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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腳下的天台(短篇)

晚上六點,終於下班了。當然,在回到公寓之前,我不能有任何一丁點的放鬆,我時刻提醒自己保持高度的集中,好讓最後一點即將消耗殆盡的體力支撐著身體。意念這種東西還真是奇怪,它雖然時常不聽你的話,但卻能讓你在公交站牌擠進第一輛到來的公交車。看著車窗外大部分沒有擠進公交車的人,總算能舒口氣了。車內的汽油味、汗味、腳臭味、三天沒洗的頭發味,還有不知道誰放的屁的味道,融合在一起,讓人喘不過氣來。我借著身後人湧過來的力量,也順勢往前擠著,當前麵被我擠到的人回頭對我表示不滿時,我就給他一個無辜的表情,好讓他明白這不是我的錯,而是後麵的人把我逼到了這個地步。憑借著我的努力,終於在後麵一個靠窗的位置站穩了腳跟。

我開始拿出手機瀏覽網頁和微博,李亞鵬和王菲居然離婚了,科比也開始了傷後的初步練習……時光終於在我的消磨下緩緩流逝過去了。下車以後,我開始思考晚上吃什麼,饑腸轆轆的身體讓我沒有花費太多時間,一份魚香肉絲蓋澆飯、一個燒餅夾菜。喝些什麼呢?紅茶?綠茶?酸奶?算了,回去燒些水喝吧。

走到公寓的大門時,房東叫住了我,除了把今天的報紙給我以外,還有一封私人信件。我想,這麼多年了,除了保險公司和銀行會給我寄信以外,我還從來沒有收到過任何一個人給我寫的信。我對房東表示感謝,然後就上樓去了。

帶著好奇的心態,我來不及吃晚飯便把信封撕開了。看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字跡之後,我馬上就知道了寄信人是何方神聖。我又看了看信封上的字跡,有一點點的懊惱,自己竟沒有看出那清秀的字跡,就像某一天接到好朋友用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卻沒有聽出他的聲音一樣。那樣清秀的字跡證明,信隻有可能是李程碑寄來的。但我還是忍不住翻到第二頁看了看最後的落款,果然是李程碑寄來的。

閱讀李程碑的信的時候,疲憊讓我下意識地躺在了床上。曾幾何時,他也無數次像我這樣躺在我下鋪的床上閱讀一些東西,詩歌、散文、小說,或是別人的情書……那場景曆曆在目。那時李程碑的身體極其瘦弱,不禁讓人聯想起非洲貧民窟的營養不良的少年,他左手叼著煙懸在床外,右手拿著手機看電子書,除了時不時地抽口煙,他都像個屍體一樣一動也不動。那時我們的宿舍是兩室一廳,住了十四個人,沒過多久,由於話不投機半句多和道不同不相為謀的緣故,無法共同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就搬走了兩個。話不投機的那個在他網上的個人空間裏說我們剩餘的各位都是既毫無品味又無比幼稚的低能兒,既不能理解他說的話,更不能達到他的思想高度,他實在忍無可忍,就搬出去了。道不同不相為謀的那個就簡單多了,他是個既白嫩又文弱的娘娘腔,說起話來都要捏起蘭花指,他隻是對像集體宿舍這樣的群居生活毫無興趣,所以,見他捏起蘭花指說話的機會也是屈指可數的。

李程碑就那樣躺在床上,一絲不掛,像個死人。其實他也不是一動不動,他的肚子隨著他均勻的呼吸有規律地起伏著,但整體還是呈塌陷的狀態,這使他的肋骨清晰可見到了可怕的程度,準確地說,他那樣躺在床上更像個用生活費買毒品的癮君子。就在這樣一個骨瘦如柴、身高隻有一米七三的人身上,卻長著一個令眾生嫉妒的大生殖器。當然,這隻是以我們國人的標準來評判的,就算加上日本韓國也是不足為慮的。至於歐洲、美國,就不與之一爭高下了,何必自爆其短呢,人貴有自知之明。

我曾目測過李程碑的生殖器,在勃起狀態下,少說也有十八公分,即便是疲軟時,我也很難望其項背。我想,不單單我一個,想必見過李程碑那龐然大物的人都會在心裏默默地一較高下,然後自歎不如吧。

李程碑像個癮君子躺在床上時,總有人陸陸續續地進出洗手間(其實是廚房)和衛生間,每次經過他床前時,無論他是勃起還是疲軟,總忍不住往他那龐然大物上掃一眼。陸人非每次看見那尤物,總是露出一種難望其項背的表情,瞬間顯得悲哀無限,他長歎一聲,然後再狠狠地罵上一句“真他媽大”。李程碑對這種褒獎很少有所反應,大多數是不予理睬的態度。當然,偶爾他也會露出驕傲的微笑。男人嘛,沒有什麼比這種褒獎更受用的了。

