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身體變得更加瘦弱了,眼圈變成了黑色,像隻可愛的小浣熊。那時候,弟弟已經完全沒心思和我玩變形金剛大戰的遊戲了,所有的零食也幾乎成了我一個人的特權,因為一個個藥片和通過紮進手背的針頭輸進弟弟身體裏的一瓶瓶藥水剝奪了他享有一切歡樂的權利,除了睡覺和偶爾進點食之外,他基本都處於痛苦的哭泣中。母親已經沒有更多的精力和心思來照顧我,她本來該享有的合家之歡隨著弟弟病情的加重已經徹底煙消雲散了。她把我送到姥姥家,說過段時間就來接我,並叮囑我聽姥姥的話。姥姥把雙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讓我依靠著她的身體,她安慰著母親,說一切都會過去的。母親則又流出了眼淚。我本想吵鬧一番以抗拒把我獨自一人留在姥姥家,但看著母親那不容商量和傷心過度的眼神,我還是表現得像個乖孩子,一句話也沒說。
在姥姥家的兩個月裏,是我有生以來吃得最胖的兩個月,我把我的小長臉吃成了大圓臉,肚子也像撐了個小船。後來母親經常感慨,說還是五穀雜糧最養人。母親把我從姥姥家接走以後,我的大圓臉又變回了小長臉,肚子裏的小船也劃走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胖過,一直都骨瘦如柴。
母親去姥姥家接我的時候,我從她的發線之間看見了幾絲白發,但那時我卻不懂那白發的含義。吃完午飯以後,母親和姥姥坐在床邊說話,而我則跑去了外麵玩耍,我正忙於用一個小鐵鏟在姥姥家的院子裏挖一個能伸進一隻手並且很深的洞,然後再灌入一瓢水,用旁邊早已準備好的木棍一下一下地搗進去,就像打井一樣。不一會兒,我聽見屋裏傳來傷心欲絕的哭聲,我聽出了那是母親的聲音,我猜想她肯定是遇到了什麼難以跨越的困難,但我不知道那哭聲是因為他的小兒子,也就是我的弟弟死了。聽著母親的哭聲,我也難受起來,我不敢進屋去看個究竟,隻能使自己專注於手中的活計。
五
李程碑和陳靜的愛情持續了不到一年便結束了。為此,李程碑很是傷心了一段時間。我問他和陳靜分手的原因,他說他也不知道,他是被分手的那個人,隻是因為陳靜說他們兩個真的不合適,便從此再也不和他聯係了。在李程碑尚未從愛情的傷痛裏解脫出來的那段時間,他嚐試著給陳靜發信息和打電話,但陳靜從來都不回信息,也不接電話。他隻能從僅存的回憶中聊以自慰,他想起從前和陳靜在一起時的快樂時光,經曆的每一個小細節,發過的每一條短信,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直到他快從愛情的傷痛裏解脫出來的時候,他才無比震驚地從那些小細節裏發現了他和陳靜分手的真正原因。比如說,陳靜從來沒有反駁過他的意見;沒有在他麵前耍過小脾氣或是撒嬌;更沒有花過他一分錢;牽手的時候也從來不用力握住他的手,隻是那麼被他牽著……這些小細節讓他陷入了更加絕望的境地,那原因就像一加一等於二那麼簡單:陳靜不愛他,而且從來沒有愛過。他心有不甘地又給陳靜發信息問她是否愛過自己,陳靜依然沒有回複。
李程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寫小說的。也是從那時起,他再也沒有上過一節課,連每學期的期末考試也不參加,以至於很多人都以為他離開了學校,但是人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因為每次上課前老師點到他的名字時,總是一陣哄笑。這哄笑聲中,有看熱鬧的,有幸災樂禍的,還有的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麼。差不多一年之後,輔導員才想起來有一個從來不上課的名叫李程碑的人。有一天中午,上完輔導員的課之後,沒有吃早飯的我正要飛奔餐廳吃飯並順便幫李程碑帶一份魚香肉絲蓋澆飯的時候,輔導員叫住了我。
輔導員說:“李程碑怎麼回事啊?他怎麼天天不來上課?你回去給他說一聲,想要畢業證的話就去我辦公室一趟。”輔導員的口氣很嚴厲,字字帶著不滿意,這讓我覺得天天逃課的人不是李程碑,而是我。
我說:“李程碑這幾天身體有點不舒服,我回去了給他說一下,讓他去您辦公室一趟。”
回到宿舍以後,我一邊把裝著魚香肉絲蓋澆飯的方便袋放進李程碑早已準備好的鐵碗裏,一邊告訴了他輔導員讓我給他帶話這件事。
我說:“我覺得你應該適當地提高一下你在人們視野中出現的頻率,否則人們會永遠記住你的,特別是輔導員,她可是有生殺大權,你的一紙前途都在她手裏了。”
李程碑說:“已經晚了,去與不去已經不重要了。”
輔導員果然說話算話,李程碑沒有得到畢業證。其實,輔導員給過李程碑機會,說隻要他補考,把學分修夠了,就可以得到畢業證,但李程碑連這種翻身的機會也不屑一顧,依然對輔導員采取不予理睬的態度,後果是可想而知的。
李程碑用那筆原本屬於補考費的錢請我們吃了頓飯,剩餘的錢買了幾本書。我們知道我們吃的是李程碑的補考費,也知道這筆錢雖然為數不多但卻能夠拯救李程碑,但我們吃得是如此心安理得。
李程碑舉起倒滿啤酒的一次性杯子,說:“幹杯,讓畢業證見鬼去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正站在樓頂的天台上,倒進嘴裏的也正是用他的補考費買來的啤酒。宿舍的其他人在討論著穿越火線、英雄聯盟和女人,我對他們玩的遊戲興趣不大,隻有他們說到女人時會插上兩句。李程碑從來不參與這種話題的討論,他用一種極為失落的眼神看了看他們,也看了看我,然後幹了一杯啤酒又為自己滿上。他拿著那杯新滿上的啤酒,站起身來,往天台的邊緣走去。
我說:“你幹嘛去?”
