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寓大氣於詼諧

幾年前,在北京世界觀察研究所的一個討論會上,有位經濟學家對我說:“當代文學在題材上有兩大空白,一是安徽鳳陽小崗村的十幾戶農民摁下血手印,自擔風險承包土地,由此引發了農村的體製改革;另一個是蛇口工業區及深圳特區的建立,拉開了中國經濟開放的大幕。這兩件事必將在中國曆史上留下一筆,卻被作家們忽略了!”當時我被這話刺了一下,或者說心裏有些震撼,所以印象格外深刻。前不久見到陳國凱的長篇新作《大風起兮》,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位經濟學家不知老先生看到沒有?或許我應該買一本給他寄去。

1985年國凱老兄第一次引我去蛇口,以後又去過多次,最長的一次在蛇口住了二十多天,采訪了包括袁庚在內數十位蛇口的創業元老。國凱以為時機成熟了,讓我寫一點關於蛇口或深圳的東西。我說寫不了。他說,這是你的題材,你不寫誰寫?我說我並沒有買下這個題材,我到南方來是為了印證我對北方的認識,這裏的故事地域性太強,把它搬到北方沒有意思,原湯化原食我又寫不出地道的廣東味兒,隻能你來寫!不知是不是他使壞,在深圳建市十五周年的時候,當時的市委宣傳部長邵漢青當著市委書記和市長的麵突然要跟我簽個“君子協議”,由她為我采訪提供方便,由我執筆寫一部反映深圳改革曆程的長篇小說。以後她利用到中央黨校學習的機會還專門到天津找我,想拉我一同回深圳,我才不得不說了實話:深圳太深,目前我還沒有把握能駕馭好這個題材。現在,國凱兄自己把這塊硬骨頭啃下來了,而且從容自如,表現出非同尋常的智性。

我之所以把它稱為“硬骨頭”,是因為表現這類題材太難了,極易趺入陷阱。比如第一個經常會遇到的麻煩是“對號入座”,一旦被人對上號,輕者聚訟紛紜,重者驚動什麼大部門或大人物,封殺,棒殺,那後果是可想而知的。為了躲開陷阱,處理這類題材就形成幾種套子:讓正麵人物陷於矛盾的旋滿中心不能自拔,或者讓他(或她〕周圍的人都爛掉,獨他出汙泥而不染;或者讓反麵的力量欲置他於死地,絕處逢生的訣竅是在關鍵時刻出現一個更大的官是清明的,最終使正義得以伸張,改革的前途也因之雲開霧散,柳暗花明。因此一些形成轟動效應的改革題材作品,就被讀者提出過這樣的質疑:矛盾如此解決豈不是太簡單太具偶然性了?把一切希望都押在一個更大的官身上,這不是玩兒懸乎的嗎?倘若上邊的這個大官也跟成克傑一樣,那國家的前途難道就會完蛋嗎?

陳國凱是何等才情,他既不會往陷阱裏跳,也不會鑽別人的套子。這就有了懸念一大家都想知道他是怎樣處理這個題材的……他采用的是一種以主要人物方辛為軸心的輻射式多層結構,輻射到的有北京來客、香港來客、海外來客,有廣州人、本地人;有的資曆不凡,有的學曆很高,有的錢包鼓脹,有的情感豐富……作者給現實以曆史的投光,投射出這各種各樣的人物在不同階段的變化:有發光的,有發熱的,有發財的,有發狠的,有發情的,有發狂的,有發賤的……這就可以自由聯想,給了小說以更大的自由和更大的回旋,無須再弄出一個“神”來為小說排解難題。生活不斷前進,矛盾總是一個接著一個,人造勢,勢造人,小說中的人物都在成功地扮演著各自的角色,他們合起來代表著一種大勢,他們就是自己的“神”!這豈不是更真實、更自然?

還有,舉凡改革題材的作品,都會瞎編一些重要的地名和大人物的名字,首先就讓讀者感到作家心虛和虛假。特別是地名,它要體現作品的地域特點,曆史背景,風俗民情,這些還要一一印證到所有的人物身上。作家胡謅了一個並不存在的地方,一下子便使整個故事和全部矛盾糾葛都建立在一個子虛烏有的基礎上。近十幾年來,經常出現在長篇小說和電視連續劇中的地方,是在中國版圖上根本找不到的“海濱市”或“濱海市”,製毒販毒在這兒,殺人放火在這兒,腐畋的黑窩是這兒,改革的試點也是這兒,各式各樣的英雄模範人物也出在這兒……這樣的作品其大前提就讓人感到滑稽和拙笨,如此虛弱的虛構力又如何能讓人感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