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裏一驚,他的消息可真靈,原來是在打那七百萬的主意。我有點慌神:“高經理,那七百萬是明愛中心捐給殘疾人學校的,準備建立一座殘疾人康複中心,公司恐怕不能輕易動用這筆錢。”
“你那個康複中心歸誰管?”
我被問住了,不管幹什麼事成立什麼機構,我必須得被人領導。誰領導我誰就有權支配我以及那七百萬元。
“治國,你隻會看病,知道蓋個康複中心要多少錢嗎?大概要兩個七百萬,別書呆子氣十足。現在到處都鬧錢緊,我擔心市裏也在打這筆錢的主意,如果讓肥水流入外人田,你們還想在公司裏混嗎?有地方願意接收你們嗎?別以為那七百萬是給你們的,你們就可以自由支配,銀行是國家的,要聽市裏領導一句話,我可醜話先說在前麵,把七百萬弄丟了,連運輸隊的前院也不能給你們!
“七百萬給了公司,我們怎麼向明愛中心交代呢?”
“不用你們交代,我會親自向費小姐說明白,公司又不是白沾你們的便宜,給你們解決房子,養活一個賠錢的醫院和百八十人哪!”
我後悔打這個電話,真是設病找病,那七百萬元還沒有見到是什麼樣子的好像就要飛了,怎麼跟殘疾同學和醫院職工交代呢?高經理又有什麼辦法直接向費小姐解釋這件事?他是說大話故意擺出領導的氣魄,還是跟香港真有自己的聯係渠道?
不管我心裏多麼堵得慌,還得召開全院職工大會,宣布公司的決定,布置拆遷的具體事務,住院的病人由住院部負責幫助聯係轉院或立刻辦理出院手續,各科室負責拆卸自己的儀器設備,三天後公司將派汽車來把散了架的“公用醫院”拉到運輸隊的院子裏去。
動員會開過,醫院才真正地亂了營,正如搬家一樣,不動它,多窮的家看著也象個家,一搬出房子就盡是破爛東西,像大戰臨頭,醫院要逃亡一樣。毀掉一所醫院比我想象的更容易,沒用一個星期,公用醫院就不存在了,價值幾十萬元的醫療設備變成一堆破爛兒扔在公司運輸隊的院子裏。雖然是公司決定叫放在這兒的,運輸隊的頭頭卻老大不高興,聲稱丟失損壞概不負責,叫我們自己派人看守。全院職工無論男女,按發工資的名冊排出順序,每天有兩個人值班看守儀器設備。
有人問:“這班在哪兒值啊?總不能在太陽地裏曬著吧?”
“曬曬不長蟲子!”平軍更是滿肚子牢騷,“這就看你們的人緣兒混得怎麼樣了,混得好就可以到傳達室裏坐著喝水看報,別忘了我們都是大夫,“他們都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他們也會生老病死,總有求我們的那一天!”
“誰都象你那麼有本事,不會搞關係的人怎麼辦?”
“一個月才輪上一次,就是打著傘在太陽地裏站一天也合算,應該感謝社會主義的優越性,讓你們歇伏,不上班白拿工資。”
“是嗎?院長,醫院散了真地還照發工資嗎?”
不發工資還了得?但我的心裏確實沒有底,現在的政策一天一個樣,不能打保票,隻有老老實實回答:“不知道。”
“也許隻給兩個月的工資,以後就自謀生路。”
“沒準兒還隻發給百分之六十。”
“反正工廠企業倒閉了就停發工資。”
“我們不是倒閉,是領導強迫拆棚子!”
“我們應該去上告!”
“往哪兒去告?倒不如去當個體戶,領個執照私人開業,像我們這樣的人還會餓著嗎?”
“院長,技術職稱還評嗎?”
我也隻能回答:“不知道,還沒顧得上到衛生局去問。”
“問什麼?敢不給我們評!”
“為什麼不敢?醫院黃了,我們大家都算不在醫療崗位上了,至少沒有競爭力了!”
“我們不是有七百萬元嗎?自己買棟房子開業不就行了!”
“那七百萬不是給你的!”
說什麼話的都有,此時倒是誰也不認為醫院跟自己沒有關係了。當人們開始重視這種關係了,公用醫院卻正式放羊了,大家都要在家待命。誰要是閑得心慌、沉不住氣了,每隔十天半月到運輸隊的傳達室來探聽一下消息。
醫院沒有了,我這個院長自然就自動失效了,卻仍然感到對不住大家,仿佛是自己的無能牽累了大家,才讓大家的命運出現這瀑布似的落差。
我和沈丹實、平軍查看了運輸隊的前院,這倒是一幢正式的房子,比抗震棚可強多了,但總共才十幾間,連醫院都容不下,更別說還帶著個殘疾人學校了。公司的頭頭在決定把它給我們的時候大概沒有來看過房子,簡直是不負責任地戲耍我們,就因為醫院是個賠錢的累贅?
