她惟一可扶持之杖。
某天,老嫗不在了,那張小凳和《聖經》消失於街旁。老嫗應去了她朝覲之地。
另次,冬天,幾個女人圍著魚攤買魚,其中有種手指長短的小鯽魚,她們七嘴八舌嚷著要攤主剖。攤主手頭忙,沒空,幾個女人不幹了,“我們信佛不殺生的!你不剖我們怎麼買得成嘛!”,她們憤憤地嚷。
攤主隻得貓腰剖。女攤主的手凍得粗紅腫大,刀子又鈍,魚還有口氣,劈啪掙紮著,像要和攤主打架。
不殺生不一定就是信。
暮色漸沉,車流喧囂。眾生在其中各適其性,各取所需……
3
女友抱琴說《舊約》在人類曆史上的出現,更多是建立一種道德與秩序的需要。它出現於蠻荒遠古,那時人類尚在初民期,社會混亂,建教是讓人們信仰,建立一種內心和社會的法度。《舊約》中的上帝更近於專製暴君,動輒懲罰,要求世人貢獻最好的祭品……人們的信仰應從新約始,它是耶穌以贖罪的方式來表現對人類之愛,是對舊約的升華。科技昌明的現代,人依然信仰,說明內心需要從宗教中獲得治療和平靜。這即是宗教真正價值:在現世的痛苦和活下去的必然性之間取得一種折中性。
朋友D對此的觀點是:上帝之所以成為信仰是因為——上帝從來無法被證成,也無法被證偽(除非有逝者複活來通報那邊的情況)。能被求證的皆不屬信仰範疇。仰之愈高,信之愈堅!
無論哪一種信仰,無非是要藉超驗之力達成:一,希望的庇佑。人世的許多厄運若非借助一種現世以外的安慰,幾乎讓人無勇氣繼續!在“人定勝天”的口號遭挫後,宗教卻可容納最壞的厄運。在宗教的解讀中,無論是佛教“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的因果論,或是上帝對約伯再三的考驗,“最壞”都隱含著命運預設的律令。“人”隻是事件中一個角色,要抽離出來看。惟抽離,才得解脫。惟將自我視作“非我”,才能使命運遭遇“最壞”後仍有生還可能。縱使一切破滅,信仍在,望仍在。
二,自我的延續——安心方可立命。人生最恐懼之一莫過於無常,這無常與肉體消散後的虛無沆瀣一氣。信仰卻使“無常”變作“有常”,它建構了此生殘山剩水之外的另一處永生之境,賦予活著的人靈魂“幻肢”感:就算生命哪日不在,但它是賡續的。至於以何種方式續,不重要,神自會安置。
學者梁漱溟先生(佛教徒)對美國學者艾愷談到死亡,“我曾經說過死亡不會斷滅。有些人認為人死了就完了,沒有這個事情。我不是說過八個字‘相似相續,非斷非常’。”
對信仰者來說,離開這個現世,還將去往其他國度。神構築了一處無終的路途。
信仰還滿足著人趨善的要求,“它培養馴順、自我犧牲和沉思的內心生活”,如《悲慘世界》中被損害被侮辱的主人公冉阿讓,因在流亡途中遇見仁慈的米裏哀主教(他就像上帝替身),感受到“善”的巨大力量(那對人性的永恒召喚!)。冉阿讓告別“惡”,開始自我救贖之路。
電影一如片尾曲的悲愴。在汙濁遍流的世間,向善注定是悲愴的,尤其“惡”成為一種占主導性風氣時,能保證“不惡”已不易。而信仰,它煥發的是終級之光,它讓人摒棄從“惡”中苟獲的蠅頭微利(人世一趟隻是短途,更長遠的是下一站去向),去向更高境界的非利欲層麵的所得。
辛格小說《市場街的斯賓諾莎》中,女人問哲學博士為何不上教堂。
“上帝無所不在,”他回答道。“在會堂裏。在市場上。就在這間屋子裏。我們自己也就是上帝的一部分。”
當信仰的教義成為人心的一部分,人與信仰合一,他遂變得寬仁,強大。就像後期的冉阿讓,也可將他視作釘上十字架的上帝化身。
當然這種從善如流的“教義”不一定從宗教來,就如許多非宗教人士也有著貫穿一生的嘉德,他們是非宗教的,但他們有著宗教精神,如同匿名的教徒。
但畢竟,人性中“善”的力量並沒那麼強大自覺性,且不時受“惡”的幹擾,尋求信仰其實也是尋求一種精神的助力。
“神的存在不是由終極答案或終極結果來證明的,而是由終極發問和終極關懷來證明的,麵對不盡苦難的不盡發問,便是神的顯現”。史鐵生的這句話,如此沉著地道出了“神”的真諦!從這個意義,“神”不是一個完成時,是永遠的正在進行時。
凡對人的精神處境有追尋態度的皆是“有信者”,即使他們尚在宗教之門外。
與D那次討論中,我問,“你有信仰嗎?”
