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未
這幾年他的律條仍然是學大寨的“先治坡後治窩。”這倒不全是因為他事業心過重,隻顧工作不顧家,嚴格地講他沒有一個真正的傳統意義上的家,隻有一塊存身的地方。
屋子裏必不可少的幾樣東西都是地震後湊合起來的,一湊合就是十年,他覺得沒有必要講究,除非再結婚的時候,可以考慮要全部換新的。如果不結婚,用什麼樣的東西都無所謂,家具是家庭的擺設,沒有家庭還要什麼擺設。不為家庭所累,不為物質的東西所累,清鍋冷灶也是一種過日子。
他把簡單而又用不著心疼的床鋪、桌子、凳子往牆角牆邊一推,屋子中間就空出了一塊相當大的地方,先用濕拖把把地擦一遍,再蹲下身子用幹布把空場揩幹抹淨,從櫃子裏拿出一個白布包,打開來是一塊六尺見方的白綾子。中間用墨畫出一個圓圈兒,四周成放射狀標出天幹地支,圓心裏寫著——
“汪治國子午流注環周圖”。
房間裏立刻布滿一種神秘氣氛,像諸葛亮擺開八卦陣、或者裝神弄鬼地登上了七星壇……他手裏沒有寶劍,而是一把老式計算尺,旁邊一個黑漆托盤,盤裏有黃銅墨盒和一管羊毫小楷筆。
不能讓一滴墨落在不該落的地方,玷汙了綾卷,他要根據地域、地磁、季節的不同測繪出世界子午流注時空圖。站在這張圖前他就能指揮各個角落的人跟太陽、地球、月亮的關係。
諸如紐約人、巴黎人、東京人、南北極人,隻要不是外星人,在什麼時間開合哪個穴位,生了病該下什麼針吃什麼藥他都了如指掌。這需要計算並把十四經絡和全身的每個穴位都寫到白綾子上,工程浩大,但極為重要。
目前他還不希望別人看到,隻能自己幹,斷斷續續拖了多半年,就需要有一個安定整齊的時間來完成它,拜訪白星春回來後他下了決心,從此什麼閑事也不管了,閉門謝客,一定要完成這件大事。
架勢拉開了,卻不能高度地集中精神,智慧不知在什麼時候突然就會走火入魔。通過思維的視線,我在子午流注環周圖上看見一個龐大的穴位、混亂的機體,勞宮穴在胳肢窩裏,湧泉穴長到腦門上。我萬無一失的計算,百驗百靈的經驗,用到它身上就不靈,穴位該開的不開,該合的不合,經絡錯亂,陰陽顛倒!
大瘸子陸玉河在旁邊嘲笑我:“算了吧,我的神醫,它是死神,你是治不活的!”
陸玉河瘸腿沒有治好,腦袋又歪了,沉重的大腦殼掛在左肩膀上,看著都叫人難受。我問:“你是怎麼搞的?”
他憤怒地跳起來,幾乎把我的房子搗垮:“這要問你自己,這不是你的傑作嗎!”
對不起,我治病憑靈感,靠一股神來之氣,和病人一打照麵就知道能不能治好他的病。有的人病很小,我也治不好。有的人病很重,我卻有把握治好。
這都是因為你精通子午流注,深得針灸學的壺奧,唯獨一竅不通審時度勢的藝術。中醫講究望、聞、問、切,望其五色以知其病,聞其五音以別其病,問其所欲五味以知其病所起所在,診其寸口、視甚虛實以知共病在什麼髒腑。你可曾望聞問協過公司、局、這座城市乃至全國的“五色”、“五音”、口味及喜惡、“虛實”?你研究生物鍾,知道樹葉向東西就垂直生長,向南北就會扭曲,且生長緩慢容易死亡。可知社會也有個子午流注,人間萬事如大海起落,你隻有掌握了漲潮落潮的時刻,把握住潮頭,才會走向好運,問題在於你對社會的經絡和穴位一無所知,對官場的潮頭怎樣起落更是蒙頭轉向。以己之短對人之長,以己之弱對人之強,會有什麼結果呢?
