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之味(1 / 3)

輯三 之味

坐 標

和一個餐館有關。

近橋頭,開了有十幾年吧,也許有二十年,也許還會存在二十年或二百年以上也未可知。它是這城中我所知開張時間最長的餐館。髒亂差——這三字通常也聯結著本地口味,一張打印過塑的單麵菜單上永遠是那些菜(不超過三十種),幾十年如一日,熟客無需菜單可點菜。

這間餐館,完全和“與時俱進”悖離,不裝修,不設包廂,不開分店,不更

新菜品,以一名上年紀的村叟對祖屋懷有的那種執著固守,包括簡陋餐具:一色兒摔不破的鋁製杯碗。然生意興隆,多為熟客,進得門來,屁股還沒坐定,菜已報出一串。待菜上了桌,風卷殘雲,吃得嘴不夠使,那是一副忠誠的本地腸胃遇上本地口味迸發的酣暢。

這餐館,是味蕾無需冒險的一處所在。

以不變應萬變,這間店的老板無疑是這理念的踐行者,他嚴格維護著它多年來的格局:客人與餐館間建立的信賴關係(這關係中包含散漫隨意的環境,若幹

道招牌菜:粉蒸肉、啤酒鴨)。那張單麵打印過塑的髒兮兮菜單可視作與客人訂的契,五十年或更長有效期。

也許老板可把它更名為“老地方”餐館,它守在原地已匆匆數年,不管本地

客或外省漫遊歸來者,摸了來總不會落空。

老板麵無表情地坐在進門處一張舊桌旁收銀,菜金用圓珠筆塗在隨便半拉紙上。刷卡?開什麼玩笑!服務員總是邋塌而不耐煩的中年婦女,客人叫三遍遍

才應一聲。

有時你離開這城市數年,再回來,不說滄海桑田,多少有些物是人非,坐進這餐館,當一籠與十幾年前形色一致的粉蒸肉熱騰騰戳在桌上時,歲月似從沒開

溜,像肉上鋪陳的幹黃豌豆。

這間髒亂差的餐館充當了時空坐標中的某一固點:那時你還在戀愛,那時你還沒孩子,那時你還沒喪失某位親人,那時命運尚在穿過神秘的積霧……

熟悉口味彌漫口腔時,像在確認一些什麼——是什麼呢?一時說不清,大概

是確認在一係列的“變”中執拗的一些“不變”?

世界日新月異,惟粉蒸肉和啤酒鴨如初。

?? 和一座影院有關。

廬山,有一座著名的“廬山戀電影院”,這家電影院,每天隻循環放映《廬山戀》一部影片。從1980年7月12日首映《廬山戀》開始,迄今這家電影院大概放了近萬場《廬山戀》,因此創造了“放映場次最多”、“用壞拷貝最多”、“單片放映時間最長”等多項紀錄,這些紀錄還在不斷增長。

我在這家影院看了兩次《廬山戀》,一次是白天,一次是夜晚。這部攝製於1980年的電影至今看來仍有種青澀的美好。作為“文革”後國內第一部表現愛情的電影作品,它為中國銀幕貢獻了初吻。意識形態的破冰。禁錮年代中對愛情滿懷的憧憬與靦腆,那個年月特有的理想光輝,像林中射進的第一縷晨曦。

在廬山長年的霧靄中,這座建於1897年的建築(原為基督教協和禮拜堂)猶如一座“時光電影院”。外部時光汩汩奔跑,流動,它兀自駐紮時間深處,像山中那些蓊鬱蒼勁的樹木、岩石、不絕的溪流、冬天的冰淩與霧凇……。

遊客來往川流,走進時間禮堂的入口。張瑜、郭凱敏在這座影院永遠年輕,他們在觀鄱亭上憑欄遠眺,用英語放聲呼喊:“我愛祖國,我愛祖國的早晨!”。那種新鮮的激情像每一次日出:單純,卻是一切的開始!