李程碑說:“吹吹風。”
樓頂的天台是沒有護欄的,隻有一道一尺多高的台階,看著他離邊緣處越來越近,眼看就走到台階上了,我趕快叫住他,讓他不要開玩笑以身試險。其他人看著他的冒險行為,絲毫不擔心他的安全,還有人開玩笑說有本事就跳下去。
他似乎沒有聽到我的喊叫,竟走上了那台階,並開始在上麵散步。我曾站在一堵高兩米多的牆頭上,我清晰地記得那種對高度的恐懼讓我舉步維艱,而這是六層樓,樓下是堅硬的水泥地,這裏距離死亡僅有半步之遙。李程碑就那麼站在死亡的邊緣,慢慢地走著。
我馬上停止了叫他,甚至不敢大聲出氣,我怕我發出的某一丁點聲響會成為他失足掉下去的導火線。他沿著死亡的邊緣走了十幾米,又返回來,然後在他踏上台階的那個地方麵朝外坐下來。他喝了一口啤酒然後把杯子放到左手邊,他讓雙腿懸在六層樓高的半空中,還不時地來回蕩兩下。他坐在那裏看著遠處的燈火和天上的星星,風從他淩亂的頭發和坦然的表情上掠過,這讓我明顯感覺到和他之間的差距,那一瞬間使我感動萬分。
那天以後,李程碑消失了將近兩個星期。後來,我問他去了哪裏,他沒有告訴我,隻是說以後有機會了再告訴我。他又去天台坐了幾次,他每次都是坐在那個位置,這讓我每次都提心吊膽的,我真的怕他不小心失足掉下去,那他可就必死無疑了。
其實,那天晚上我不僅僅擔心李程碑會不小心失足掉下去,更讓我擔心的是,他會跳下去。但他一直都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跳下去。
回到宿舍以後,我故意以開玩笑的口吻說:“我真怕你一躍而下,那以後可就沒人陪我玩實況足球了。”
他隻是看著我笑了笑,繼續讓單薄的身體攤在床上,凹陷的腹部隨著抽煙的節奏一起一伏的。
有一天,將近淩晨四點的時候,由於之前晚上喝了太多啤酒的緣故,我起床小解。我拉著床邊的護欄,一隻腳剛找到拖鞋的時候就發現我的下鋪沒人了,床上的東西整齊而簡潔,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收拾過的。通常這個時候,不是李程碑躺在那裏睡覺,就是坐在那裏寫小說。顯而易見,李程碑不見了。正當我想要問問宿舍裏其他正在睡夢中的朋友時,借著窗外微弱的燈光,我看見了放在李程碑床上的那張簡易小桌子上的一張留言紙。我趕快開了燈,坐在李程碑那整潔的床上讀了起來。
住在同一個小房間的另外兩個人睡意正濃,被我下床時弄出的動靜給吵到了,又感覺到突然亮了燈,便不耐煩地說:“幹嘛呀。”然後就用被子蒙起頭繼續睡覺了,我能感覺到那被子底下憋著一股強大的怒氣。這種事在集體宿舍裏已經司空見慣,所以沒必要放在心上,我現在隻關心字條上的內容。
內容不多,一看就知道是李程碑清秀的筆跡。
親愛的朋友們,不知道你們誰會第一個發現這張字條。首先,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不喜歡告別,相信你們同樣不喜歡,所以我才選擇了在淩晨三點離開,當你們讀到這張字條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在去往遠方的火車上了。
前段時間,我突然發現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去哪裏我也不知道,一切都不重要了,我走了,有緣我們會再相見。
我們再也沒有相見。
六
李程碑的信絲毫不講究格式,就像他這個人絲毫不拘泥於形式一樣。他沒有在第一行頂格寫“親愛的朋友:”,而是直接空了兩個字的位置寫道:“Hey,兄弟,好久不見。”這樣的稱呼和開頭讓我倍感親切。
費了好大的勁,終於找到了你的地址。
你過得怎麼樣?算了,還是說說我自己吧,因為就算你寫信告訴我你的情況,我也不會收到你的來信。我現在隻是在一個小鎮上歇歇腳,明天在哪裏我也不知道,所以你不用給我回信,這樣可以省去你很多麻煩。知道你懶。