你能治病卻又不把精力用在治病上,治不了命卻偏要幫人家治命,人頭湧湧都有自己的想法,越是聰明人越不會輕易朝不明確的目標前進,你想爭點什麼呢?還是想幹點什麼呢?你真想報答中性的表大爺,還是為滿足自己心理上的某種需要?比如功成德重或樂善好施的名聲……
他自己也陰陽失調,神經錯亂,明知道這種生活對自己不合適,可身子已遊到中遊,前麵的漩渦吸住了他,後麵的浪峰推動他,他身不由己地往前鑽、往下陷。激流勇退,半途而廢,讓身已殘的學生心再殘,於心何忍?
現在支持他幹下去的動力已不再是簡單的對殘疾人的憐憫,即使還有同情,也比以前深刻多了。正氣內存,邪不可幹,邪之所奏,其氣必虛。我的氣虛在何處呢?古人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其實,你不為己天不會誅你,地也不會滅你,而是人饒不了你!
人群擁擠,氣息相關,大家呼吸大同小異的空氣,相互聯係,氣血交貫而行。什麼都分不開,身體分不開,精神分不開,民族分不開,自己跟其他人分不開。
生我——我生,
克我——我克。
自己生命的小宇宙不可能再保持封閉的獨立的江河行地、日月經天的運動規律了……
窗外浙浙瀝瀝,猛然把我從玄妙的對大千世界的萬物萬事都能解釋的怎麼說怎麼都有理的理論幻想中,拉回百思不得其解的怎麼走怎麼都會碰得焦頭爛額的現實中來。
真的下雨了!
我心裏一沉,很小心地從自綾子上下來,走到窗前向外看,地上已積起水窪,雨下了相當一陣子了。這是那種很有耐力的粘糊雨,沒有雷吼,不靠電閃,天空混沌成一塊鐵灰色的砣砣,且混沌得均勻,沒有縫隙,沒有深淺,沒有邊際。潑下的雨水也十分均勻,老是一股勁,一個節奏,偶爾也會緊一陣或慢一陣,但不會停也不會突然風狂雨暴,能夠澇死莊稼餓死人、衝得房倒屋塌的往往是這種雨。
我發愣、發懵,醫院的全部家當、學校的桌椅板凳和床鋪,這下全泡湯了!我曾擔心老天下雨,又心存一絲僥幸,世界性的氣候反常,也許會雨季無雨,思想上卻沒有準備,萬一氣候正常了怎麼辦?整個夏天怎麼可能一點雨不下?
雨聲嘩嘩,屋子裏死一般靜寂,那繪著“子午流注環周圖”的白綾子突然看上去像蓋屍布,格外激起一種不祥之感。我可不想讓這感覺把自己窒息死,隨即穿上雨衣,出門騎上自行車,直奔運輸隊。
我很喜歡在小雨中或雪天騎車,沒有塵土,馬路上清靜,別有一種情趣。但今天卻沒有那份興味,厭惡和恐懼眼前這蘊蓄著巨大破壞力的混沌。我使出最大的力氣,自行車還是一晃三搖地慢慢爬行,周圍是雨花水霧,分不清大地和天空,一片迷蒙,雨水順著雨衣的帽簷灌進脖子,打濕了臉和頭發,眼皮火辣辣的,雨水裏好象摻了烈藥。
突然有卡車駛過,帶著嗞嗞的怪叫聲,像行馳在海麵上的快艇,兩旁濺起一丈多高的水柱,把我連車帶人一下子打倒在泥水中,全身都濕透了。一個人孤立無援,徒生一股悲涼,仿佛老天有意把我推進一個原始而強大的生物過程,讓我感受大宇宙生命的律動。在這種律動麵前,人的生命是軟弱的,孤獨的。
還好,平軍帶著兩個人站在運輸隊場院的泥水中,他們比我先到一步,沈丹實隨後也趕來了,像我一樣他們也被憂慮和煩惱所困擾。雖然我們來了也是幹著急,無能為力,但我不再孤單,一股溫暖的火焰正在熔化我內心的寒冷。
風不狂,但很有勁道,任意驅使著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著醫院的全部財產。貴重的設備曾用塑料和牛皮紙包裝過,也全被撕碎,如受傷的動物裂開了一道道大口子,在風雨中顫抖不已。身下卻是一堆破破爛爛的東西漂浮在水麵,更多的東西沒有包裝,光禿禿承受著風雨的殘暴,讓我想起殘疾同學的胸膛,在痛苦地呻吟,起伏顫動!