這座電影院,除了劇情,還在放映時間本身。以它的緘默,專注,在霧靄中與時光渾然一體。

和一架老機器有關。

前幾日傍黑穿過省府大院,整條路寂然,冬天的陰冷微雨將路作了全麵清場。一架古老的爐(烏黑的爐體,內藏火光)和一個同樣古老的操作者,正在十字路口。

昏黃雨絲中,爐膛內兀自孕育著一個魔術:堅硬的米就要變成滾熱膨鬆的米花,噴湧而出!隻有一個顧客,候在爐前。老頭不斷搖動手柄,風箱越來越熾燙,魔術正在接近高潮,再有一小會,伴著悶鈍而壯麗的一聲呐喊,米花將鼓蕩著驚天動地的香氣迎向冷冽空氣!

許久沒吃過米花了,那帶有消融一切的鬆軟溫存的熱米花!吃口清甜,平日木訥的米浴火之後突然有了輕盈、夢幻般的質地。爆米花,它早已從我生活消失,但誕生它們的古老烏沉的爐子還在都市偶爾出沒,每一次,它的出現就像一部黑白默片的到來,周圍景狀頓時變成倒敘時的黑白。

那個烏沉有如彈膛的古老機械帶著終有一日勢必失傳的最後的鎮定,出現在街頭巷尾。操持它的人,我總記不清他麵目,他似與機子是一體的,像作為爆米機的一個延伸部分而存在——他們,出現在任何地點的爆米花手藝人,同樣寡言,記憶中他們像做過消聲處理的畫麵。是長期與這架爐子待在一起造成的嗎,黑鐵的寡默傳染了他們。他們,不像其他門類的手藝人那樣活泛,巧舌如簧。他們持重地,懷有秘密般坐在爐膛邊,搖動手柄,等待焰苗的升高。就像今夜,我匆匆經過這條路上珍貴的這簇爐火,旋即,身後傳來——猶如地心深處鼓蕩起的一聲轟響!

霧的旅行

對酒的態度的改變大概緣自幾年前女友章紅的一句話,她說到席上眾人都恨不得給他人滿上再滿上,卻百般推拒倒入自己杯中的酒,像酒是一種“損己之物”,她說喝酒是一種享受啊!酒量不大的她常喝些紅酒,有時助興,有時助眠,她說喜歡酒帶來的微醺之感。

說這話時她正微醺著,在一個怡人的深圳之夜,我倆來參加共同活動。她的話及她微醺愉悅的神態使我一刹突然覺得——是啊,為什麼不享受酒帶來的奇妙,而要將它視作對立物?幾千年前,釀酒技術被發明出來就是為了滿足人類清醒之外的情緒需要吧,如同在晝以外需要夜,夏以外需要冬。

“大約任何聲音、光線、形狀、姿態,乃至溫度和氣息,都在人的心底有著先天的響應……那大約就是形式的力量。”酒即是這樣一種與人類內在精神有著呼應的形式,帶領人去向言不可及之域。

大概沒有哪樣物事有酒的別稱多,忘憂物、掃愁帚、釣詩鉤、狂藥、酒兵、般若湯……如果沒了酒,中國傳統文化要缺失多少份量?沒有酒,也就沒有李白“莫使金樽空對月”的狂放,沒有蘇軾的“把酒問青天”的湍逸,沒有歐陽修“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深情,沒有曹操“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蒼涼,老杜“白日放歌須縱酒”的曠達自然也無處覓。

換言之,中國古代文學也是一部酒史。不,整個中國史即是一部酒國史!紂王“顛覆厥德,荒湛於酒”,酒在此際是敗壞。“凡祭祀必酹酒”,酒在此處是佑社稷的祭神祥物。酒是除長江黃河外的另一條精神源流。在這條源流中泡著的人,有多少人脫得了酒的幹係呢?

