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邊下樓一邊惡狠狠地詛咒著那個幸災樂禍的人,我希望他的吉他摔得稀巴爛,但我的願望並沒有實現。隨後的日子裏,他一直拿著他那把完好無損的吉他在練習。走到附近的一家音像店時,我看見一條足有五十米長的長隊,心想,這家店的生意可真好。原來是有明星助陣,品冠正站在店門口拿著麥克風說些什麼,下麵的長隊很激動,大多數人手裏都拿著CD在向他招手。當時我對品冠沒什麼概念,隻知道他是唱歌的,具體唱的什麼歌也不知道,第一次聽他的歌已經是兩年以後的事情了。
我提著黑色的琴包往公交車站牌走去,心裏還想著剛才那個一臉幸災樂禍和假惺惺的人,並詛咒他把自己的吉他摔得稀巴爛。上了公交車又開始擔心怎麼跟母親交代,快到家時倒是坦然了,摔就摔了,又不是故意的,你還能打我一頓不成。
三
終於有一天,李程碑的大鳥有了用武之地。這也使得陸人非對李程碑的大鳥再也閉口不談了。陸人非一向嫉妒李程碑的大鳥。起初,陸人非每次看見李程碑的大鳥總是表現得悲哀無限,自歎不如,但慢慢地那味道就變了,從一種無能為力的無奈變成了不屑一顧的輕視,再也不拿正眼瞧它了,那句“真他媽大”也變成了酸酸的“哼、切”之類的語氣詞,然後再補一句“大有什麼用,又沒有用武之地”。這時,李程碑會把目光從手中的電子書移到陸人非身上,他猛吸一口煙對此一笑了之,然後繼續看電子書,他表現出了和他的大鳥相匹配的胸懷。
我把陸人非對李程碑大鳥態度的轉變形容成“一種從仰視到鄙視的漸變過程”。
李程碑第一次帶著女朋友出現是在陸人非說他的大鳥無用武之地後不久,以至於看上去就像是對陸人非的鄙視做出的有效且強有力的回應。李程碑雖然瘦弱,而且看上去有些無精打采,但那天他的精氣神倒是十足,也許是他把頭發剪短的緣故。李程碑的女朋友叫陳靜,是個比他更瘦弱的人,陳靜人雖瘦弱,但胸一點也不小,這倒和李程碑的大鳥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看著李程碑嫻熟地牽著陳靜的手,以及在眾人麵前和她恰到好處的親密舉動,絲毫不像第一次談戀愛的感覺,我甚至覺得他騙了我。他可真是個談戀愛的天才,我之所以這麼說,主要取決於陳靜真的很漂亮。
我說:“你的神器終於有用武之地了。”
李程碑得意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睡在李程碑的上鋪,對於他的大鳥有了用武之地這件事,我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因為李程碑讓陳靜在第三次出現在宿舍的那天留宿了。不要覺得我言過其實,我們學校對這類事一向不管,陳靜也不是第一個在那棟樓留宿的女生。
那天晚上,淩晨兩點的時候我被一陣陣略顯收斂的晃動給驚醒,朦朧之中,我微微睜開雙眼,我有一絲恐懼感,它馬上讓我清醒了,因為近些年地球上多發的地震災害讓我清醒地意識到災難離我們並不遠。在大自然麵前,人類的生命既渺小又脆弱,但我的身體還是一動未動。我看見天藍色的窗簾後麵露出一個小縫隙,可以感受到外麵溫柔的月光。窗台上還放著一瓶喝了一半的百事可樂,瓶子上的標簽已經被撕掉,黑暗中看起來倒像是半瓶墨水,我甚至想到白天的時候可以用來練習毛筆字,因為前段時間我不知哪跟神經出了問題,竟然買了毛筆字貼。我從枕頭下麵拿出手機,兩點零二分,床還在有節奏地微微晃動,我似乎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我扭頭看看另一張床上同樣睡在上鋪的張葉,從他均勻的呼吸聲判斷,床下的動靜應該沒有驚醒他,畢竟床下動靜不大,那晃動跟他也沒有直接的關係。
我就那麼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感受著由於床下運動而帶來的連鎖反應。我還是忍不住地想要看看下麵,我小心翼翼地翻轉身體,生怕驚動了下麵的人。黑暗之中,隻看見兩個晃動的黑影,看不清原本的麵目,隻看見模糊的輪廓,他們幾乎重疊在了一起。一層薄薄的毛毯蓋住了他們的身體,這也使得他們的動作變得神秘和沒什麼看頭了。
床依然在晃動,我也隨著連鎖反應晃動著。我重新躺好,眼睛久久不能閉上。我看著天花板上的一個斑點,這讓我想到了伍爾夫的《牆上的斑點》,在這無聊的被晃動之中,我也開始浮想聯翩。當我聯想到自己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會不會帶著自己的女朋友在宿舍留宿的時候,被突然變得略加強烈的晃動給打斷了,我再次扭頭看看張葉,他翻轉了下身體,讓臉朝牆的一側,然後用被子蒙住了腦袋,接著身體的起伏又開始變得平緩。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跟我一樣,也被床下的運動給吵醒了?