李程碑第一次亮出他的龐然大物是在宿舍第一次衝涼時。那是九月的一天,氣溫升起來毫無壓力,輕輕鬆鬆就爬到了三十八攝氏度。下午軍訓結束時,陸人非終於擺脫了封建思想的束縛,第一個脫光衣服跑進了洗手間。十分鍾後,他光著身子從洗手間出來,他沒有用毛巾擦幹身上的水珠,而是杵在客廳裏讓它們自己慢慢蒸發掉,這樣涼爽可以更持久些。一個陸人非脫光了,千千萬萬個陸人非也跟著脫光了。沒出一個小時,客廳裏便站了八個裸體的男人。他們站成一個小圈,像開小會一樣。他們或黑或白或胖或瘦的身體上掛滿了水珠和汗珠,頭發也全濕漉漉的。他們聊天的內容是關於軍訓何時結束以及軍訓期間的趣事,但他們真正的注意力全然沒有在這上麵,更能吸引他們的當然是另外七個人的小弟弟。他們看看別人的小弟弟,再看看自己的,然後在心中默默地一較長短。

我當時沒有衝涼,就坐在旁邊的床上看熱鬧。我平日裏性格雖不喜與人一爭高下,但也忍不住盯著他們的小弟弟看,更忍不住目測它們的長短然後與之相比。相比的結果是,不分伯仲。

正當他們暗地裏一爭高下的時候,李程碑光著身子從洗手間出來了。以李程碑瘦弱的身體,估計他們根本就沒有把他放在眼裏,但李程碑一出來就把他們所有人的眼睛都亮瞎了,也把我的眼睛亮瞎了。李程碑的那個家夥看起來有些有氣無力,它耷拉著腦袋指著地麵,精氣神不是很足,有些像平日裏的李程碑,但這絲毫也不影響它磅礴的氣勢。在站的裸男們瞬間就沒了自信,臉上也泛起了紅潤,李程碑的出現讓他們陷入了班門弄斧的尷尬境地。他們再一次看了看慢慢擦拭著身體的李程碑以及他的龐然大物,便自行解散匆匆穿衣服去了。

李程碑的上了鎖的小櫃子裏有個黑色皮麵的約兩厘米厚的筆記本,他時不時地會在上麵寫些東西,不寫的時候,偶爾也會拿出來翻一翻看一看。我發現他有這麼個筆記本的時候,他已經寫了一多半了,我以為他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聽他說了之後才知道這是他的第一本日記。

我說:“寫什麼呢?”

李程碑說:“日記啊。”

他的回答讓我覺得自己的問題很愚蠢。

我說:“方便看一下嗎?”

於是,他把筆記本遞給了我。

李程碑寫道:我的父親是個老師,母親也是個老師。

這讓我想到了魯迅寫兩株棗樹的句式,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我繼續往下看。

父親隻教語文,母親則除了英語什麼科目都能教。就因為我的父母全是老師,所以我的一生都學習不好,我不是個好學生,初中沒考上,高中沒考上,就連三本也沒考上。

聽母親說,我出生七天眼睛都沒有睜開過一次。母親說當時嚇壞了,以為我是個天生的瞎子,結果後來我睜開了眼。母親說當時很擔心我長大以後會有一雙小眼睛,她說那樣不好看。可上天還是給了我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視力一直都保持在一點五,而且是雙眼皮。我用它們看世間的一切。我曾經幻想過,如果我真是個天生的瞎子,那我就隻有沿街乞討的份兒了,或是多讀些書當個算命先生。

我剛學會借助桌子或牆根走路時,就發生了意外。那天,母親像往常一樣在廚房做午飯。我雙手扶著不遠處的桌子站在母親身後,她正吃力地搖著麵條機,麵粉把她的雙手染得更白了,雪白的麵條像瀑布一樣從麵條機裏傾瀉而下。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那神奇的美景,雪白的瀑布吸引了我。我雙手離開桌子,竟沒有借助任何支撐快步走到了母親那裏。母親隻是認真地搖著麵條機,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瀑布仍在傾瀉,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母親突然覺得黑乎乎的齒輪有些卡住了,便順勢用力一搖,瞬間雪白的瀑布變成了紅色。伴隨著我僅有的一聲哭聲,母親才發現卡住齒輪的竟是我左手的中指。

母親抱著我向村裏的診所跑去,我看見那日的陽光明媚,把翠綠的樹葉照得更加生機勃勃了,幾乎呈半透明狀。我的血液仍在透過左手中指的缺口往外湧,在陽光下顯得異常的鮮豔。當時真的不痛,我隻哭了一聲,我覺得美豔極了。診所醫生家的孩子是母親的學生,所以格外地用心。雖然最終我的左手中指變得跟無名指與食指一樣長,看起來就像三個親兄弟,但我左手中指的指甲還是得以存活下來,這麼多年了,它一直在生長著,我還得時不時地修剪一下,免得它長進肉裏。

