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丹辦公的地方像我們的中央機關一樣,警衛森嚴,已有人在門口迎候。這是一幢別致的三層小摟,樓內文化氣息很濃,安靜,典雅,恰到好處地懸掛和擺放著一些油畫和工藝品。繆丹和他的部下在會客室裏整整齊齊地坐著,一見我進去他站起來,迎上兩步。他身著軍裝,非常合體,腰身挺直,給我的印象十分強烈。但不是威武,而是精幹,挺秀,英氣由內而生,一派儒將風采。

他請我坐在右邊的椅子上,我們兩人的椅子在最前麵,是橫放的。其餘的椅子分成兩排都是豎放,繆丹的部下在他麵前筆直地坐了一長溜,一律緬式禮服,穩重,整潔。我這邊卻隻有四個同行者再加上大使館的一等秘書,坐了短短一小排一一會客室的圖形讓我想到古代一個伸腿而坐的國王,隻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繆丹準將的宣傳部下麵有五大部門:出版事業、新聞事業、電視廣播局、電影局、聯係群眾宣傳局,還有一些直屬單位。一個龐大的意識形態司令部,難怪是宣傳部長兼任國民大會副主席,而不是國民大會副主席兼任宣傳部長。可見宣傳部長這個職位是多麼重要!各部門的負責人都在座,但不插言,畢恭畢敬地聽著、看著。繆丹風度俊雅,態度坦誠且十分友好,在交談中他不經意地提到一個事實,卻讓我驚訝:緬甸是個沒有文盲的國家,去年聯合國的科教文組織來考核審定,發給了他的無文盲國的證書和金牌。

我孤陋寡聞,記不得世界上還有哪個國家敢說是沒有文盲的。連美國這個據稱是世界頭號發達國家裏還有許多人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在以後的采訪中我格外留意這個問題。在蒲甘的農村,在曼德勒的山區,我詢問了一些看上去比較貧窮的勞動者,他們卻都上過學。一路陪同我們的吳拉阿通,隻是個普通編輯,卻獲得過文學和商學兩個學位,曾留學荷蘭,通曉英語。我接觸到的一般機關工作人員或商店、旅店的服務員,似乎都懂一門外語。在一些看似很偏僻又不很大的單位,卻很容易碰到從國外學成歸李的年輕人。

仰光有一家英文報紙《緬甸之光》,每天發行2萬份。緬文版的《緬甸之光》和《鏡報》每天各發行20萬份。我們的活動經常受到各家報社記者的關注,然而我們要想買報紙,必須在早晨一起床就動手,到九點鍾以後再想買當天的日報就沒有了。國家宣傳部副部長吳登盛告訴我,由於紙張缺乏,報紙必須限量發行,他經常接到基層一些部門領導人的電話或信,想走他的後門多買幾十份報紙。

走後門買報紙一一這是個喜歡讀書看報的民族。全國各地到處都有租書店,僅仰光就有一萬家租書店,租一本書看—天隻要一、兩元。《緬英詞典》第一版印兩萬冊,第一天售書出動警察維持秩序。

按理說,每天印行20萬份,對一個四千萬人口的國家來說不算少了。在半個月的時間裏我走了許多地方,沒見過有人用報紙、雜誌擦東西,包東西或墊屁股……

緬甸人尊重文化。作家沾文化的光,也格外受到社會的敬重。一個作家可以到電影院去講演,聽眾擠滿了電影院,比放一般的電影還叫座。

國家的文學獎頒獎大會之所以定在12月14日,因為這一天是緬甸的作家節。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哪個國家設立了作家節?反正中國時下是世界上節日最多的國家,已創造出387個節日,一天一個還過不完,大有把白菜、蘿卜、高粱、玉米都弄成節日的趨勢,卻唯,獨沒有文學的位置。緬甸的節日並不多,比中國少幾十倍,卻專門給作家設立一個節日,怎不令其它國家的伺行羨慕。我們有幸趕上了,是沾了緬甸同行的光。14日早晨8點鍾,我們來到仰光的國家劇院,有1500個座位的劇院已經坐滿了人,都是作家、文學宮的會員,或許還有文學愛好者。時間這麼早,人來得這麼整齊,大家情緒這麼熱烈,真是一派節日氣氛。在緬甸,文學竟然有如此大的魅力和號召力,令人感動。

我們剛坐好,劇場的側門打開,一隊軍人排著整齊的隊伍入場,就座,而且是一隊將軍們。他們是緬甸的國家領導人,要和作家們一塊兒過節。走在前麵的是緬甸恢複法律與秩序委員會的秘書長欽紐中將,用我們熟悉的說法是國家領導班子中的二把手。看上去50歲出頭,沉穩、睿智。