沈丹實和平軍去找運輸隊的頭頭,想借幾塊大苫布把東西遮蓋一下。卻是空手而回。平軍衝著風雨大聲發泄著胸中的怨氣:“人家沒有苫布。即便有也不能蓋了,底下叫水泡著,上邊已經濕透了,再捂上苫布還不漚爛了!”
隻有一條路,去找公司領導,要馬上,趕快!
讓東西泡在水裏沒有出路,社會的惰性使當官的都有拖延的習慣,即所謂“在中國,時間有它自己的節奏”。就是指當官的不單是領導群眾,也領導時間,讓一切都適應自己的節奏。什麼都取決於領導的節奏。
你既然辦了叫領導不喜歡的事,跳出了統一規定的節奏,就隻有靠自己主動出擊了,如果要到新房子,天晴以後動員醫院的全體職工把重要設備擦淨晾幹,還能夠搶回一部分損失,醫院一開業,設備經常使用,就不會鏽蝕腐爛。
我和平軍去公司,叫沈大夫和其他人回家去,眼下這種場麵就是神仙降世也沒有辦法,守在這兒陪著設備一塊挨澆於事無補。沈丹實不會騎車,送走了丈夫後遽然變老了,常常一個人漠然失神。我心裏覺得對她照顧不夠……我似乎欠所有人的,沒有人欠我的。
我們頂著雨趕到公司,渾身濕漉漉像兩隻落湯雞,卻並未感動幹幹淨淨地坐在大樓裏主宰我們命運的人,反而惹得他們嫌棄。因為凡我們站過的地方就有一攤泥水,弄髒了地板。沒有敲開高經理辦公室的門,經理辦公室的周主任告訴我們,高經理應明愛中心的邀請三天前就去香港了。
“高經理去香港明愛中心學習?”
我不相信這個消息,如同不相信快要跟自己結婚的姑娘突然被別人搶去一樣。他去學什麼呢?他對醫學、對殘疾人又知道些什麼呢?這一切費小姐都是知道的。
“瞧你們這副樣子,好像高經理就不該去香港,隻能叫你們去!”本應如此,周主任腆著肉多情少的臉,拿不是當理說,“領導不先去,你們能去得成嗎?”
平軍這次表現得比我更沉得住氣:“都是誰去了?”
“孫市長帶隊,咱們公司兩個,民政局一個。”
正好占了我們那四個名額,我再一次感到權力的能量是無邊的,他們使用起權力來既不謙虛也不慳吝,唯獨不管別人會怎樣看他們。真做得出來。
“他們也學習三個月?”平軍又問。
“領導同誌是去考察,來去有一周的時間就足夠了。”
“是足夠了,玩一玩,買一點洋貨,一周的時間富富裕裕。”
“行啦,生氣也沒有你的份,別做夢娶媳婦盡想美事,老老實實幹好自己本分的事就行啦。”他的神態、語氣充滿了對平軍實際也是對我的厭惡和嘲弄。
他不過是公司的大秘書,我們跟他犯不著,糾纏多了沒用。我問:“哪位領導在家?”
