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拜佛看塔的人很多,但不亂,沒有一個人往地上丟東西。有許多緬甸人是全家人一塊來,燒香,磕頭,許願,捐款。大金塔各個角落,各個佛像前都有人在拜,或磕,或坐,或躺。大金塔裏擺著不少捐款的錢櫃,我眼看許多人都往裏麵放錢,每個櫃裏的錢都很多。當地人的風俗是掙了一百元,就應該捐給佛五十元,佛還會讓你再掙一百元。過去有化緣的和尚,各家各戶早晨炒的第一個菜,做熟的第一碗飯,先送給和尚吃。赤腳走在塔群中的大理石地麵上,很舒服。我忽然悟出,赤腳進塔不隻是表示對佛的虔誠和尊敬,對拜佛者的身體也有莫大的好處,腳掌踏在熱乎乎的石板上,豈不等於足掌按摩?可使血液通達全身?大金塔下麵的石板地大都是導熱的,氣溫越高它就越熱。唯有中間一條兩米寬的白色大理石通道,永遠是涼絲絲的。無論陽光多烈,就像在今天這樣的暴曬之下,人走上去仍然是冰涼的。我赤腳一會在熱石上走,一會兒在涼石上走,甚覺神奇,問了幾個人卻得不到滿意的答複。宇宙間有許多神秘的人類尚無法知道的事情!從此,我們每到一地,主人都安排先去拜佛看塔,然後再進行其他活動。
12月3日黃昏前,我們在蒲甘想登上他冰瑜塔頂看落日。以往我多次看過日出,還從未認真觀察過落日的景觀,主人既然把它作為我們的一項活動內容,必有道理。但他冰瑜佛塔非常高,樓梯又窄又陡,磚石結構很不平整,赤腳踏上去就需要很大的勇氣和耐力了。許多人爬了一半就退回去了,我堅持要登上塔頂,看到落日。快接近塔頂的時候,在一段平整的塔外走廊上,放著一把長椅子,上麵蓋著紅布,椅子上坐著的正是那位活佛樣的大和尚,真是奇遇!他含笑向我招手,讓我坐在他身邊。我求之不得地與他交談起來。他法名都龍莊也有一個龍字!是雲南西雙版納允景洪坎潔總佛寺的住持,省佛教協會的副會長。比我們早一天來到蒲甘,明天飛往曼德勒,我們是後天飛往曼德勒。這就是說我們一直在跟著都龍莊法師的足跡走,是法師在前邊引導著我們。
所以我們一路非常順利,所到之處都會碰上喜事,好事:開業慶典,寶石鄉的農民發財後的劃地狂歡,一年一度的緬甸國家文學獎發獎大會……
半個月裏水土改換,起得早睡得晚,節奏緊張,從精神到身體沒有一點不舒服。年紀最大的王火老,連頭疼腦熱、腸胃不和的事情都沒有發生。王扶和汪曉藍的狀態最能代表全團的精神麵貌一一她倆一天到晚笑個沒完,有說不完的話,有講不完的笑話,似乎每時每刻都讓她們碰上值得大笑一番的事情。王扶大姐說,這半個月裏比以往十年裏說的話都多,笑得都多。
身在佛國,心見如來,自然胸內澄淨、平和、寬厚。才會覺得處處福地,天天是好日子,經常碰見好人。
對佛國的訪問結束了,但佛緣永在。
1994年4月
2偷遊伊洛瓦底江
一個喜歡水且每天都要遊上千把米的人,有幾天不遊泳就會覺得身上發幹、發緊,甚不舒服。所以我外出必帶遊泳褲,無論江、河、湖、海、池,隻要有下水的機會就決不放過。
1993年12月3日,我們來到緬甸曆史上最著名的都城蒲甘,蒲甘又是緬甸著名的佛教聖地,曾有四百多萬座佛塔,形式各異,大小不等,千姿百態,雕刻精巧。你站在任何一個位置,隨便向任何一個方向一指,都會指上佛塔,佛塔可謂無處不在。蒲甘的原野鋪滿熱帶植物,檳榔樹掃天,棕櫚樹扇地,落落出群,青青不朽。仙人掌、萬年紅這些北方的盆栽植物,在這裏也長成巨樹,排成高牆,圍在農田的四周或大道兩旁。綠草碧樹托襯著座座佛塔,或尖頂披金,或粉雕玉琢,錯疊間置,仙姿靈態,既壯麗奇偉,又恬澹幽靜。
我們下榻在底律畢薩耶賓館,譯成中文就是吉祥賓館。住在“萬塔之城”,有佛佑護,又怎能不吉祥如意!吉祥賓館就坐落在伊洛瓦底江邊,真是天意要成全我。而且賓館是一片散落的別墅建築,在紅岸上邊的滑坡上,芳草連綿,奇花層層,異樹蔽空,在疏影微香裏有一幢幢美妙可愛的小樓。我們幾個人分別住在不同的小樓裏,樓跟樓之間隔著草地、花圃、大樹,我去遊泳不會驚動了別人,行動極為方便。