連我這對酒毫無興致之人,自章紅一言,也轉換了對酒的態度。說來,對酒的無興趣是因為它入口味與我很不對路,我常不明白好酒的父親對酒的迷戀何以至深——那樣難喝的玩藝兒!除了早飯,父親每頓杯中有酒,還必得是高度白酒(還得是濃香型),若以缸計,他老人家總也喝掉了數百缸吧。

我也從分不清濃香與醬香的區別,據說醬香柔潤,濃香甘爽,但這兩個修飾詞在父親這樣一個孔武的人的舌尖上怎麼就有如此細微的區分呢?大概,同香水愛好者一樣,對前調中調後調的不同成分,一嗅立時可辨。

轉換了對酒的態度後,才發現對一個非專業的酒愛好者,“入口味”不是最重要的(一應白酒在我喝來都一個味,既不柔潤也不甘爽,隻是辛辣,衝),入口之後,它與身體發生的反應才是重要的。甚至,它必須是有難度的入口味,其後才顯得更像一場冒險。如果它是牛奶或果汁的口感,也就沒有崎嶇中攀援的激蕩。

在酒量可能的範圍內,不再誓死捍衛杯子,讓酒的流速一點點帶動血液的流速,使身體在乙醇作用下撥離地麵幾寸——不管多沉重的肉身,酒精都能將其托舉,讓它變得輕,更輕,再輕!直至所有的輕變成放下酒杯後夢魘一般的沉。

不管多麼隱忍、屈抑的肉身,乙醇都能使其有勇氣任性一點,不管不顧一點,離開一切有形,去向無形,去向平日被固有意識所鉗製的現實,去向原初的空濛......

你也可說是酒給了人破罐子破摔的勇氣!但誰的肉身,攜帶著隱密的,千瘡百孔的肉身又不是有殘損的罐子呢?即使看去光滑的肉身,但那光滑也許恰恰是為掩飾諸多的不光滑。現在,乙醇局部地釋放了那些遮蔽,可也不一定,如果包裝紙過多,酒精仍不能浸透它們,不能到達心魂由衷的所在。

乙醇使血管裏彌漫茫茫沉沉的霧。從頭頂到腳心,由喉管至肺腑,一場霧正在身體裏施施然旅行。老清醒著多沒勁啊,像一個從不做夢的人,認識一位財務工作者Y,據說此公幾十年來向來挨枕頭就睡,從沒做過一個夢!不論好的,壞的,全沒做過。眾人都羨慕他高質的睡眠,我卻覺得這未免不是種遺憾。夢使人生延伸,即使它是對睡眠的擾亂與剝奪。它同時改變了時間的密度——同樣的八小時,空白如洗與有番經曆是不同的,在心理學上,據說被稱之為卡帕效應,即不同感受帶來不同的時間知覺。而且,無夢的人生從科學角度來說其實並非好事,因為夢是大腦調節與平衡機體的一種結果。

酒替人製造出非睡狀態中的夢,如同“盜夢空間”之界的實現,使人生更多豐富層次,使我有機會成為“非我”。像晃動的雞尾酒,酒將一個清醒狀態下的“我”搖晃重組出另種色彩,世界在酒精這麵透鏡中得到美化。然而,透鏡的凹凸度很關鍵,一如酒的攝入量。喝多少為“醺”不為醉,全在一個“度”字。

適量的乙醇像音樂,像愛情,像林間看不見但縈繞著的鳥語,花香……像這人世間一切有致幻效用的物質,過了適量至爛漫酕醄,則有可能去向怪力亂神。

多少算適量呢,乙醇在每具身體中產生的效力不同,它們進入不同軀體猶如進入溪澗或大海。所謂適量——就是飲酒者憑借它嚐到任性,嚐到意氣用事之快哉而又不必承受事後快哉所帶來的代價吧。

隔夜的魚

微波爐轉動,排著隊的飯盒,洋蔥,土豆,魚塊或一些別的。午飯看來像個秘密。之所以像秘密,因為它攜帶不同家庭的氣味,頭晚的,盒裏有燈光,燈下的人,對話,表情,灶台年頭,餐桌質地,菜刀的鋒鈍。這一切,都影響一盒飯的氣味。