大會由作家協會主席吳妙丹和詩人吳文佩共同主持,宣傳部長繆丹準將講話並給八名國家文學大獎的獲得者發獎。

頒獎是大會的高潮,卻並不一窩蜂地擁上台,領獎的一大群,頒獎的一大群,一哄而起,一哄而散。大會的組織者到了高潮,便要精雕細刻,采用電影裏的慢鏡頭手法,喊到—個獲獎者的名字,獲獎者從台下走到台口,穩重地登上舞台左側的梯子,穿過擺滿鮮花的大舞台,從宣傳部長手裏接過獎品,握手,鞠躬,然後從右側的梯子下台,再回到座位上。整個過程自然,緩慢,需要兩、三分鍾,隻突出一個獲獎者。全場的目光、燈光、照像機鏡頭、攝像機鏡頭都對準獲獎者,讓他(或她〉充分享受屬於自己的輝煌時刻。:

獲獎的男作家一律著緬式禮服,裏麵是雪白的帶疙瘩襻的小褂,疙瘩襻是係上的。外麵套一件顏色稍微深些、式樣相同的外衣,疙瘩襻不係,敞著懷。下身是筒裙,’稱為“籠基”,腳上是拖鞋。步履飄逸,從容自若,一派紳士風度。

女作家的衣著鮮麗,一個個都打扮得非常漂亮,尤其是頭發,烏黑發亮,挽成各式各樣的發髻,插著帶香味的鮮花。據說緬甸婦女格外重視頭發,大都留長發,倘若在方不得已的情況下,寧願割鼻子,也不剪頭發。認為“大丈夫的威嚴是手臂,女人的尊嚴是發髻”。

蒲丹一位老作家去世了,由他兒子上台代父領獎。一位叫貌漂彬的兒童作家去世,由他的夫人上台領獎,當宣傳部長把獎品送到她手裏時,並說:“我念你的丈夫。”她站在台上哭,全場的人無不動容!國家文學大獎的獎金是5萬元,按官方彙率合8000美元。

繼繆丹準將之後,宣傳部副部長吳登盛又上台為21名作家頒發了二等獎。二等獎獎金為25萬元。

緬甸文學獎共分五項十四獎。這五項是:一、國家文學大獎;二、吳恩佩文學獎;(吳恩佩是個詩人,死時捐出880萬元設立此獎〉三、手稿獎;(不論是作家還是未成名的文學青年,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自己的作品不能出版,便可把手稿送到評委會、倘得了手稿獎,出版就不成問題了,我見今年獲此獎的多為青年人,中國管他們叫“業餘作者”。此獎實在功德無量,鼓勵創作,發現人才。)四、愛國主義題材獎;五、建軍節文學獎。‘發獎儀式結束之後,吳妙丹宣布休息30分鍾。在劇場前麵的大廳和兩側的休息廳裏,擺了許多長條桌和長條凳,桌上擺滿小菜、點心,每人還有一碗涼拌麵條,香、酸、鹹、甜、辣都有一點,味道奇佳。國家領導人也和到會者坐一樣的凳子,在同一個熙熙攘攘的大廳裏吃同樣的麵,條兒'邊吃邊和作家們聊天。

繆丹請我坐到欽紐的旁邊,中將向我問好,詢問我來緬甸半個月的感受。

我坦率而簡略地介紹了在緬甸的主要見聞和對這個發獎大會的印象,當作家幾十年,能在緬甸過上一個作家節,很高興也很榮幸……

欽紐中將反應機敏,說話很幹脆:“我們執政五年來關心文化事業,扶持文學創作,可以說文學藝術已進入繁榮時代也可以叫獲獎的時代,發獎多,資助出版多……”他講了一個故事,東枝省一個年輕的作家叫勃歐,前年來參加發獎會,利用休息時間向欽紐反映:他寫了一部小說,出版商怕賠錢不肯出版。欽紐當場責成宣傳部請專家鑒定勃歐的手稿,如確有價值就由宣傳部資助出版。宣傳部每年有經費3億元,可資助出版20多種圖書,近3萬冊。勃歐的書出版後受到讀者的歡迎和文學界的好評,今年獲得了國家文學獎我在東枝曾采訪過這個作家,這部書使他一舉成名,總共可給他帶來十幾萬元的收入。

欽紐中將高屋建瓴地從文化藝術又談到經濟形勢社會現狀以及對許多我所關心的問題作了解釋。是我在緬甸的訪問中極重要的一次談話,是我在緬甸的采訪中最重要的一次采訪,對我了解緬甸,將來描寫緬甸有很大的幫助。

可惜,當我們談得興趣正濃的時候,鈴聲響了,我們隻得握手作別,希望後會有期。

1994年4月

4緬甸的顏色

人的一生可能會去過許多地方。過許多年以後這些地方變成一片片不同的顏色存在記憶裏。當我第一次飛過新疆的時候,印象最深的是暗紅色的山巒,起伏連綿如滔滔火海。東北則是一片白茫茫,是渾圓的透徹的無一遺漏的雪白。十年前我第一次去雲南,在去西雙版納的路上,見到處處狼煙,當地人正在燒山,路邊有被燒焦的半截樹幹。在慶祝潑水節的大會主席台下麵,黃土沒鞋幫,千燥,暴熱,塵土飛揚。許多年過去了,我仍抹不掉那滿身黃土的記憶。到了中緬邊界,同是一座山,中國的這一麵是禿的,靠緬甸的那一側是綠的,給我的剌激太強烈了。卡拉奇周圍是土黃色,光禿禿,根草不生,沒有一片綠葉。日本是黑色的,像大海裏的一塊礁石。美國是嫩綠色的,到處都是草地,經常在嫩綠中會出現一塊塊鐵灰色,那便是居民地,如同大地的一塊塊發亮的瘡疤。