“鄭副經理在。”
鄭副經理臉色平和,一副天官賜福的樣子,鬆弛的肥肉瀑布似地垂掛在臉上。見了我們,眼睛裏毫無表情,我不再小心翼翼,不再謹慎地先表達對領導的尊重,而是簡單扼要、直來直去地講了公用醫院目前的處境和損失。
副經理沉吟半晌:“哎呀,我非常同情你們的處境,但我不是黨委委員,不知道黨委對你們醫院的拆遷所做的決定,也無權更改,還是等高經理回來再說吧。”
他的話空洞而虛華,毫無分量,也沒有溫度。
“一周以後醫院的設備就全糟踏了,百八十萬元的損失,誰負得起這麼大的責任?”我也學靈了,先將醜話挑明,免得將來領導翻臉不認賬,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當然是誰做的決定誰負責了。”
他的語象外麵混沌的天氣一樣,能迷住你的心智。黨委負原則的責任,黨委是誰?是集體,是空洞的,分到每個頭頭身上沒有幾兩重。隻有我是具體的單獨的肉體凡胎,是扛不住多少分量的。他們要想整我在別處抓不著把柄,隻這一件事就可大作文章,把我連同他們不喜歡的東西一起毀掉!
他是在家裏守攤兒的副經理,當然也擁有極大的權力,為什麼使用起來這樣謙虛和慳吝?是權力使他感到了自己的虛弱?當代社會最時髦、最流行的一種精神裝飾就是麻木。當領導的麻木就不僅僅是個人的事情了,與頹廢派的小青年們不可同日而語,也許他見慣了官場中權勢作弄人或人玩弄權勢的把戲,才導致他良心的冷酷、蔑視比他地位低的人和事。
平軍憋不住了:“既然公司裏不管,我們隻好用香港給的那七百萬元租一所房子先救急。”
“你們還不知道嗎?那七百萬元被市裏提走了,說是有個什麼重點工程資金不夠,我也是聽高經理說的。”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每個字都像一道閃電似地衝著我們劈過來!
“這是真的?”平軍的臉因震驚和狂怒白得陰森可怕。
“我們也不同意這樣做,公司原是對這筆錢有想法的,可市裏做了決定,我們做下級的隻能服從。”
“鄭副經理,你不覺得領導這樣做太過分了嗎?這錢是明愛中心捐贈給殘疾人學校的……”
一次次窩在我心裏的憤怒突然爆發了,卻也隻能是一種精神上的爆發,我不知道自己還能采取什麼行動?實際上什麼行動也采取不了,連我的質問也是軟弱無力的。什麼叫過分?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過分的事,為了自己的利益幹什麼都不過分。當官的何必關心自己如何不得人心呢?那不是自找別扭嗎?我居然連一句厲害的能發泄心中憤怒的話也說不出來,壓在我頭上的權力究竟是由人類的智慧形成的,還是由人類的醜惡和愚蠢形成的?為什麼這樣縱容虛偽和欺騙,反而不容納善良和道義?
鄭副經理寬厚地搖搖頭,低下眼去裝作看文件,不計較我們的無理,卻也不再答理我們。
人心非鐵真像鐵,官法如爐不是爐。即便是爐也隻能燒死我們這樣的人。其實跟他喊叫也沒有用,這不是他的過錯。那麼是誰的過錯呢?孫市長、高經理……真要追究起來誰也沒有錯。
到頭來,有錯的可能就是我!
如同是一場神秘的遊戲玩弄了我的命運,一種突然而發的莫名其妙的慈悲心腸使我走上了岔道,錯過了自己的好運。而惡運又使我的書生氣變成了一個個的錯誤……
走出公司大樓,我突然感到精疲力竭,需要止步不前,實際上也無路可走了。雨還在下,天地照舊混沌,負責排泄城市汙水的地溝,卻向外倒灌著汙黑的臭水。從每條胡同裏都湧出一股濁流,大街如河渠,城市的廢物在水麵上漂蕩,破鞋、爛布、月經紙、竹筐、草棍兒……
水淹愁人,漫漫無際的陰鬱氣氛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一身的晦氣、怒氣、怨氣排泄不出,形成一股力量在身上到處亂撞。心裏有個地方被撞痛了,一種灰冷的絕望向全身擴展。
平軍問我:“怎麼辦?”