“我信仰愛和自然法”
“自然法是什麼?”
“有些像道,但不完全是,也或曰普世精神與價值”
舉頭三尺有神靈,此神靈大概就是D所說的自然法,也是許多尚未皈依者的另一重宗教:它是隨星空運行的法則,是體嚐了人世殘缺但仍懷有的信念與情懷!
“上帝之愛與我們身上最優秀的東西本是一致的”,無論死後靈魂能否賡續,此世遵循內心律令——愛,或美,或善,“那就是皈依吧,不管你叫它什麼,佛法還是上帝!”
寄 居
“這是最遙遠的距離,來到最接近你的地方。需要遍叩每扇遠方的門,才能找到自己的門,自己的人……”
台灣民歌者 胡德夫《匆匆》
1
它常在夜半響起,毫無預兆,咯吱一聲或連續幾下,木頭或其他材質來自內部的斷裂聲,但它扛住了,呻吟幾句,歸於靜默。
多在岑寂晚上,它咬了許久的牙,終於頂不住,在很黑的時分喊出來,順帶抻展下腰身。
上半夜呼喊的也許是書櫃鉸鏈,朝北的屋子讓它有了風濕跡象;下半夜呻吟的興許是衣櫥裏鋁質掛衣杆,它日夜承重,扛著四季衣物,一刻不得鬆懈,終於在某個節點,它的內部感到了撕扯——像一枚骨刺驟然發作。它沒有因此坍塌,像再疼的骨剌也不足以斃命,但它正無可避免地衰竭下去。物理學上,它被命名為“金屬疲勞”。 指在金屬內部的應力集中區或微小缺陷處,因負重帶來的壓力越來越大,直至有天戛然毀壞的現象。
肉體的這個承重點在哪?與金屬疲勞一樣,時間帶給人的改變也可能發生於一個率先點:某根掌管睡眠的神經,一顆鬆動的牙,第N節脊椎骨,更隱秘的某個細胞。
母親腿上出現些小白斑,去醫院看,怕是“白癜風”或其他免疫係統類病。醫生輕鬆告訴她,沒事!老年性白斑,皮膚老化的正常表現,“因局部多巴陽性的黑素細胞減少引起”。母親放心了。
假如有天,我收到這診斷,會怎樣?是釋然於它隻是種無關緊要的皮膚病,還是難堪於肉體從此烙上“衰老”印記?
母親從不保養,非但不保養,她長於糟塌自己。我很少見有比她更不愛拾掇自己的女人。盡管這樣,形貌清瘦的她看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十歲左右,這是所有見過她的人的共識,可這回,這些白斑確鑿地為她的老去定了性。
還有父親,我曾以為他軍人的孔武會和地產權屬般70年不變!他的血液似全由高度白酒勾兌,一點即著,不,有時甚至自燃!現在,他看來還壯健,每頓必喝二三兩,但父親確切地老了,夜裏他醒得越來越早。他性子仍急躁,燃點卻明顯降低,尤其與家中孩子在一塊時,他的血液從酒精轉成了雪碧。
有陣子,他和母親的老房簡裝下,他擄袖給我們看,手臂青一塊紫一塊的淤斑,收拾房子時弄的,有時自己都不知磕碰到哪,忽然就淤了塊。父親想說明他皮膚不受力,還有他對此的不以為然。我查了下,和父親膚質沒關,是“老年性紫癜”:由於真皮小血管脆性增加,以致皮膚受到輕微碰撞就會發生皮下出血。
我沒告訴父親這搜索結果,雖然說了父親仍會不以為然。
比他更介意他和我母親的老的,是我。
明知他們一天天老去,過人生甲子後更以加速度在老去,但我總佯裝糊塗,以便繼續我的任性,好把人到中年的壓力理所當然地轉嫁些他們肩頭。現在裝也沒法裝了,他們各自以一項“老年性”開頭為命名的病明確召告了他們正在衰老之途上越走越深。
2
住校那幾年,學校每到周末晚放錄像,記憶裏最驚悚的是部港產恐怖片:片中新婦的單人照上,身後竟有死去的前妻身影!拍攝時分明風和日麗,近旁無人——衰老及死亡,是否也如那尾隨暗影,在某一瞬突附於人身後?