飛機給人類提供了俯瞰地球的高度。哪兒有人類居住,哪兒的色彩就不協調,人多的地方綠色就少一一這是我多次從飛機上觀察大地得出的結論。

按照這個經驗,進乂緬甸以後,我在空中便找不到居民地了。從高空看緬甸的土地,像戰士的迷彩服,以綠色為主,或深或淺,或亮或暗,點綴著金點銀片白練:金點是千萬座佛塔的塔尖;銀片是星羅棋布、大小不等的湖泊;白練就是密如蛛網,彎曲如蟒蛇的河流。

緬甸的土地上沒有直線,沒有人為的方塊。所有線條都是自然的,圓潤的,染不可成,畫不可得。粗看都是綠,細看綠千層,恣情盡性,恬靜自適。看不到地球被人類破壞的傷口,也就找不見居民地。以後我們坐緬甸航空公司的小飛機在各地飛來飛去,才發現了緬甸色彩的規律:淺綠、翠綠,草綠是山野大地;濃綠、重綠、墨綠是城市和鄉村。因為有人居住的地方,樹木也得到了管理,得以參天,雲蓋障空,濃光浸綠,把大部分建築和街道掩映其間。

真是人間福地。

置身緬甸的綠色之中,立刻有潔淨、舒放之感。巨樹蓊鬱,芳草連天,奇花層迭,洗盡俗塵,使人能很快從堆集的雜務中解脫出來,心體歡暢。

緬甸作家協會邀我們在野生動物園的湖邊舉行座談會,各種野生動物都可以旁聽,還可以用嘯叫鳴唱隨意打斷我們的發言。會後聯歡、野餐、騎象、逗熊、遭受猴群的襲擊……緬甸的天空格外藍,雲格外輕淡潔白,太陽和月亮同時懸掛在空中。

夜晚我們坐在伊洛瓦底江邊聊天,似乎隻有在童話中,在遙遠的童年記憶裏,才見過這樣的夜空,星星格外多,格外大格外亮,空氣飽含水分,帶著植物的清香。

我喜歡緬甸的綠色,這綠色平和,厚重,覆蓋著緬甸,傳播著一種福音。它不僅保護了緬甸人的生存環境,也培養了一個民族的性格。緬甸人性情和善,處處煥發流溢出寬厚仁藹的品格。大家彬彬有禮相互謙讓,安詳,審慎,持重,社會呈現著一種道德之美、秩序之美。甚至連緬甸人的相貌也和其它一些熱帶地區的人不同,水靈,秀逸,漂亮的人非常多。人原本就誕生在森林裏,森林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搖籃,愛綠色是人與生俱有的一種情愫。緬甸人有一個優美的自然生存環境,長期受到綠色的調節,受到森林的庇佑,怎麼可能長得不美呢?

在曼德勒省的野生植物園裏,我見到了狂歡的人群,大樹參天,草地潔淨,人們擊鼓彈琴,載歌載舞,在草地、林間打滾兒,嬉戲。我們碰上這場麵都會情不自禁地加入狂歡的人群,什麼浮泛的客套,什麼外國人的禮儀,全用不著。生活在這樣的原始大綠之中,和愛綠的人們為伴,人就不會冷漠乏趣,不會感情枯竭。

巨大的綠色是緬甸的巨大優勢。目前,地球上的森林覆蓋率隻有30%,而緬甸是57%。在這無與倫比的森林資源中,有30%是珍貴的柚木,使緬甸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柚木王國。不隻如此,按一般的規律,長樹的山裏沒有礦,有礦的山上不長樹。如中國一些風景優美,山青水秀的地方,礦產很少。而在北方一些禿山惡嶺之中卻埋藏著礦物,煤都的山是禿的,鎳都的山是禿的,沙漠和鹽減地下藏有石油。緬甸則不同,山上長樹,山內有礦,既是植物王國,又是寶石之鄉,盛產令世界垂涎的紅、藍寶石和各種美玉。

緬甸人愛綠色,綠色厚愛緬甸人。

今天的人類已經明白,如果以喪失綠色為代價換取經濟的發達,是文明的失敗,是人類的失敗。更不要說那些沒有把經濟搞上去反而嚴重地毀壞了自己的生存環境的國家……

因為緬甸人的愛綠天性和得天獨厚的森林資源,使他們沒有走這樣的彎路。在強大的綠蔭下,四千萬人過著沒有汙染的、恬靜自然和富足的生活。

緬甸作為一片繁茂的綠色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裏。

199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