盒中是一個家庭的曆史和來處,那由籍貫衍生的根深蒂固的習慣,切絲或片,斜刀或滾刀,下刀斬截還是徐緩,薑或蒜,糖醋的比例……像霍金的《時間簡史》,一盒飯中也有複雜引力、倒溯以及密度,關於家的。

一些年前,同父母到一戶人家吃飯,桌上有盤魚,頭晚剩下的。也許因為父母與這家人熟,也許是主人隨意,魚擱在桌上,做為桌上菜肴的一個補充。是尾扁闊鯽魚,魚還有大半,我吃了口,一股強烈的陌生的氣味彌漫口腔,很難說清那是什麼味,和蔥薑蒜沒關係,和燒魚手藝沒關係,和魚本身也沒關係。在這個家庭的餐桌上擱了一晚和半個白天,魚的身體吸收了這個家的氣味,和屋裏那些器具一樣,它成了這張餐桌和這個家的一部分。

我隻吃了一筷子,再沒動那條魚。那條魚,它仿佛已不是魚了,至少不是一條魚那麼簡單!雖然它以魚的形狀躺在盤中,有魚的質地口感,但它的確不僅僅是尾魚了。筷子戳下去,似戳向一樁秘密。

天冷,魚起了點凍,透明的凍子將魚包覆著,主人熱情地讓菜,包括這條魚,他們說魚的味道不錯,來!嚐嚐,女主人挾起塊,我趕緊裝著無意,縮了下碗,主人筷子落到自己碗裏,我鬆口氣,我的口腔裏還彌漫著剛才那股魚的味,一個家庭發酵過的味道,這讓我感到別扭。

主人夫婦聊到瑣碎家事,他們在外頭的兒女,和其他家一樣,有順心,也有煩心,總的說來煩心事多。茶幾上擱著一包他們從老家鄉下帶來的米糖,米糖有點疲軟,如果在我家,它會一直堅挺——那年節,父親慣用一隻鐵皮桶來裝家裏吃食,桶底碼了層厚石灰,桶的開啟有些像現在的密封罐,必須花挺大力氣才能打開。這隻桶的密封性和桶底石灰確保了家裏吃食經數月乃至數年不壞,但同時,那些吃食第一口咬下去全有股涼涼的石灰味兒。那是我家的味。

隔了這麼多年,那對主人夫婦的音容笑貌,我徹底記不得,但我記得那條魚,它像幅耐人尋味的靜物,躺在盤中,半張嘴,它像還在呼吸。在它的吃驚麵前,我們如不速之客。

對一個家庭,外人常顯得像不速之客。客走後,這個家才會回複到最真實,不被打擾的狀態,包括灰塵飄浮速度,它在器物、家庭成員身上降落時的樣子。

吃第一口魚時,我就知道,它的味道和它所在的家庭氣味是我永遠走不進的——我何嚐又想走進?我對那條隔夜的魚生出的拒絕和排斥,是那個年齡的我對多數陌生事物的態度,我怕它會使我成為一個窺探者,這是個不光彩角色。而且我的興趣隻在和我青春相關的事物,那些躁動孟浪,充滿著荷爾蒙氣味的事物。一對由四五十歲的夫婦構成的家庭對我阻隔遙遠,我停筷,在一條魚中所藏匿的秘密前止步。

共 箸

去浦東一政府機構替朋友辦點事,一路塞車,到時已下班,下午一點上班。隻得找地兒打發午飯,放眼望去,皆是摩肩接踵的寫字樓。我留心跟著寫字樓出來的男女,他們熟悉地形,說不定會把我引向一處美食據點。但不料,他們三人一群,四個一夥,去的不同方向,在高樓間有些人走著走著就遁身不見,竟似山東蒲家莊的鬆齡先生筆下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