“真正的生物界,不允許有老年的存在,隻要一衰老,立刻就會被自然淘汰。大概隻有人,基於道德,會有老年的存在。而且會老很久,從60歲到80歲,到更老……”,作家朱天心在訪談中說。
沒錯,動物老了會很快被捕食者盯上獵殺。如老狼,食物匱乏的冬天,它很可能會被其它同類殘食。鷹老了連山貓也對付不了,據說它麵臨衰亡時,會找個地方自殺或等死。
人類向來鼓勵爭壽,高齡可納入美德。人的老從社會學意義上來說是榮光的。童年,我常見歡送退休人員的藍卡車駛過,人們簇擁著那位退休者(其中曾有我外公),敲鑼打鼓地送他回家,作為工作生涯的圓滿收場。不知為何,我從沒覺得卡車上的主人公光榮,我隻覺尷尬,這個人,老到再不能工作了!隻能待在家,一日日昏瞆顢頇下去!那綰在身上的紅綢,分明是老的宣告,而他竟要穿街過巷!
老而彌堅、老當益壯、老驥伏櫪……這些為老年生活打氣的成語像鼓勵一場冬泳賽事。有多少老年可勝任這場冬泳?多少老年在這場冬泳中感受的不是昂揚鬥誌而是沁骨寒意?
老外婆86了,外公胃癌辭世時她才五十餘歲,獨自在城市過了近三十年。兒女成群於她的“獨自”卻基本無助。她在哪個子女家待陣子都難免生出隙罅,這與她的耳背敏感不無關係,還有子女們不夠充足的耐心。最後,她在三舅提供的一套一樓房子獨居。子女中有幾個定居外省,在本城的忙於工作家事,還能抽空去看她的,不過陪聊會天,吃頓飯。更多晝夜,她孑然一身。如有人傍黑去探,推門,她是昏暗的一部分。為省電,她待天黑透才開燈,“新聞聯播”看完即睡。若白天去探,有時會在單元樓外,被一樓窗戶後一張緊貼的荒涼的臉赫一跳!哦,是老外婆,她很少到院裏來,似乎那會使她的孤獨被公布,尤其院裏其他有伴侶的老人在院裏的閑坐會令她的孤獨愈發暴露。她總不願隨我們去外頭吃飯,她覺得自己的“老”不宜見人,包括常年有分泌物的眼睛(月子中頂著寒風過橋送貨落下的病)和遲緩如盲人摸索的腳步——在她透支運轉了86年的骨節裏藏著多少鏽!
