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人傳

毋庸諱言,一般人都不願意老。不然為什麼有相當多的人怕退休?甚至為延緩退休而塗改年齡,所謂“五十九歲現象”即是“退休恐懼症”的一種反應。所以,國人把正常退休形容為“安全著陸”,退休居然成了很不安全的事情,就如同有一架老掉牙的飛機,能夠平安降落就是萬幸。這時候就看出來,還是當作家好。退休不僅不會影響寫作,還意昧著有更充裕的時間用於寫作。

話說我也終於熬到了該退休的日子,就覺呼啦一下,全身心即刻輕鬆下來。從此作家協會的是是非非,吵吵鬧鬧,文人們相輕也罷,相親也好,誰去告狀,誰又造謠,如何平衡,經費多少,藥費能否報銷,職稱有無指標……全跟我沒有關係了,感到從未有過的自由和愜意。人到六十歲就有了拒絕的權利,對有些人和事可以說不”了,不想參加的活動就不去,不想開的會就不開,不想見的人就不見,不想聽的話就不聽……眼不見心不煩,耳根清靜心就清靜。哎呀,妙,人到了六十歲真好!人一般會越老越宿命。我就越來越相信造物主的公平:年輕時得的多,上了年紀就失去的多;年輕時缺的,到老了還會補上。我在年輕的時候就沒有很好地享受青春,到老了反而開始體驗自己的青春……那麼,我在青舂年少的時候幹什麼去了?這要說起來話可就長了。年屆花甲,倒也不妨小結一番。

我出生於日本侵華的戰亂年代,在逃難中因奶水吃不飽經常哭鬧,鄉親們都藏在莊稼地裏,最怕的就是有人出聲。於是我成了大家的拖累,家人無奈一咬牙便把我遺棄在高粱地。但跑出去老遠還能聽得到我的哭聲,心實不忍,大姐又折回把我抱上,算是揀回了一條小命。也是我命不該絕。俗雲: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雖然自小喜歡練武,滄州以練武聞名於世,我們村上就有南北兩個練武的場子。可上學以後功課還不錯,曾經在全區會考中拿過第一名,這下就調動起父親的野心了。他因“識文斷字”,在村上做先生,也算是活得明白的那種農民。於是就想把我“培養成材,要成材就不能耍刀弄棍玩拳腳,嚴禁我再到練武場上去。我眼饞就常常偷著去練,為此不知道挨過多少打。

後來稍大一些了才明白父親的用心:我們弟兄四個,老大繼承祖業,在家裏守著父母;老二在天津學買賣,前(錢)途無量;老三多才多藝成了手藝人,在天津靠技術吃飯;我是老四,留給我的隻有一條路可走:“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十四歲從滄州一下子考到天津上中學,還算可以。誰知十六歲趕上了反右派因說了一句話成為全校唯一的一個被批判的學生,並被撤掉班主席職務,受嚴重警告處分。

那句惹禍的話是:“孟主任夠倒黴的。”孟是學校教導主任,昨天還給我們上大課,今天就被打成了“右派”,讓班幹部們列席批判會。在散會後回班的道上我嘟囔了那句話,不過是年輕多嘴。想不到班委中有個好朋友一直跟我暗中較勁,學習成績也跟我不相上下,老想取我而代之。這個機會豈肯錯過,跑到學校反右運動辦公室”告了我一狀。當時好像有說法中學生不打右派,但沒完沒了的狠批臭罵卻躲不過去,一直折騰了我半年多。作為回報,將我拉下來以後,那位朋友頂替我當了班主席。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小人,體驗了奸詐和被出賣的滋味。滄州人氣性大,開始大口吐血……

從那時起,我對城市失去了好感,總感到堆積的樓群和擁擠的車流中隱藏著無法預知的險惡。我隱約覺得城市不適合自己,但命運又讓我無法擺脫城市。後來考入鑄鍛技術中心學校,一接觸機器便心氣大暢。它冰涼梆硬,不會說話,也不會在背後打你的黑槍。但它有感情,你對它下的工夫大,它就會對你百依百順。我也格外喜歡那種大企業的氣勢,在那種新奇的令人振奮的環境裏,我吐血的毛病很快就不治自愈。

當時我還不可能意識得到,以後我小說中的氣韻、風格很可能就來自這座現代大型企業,正是這種工業生活養育了我後來的文學筋骨。我如果就此平平穩穩地學技術,在工廠待下去,我的生活也許就會容易和安定得多。偏偏趕上1960年海軍要招考一批測繪員,我們國家以前沒有領海權,剛剛確立十二海裏領海,急需海洋測繪人員。我那時已經拿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四十一點六四元。那感覺恐怕比現在拿到一千四百元還要興奮,實在是無意再去當什麼兵了。況且還知道自己檔案裏有黑點兒,何必再一次去揭那塊傷疤。可那個時候適齡的青年不報名是不行的,我也就跟著大家一起報了名。隨後就是身體檢查,政治審核,文化考試……一關關地過下來,在全市幾萬名應征青年中挑選出了三十名合格者,根據考試的成績排位我竟名列第一。因此負責來招兵的海軍.上尉讓我當了這三十名新兵的臨時排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