溽暑七月,富有的幸災樂禍的太陽射出帶有焦糊味的毒刺,我這個名存實亡的公用醫院的院長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看著存放在露天地上的那一大堆醫院的家當,覺得自己就是個敗家子。風吹雨打太陽曬,時間一長醫療設備豈不要鏽蝕損壞?隨即又安慰自己,把設備存放在這兒是公司的決定,即便全糟蹋了也沒有你的責任,頭頭都不著急,你急什麼啊?有勁該往正道上使,平軍催我抓緊聯係去香港的事,待在家裏沒事幹正好是出去學習的好機會。
去香港對我決不是沒有誘惑力,但家裏是這副狀況,殘疾人學校實際上不存在了,我不知道九月份學生們回來以後該怎麼辦?實在找不到校舍隻好提前發通知,延長假期,而醫院的命運還說不定,也許就這樣玩完了,也許不知哪一天頭頭高興又讓它恢複。我哪有心思去香港,去了香港又怎麼向人家解釋?他們都抱著很大希望,沈丹實倒真應該出去散散心,我給費小姐寫了信,至少告訴她捐款收到,按理也該去信表示感謝,最後談到我們去明愛中心學習的事情,我沒敢說自己不去,我不去沈大夫他們怎麼能去呢?豈不讓他們誤解是我不願讓他們去香港?
該盡的力都盡到了,剩下的隻有等待了。不管吉凶禍福,隻能聽天由命。
他忽然十分想念陸玉河,好久沒見到他了,想看看他的樣子。他能吃、能睡、能幹,一輩子沒得意過,也沒有太大的煩惱,活得簡單、輕鬆。想聽他的滿嘴粗話,不罵街不張嘴,罵物價,罵當官的,罵一切想罵的東西。民主和開放的最普遍的標誌就是老百姓可以罵大街了,老陸那敲鑼般的嗓子罵了一輩子,卻從未因罵街給自己惹過什麼麻煩,足見他的狡黠,粗中有細,罵街也要會罵。
汪治國的出現使他感到意外,又由衷的高興:“喲,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
他趕緊起身讓坐。工棚裏除去黑乎乎的長板凳、工人們為自己方便隨意釘成的一趔歪斜的椅子,剩下的就是蓋房子用的木頭和幹淨的磚頭了。汪治國知道老陸的脾氣,他特別愛臉麵,尤其當著這麼多工人,你表現的實在就是對他的尊重,絕不能流露出絲毫嫌髒、嫌臭的神情,那會讓他疑心你瞧不起他。
汪治國在陸玉河身邊的長條凳上坐下,陸玉河卻沒有坐,神色疑惑。
“你有事?”
“沒事。”
“真的?”
“真的。”汪治國不願承認自己是心裏發悶,閑得無聊,想找他來散散心,陸玉河也不會相信他這個大忙人還會有閑工夫發悶。“醫院關門了,我閑著沒事來看看你。”
“醫院關門了?”
“抗震棚一律拆除,暫時停業。”
“好,你也該歇歇了,好好辦辦自己的事吧!”陸玉河碰上什麼事都這麼看得開。
他用自己的大搪瓷杯給汪治國斟上茶水,汪治國不客氣地接過來,心裏一陣輕鬆。這搪瓷杯像暖瓶那麼粗,裏麵掛著厚厚的茶鏽,外麵搪瓷脫落,花花搭搭,不知用了多少年了。
剛才十分熱鬧的工棚變得鴉雀無聲,工人們都看著汪治國,使他很不自在,問老陸:
“我是不是打攪你們開會了?”
“開會?開什麼會?現在的老百姓還有什麼會可開?”
“剛才我來的時候聽你們說得正熱鬧。”
“我們這裏天天都這麼熱鬧,苦大力就得自己尋開心,剛才大家正議論昨天那個大案子。”
“什麼案子?”
“你沒看昨天的晚報?電視裏也播了……”老陸看出汪治國不是裝的,便來了精神,“鐵路宿舍一家姓楊的,三口人全被砍死了。”
“凶手抓到了?”