“壽則多辱”。對老外婆來說,老是一個勿庸置疑的缺陷,像麵孔的巨大粉瘤,像不便示人的殘肢斷麵。她怕人嫌棄。
她在屋裏是如何消化那份日以續夜的孤獨的,無人知曉。有時,她去子女家。走許多路,或坐公交。有次乘錯車,去到一個很遠的陌生地方,大日頭下,也不知她如何兜轉回的。多數時間,她去外頭漫無目的地逛。有回父親碰見她,下午兩三點的街口,她立在那,惘然四顧,如迷路孩童。
周末倘有空,我中午去看她,提前電話,以免她即興外出。聽講我要去,她上午八九點即已把飯煮好!這天如有其他舅姨去,這頓午飯是熱鬧的,她屋裏不多見的熱鬧,而我不忍想像我們走後屋內加倍的荒寂。
她和兒女間,有相互不能理解與溝通的隔絕。他們總因她過分節儉而生氣叫嚷,在他們走後,她撥掉冰箱電源,端出藏匿的混濁剩菜。她從不管什麼食物保質期,那是貪生者才注重的。老外婆對食物的將就,在我看來,分明以損害身體為目的:鍋裏煮的總是些甜鹹莫辯,成分可疑的食物。說到底,死,反過來成為生的寄托。在這終級寄托前,她對兒孫們永遠有操不完的心,盡管這些操心在兒孫們看來毫無必要!她操心兒女身體、收入,操心在國外念書的20歲孫子的婚事(為此四處托人做媒),操心已婚的孫輩生育問題(為啥還不趕緊生呢?!)及重孫輩們種種……哪家若有一點微瀾她徹夜不眠,心憂如焚。
她是大腳,識字,會寫毛筆,她裝了一肚子家族史,知道同鄉湯顯祖和《牡丹亭》以及許多龐雜偏方。她能飲,間或喝醉,兒女們聞訊前來料理殘局,惟有訕默,麵對養大八個兒女的老娘的一口悠長怨氣無所作為——這無所作為,成因複雜,因為各異的性情,也因“八”這複數帶給一段親緣關係的損耗。這一切,注定無解。隻有這個鬢如霜雪的老人受著愴涼的侵蝕,一如鹹澀海浪中的浮木。
某個九月的清晨,86歲的老外婆在病痛中結束孤惶,葬回故鄉的外公墳旁。從此,外婆再也不會迷路了!再也不必孑然於街頭四顧,不必在傍黑的窗後默望鄰人家燈火……
“從秦漢時代的煉丹術到未來主義者雷·庫爾茲維爾預言的用來修複器官的納米技術,人們一直在設法使自己的肉身能活得更長久”,按現代科學家的計算,人人都有望活到120歲(迄今長壽紀錄是122歲),可實現者寥若星辰。
敲敲打打,補殘修漏,和一名匠人手頭忙活的一樣,對孤儔寡匹的老人,除去肉體之艱,更有精神之苦。即使沒有疾病挾持,多數人比本應有的可能壽限更快地感到了衰憊!
“新西蘭沒有冬天。它所有的樹一直綠著,綠到後來很疲倦”。人呢,一直老著,老到後來很疲倦。人類許多事不由技術,而由這族群多數人的深層意誌決定。在技術之外,人們更憑藉經驗與感受做出有關生存的重大抉擇。
3
光潔的紅蘋果。果肉結實多汁,咬掉外麵一層果肉後,苦味突襲。果核已病變!一條蟲或某種病毒從它內部發動攻擊。
也像一些外表飽滿的肉身,因命運某種不可知的旨意,從內在開始損壞。
近期L都在網上與我討論她的病。32歲左右時她查出卵巢早衰(女性在40歲之前,由於卵巢內卵泡耗竭或醫源性損傷等原因,導致卵巢功能衰竭的一種內分泌疾病),幾年前我見她時,這個嬌小玲瓏的新婚女子還熱衷著戶外運動,怎可能與“早衰”牽扯?
衰老,並非是按人體流程表嚴格執行的“程序”。好比一部新車,可能某個開小差的重要零件突然提前故障,而這零件恰屬核心,決定整車能否正常運行。
L已在廣州看了好一陣子病,中西醫並行,“看病看得快破產”。僅一種廣州國醫堂售的中成藥(含鹿胎等成分)每月上千元。她和先生都是工薪族,以薪養藥,可想而知。關鍵折騰這麼久,卵巢檢查每況愈下,例假都要借助藥物,生育越發遙遠。
她一直抗拒激素治療,擔心副作用,但在拿到一次檢查單後,她開始了人工激素(“克齡蒙”)治療,三盒一療程。別無他途。中藥抽象而玄學,那絳黑汁液何時能生效,是個未知。她等不了!
幾年前我們在上海遇見時所談皆是輕鬆話題,如今所聊全有關症疾。
她搜集方子的那個論壇,貼子的“樓”已蓋得老高,許多與她類似病況的女子把這兒當成浮上來透口氣之地,因苦痛近似,大夥相互傾吐鼓勁,一旦有某位好孕,馬上成為論壇裏公共的太陽,人人都希望這輝煌的幸運有天也能澤及自己。
激素治療效果也並不佳。她再次開始中醫征程,這次是雲南某地一位軍醫的藥。軍醫——這是醫療領域一種奇特衛冕(保證醫技的同時也替從業者作道德擔保,但如今因泛濫,和許多稱謂一樣指向了欺幌),大半年後,這位據說療績赫赫的軍醫沒給她帶來希望。停了藥後,她又去了京滬湘幾家知名輔助生殖機構……
她轉向運動。瑜珈、跳繩、跑步。再之後,“每天都在喝當歸湯,貌似也沒用,基本絕經了,真正是不可逆!”,最近一次,她說,不想再治,求醫太累!身體吃不消。我打了幾句話都刪了,哪句發送出去似都不宜,都不足以承對36歲的她所負的壓力,都顯得局外者的輕飄。除了同患本身,誰又能真正勸慰另個卡在命運罅隙卻不知該如何使力的人?