不驚動別人這一點很重要。緬甸政府十分好客,我們一離開賓館的房間就有警車在前麵開道,警衛戰士隨行,不是出於需要,純粹是一種禮儀。蒲甘城總共隻有三萬多人,車輛並不很多,前麵不要警車,道路也是開通的。至於警衛就更用不著,緬甸社會富庶安定,來了這些天沒有看見有人打架、吵嘴或聚眾圍觀,甚至聽不到有人在公共場所高聲喧嘩。你想丟點東西卻丟不了,我的眼鏡丟在了商店的櫃台上,而且徹底忘記了,直到售貨員還給我時才記起來。錢放在寫字台上忘記收起來了,出外活動一天回來分文不少。倘若讓這麼好客的主人知道了我要下江遊泳,他們很可能會阻攔。如果不阻攔就會前呼後擁地跟到江邊保護我,那我寧可不去。唯一的辦法就是一個人悄悄地下水,一切後果自負。我對自己的水裏功夫還是很自信的,虎穴不能說敢闖,到龍潭裏遊一遊諒也無妨何況卩是一條江。
但這畢毚是在外國,我身為中國作家代表團的團長,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第一天沒有機會,第二天上午瀏覽布巴山,往返96英裏,中午回到賓館大家都很累了,要多休息一會兒。而下江遊泳是解除疲勞的最好方法。我將此意悄悄地告訴了翻譯,我以為一個出國代表團的真正領導者是翻譯。我們的翻譯是剛從大學畢業的年輕姑娘,不會遊泳,即使我真的在江裏出了什麼事情,她也不能救援,隻是作個見證,是我自願投江,與他人無關,更與對我們照顧細致周全的主人無關。
回到房間休息了一會兒,換好遊泳褲,外麵用浴巾一圍,倒有點像緬甸男人穿的筒裙。赤腳穿拖鞋,頭上戴草帽,拿著從布巴山買的緬甸竹笛,一路吹著,好不愜意,直奔江邊。
雖是冬天,蒲甘中午的氣溫仍接近攝氏30度,驕陽烈烈,空氣燥熱。江邊野曠、幽靜,泥灘上長滿灌木和齊腰深的祖草。寬闊的江麵上沒有船,樹下坐著幾個緬甸青年,突然都轉過頭來,有兩個還站了起來。大概我的樣子太古怪了,引起了他們的疑慮。而我的笛聲又告訴他們我是個快樂的人,是來戲水的,不是想自盡的,他們終於沒有走過來。我把草帽放在拖鞋上,將丁恤衫、浴巾、竹笛放在草帽裏,小心翼翼地撥開灌木叢,走過爛泥,撲進了伊洛瓦底江。
江水不算太涼,但力道很大!從各個方位絞纏著我,推我,拉我,讓我服從它的方向。而我的方向是橫渡,和江流的方向正好十字交插。因為幾天沒遊泳了,又是剛下水,我的力道也不小,瞄準對岸目標用自由泳的姿勢急遊。越接近江心水流越急,我聽到了一種聲音,這聲音從我的身體下麵發出,在我的四麵八方響起,轟轟隆隆。是伊洛瓦底江在呼吸,在吟唱,“飛湍鳴金石,遊流鼓雷風。”我不覺對緬甸這條最大的河流肅然起敬!在旱季它的水勢尚且如此洶湧澎湃,到夏天進入雨季它的氣魄又當如何?
這些水是從哪裏來的呢?此時我對有關伊洛瓦底江的數字才有了真切的感受,每秒鍾它的流量是136萬立方米,全年的總流量是430立方公裏,接近著名的密西西比河全年的流量一我之所以能記住這些名字,是因為第一次見到用立方公裏作單位來計算一種物質的體積,想象不出一立方公裏是個多麼大的四方塊!難怪緬甸人稱它是“生命之河”,伊江從北到南流貫緬甸全境,全長約2150公裏。源頭是中國的青藏高原的察隅地區。陳老總的詩真是傳神:“我住江之頭,君住江之尾,彼此情無限,共飲一江水”。
不投身水流之中,是難以真正認識一條江河的。在江水裏遊泳才能跟江水交談,才能閱讀激流。我在飛機上,在江岸上看伊洛瓦底江,覺得江麵平緩,像緬甸人一樣溫文爾雅。想不到它的體內蘊蓄著這麼大的力量,這麼有主見。“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它這樣流了千百年,還會繼續這樣流下去。我感到了自己的孤單和渺小,前麵浪滔滔,後麵滔滔浪,身體被激#湧浪所夾裹,如同一根樹枝,一片落葉。如果我放任自流:很容易被江流吞沒,或者隨波逐流被衝進安達曼海。
我是學測繪的,目測伊洛瓦底江在蒲甘的江麵寬度不過兩千米左右。我曾在風雨中不停歇地連續四次橫渡永定河,然後又順流而下遊了近十公裏。一個常遊泳的人在活水裏借助水流的力量是不容易疲勞的。今天我如果遊到對岸再遊回來,至少要向下遊衝出去五公裏,下午三點鍾集合外出是趕不上了,會打亂全團的活動安排。唯一的選擇是“回頭是岸”。
翻譯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河灘上,表情深奧,似乎批評我不合適,不批評我幾句也不合適,萬一我出事她也難逃幹係。我趕緊在河邊撿了幾塊石子送給她,希望能堵住她的嘴。
江岸上的樹蔭下聚集了一群不同國籍的遊客,有人還用生硬的中國話說:“帶勁!”不知他們是指什麼“帶勁”?此時我的心裏隻有慚愧和遺憾一失敬了,伊洛瓦底江!這次未能橫渡過去,未能對你進行更深刻更全麵地了解,卻永遠不會忘記你。希望我們後會有期!