“昨天破的案,殺人犯正是以前他們收留的那個小流氓,這小子勞教釋放後無家可歸,那兩口子心善,想做好事……”
“是他們?”汪治國感到震驚,“那個流氓為什麼要恩將仇報?”
“姓楊的老婆跟這個小子勾搭上了,後來這小子又找了個對象,是賣菜的個體戶,又年輕又有錢,他想離開楊家結婚。那個娘兒們不同意,大概是吃饞了,離不開這小子了。有一天發生完關係,趁著那娘兒們暈暈糊糊就把她掐死了,還怕她再活過來,又用菜刀把腦袋砍了個稀巴爛。然後到學校把她女兒騙回來,先強奸後剁脖子,中午舉著菜刀等在門後邊,那個王八頭丈夫一推門就是一刀,沒容他哼一聲就給料理了。血從門縫裏流到樓梯上,才被鄰居們發現。”
“就為這點小事能連殺三條人命?”汪治國不相信案情會這麼簡單,隻是為了鼓勵工人們的談興,不讓工棚裏出現那令人難堪的冷場,才故意發問甚至故作驚訝。
“現在的小青年沒有事都可以殺人,連公安局的偵探都認為以前那套犯罪動機、犯罪心理全用不上了。”年輕的建築工人們開始插話,他們記得住案件裏每個人的名字。
“那個女的比姚克宗大快三十歲,剛開始的時候他挺美,覺得撿了個大便宜,時間一長就覺得還是自己吃虧,天天得把一個半老婆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聽說那女的自從靠上姚克宗以後變得又年輕又漂亮。”
“多年輕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
“四十如狼,五十如虎!”
“聽說她嚇唬姚克宗,如果他敢甩掉她去結婚,她就到公安局告他曾強奸過她。公安局會信她的,可能再把姚克宗抓進監獄,所以他非殺了她不可。”
是哪一場精神大地震造成這麼多道德創傷?汪治國似乎還能想起那個男人的樣子,妻子的無限情欲構造了他們的煉獄。
世上有些人的命運,不是取決於如何生活,而是取決於如何睡覺。那個姚克宗也是人,而人是最難於被人理解的。
“不管到什麼時候,心眼太好都不會有好報!”老陸這句話倒真的使汪治國心頭一凜。
他怕影響人家幹活,起身告辭,陸玉河把他送出來,他看看工地,似乎跟半年多以前沒有什麼變化,工地上看不見幾個人在幹活,便隨口詢問:
“你們這工程怎麼不見動彈?”
“幹那麼快幹嗎?給誰幹哪?夠自己吃飯的就行了。”陸玉河盯著他的臉,“汪大夫,我看你心裏一定有事,有用得著老哥的地方盡管直說。”
“真的沒有什麼大事,我的醫院和學校也無家可歸了,我想打聽一下,蓋一棟樓,能容得下醫院和學校,大約要多少錢?”
“這還不是大事?你們有錢嗎?”
“香港給了七百萬元,我如果不快點使用,很可能要被上頭搶走。”
“我給你打聽一下,明天晚上來我家吃飯,咱老哥倆邊喝邊聊。”
離開陸玉河,因和工人聊天而引起的愉快很快便消失了,精神空落,似乎需要注入某種感情、某種活力,以排除掉內心的晦氣,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
以前他很忙,有多少雜事、急事等著去辦。現在醫院散攤子,學校放假,他自己也散架了,沒有情緒、沒有精力再去東跑西顛、求爺爺告奶奶去為別人做嫁衣裳。他以前太不會節省自己,好像把自己榨幹了,確實也應該歇一歇了。
同時因醫院關門,有許多熟悉的病人找到他家裏去看病,醫院的同事們沒有事幹也常往他這兒跑,有人甚至長在他的家裏,他不勝厭煩。其實他並不是真閑,需要他去跑他去辦的事情還很多,但他似乎沒有動力、沒有情緒了,就像在一個深邃的空洞裏下墜,失魂落魄,六神無主。他忽然想起有件沒有了結的私事,應該快辦,遂掉轉車頭直奔醫學院。
如果殘疾人職業學校停辦,他和白星春的聯係也就結束了,想到此油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傷。醫學院裏一片新樓,以空蕩蕩的大操場為界,前麵的灰樓群是教學區,後麵的紅樓群是生活區,隨便從哪一棟樓裏拿出兩層就足夠安置我們這百八十人的醫院和殘疾學生。中國房子有的是,隻是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這麼留心周圍的建築?
