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一保安,“這附近哪有吃飯的地方?”
“你要吃什麼?”保安很沉著。
“套餐之類吧。”
他往前方一幢樓一指,喏,那裏,地下!
那幢高樓散發出與午餐完全無關的氣息,它的氣味是複印機文案傳真電話,我環顧左右,想去別處看看,最好能找家咖啡廳打發時間,但這位保安麵相雖冷,人極熱心,本著對我的問詢負責到底的精神,執著地指定那,喏,卷閘門那,地下就有吃飯的地方!吃的人不要太多!他像要把我親自護送過去。
進樓內,一藍衣倉管員閑坐,兩部老舊電梯,一部載人,另部運貨,牆壁髒汙。我開始後悔,但載人電梯已開,一保潔員立在那等,隻得進。電梯內,悶濁氣味已取消人多半食欲。
門開處,一個偌大的可容納幾百人的地下餐廳!
說它LOFT風格吧,實在有失簡陋,真正的LOFT風格除了高挑開敞的空間,還應當具有流動性、藝術性等特征。而這個餐廳,它的流動是種內部環狀流動——人們排隊領取食物,吃完的人送回托盤,沿領餐路線出去。猶如工廠傳送帶般機械,仿佛就餐者也是流水線產品。
餐台上,幾乎沒讓人能下決心要的菜。勉強要了份紅燒魚,有限的魚肉和占盤內主要麵積的魚骨浸於濃褐湯汁中。一份微涼的飯,色相鬆垮的湯:幾片白菜葉和幾絲豆腐沉浮其中。
連排的塑製桌椅,廳內茂盛的就餐者,估計是這幢大樓及附近寫字樓員工。才明白為何方才有些人走著走著遁身不見,原來上這兒來了。人工光源下,大家匆忙吃飯聊天,前排聊人事,後排聊房價——開發商用心良苦,把樓盤廣告做到了地下餐廳的牆上。
冷淡的飯菜,和塑料餐具及服務員臉色匹配,都與味蕾隔絕。盡管對這頓飯沒抱什麼指望,仍比想像更糟。假如,午飯長期要在此打發,會讓人怎樣懈氣?與其說是家餐廳,倒更像個填鴨場,到處散發潦草氣息。
午飯對都會來說,越來越快餐式。不僅寫字樓男女,許多人家中午也不舉炊,家中老人隨便對付頓,待兒女晚歸,再行正餐。我父母就常這樣,有時為等遲歸的兒女常要七八點才舉筷。
都會的“中午”是個模糊概念,說它是上午的裙擺也行,說它是下午的假領也成,它並不作為獨立時段存在。而在二三線及更小的城,“中午”涇渭分明:大概十一點半起,人家陸續舉炊,油煙味翻著筋鬥從窗戶逸奔,把路經的人差點撞一趔趄。那味道裏混含著米黍與魚肉馨香,有時忽然一股久違氣味竄來——久遠年代廚房裏讓人魂不守舍的香,譬如紅燒小雜魚,譬如豆豉爆青椒,這味兒於無聲處卷驚雷,帶著橫掃一切之勢將一段歲月從深處拉回跟前。油汙厚重的排風扇,烏濛濛的窗戶,看不見屋內,但無疑在灶台邊忙碌的,是萬千過日子身影中的一個(有熟練廚藝)。灶台,它比宏偉機構更能顯示人類歲月的恒定。它如一處錨,一個軸心,使惶亂世間有了穩固朝向。
這般有舉炊聲響的正午有安身立命的完好,在吃飯的點兒上有吃飯的樣兒,桌上肴蔬雖簡,卻吃了多年不厭並將繼續吃下去,好比菜場售賣的無非那些菜蔬,卻是顛撲不破的踏實,那裏頭有日子的綱常。
待放學的放學,下班的下班,一家老小圍定吃飯,這頓飯是有味覺、嗅覺、聽覺、視覺以及知覺參與的,它庸常,而又是一個活潑潑的“場”,庸常,中正,不渙散,不迷惚,飯後還可小睡養神。
一日中,因有這個基本守恒的中午,上午有了交待,下午有了去向,一天中四時有序。
越來越多家庭,連晚餐也不常在一塊吃了,忙。一家人圍坐而吃的畫麵近乎奢侈。或者人雖坐齊,但電話短信電視使這頓飯留著一大方空白……。
別小看一頓頓家常飯啊,正是在許多頓共箸的時光裏,彼此間情意得到滋養,鞏固。
就在前幾天,收到好一陣沒聯係的H的郵件,“……這兩年我家發生很大變化,我先生今年三月因白血病去世。孩子去外地上大學,說不定很快有男友。我這邊,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啊……”,讀這封信時暮色已降,正是舉家晚餐的時分 ,H呢,一個人吃著冬日夜飯?
一頓家常飯,內有日月盈昃,寒來暑往,有最卑微、日常也最確定的幸運!