1994年4月
3在緬甸過作家節
在四個多小時的時間裏,我們經曆了三種不同的冬天:北京天寒地凍,一派肅殺的冬天;昆明和風習習,春天般的冬天;仰光驕陽如火,熱氣蒸騰,如盛夏般的冬天。
12月1日,確實是緬甸的冬季,旅行的最好季節。緬甸文化部副部長和國家出版事業董事長率領著作家協會主席、秘書長等隊人到機場迎接我們。這給了我對緬甸的第一個感覺——很重視文化。
氣溫高再加上主人的熱情,我已大汗淋漓。因為我身上還穿著毛衣毛褲,秋衣秋褲,外套厚質西裝,一副在天津過冬的裝束。突然,出現在仰光熾熱的陽光下,臃腫笨重得如同一頭北極熊。我暗自揣度,緬甸的首都為什麼叫仰光呢?光者,陽光也。仰慕陽光,信仰陽光,真個好名字。冬天到緬甸來訪問實在幸運。
在機場利用等行李的空檔,緬甸國家出版事業董事長吳昂奈因先生邀請我們一行五人在12月14日,參加他的一年一度的國家文學獎發獎大會。這是好事,喜事,沒有理由拒絕,我很高興地代表其他幾位同行接受了邀請。
但心裏也並未把這個太當作一回事。當今世界盛行獎勵,到處都在發獎,文學也不例外。我們訂了15日的回程機票,16日上午就要參加《人民文學》的一個發獎會,下個月還要在人民大會堂參加全國的圖書發獎大會。這期間還有一些發獎會因來緬甸而逃避了,不想來到緬甸仍然碰到發獎會。是我們有福氣?還是文學有福氣?難逃獎劻終歸是幸事,樂事!我請教吳昂奈因先生,他的“出版事業”是政府機構,還是企業?
他講既是政府,又是企業。按中國的習慣也可以叫作國家出版局,負責圖書的管理。領導著幾家國營出版社的印刷廠,編輯出版國家級的刊物。發行量最大的是一本兒童刊物,每期15萬冊一一這個數字令我震驚,發行量如此之大在中國都是了不起的。但我們有12億人,而緬甸不足4千萬人。緬甸全國有60多種刊物,每年出版3000多種圖書。這些刊物和圖書並不都由“出版事業”具體領導,緬甸絕大多數出版社是私人的一這一情況又出我意料。不知從哪裏得來的印象,我原以為緬甸是跟我們差不多的社會主義體製。私人出版社如果出版了有傷風化、損害公德的書籍,則由“出板事業”負責審定和處罰。但眾多的私人出版社沒有一家是賠錢的,不存在賠錢問題。緬甸作家協會的領導和工作人員,似乎都在“出版事業”裏供職,大都做編輯工作。“出版事業”裏還有一個龐大的文化宮,有兩萬名會員,每個會員每年繳70元的會費,可享受到高於這個數字十幾倍的福利待遇,比如免費參加各種文化活動,每月可以得到一本新書等等。
我們將訪問的也許是一個文化素質相當高的民族。
按原計劃我們安頓下來以後,稍事休息便去見中國駐緬甸大使梁楓,向他報到。但吳昂奈因告訴我,他們的宣傳部長、國民大會副主席繆丹準將,想盡快地見到我們。
車隊離開了機場,向仰光市內進發,前麵有一警察騎著帶警燈的摩托車開道。但他不亮警燈,也不響螯笛,嘴裏含著個哨子,到車輛和行人較為擁擠的地方才吹一兩聲,哨音柔和,好像不是為我們開道,而是提醒行人注意安全。更多的時候是用手勢,或擺動左臂,或柔推右掌,示意其它車輛靠邊或暫停,他的動作非常溫和,優美,讓我想起了刀美蘭、楊麗萍在做大雁展翅或孔雀開屏時的手臂的動作,讓我生出許多好感和溫馨。這是個文化警察,表現出很高的文化修養,彬彬有禮,讓人看著親切、舒眼。我隻顧看他,甚至忘了欣賞仰光那驚人的秀麗。但已打聽出“仰光”這兩個字的含義,在緬語裏是“戰亂已平息”,古稱“普迦羅婆胝”一意為“荷花城”,古代這裏是一個莽草叢生的漁村。
我猜的也不算太離題,仰光是個陽光燦爛的和平城市。
實際上我們也沒有時間仔細地化賞仰光,趕到賓館用一刻鍾的時間脫掉冬裝,擦淨身上的汗水,換上幹淨衣艱,匆匆去見繆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