——從認識老郭以後。
對每一座引起我注意的建築都評頭論足一番,目測一下它們的風水如何,有沒有精神?如今見到樓房便羨慕一陣,感慨一番,房子蓋得是否有精神已經不大關心了,普通的中國人哪有福氣住上有精神的房子?好賴能占住一棟房子就謝天謝地了。
他打聽了三個人才找到白星春的家。要不是口袋裏那一千多塊錢給他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借口,汪治國真沒有勇氣站在這個門口。心髒產生了一股響著男性奇異樂聲的跳動,但這種緊張跟站在高經理門前的緊張大不一樣,是有滋有味的,激烈的新奇,恐懼的充滿誘惑。他摁了門鈴,聽到屋裏響起輕輕的鳥叫般的樂聲,門開了,他見到的是一位讓人肅然起敬的老太太,神安氣穩,眼睛清亮。
“您找誰?”
“這是白星春老師的家嗎?”
“您請進。”
進門先看見迎麵牆上鑲著一麵茶色大鏡子,汪治國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尊容和門口邊的一株半人高的南洋杉,主幹挺直,枝杈對稱,翠綠晶瑩,其安寧靜穆、意蘊深遠的樣子吸引了他。往左一彎是小客廳,整潔得透亮,高雅而舒適,進了客廳最顯眼的是一套半圓形的乳白色地櫃,上麵擺著一盆龜背竹,旁邊是電視機,上麵的牆上掛著一幅油畫,對麵是一圈轉角沙發,還有兩把藤椅。他選擇了藤椅坐下。另外兩個牆角擺放著文物架和冰箱,廳的兩端還有兩個門口,顯然是通向臥室。
老人家站在一個門邊輕聲喊:“星兒,是找你的。”
“哎,我馬上就來。”
聽到了白星春的聲音,他的體內又湧動著不知是興奮還是緊張的感覺。這廳、這人都叫他感到拘謹,一種自慚形穢的窘迫,一種對主人的修養、情致和富裕的物質條件的讚賞和忌羨。
這地板磚、這擺設都是在本市商店所見不到的,到處都收拾得一塵不染,這才叫過日子,這才叫活著。想想自己也有這種精神需要,更有足夠的物質條件過這種生活,不知為什麼他卻是以另外一種方式活著。一般的客人到這兒來也許隻會感到舒適和優美,他卻不能,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好對自視甚高的他也能形成一種壓迫。
“您喝點什麼?茶,還是可口可樂?”
他選擇了後者,天天喝茶,而真正的可口可樂很難喝到,有外彙卷才能到大賓館買到。老太太從冰箱裏拿出一罐正是他想要喝的那種美國貨,為他斟到茶杯裏,順便問:
“您貴姓?”
“免貴姓汪,是殘疾人學校的。”
“哦,您就是汪校長?久聞您的大名了!”
他表情略微自然了一點,心裏也在猜度老人家的身份,決不是一般的家庭婦女,聽老太太的口氣這個家庭裏談論過他,對他並不陌生,給了他一股甜蜜的滿足。
白星春從閨房裏出來了,敏捷輕盈,皮膚白皙嬌美。穿一件像他這樣的男人絕對叫不出是什麼質量、什麼款式、什麼顏色和圖案的連衫裙,簡單而新穎,身段富於曲線而柔軟,體現出一股迫人的魅力。頭發是濕的,但已梳理整齊,黑油油閃著亮光,飄出一股能醉人的幽香,他不敢看她,又感到了女性那種美的壓迫。
女人的幸福靠聰明和美貌,這兩樣她都不缺少。
“你好,真是稀客。”她指指旁邊的老人,“這是我母親。”
他向老人欠欠身子,覺得必須立刻解釋清楚到這兒來的本意,便掏出裝有講課費的信封放在茶幾上:“對不起,上學期的講課費一直沒有給您……”
他不知該怎樣解釋,越是笨拙就越窘迫,越窘越笨。
白星春的母親適時地離開了。
“大熱的天就為這個累你跑一趟?”她永遠都是這麼從容不迫,機智地取笑一切。
“我知道您不在乎這點錢,可我沒有辦法,暫時隻能如此,請您諒解。”
“行了,別解釋了,你的誠心讓人感動。”她突然又解釋了一句,“我是指你對殘疾同學的態度。”
他完成了送錢的任務似乎就找不到別的話好說了,她也隻是笑吟吟地看著他,好象在窺視他,在欣賞他的局促不安。他內心裏想的東西一定瞞不過她,她的聰明和落落大方使他受不了。他當然也不是天生喜歡愚蠢,當自己的智力受到挑戰時往往表現出一種中國式的軟弱,何況向他挑戰的是個女子。他的感情渴得很,理智卻又道學得很。
白星春又為他斟上一杯冰鎮可樂。
“謝謝。”
“下學期殘疾人學校能夠按時開學嗎?”