我真想說,不幹了,甩掉這個大包袱,去當一個隱遁的人。忽然又感到自己沒有這個權力,我是院長兼校長,大主意是我出的,平軍是我的下級,他跟著我幹,我不幹了豈不傷他的心?
仿佛有把鋸子要把我一鋸兩半,我成了地道的殘疾人,如同這殘疾的社會和權力機構一樣。無論是對一個殘疾人還是對一個殘疾人學校的殘疾校長來說,都沒有什麼可怕的事了,更不用害怕對抗。我說:
“天無絕人之路,等會兒我就給香港發電傳,告訴明愛中心,他們給的那筆款沒有落在我們手裏,被市裏侵吞了,中國第一所殘疾人職業學校實際上已經垮台了,也算是對人家的交代。當官的不正在那裏考察嗎?也讓他們出出醜,看他們怎麼向人家解釋。然後再向中央、向全國殘疾人協會控告他們。”
“好,就這麼辦!”平軍的精氣神又來了,不愧是忠誠的院長助理,“我還認識一個報社的記者,叫他幫著我們造點輿論,你回家去專心寫告狀信,給香港打電傳的事交給我。”
他好像又充滿信心地去“分頭行動”了。
別看我嘴上那樣說,在心裏對告狀連一絲成功的把握都沒有。在中國,告狀就象往大海裏投個小石子。
水淺的地方就騎上自行車,水深的地方就下車推著走,我越來越清楚了,自己和公司、公司的頭頭以及他們背後那強大的權力階層難以相處。要改變的當然不是對方,我沒有那個力量改變別人,隻能改變自己,比如毅然辭職不幹了,何必為適應別人這樣委屈自己,等有了機會自己開個診所,走表大爺的路……或許那正是我該走的路。但目前心裏這樣想想可以,真若付諸行動還有些不情願。
雙腳拖泥帶水,整個人像漏水的堤壩,很快就要垮塌下來。我心裏明白自己是被失敗的重負壓垮了,心裏冰涼。異想天開想開發殘疾青年智力的熱情早就熄滅了,隻是由於騎虎難下,不到絕境自己不敢承認罷了。我需要躺倒休息,可又不想回到自己那個潮濕、清冷的窩裏去。要想給病人治好病就得比病人的心還要純淨,搞研究更需要心靜,我現在還能幹些什麼呢?
似乎正陷於被五馬分屍的窘境——殘疾學生向我要活的權力、要知識、要做人的尊嚴、要職業;官僚們要外彙、要出國;醫院的同事們要房子、要獎金;我忠誠的助手們要公道、要自己應該得到的東西;連那四堵消瘦的牆壁似乎也想找我要點什麼,比如:溫暖、親情、愉悅……從四麵八方擠壓我,撕扯我。我卻什麼也做不了,從哪個角度看,我都不是一個正常的有力量的人。
鬼使神差我又拐進醫學院的大院,帶著一股衝動毫不猶豫地摁響了白星春的門鈴,開門的正是她,被我的狼狽樣子嚇了一跳:
“你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出,我是送答案來了。”
她讓我進屋,我堅決拒絕了,“我馬上就走,你不是問我對你出國學習有什麼看法嗎?我的看法就一句話,走,堅決走。最好走了就不要再回來!”
出我意料她沒有鬆口氣,反而顯得吃了一驚:“為什麼?”
“留下來沒有希望,不要對我們這個現實再抱任何希望了!”
她可能被我的灰心喪氣感染了,眼睛裏流露出深深的失望:“你冒雨澆成這個樣子就為了告訴我這句話?”