4
一年一度的四月村莊。
隨母親回故鄉途中,遠方一處散落的墓群。墓群入口處的暗紅拱門上書四字:“奮發圖強!”。
以祭掃之名聚攏村莊,走訪村莊裏越來越少的親戚,以及田頭地間越來越多的碑文上的親戚。
相隔一年,地間又添幾塊碑。其中一塊主人生於1975年,死於去年六月一天,福建打工返鄉途中的車禍。碑上刻著他倆孩子的名字:從文,從武。
向山上走,每個坡度都錯落排列一行碑石,碑上可見“嘉慶”“道光”一些蒼茫年份。褪色碑下,野蔓叢生。同行的孩子雀躍其中,為炸響的鞭炮,為當作武器的樹枝,為一切令他們興奮的自然事物。
死亡與新生此消彼長。
一方麵是事物不可挽回的圮毀,另方麵,時光在其他批次生命上如此簇新,強壯!像此時正嬉鬧跑過墓塚邊的孩子。
一撥新的鬆針落下,其下是蒼黃,腐化為肥的舊鬆針。生與死,停滯與遞進,腐爛與光大……在這個四月的鄉村山野無痕融合。
清明之後,這些墓重歸岑寂,直到下次祭掃。鞭炮與香火中,完成儀式的賡續。
去年深秋的墨爾本黃昏,大巴正等紅燈。透過右側的車窗,突然發現馬路旁前方竟是一座墓園!一位吸煙的中年黑衣女子在園內打電話,高挑,優雅,鬆弛得像立在自家客廳。
她來看望哪位逝去的親朋呢?
更遠處,是教堂褚黃的尖頂,鳥從近旁掠過。
暮色沉垂,透過車窗我拍下這一幕。鏡頭隔得遠,照片籠著層朦朧的薄翳,那層薄翳,更近似人世的炊煙。死亡並不會將逝者逐出活著的人們的空間,他們在精神上仍保持著平行的交往。這處墓園,不是經驗中鬼魂出沒的孤伶伶之地,而是溫煦彌布,似一支大提琴曲在上空回蕩……
5
從抽屜深處翻出幾張照,照片上的男子坐在遮陽傘下,白夾克,白皮鞋,樣子倜儻,有幾分早年發哥的風範。他和身旁一個係圍裙的黑人侍者咧嘴笑著,旁邊商店招牌上印著“TIPTOZE”。
這名男子是?好一會,想起他是一位朋友的朋友,駐南非工作幾年,給了我幾篇寫當地風土的稿,為配圖,他寄來這楨照。
我也才想起,就在半年前我才見過他!某餐廳,結束外駐的他約我和那位朋友一起,席上的他——我已完全記不起那張照片,雖才相隔六七年,他已無法喚起我對那張照片上白衣男子的記憶。眼前的他眼袋略腫,肚腹微腆,言談裏吐露世故的疲倦……和照片上那個眼角上揚,像隨時會笑著彈起來請女伴跳支舞的男子判若兩人!
再後來,聽說他身體出了狀況,朋友沒細說,但似狀況不輕。
我從此不再問他消息,潛在的不安像不能啟碰的地下陶物,一見光便要化作齏粉!不問,才可保全一個人的生訊。
2013年二月的一晚,天將雪,路過家近旁服裝店,進去看了下。好一陣沒來,換了店員,順口問起之前的女店員。新店員含糊其辭,“走了”,當然走了,不然她怎麼會頂替在此?
新店員猶豫了會,補了句,“不在了”。我吃了一驚!突然從她奇怪神情裏明白“走了”之意。
一直記得她坐在店裏繡十字繡的樣子。她不漂亮,有些像台灣主持人陶子。每回我路過那家店,往裏一瞥,她總低頭繡十字繡,繁複的吉祥字樣,讓人覺得,不管是“平安”或“如意”都那麼千針萬線地難以抵達!