還記得第一次去宿舍樓頂天台的那天晚上嗎?之後我離開了一段時間,你問我去了哪裏,我沒說,其實我哪也沒去,隻是回家了。因為那個時候,我父親出了車禍,我是回去奔喪的。那時候,我和陳靜的感情也即將走到終點。那時候,我可真是禍不單行啊。有一天,父親和一個同事騎一輛摩托車去並不算太遠的城鎮出差,同事載著父親。若是早一分鍾,或是晚一分鍾,父親和同事一定能躲過那從天而降的大鐵柱子,甚至不必一分鍾,早幾秒或是晚幾秒就可以躲過一劫,但命運偏偏不早不晚地讓他們趕上了。傾倒的鐵柱砸向父親時,他本能地用手臂擋了一下,但卻絲毫也阻止不了鐵柱繼續砸向他的腦袋,這一擋,也沒能擋住鐵柱那致命的一擊。父親的同事也被砸中了腦袋,由於父親在後麵起到了緩衝作用,所以傷勢比父親輕些,他們在醫院同一間病房裏一起度過了兩個晚上,父親的同事度過了危險期,但父親卻沒有。父親單位的領導是在父親死去之後才通知母親的。母親抽泣了一路,到醫院看到死去的父親時,她哭得更凶了。
我曾一度擔心母親會為了父親的死而尋了短見,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小兒子和丈夫的死隻能讓她更加堅強地活下去。我知道你也曾擔心我會尋了短見,你的擔心和我對母親的擔心是一樣的,也是多餘的。說實話,我從來沒有過輕生的念頭,即便是在這個世界上隻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的時候也沒有過。讓我在艱難的生活中勇敢地活下去,餘華的《活著》曾對我的內心起到過不小的潛移默化的作用。這本書還是你推薦給我看的。
那天,我站在咱們宿舍樓頂上,我隻是想知道當一個人站在死亡的邊緣時是什麼感覺,我也幻想自己縱身跳下去,但我知道我沒有那個勇氣。死是很簡單,比活著簡單,但卻需要比活著更大的勇氣。我突然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怖,它讓我窒息,讓我開始敬畏生命,可當我意識到自己終有一天也會死去的時候,我發現我的生命中少了什麼東西,雖然我並不知道它是什麼,但我必須去尋找它,於是我就離開了。
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北京、上海、雲南、新疆、西藏,內蒙,我幾乎跑遍了整個中國,甚至還越過邊境去了緬甸和越南。這一路上,我靠著打些小零工和撿些廢品養活自己,有時候實在過不下去了就偷點東西。你知道的,有些地方的安保工作不是很好,當然,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填飽肚子而已。有一次在北京,我差點被人騙去搞傳銷,好在我及時發現,這才逃過一劫,不過還是被騙去了五百塊錢。對了,我又戀愛了,是一個在火車上認識的上海女孩,她很漂亮,我對她一見鍾情,她徹底俘獲了我的心,我能感覺到,她就是我要一起度過今生的人,於是我很快就向她求婚了。她雖然拒絕了我的求婚,但我們還是在西藏度過了一個月的快樂時光。有一天,我早上醒來,發現她不見了,隻留下一張字條,說她走了,如果我能再次遇到她,她就答應我的求婚,我一定會再遇見她的。
我一直沒有找到我想要的東西,不過值得欣慰的是,我覺得我離它越來越近了。也許我一輩子也找不到它,但我沒有停止腳步的意思,我會繼續追尋,直到生命的盡頭。
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正患上了重感冒。人在生病的時候是最脆弱的,難免會想起一些人,當我陷入回憶的深淵時,才發現隻有你和我母親是我僅想到的活著的兩個人。我已經給我母親寫了信,這一封寫給你。我也是在想給你寫什麼的時候想到了那個無關痛癢的約定,其實機會早已成熟,隻是我們將當初在乎的東西忘卻了。
如果有一天我發現我要尋找的東西在最初的地方,我就會回去,到時候我們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