至 味
山東壽光的抱琴寫夏天做涼麵給兒子吃的貼,有跟貼雲,“有時候會用烏冬麵做涼麵,切點兒蘘荷絲,味道是很好的”,還有人說,“拍一根青嫩黃瓜,切成寸把長小段,拌一下,放進冰箱,夏天必備菜肴,是我平生最愛。”
對我這無肉不歡之人,黃瓜著實素了,和味蕾不來電,像讀日本俳句,字麵雖美,但究竟隔了一層,懸浮在島國的櫻花樹影中,不及唐詩宋詞來得貼骨貼肉——相比黃瓜或俳句,去年聖誕在東京吃的烤秋刀魚和鰻魚飯倒與我貼骨貼肉,同伴中有位男士不食鰻,我這樣矜持的人幾乎想說,“啊,那給我吧!”
那位說用烏冬麵做涼麵的網友,ID蘇枕書。“平生最愛拌黃瓜”的那位ID舊時燕,再有山東女子蘇抱琴。是不是愛吃黃瓜涼麵的人都挺素心,追求一份人生雅意?ID有時是潛意識中自我理想情境的流露。
抱琴還寫過將槐花連穗摘了,洗淨煎餅。這倒不陌生,我說的是書本經驗,在書裏看得多了,可從未親嚐。槐花多見於黃土高原與華北平原,在南方都市似不多見。抱琴還寫貧瘠年代,沒什麼新鮮之物可吃,祖母夏日常摘橙紅豔麗的南瓜花來入燴。一盆子洗了,拌上麵,做成麵疙瘩下到有油花的水鍋裏——我想起少時在父親空軍部隊,有炊事員家屬也曬了南瓜花,我頭回知道植物花可食。
吃什麼,怎麼吃,透露著一個人、一個家族乃至一個地域習俗。有年夏天去南京女友章紅家,她家小區附近的濱江公園草地多癩蛤蟆,我告訴她,在我老家癩蛤蟆可食,在金華盛行的各類煲中,癩蛤蟆煲(夏季)是一特色,曾看網友說,“最讓我懷念的就是金華高畈菜場附近吃到的癩蛤蟆煲了,一人可吃光一份!”她聞言駭異,覺不可思議。
為證明自然界可食之物的多樣性,我當晚領她與一友去捕癩蛤蟆,蒜薑烹之,章紅一家本著體驗多元飲食文化的精神也無畏嚐試。有關癩蛤蟆的“魔幻之夜”日後成友人間笑談——那晚幾人外出“捕獵”時,家裏來電話,女兒秋秋接的,對方問其父母在否,答,“去捉癩蛤蟆了。”對方不解,“捉癩蛤蟆幹嗎?”秋秋答,“家裏來了客,要招待。”
那晚還在章紅的小區采了木槿花炒蛋,這是與外婆有關的記憶。外婆說木槿可食,清熱涼血。南方木槿豐茂,采來做蛋湯,味道甚好。
2011年秋外婆病重時,一大家子輪流看值送湯水。病重前,她好胃口,八十多了仍吃得過年輕人。未病入沉屙時,她一餐仍能吃一大碗。但漸漸地,什麼也吃不進了。有次我去看她,問她想吃點什麼,她微弱地說,河蚌湯,要那種細長河蚌,不要扁圓的,放幾塊排骨,一些蘿卜。“你爺爺在世時弄過的……”,外婆在此前從不提任何可能麻煩兒孫的要求,從不說自己想吃點什麼,她對自己的欲望向來堅壁清野,仿佛對自己好點是種罪孽。但這次她說了,並艱難交待,“河蚌要洗淨,用刀背拍,不然難燉爛。”
與外公有關的生活回憶(這些回憶從未離她半步)終於逾越她慣來的隱忍,使她說了出來。也許,她心下清楚,不說來不及了!然而,到哪去尋細長河蚌呢?已是九月上旬,河蚌無多,更別說那種細長河蚌原本少見,隻得在菜場買了扁圓那種,燉湯送去,盛了小碗幾分之一,勉強喂了一兩勺——那與外公在世時窘困年月裏闔家分享的瓊液自是天壤之別!癌症取消了她全部食欲,所有味道隻能停駐在回憶……。
外婆常提到“你爺爺在世時”的種種,外公在世時開的方子,說過的話,習慣的烹飪方式。有道“薯粉丸子”是他在世時年夜飯必做的,材料不過是紅薯粉,調水捏成扁丸狀,關鍵是必用滾燙雞湯下,吃來鮮美韌道。那種透明青灰中包裹著鄉村古醇風味。外公走後,外婆輪流在兒女家過春節,年初一聚餐時她仍必做此菜,熱汽中卻多少缺失了什麼……
再後來,年初一都輪流在外做東,這道菜匿跡,但它已成一個大家庭的符碼:隻有成員們才洞悉其後紛壅的一戶人家的命運。每戶人家都有這麼道近於“儀式”的肴食吧,像彌撒中的“聖餅”,隻是塊薄小麵餅,吃在不同人嘴裏,滋味各異。
外婆寡居的漫長光陰,她講述的種種,我聽過就算,並不上心,誰知後悔會來得那麼快——外婆和她身後86年的歲月一道消失了!她平日念叨的故園家史、那從柴米油鹽裏彙聚的巨細靡遺的日常經驗,隻餘碎片。回憶之舟在時間江海裏何其脆弱,如果不以文字定格,它的傾覆隻消一個浪頭的功夫,比如外婆說過有種形狀酷似豬腰子的中藥,與豬腰同燉可治腎病,藥名卻怎麼也想不起了。
深秋,外婆葬於外公墓旁。離下葬之日過去十幾天,我陪從滬來的姐姐再驅車去外婆墳上,擱在碑頂的一隻蘋果仍不可思議地鮮豔,像擱在陽光和雨水都侵蝕不到之處。
2012年將臨的冬至,家旁街道有小販賣河蚌,小小的細長形!外婆說的那種,但是,外婆——你在哪兒?