她是個勤勉店員,關門很晚,即使天不好的冬天。她和我談論她上小學五年級的兒子,醃蘿卜的做法(她帶飯),她不怎麼吃葷,包括石雞青蛙什麼,說看著畏怯。這點和我兒子乎乎一樣,乎甚至不怎麼吃魚。這點使我對她有了格外的印象。總有些人,譬如她、乎乎,天生有對另種生命的禁忌,比起口不擇食的大多數,他們更具有溫和的植物性。
對她“走了”的病因,現任店員含糊其辭,似乎再提及很晦氣,她神情隱含著些驚恐:她頂替了一個死者的職位!
出門,小雜貨店裏有幾位老嫗圍坐,吟唱一種奇怪曲調。山歌?好像不是,走出十幾步,我突然想到,她們,大概是在唱讚美主耶穌的歌吧?
6
離微波爐半米遠,為躲閃“輻射”。 雖有專家說微波其實就是種電磁波,跟收音機、電報發出的電波近似,無損健康,但我寧信其有。
曾經,隱形的物質等同不存在。現在,年齡使一切“隱形”等於存在。
屏幕設定56秒——為什麼不是一分鍾,而是56秒?這少了的4秒意味什麼?從何時起,一種類似占卜起乩的即興意念滲入了日常:比如設定微波時間,我從不選擇“14”,而總選擇6、8或9的尾數,與其說是加熱程度的精確,不如說它承載著某種可笑且真實的意念:在日常中的一種努力,因怕喪失而想借助一切力量(哪怕莫須有)鞏固的努力。
靜寂廚房,56秒短兵相接的驚心!微波爐嗡嗡轉動聲,萬物歸隱,隻有時間正以確鑿,精確到秒的勻速流逝。時間不再抽象,它以顯示屏上的倒計時提請人注意,它正和爐內剩菜的水分同步流失!我感到心疼——曾經,一個夜晚揮霍一生也在所不惜,而今我計較秒針的轉動。
叮一聲,56秒從生命裏脫落。緊接著,下碗湯的60秒。在秒鍾的盡頭,有一些東西正變成灰燼。
等待中,我努力想思索一些事,以忽略正飛逝的計時,腦子卻一如收割貽盡的曠野。我立在這,一具物理性肉體,僅僅是這一切的一個載體,或一個別的什麼人。
打開爐門,盤子底部的牛肉沒熱透,塞回爐內。又一個不可重返的46秒!
源源而去的秒鍾,彙聚成分,彙聚成一條不可逆的逝川……
“叮!”盤中牛肉表麵泛著灼熱氣泡,時間的小分子氣泡微弱地劈啪作響。
7
窗外響起鎖呐鈸鑔聲,城市裏這聲響越來越少。在“樹文明新風”的倡導及城市居民集體自覺意識中,它近乎絕跡,不過隔陣仍會響起一次,是執意以此方式表達哀思的家屬請的樂隊。
金屬刮擦出的扁闊的嘹亮直抵雲宵!探窗一看,不是出殯,卻在辦喜事!樂隊奏的雖是喜樂,但在向來的條件反射中,它們在城市的聲響必伴隨淒傷,伴隨麻衣白幡蜿蜒地穿街過巷。即使酷暑,空氣中回旋離喪的陰涼。
現在,它們居然為喜事而奏響,恍兮有錯位感,又或突然置身鄉村。在我二手的鄉村經驗裏,喜與喪都少不了民樂器的傳遞。若是喜事,鎖呐鈸鑔鼓吹出百鳥朝鳳的歡慶;若是喪,一柄嗩呐吹出月下悲河柴扉凝霜。
民樂器就在這兩種情緒中遊刃有餘地轉換。婚喪嫁娶,辭舊迎新,鄉村人生運命軌跡的緊要關頭必伴隨它們。
而城市,喜與喪的標誌性音樂基本是瓦格納的《婚禮進行曲》與主旋律哀樂(據說由流傳晉陝一帶的民曲改編)。音律,像其他附著涵義的符號,對世間事物歸類定性:婚禮——歡快的,喪事——悲愴的。
但此刻窗外這支樂隊(平日他們接的肯定多是喪樂活兒)有些把人搞懵了!該切換到哪種情緒,受何種情緒的感染?歡樂?不,若隻聞其聲,樂隊的吹打聲固執地把人拖向白色情緒。樂手們技藝平平,經由他們發出的樂聲與在吹打生涯中為喪事奏響的旋律一脈相承。那麼,沉鬱?不,一對新人分明正喜結連理。