床又晃動了幾分鍾之後便悄無聲息了,一直到黎明的白光透過窗簾照射在我的床上都沒有再次晃動,這讓我覺得李程碑和陳靜在宿舍還是很節製的。即便如此,在床變得悄無聲息到黎明的白光照射在我的床上這段時間,我始終沒有辦法合眼,以至於白天的時候我一直昏昏欲睡的。好在天亮以後我又睡了將近兩個小時,這期間,我隱約感覺到李程碑和陳靜小心翼翼地起床了。
陳靜說:“小點兒聲,別把你同學吵醒了,現在剛早上六點。”
李程碑說:“沒事,他們都睡得死得很,就算是地震也吵不醒他們。”
也許是我的睡眠質量不好,任何一點小的聲響都會無情地鑽進我的耳朵。李程碑和陳靜起床的動靜讓我處於半夢半醒之間,這讓我想起以前在家時,樓下的鄰居正在裝修房子,差不多有兩個月的時間,每次想睡懶覺時總是被一陣強烈的電鑽聲給吵醒,連床都是震動的。即便如此,我還是從那正在糾纏我的聲響之中聽出了李程碑和陳靜盡量避免吵到我的意思。
那天早上,李程碑和陳靜出去後不久又回來了,隻是手裏多了些早餐,豆漿、油條、包子、胡辣湯,應有盡有。那時,宿舍的大部分人都在洗漱,而且都沒有吃早餐的習慣,所以,看見有免費的早餐以後,都激動得不得了。就這樣,陳靜在我們宿舍深得人心了。
以後的日子裏,李程碑總是隔三差五地把陳靜帶回宿舍來過夜,所有人都很歡迎她,因為第二天早上起來就有免費的早餐吃了。對我來說,又是痛苦的一夜。為了保證第二天的精神,我隻能提前上床睡覺,然後在夜裏兩點左右的時候被他們的晃動弄醒,每次我都會看看他們,然後重新躺好眼睜睜地看著天花板,接著便是四個到五個小時的失眠時間。在這段時間裏,我會想很多事情,比如,陳靜懷孕了怎麼辦?明天早上李程碑會買什麼早餐?如果現在真的地震了怎麼辦?但慢慢地,我就隻會想一件事情,那就是把我喜歡的那個女生拉到床上,幹著和床下正在進行的同樣的事情。
經曆這樣失眠的一夜固然痛苦,但在第二天早上吃著李程碑買來的免費早餐時,心裏會舒服一些,甚至還會想陳靜下次什麼時候再來。
後來,我和李程碑說起他和陳靜的事。李程碑說他以為我睡著了,以為我不知道,然後我就用最簡單的物理學知識向他證明這是一件很顯然的事情,我說,原理很簡單,下鋪動,上鋪也會跟著動。
四
記憶力衰退這件事,我是這些天突然發現的。就拿不久前的團體旅行來說吧,除了滿山遍野飄散的霧氣,刻有遊客痕跡的竹林,擁擠的人群,在盤旋山路上飛馳的觀光車,被毒蜂咬傷的同伴,以及永遠看不到盡頭讓人絕望的台階,別的就無所記憶了,我甚至記不得我們都去了什麼地方。回來以後,看著在旅途中拍攝的兩千張照片,就如同看著兩千麵鏡子,能想起什麼的確實不多,反倒使自己變得更加陌生。我意識到,原來,再多的照片也不能真的保存記憶,有些事情,忘了就是忘了。
當然,會有一些事情在我們的腦海中留下永久的記憶,我們說起那些事總是用刻骨銘心來形容。那些事情,仿佛和時間劃清了界限,每每想起,都如同昨日之事。
回憶起童年了嗎?是的,我想起了一群遠處飛奔的狗,看見它們我有些害怕,因為我曾經被一條成熟的德國黑貝追得嚇飛了魂魄,如今想起來仍然不寒而栗,我很慶幸當時我出門時留了門,不然我很難想象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被德國黑貝逼在牆角會發生什麼事情。我躲在門後,偷偷露出一條縫隙,發現德國黑貝正吐著舌頭看著我,它表情嚴肅,仿佛我是要入侵它主人領地的盜賊,我再次用力地關上門,感覺心髒要衝破身體,腳下也變得輕飄飄的,向母親說起這件事時聲音已經變得顫抖了。
還有一望無際的麥田,當時對綠油油的長得像韭菜的麥苗沒有絲毫的感情,甚至把它們無情地踩踏在鬆軟的土地上或是連根拔起扔在風中,長大後去了別處才發現隨風擺動的麥田原來是如此純粹的美景。我們花上一百元買一張通往山林的門票,在一條完全被名字支撐的小溪旁拍照留念,我們如此接近大自然,卻怎麼也找不到當時在麥田中奔跑的感覺。
在人為的麥田中我感受到大自然,在自然的山林中感受到人為,自然和人為就這樣在我的生命中交換了位置。
我對金黃色的麥田已經沒有了記憶,隻記得在收割過後的田地裏拾麥子。其實也不是拾麥子。我不像母親,總是沿著田地的分界線來來回回地撿起農人們遺留下來的麥穗,我拾麥子的時間很短,覺得那樣按部就班一點也不好玩,於是,我和別的小朋友就動了歪腦筋,偷麥子。