某年,季夏
她唇上有層絨絨汗毛,膚黑,按說這兩樣是難以構築出一位美女子的,可塵世總有例外。她姓馬,後綴跟著普通不過的名兒,類似小玲小紅這樣,但這樣普通的名字也沒擋住她的美。
她是我的小學同學,我們兩家步行十分鍾,她家住在一幢三層樓的二樓。她幼年喪母,有個同父異母的姐姐,父親嚴肅高瘦,微禿,有從商者派頭。他的形象使我第一次為“資本家”這個概念找到現實參照。和他們一起生活的還有她奶奶,一位謹慎整潔,看人目光總有些懷疑的老婦人。
去她家要經過一家機關食堂,一株粗大桑椹樹。到了結果季,樹的周遭全是被風吹落,踩得烏泱泱的一灘暗紫。或者,那竟不是桑椹?隻是其他紫實果實的植物。從沒看人采摘,那種暗紫好像並不用來吃的。
七月季夏,中午,我穿過小馬路,經過那棵紫色果實的大樹,進到樓裏,悄悄爬上二樓,喚她的名字。
她常穿淺色棉布裙子,愈襯得膚黑,是種皎潔的黑,不是日頭曬出的黑,像月光漂出的。她眼眸烏沉,濃眉,麵頰有一酒窩,唇上那層絨絨的汗毛襯得她愈發淨好——沒有那層絨絨汗毛,她的美倒像少了一種份量,就像朱麗葉·羅伯茨的嘴如果不那麼大,就不能夠到達嫵媚的最深處一樣。
她出來了,我們扯些沒名堂閑話,玩些沒名堂的玩藝,有時到樓下跳皮筋。她長於此項,輕鬆地一級級跳上去,牛皮筋一頭拴樹上,一頭抻在我腿上,不停升高。她像隻蝴蝶穿梭。在學校,課間兩隊都想將她占為己有,她有複活權——她跳贏一次後,可“救活”一名跳輸的隊員。
輪到我,跳得七扭八歪,模糊意識到“天資”這東西的存在,以及在“天資”麵前人力的不可違。
一些中午,我獨自在空處練習。在學校,跳皮筋是女生間通行的社交方式,跳的水平往往決定該女生在圈中的位置排序。我無疑是排在末尾的那個,常常,輪到我跳時就卡住了。那些動作挑、勾、踩、繞……對我是門完全不得要領的技術。
知了嘶鳴,城市陷入昏睡的當口,我奮力在兩棵樹間徒勞地跳來蹦去,任汗水揮灑,如果有路經者看到,一定以為這小姑娘實在是太愛煞跳皮筋了!而答案正相反,我因為太不熱愛了,所以才這般賣力。與皮筋搏鬥的結果是我發現我不可能跳得比現在更好,無論我怎樣努力蹦噠,就是勾不出那些花樣,腿是腿,皮筋是皮筋,井水不犯河水。世上許多技藝並非勤學苦練就能達成,像有人坐火車都暈,有人扔進太空艙也不暈一樣。我的腿根本對付不了那副狡猾皮筋,我們之間電線般相互纏繞,卻全然絕緣。
某個中午,我決定不再跳了。我在兩棵樹下做了個沉痛決定:不跳了!讓皮筋見鬼去吧!令許多女孩如魚得水的皮筋並沒給我帶來快樂,我跳它,隻因它是一種女孩的集體活動,我覺得自己必須參與,我希望課間有人叫上我,在操場一起排著隊跳——跳出群體中的歸屬感。
那個放棄皮筋的中午,我沮喪朝她家走去。在樓下聞到一股食物香氣,這香氣在岑寂午後聞起來鋪天蓋地!她從二樓木樓梯探出腦袋,小聲告訴我,她奶奶正清燉豬舌。
“清燉豬舌?”我詫異地問。在我家,豬舌(父親管它叫口條,母親管它叫“招財”)這類豬內髒多用來鹵食。在我家烹飪守冊上,那股膻味須用五香桂皮、料酒醬油再三淘冶方能轉成馥鬱。
“不腥嗎?”我表達了懷疑。
不會!她說。
她走下樓,走到我麵前,張開嘴,“你聞!”,我聞見了股醇釅的食物香氣。她用讓我聞而非請我嚐一下來證明食物美妙,我有些失落,但想到那鍋食物正由她奶奶,那名謹慎老婦把守,也就不再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