有些淩亂。同時意識到我生活的國度是個熱愛反義詞的國度,自小學始,小學生們就要經受大量的此類訓練:黑白、善惡、貧富、美醜、死活……這一對對詞織成了密實整飭的暗示係統。在二元論文化中成長的人,對事物也有著兩極的判斷。比方當一場喜事配上被(悲情)符號化的吹打,便顯示一種分裂的荒謬。
前年聖誕,在東京一間咖啡館外見到若幹白花圈,吃了一驚!與聽到窗外的鎖呐吹打聲一樣,慣性的條件反射是:裏麵在辦喪事?卻原來,白花圈在日本猶如聖誕樹之類,表示祝福。
多年來對“白花圈”的認知也在這瞬刻改變——
白色:冰冷的,悲慽的,消失的,深埋的。
在這個東京傍晚,白色也可以是——安謐的,優美的,祥靜的。
在某種意義上,死是生的可逆性。
“花圈”這詞語通向的道路發生了分岔。當那層向來的霧翳去除,它有了其他可能,不一定隻象征陰冷的開放,它也可歸入曙光、微風與落日圓滿的陣列。
8
“死亡是一點點發生的”,老亦是。一寸,一厘,一毫,一微米,不少熱衷八卦者愛貼出明星前後照:年輕時他們美得不同凡響,老去也格外觸目。那些當年被上帝撫摸過的麵孔,柔和變成塊狀,溫存添了戾氣。
前幾日看山口百惠的兩幀照,一張明眸皓齒,正是《血疑》中“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之動人,另張身著黑衣的“街拍照”已與尋常老婦無二。
有些明星,即使臉麵光澤,也還是老了!那種鍍亮的臉常出現在銅版紙刊物及電視上,泛著精心養護的光澤,姑且稱之為“美容臉”吧,打磨拋光上膜,由多道工序呈現的光亮折射著對將逝之物盛情而徒勞的挽留。
這樣的臉,老得工整,如一具化學製劑定格的標本,比放任自流的老更有種驚心。
網上熱傳一張照片,是以“不老”著稱的趙雅芝。爆料內容說該照片是她57歲的緊臉手術失敗照,麵皮光整,表情僵硬。與此對應的是,頭晚在北京衛視看到倪萍,鬆弛,胖大。要承認,比起“不老”的趙雅芝(使人聯想魔獸世界中的“滿血複活”),我更願看到倪萍。但凡一個女人虛榮點是不允許自己這麵目出現在公眾視線的吧?可倪萍如此放鬆地現身於銀屏,安坐台上,像在說,來吧,沒事兒!這就是我……不管對她主持風格的褒貶,她至少是我見過最真實的公眾人物。
女星大S曾說,“如果沒有玻尿酸,很多女明星會活不下去!”,豈止明星?即便凡人,據說外形更好的總體收入更高,甚至連他們走在人行道上時,路人都會無意識地自發為其讓出更大空間。
而老恰是最不可逆的!每一次肌群運動留下的印記,夙夜匪懈的地心引力,此外,機體的各組件效能逐漸退化,直至某個關鍵部位(如心血管係統)麵臨災難性衰竭。
複雜如人體,隻進行表皮的“亮化工程”必收效有限,因它所對抗的是強悍的時間引力,是人體中難以捉摸、浩翰深廣的基因與生命活動。
——假如有隻功率足夠的高倍擴音器,你會聽見肉體的撥節、灌漿與逐漸萎竭聲;假如有台始終處於監測狀態的X線儀器,會窺見人體骨骼怎樣如山脈般隆起、擠壓及漂移。
一場曠日持久的人體地質運動:山穀夷為盆地、平原化身島弧、岩層下降成海溝……
馬路對過服裝店的姑娘,未嫁時鼓漲騷動。寬臉,低腰牛仔褲擠出圈肉褶子。幾年後,她生了孩子,顧客再去店裏幾乎認不得。在生育這場重大的地殼運動中,她變得水土流失後的瘦,像騰出自己的脂肪造了個孩子。