我家住在一所學校裏,學校坐北朝南,大門很是氣派,這裏集結了周邊大多數村子的中學生。學校分三個區,進了大門是教學區和辦公區,教學樓後麵是學生和老師的居住區,在這兩個區的東麵是一個碩大無比的體育場,雖然裏麵並沒有什麼體育器材,跑道也是煤色的。包圍學校的有一小段是並不高的牆,牆的上半部是鏤空的漂亮圖案,所以攀爬起來格外輕鬆。我當時上小學五年級,從來沒覺得那麵牆是一道障礙。
那時,農人家剛收割的麥子都一捆一捆地立在牆根處,它們一動不動,像一排紀律嚴明的矮人部隊。我和李多一在我家翻箱倒櫃,終於找到了鉗子和一根珍貴的鐵條。我用鉗子把鐵條的一端擰一個鉤,在另一端擰個的小圓圈,然後把事先準備好的繩子穿過小圓圈,打個結實的死結,一個偷麥子的作案工具就製作完成了。
事情並不像我們想得那樣簡單,由於捆綁麥子的麥稈實在太緊,以至於軟弱無力的鉤子怎麼也鉤不到立在牆根的麥子,就算鉤到一點點,一用力麥子剛脫離地麵就立刻又墜落了。正當我們想盡一切辦法,努力把那鉤子鉤進麥捆的身體裏時,麥子的主人就發現了我們,就像所有的陰謀在電影裏的結局一樣,在最關鍵的時刻總是會被揭發的。於是,我們匆忙跳下圍牆,往那個碩大的體育場跑去,繩子還在我手中緊握著,在飛速的奔馳中能隱約聽見鐵鉤和地麵摩擦的聲音,回頭還能看見一小溜兒灰塵。
我當時跑得多快啊,像風一樣,風也追不上我。
本來我是應該和我的弟弟一起度過所有美好的追風時光的,隻可惜,當我真正體會到和小朋友們在一起時的美好時光,學會動偷麥子這種歪腦筋時,我的弟弟已經死去了,就死在我母親的懷裏,母親的頭發也是那個時候開始變白的。
看到李程碑寫到這裏,我便問他:“你還有個弟弟?”
李程碑說:“有,不過很早以前就已經死了。”
我說:“就是你小說裏那個李多一?”
李程碑說:“不是,他是我童年時的一個小夥伴。”
看著李程碑平靜的心情,這確實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我又問道:“你弟弟怎麼回事?”
李程碑說:“成神經細胞瘤。”
我說:“不懂。”
李程碑說:“就是癌症。”
我的弟弟叫李石,這是母親給他起的名字。因為他出生的時候身體很弱,比我出生時還弱,幾乎就要夭折了,所以,母親希望他的命像石頭一樣。不過,老天並沒有看在母親的麵子上讓弟弟擁有像石頭一樣堅強的命,反而使他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住進了醫院,從此他再也沒有出來過,並把性命留在了那裏。弟弟在母親懷裏死去的時候,是四歲半。我那時已經過了六歲生日了。
從弟弟住進醫院的那天開始,醫院就成了我和弟弟全部的世界,也成了母親的全部世界。穿著白色大褂的醫生和身穿粉色大褂的護士,接二連三的吊瓶,白色的藥片,體溫計,被針頭嚇哭的隔壁病床的小朋友,這些成為了我們生活的基本的元素。弟弟用身體承受著這一切,母親用心靈承受著這一切,父親在外麵拚命地工作,隻為了弟弟和母親更好地承受,隻有我,對這一切似懂非懂,既不高興,也不悲傷。
有時候我甚至羨慕躺在病床上的弟弟,母親總是對他言聽計從,盡量滿足他的要求,好吃的好喝的也都是讓他優先,親朋好友來醫院探望時,所有的焦點都在弟弟身上,他就像個國王,所有人都對他說好話,而從來沒有人對我說可以隨便吃桌子上的新零食。托弟弟的福,在醫院那段時間,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我們共享了很多零食和玩具,我就是在那時第一次吃到德芙巧克力(比在小賣部買的兩毛錢一塊的好吃多了)以及和變形金剛成為好朋友的。我當時沉浸其中,有時也幻想著能像弟弟一樣躺在病床上,然後被穿著粉紅色大褂、帶著天藍色口罩隻露出一雙畫有淡妝的美麗大眼睛的護士給我來上一針。這樣,即便是我不要求,母親也會給我買來我喜歡的零食和玩具,更不會強迫我在晚上九點還寫家庭作業。我十歲的時候,當我想象著母親當日抱著死去的弟弟流下傷心欲絕的眼淚時,我寧願用我全部童年的快樂時光、所有的零食和玩具來換回弟弟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