“我明天再去公司催,實在不行就自己租房子或買房子,我不能守著七百萬元讓醫院散了學校黃了!”
這是當白星春問到這件事的時候他才突然下的決心,明確了目標。他不願意在白星春麵前表現得過分軟弱和無能。
“你們不想趁這個機會去香港學習嗎?”
她果然問到了這個敏感的問題,他說話又有點不大流利了:
“他們是很想去,我在這種時候恐怕不能走……我們很想讓你去,不知醫學院這方麵有沒有問題?”
她笑得很響亮,他不知道這有什麼可笑的。
“汪大夫,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去過香港,我的哥哥和許多親戚都在國外。如果我願意,十月份就可以去美國將博士讀完。”
聽到她不會占他們的名額去香港,他沒有輕鬆,她隨口透出的這個消息更壞。他吃驚地看著她,眼光不再躲閃,不再有顧及,說不清是為她慶幸,替她惋惜,還是為自己悲哀?心裏殘存的那點甜蜜的幻景突然被碰碎了,刹那間他不再對愛情、女人以及要成立個幸福的家庭之類的玩藝有任何幻想。
他想掩飾自己的情緒,沒話找話地說:“這麼說下學期你不能教我們的學生了?”
“我想拿博士學位。入學的全部手續都辦好了,隻等我最後下決心去辦簽證。”她的目光叉盯得他不敢抬眼。
已經是研究生畢業還要再去上學……一輩子光上學,學位又有什麼用?——但他沒有說出口,你跟人家是什麼關係?有什麼資格管人家的閑事,出國深造本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有些四五十歲的人還爭破腦袋往外擠。
他反問自己,為什麼一聽到她要走,我會本能的有種激烈的反對心理?他突然起身告辭,自己早該一走了之,她很可能早就在做著留洋的準備,像她這種情況十之八九會一去不返,怎麼會對我及我的殘疾學生感興趣呢?都是平軍亂開玩笑,是一種起哄,把她硬跟我往一塊扯,我居然當真了,有時甚至跟著他一塊想入非非。幸好還沒有說出什麼有失體麵的話。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感情本來就有很大的偶然性,可遇而不可求,半點勉強不得。白星春要留他吃午飯,她母親也出來挽留,他已如坐針氈,一麵說著請她們留步的話,自己的雙腳已飛下樓梯。
她在後麵格格地笑著,也跟下樓梯:
“我的大校長,你不吃飯沒關係,也用不著逃跑啊!”
“請回去吧。”他惱恨自己的失態。
“我送你到學校大門口。”她跟他並排走著,“你為什麼不多坐一會兒?關於出國的問題我正想聽聽你的高見。”
所有從他們身邊走過的人,無論男女老幼,都要多看她幾眼。他把話題岔開:
“你們這幢樓從外表看很一般,想不到裏麵很講究。”
“你認為還可以?”
“很不錯,房子真得要看是什麼人住,人有精神,房子也增色,玉蘊於山而山靈,珠藏於澤而澤媚。”
“喲,想不到你還挺會恭維人的。”白星春帶著一種聰慧的神情注視著我,“房子有精神,人也沾光,是吧?閣下看什麼也離不開風水、陰陽八卦、精氣神。”
臨分手的時候她變得客氣起來:
“謝謝你親自把講課費送來,在你方便的時候我能再到府上去打擾嗎?你還沒有對我出國的事表態哩,我誠心誠意想聽聽你的意見。”她有一種勇敢而幽默的內涵。
“我那個窩裏又髒又亂,恐怕委屈了你。”
“不歡迎?”一副嘲諷而又脈脈含情的腔調,真不知她心裏到底想什麼?
“哪裏,想請還請不到呢。”
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越不了解她越被她吸引,心裏罩上一層難言的複雜的抑鬱。破舊的自行車變得愈發沉重起來,在憤怒的用力不均的雙腳的踐踏下發出嘎吱嘎吱的叫喊。
眼前是一片片一團團一簇簇混亂的影象——這是大千世界的浮塵,耳邊是混雜的生氣勃勃的使幾十萬人不得安寧的城市的噪音,他似乎聽到自己心裏也有個聲音在叫喊:為什麼你的生活裏老布滿陰影,灰暗而又單調?為什麼你隻能接受失敗的事實,不管你裝得多麼滿不在乎,失敗還是該詛咒的,令人憎惡的,你難道對失敗不恐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