隔壁文印店的女店主正好相反。她生育前苗條,有照為證(她翻拍了年輕時的照片在手機內,常調出給人看),如今擴張了一倍(仿佛那孩子的主要成分是酵母)。昨日之她與今日之她,像哈哈鏡前的雙麵映射。她說有次多年沒見的男同學(當初互有好感)回來探親,約在茶館,她眼睜睜看他從麵前經過,兜了幾圈愣沒認出她!她起身招呼,他吃驚的樣子讓她尷尬地差點碰翻茶杯。
類似遭逢在年份兩位數以上的“同學會”中屢見不鮮,比如L說起參加高中畢業25年同學會,一直以為身旁那個形貌平常的女人是某人家眷,後來才知,她竟是多年前班上靠窗那位憂鬱的清秀少女!她曾多次造訪過他青春期夢境……L說自己那刻仿佛如夢初醒,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前半生,過去了。
9
十幾年沒見她,我的鄰居,她讓人想起“銀光燦亮的一瞬”。她經過之處,比如樓道總會留下股特殊氣息,香水,讓人暇想的屬於漂亮女人特有的味道。她那時大概三十幾,常和朋友玩至夜深才回,門衛夫婦抱怨過幾次,開鎖聲擾了他們睡覺。還有次暴雨夜她沒帶鑰匙,門衛替開的。事後門衛氣乎乎地說,“為啥不打個電話叫老公下來開呢!”。這句話提示了她和丈夫的關係:他們不睦是公開的秘密,夾纏著外遇之類。有次她摔門而去,穿高跟鞋的她衝下樓道,讓人擔心她馬上就要崴腳!
中途我離開了若幹年,從外省回來聽說她和丈夫鬧到分居,搬出去了。此後一直沒遇過,她丈夫倒是常見,保持著多年前的發福,拎公文包,熊一般威嚴地下樓。
再遇上是酷暑的中午。起初我沒認出,她在前麵抱著個嬰兒,興哄哄地逗孩子。這院裏總在添新生兒,沒什麼讓人特別注意的。
突然發覺是她時,我驚駭了下,是的,不止是驚訝!當她偏過臉,我認出了她,一刹晃過《天龍八部》中阿朱以易容術扮作老夫人戲弄鳩摩智一幕——比起十幾年前,她凋敗了許多!
那個嬰孩,是她兒子的。她當奶奶了!她兒子當初讀寄宿學校,很少見到。印象中是個高瘦男孩,承襲了她的骨骼。
她的臉,凋敗得讓人失落。
她坐在過道口小凳上,懷抱孩子,哼著曲。昔日醒目的漂亮隻餘影跡,她看去溢滿溫情,平凡的人融入平凡空氣的溫情。隻有這丁點大的小生命,墊著口水巾的小生命,牽動她。
又有次,她拎了蔸菜,急匆匆上樓,三步並作兩步,大概怕丈夫在家看不好孩子。她穿得家常,身上再沒香水味。開了門,她丈夫接過菜,像一對安度晚年的老夫妻那樣。門關上。我接著上樓。樓道安靜。
越衰老,就越是回到了真樣子,
所有的誘惑都消失了,
就安詳了。
悲痛,
終於凝成了蜜。
楊鍵的詩。這蜜由多少酸澀與激烈釀成?肉欲的脈息終於式微,歡情的囂音遠去……她重歸這個家,多了新的身份。或者說,新的身份使她回到了這個家。
老猶如蟬蛻,從黑色十字形裂口中掙迸而出,舊殼留在原地,新的那一具去向人生的另個層域:那不再糾結皮相,實質越來越集中的所在。
人生的秋終於來了。安平,靜止,人去向了他的最深處。這身皮囊,人置身其中,同時身處其外。也許從這階段,人與天命才真正合一,從“一朝風月”去向了“萬古長空”。
再沒什麼需要遮掩,無需躑躅與逃離,所有玄機已然水落石出。
10
她放了一上午歌曲,我讓她別放了。“那你想聽誰的?”她問,邊關掉了歌。我想說,什麼都別放,寂靜比任何音樂都美,都貴重。在這一刻!
渴極時的白水,嘈囂之後的靜,都是大美。
因著此刻的靜,那日後更深長的寂靜庶幾令人期待,像期待一場童年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