“我從公司來,路過這兒,再見!”我撥頭就下樓。
她在後麵喊:“你等等,喝碗薑糖水暖一暖身子再走……”
“謝謝,不用了。”
我痛快了,沒有牽掛,不欠任何人的感情或別的什麼東西了,我沒有回頭,沒有停步,推起自行車繼續接受風雨的揉搓和撫慰。我和這天氣似乎成了知己,雨點不緊不慢地往下落,對我同情又理解。
此時左臂卻被人毫不遲疑地挽住了,我猜到了是誰,隔著雨衣雨簾,似乎也聞到了一股浮動的香氣,禁不住一陣戰栗,我不敢回頭看她,生怕讓她感到不好意思而鬆開了手。可又不能不回頭,她穿件漂亮的天藍色雨衣,腳下也是藍色的高腰膠鞋,她也正扭頭看著我,眼中那熾人的慧光熔化了我滿心的陰鬱。她的嘴是潮濕的,帶著一種溫柔的情意。
“別送了,你會被淋濕的。”我說。
“沒關係,我喜歡在雨中散步。”我的胳膊被挽得更緊了,她的半個身子都靠上來,“你真的希望我一去不返了?”
“既然有出國的機會和條件,為什麼不呢?”
“我本來想從你嘴裏聽到相反的意見,你討厭我嗎?”
“不,你想到哪兒去了。”
感謝這綿綿不斷的雨絲,它緩解了我心裏的緊張,替我遮羞。我們的臉都躲在雨衣寬大的帽子裏,旁人是認不出的。“隻有一個人能留住我,這個人就是你。”
她的話像雷電一樣震動了我,我感到整個宇宙都充塞了一股強大的電流,嘴上卻說:“你難道還不清楚我眼前的處境嗎?”
“你眼前正扮演唐·吉訶德,這個角色對你不合適。不過這沒關係,即便醫院黃了,學校垮了,你到哪裏都是個出類拔萃的中醫大夫。願意出國我陪著你一塊走,到美國也不愁打不出一片天下。”
這來得太快了,別又是命運拿我開什麼玩笑吧?即便是玩笑,也是個溫柔的妙不可言的玩笑,我為什麼要錯過呢?體內有一種生物的活力開始鼓脹,有樂聲響起。
“你給別人看病的時候講得頭頭是道兒,為什麼遇到麻煩不會調理自己的情緒呢?”
我拆毀心理上的堤壩,讓憤懣和失望傾瀉而出,講了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她繼續勸慰我:
“這就是你趕我出國的根據?”她一點都不著急,也不同情我,反而笑了。
我心裏也輕鬆了。
“讓我來給你這個神醫看看病吧,你想做一個高於現實的人物,要幹成點事,而對上麵、對比你強的意誌又過分順從,現代社會以爭為樂,到處是競爭、爭奪、爭吵,你不想爭也不會爭,這是你的悲劇根源之一。第二,你喜歡埋頭苦幹,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在商品社會要想成功就得學會推銷自己,為自己做廣告,而這正是你的弱項……”
她把我挖苦得心裏很舒服,很清亮,男人好麵子又不允許我老是不吭聲,要吭聲就隻能自嘲。
“看來性格注定我將一事無成,我隻有跟自己的良心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才不緊張,平靜,鬆快,跟你在一起都緊張,總覺得跟你差距太大了……”
“不,你深處是漂亮的,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你隻應追求事業上出成果,不要想成佛,想完美無缺,完美無缺也等於毫無驚人之處。成功的關鍵在於你是個什麼人就做什麼人,你知道自己是個什麼人嗎?”
“男人。”
“不錯,幸好你是個男人。”
雨霧輕柔地緩慢地潑灑著,它粘合著我們,保護著我們,我們靠著肩,踩著水,寧靜而溫暖。
我卻擔心淋壞她的身子:“我們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嗎?”
“這不是很好嗎?你不喜歡?”
“喜歡。”
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一日初稿
二零一二年二月五日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