李程碑說:“我從未體會過有一個完整的左手中指是什麼感覺。”

我說:“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

我左手的中指長得非常難看,有時候我自己都不想多看它一眼。人多的時候,我總是有意無意地把它隱藏起來,生怕暴露了它。也許是因為我隱藏得好,或是我的左手中指殘缺得還不夠狠,所以很少有人能發現我這個秘密,幾乎沒有人發現它。對於一些熟悉的人,我倒是坦誠得很,我會向他們展示我那奇醜無比的左手中指。他們總是先拿在手裏用好奇的神情觀摩一番,然後再問怎麼回事。我說是見義勇為的時候被壞人用刀砍的,無論我說得多麼認真嚴肅,始終沒有一個人相信。

上初中的時候,母親帶我去一家叫“北鬥星”的琴行學吉他,那時候,母親覺得我應該學會一門樂器,因為她看見很多和我一樣大的孩子都在學習樂器。吉他是我自己挑選的,我曾在電視裏看見過很多在舞台上抱著吉他嘶聲力竭的明星,我覺得他們帥得很,也酷得很。其實我並不想學什麼樂器,我當時除了玩什麼也不想。關鍵是我還聽說,吉他是最好學的樂器,兩個星期就學會了。我學了兩個月,一無所成,覺得受到了欺騙,便把吉他扔在櫃子的角落裏再也不理它了。

琴行的老板是個和母親同姓的中年男子,都姓陳,我叫他陳老師。他的鼻子很大,誇張得像漫畫裏的人物,頭頂光禿禿的,像是噴了除草劑的土地,冒出的幾根雜草般的頭發顯得愈發難能可貴了。他先是問我有沒有學習音樂的經驗,有沒有學過其他什麼樂器。他的鼻音很重,聲音像是完全從他那大鼻子裏發出來的。我老實回答說沒有。母親突然想到了我那殘缺的左手中指,便問琴行老板對學琴是否有大礙。琴行老板抓起我的手看了看,然後在指頭尖那捏了捏,問我疼不疼,我說不疼,他說並無大礙,還給我和母親舉了個殘疾人學吉他的例子。他說有個人的左手就剩兩根手指了,但由於太鍾愛吉他,便開始學左手琴,而且現在彈得很牛。最後在琴行老板的建議下,我選了把四百元的暗紅色古典吉他,又交了四百元的學費。

陳老師雖然是個大鼻子的光頭,但看起來一點也不凶神惡煞。他教我彈琴的時候不愛說話,也沒什麼表情,給我示範一些曲目的時候眼睛總是斜視左上方或右上方,不像我買琴的時候那樣滔滔不絕,甚至還會給我講勵誌的故事。商人和老師這兩種不同職業導致的這種態度上明顯的反差,會讓我覺得我做錯了什麼而使他有些討厭我,所以我在他麵前一直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得罪了他。不過我慢慢地發現,他對每個學員都不怎麼說話,這讓我心裏輕鬆不少。

陳老師雖然不怎麼愛說話,說話時也不正眼瞧你,但他還是很好說話的。比如說在前一首曲目沒有練好的情況下,讓他教下一首曲目他也會欣然答應,他不會罵我“連爬都沒學會就想學跑”之類的話。我們每次練琴的時間是三個小時,我總是在一個半小時的時候如坐針氈,每當我背負著沉重的罪惡感給他說我先走的時候,他總是說好。這時,他的眼神裏會有一些冷漠的無所謂,還有一絲“跟我有什麼關係,你不來才好”的笑意,在我離開之前,他這樣看著我時,我的罪惡感會變得更加沉重。

在一次我背負著沉重的罪惡感落荒而逃時,終於發生了意外。之所以說是落荒而逃,是因為那次我提前離開時沒有告訴陳老師,我實在是不想看見他那使我沉重的眼神。我趁著他給一位新來的女學員示範《歡樂頌》的時候,就匆忙離開了教室。當時,我隻是個中學生,匆忙之中不免有些慌亂,以至於忘了把黑色琴包的拉鏈拉上。我剛走下樓梯,吉他就“咣”的一聲掉了下來,狠狠地摔在了樓梯台階的楞上。要知道,吉他對我來說可是貴重物品。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了我一跳,感覺所有的血液都飛速地衝進了心髒和大腦,心髒跳動快而強烈,頭皮有些發麻,臉也是麻的,我知道我的臉紅了。

雖然隔著黑色的琴包,我還是本能地抓住了琴頸,還算及時,琴頸的一半還在黑色琴包裏。我趕快檢查一下吉他上和樓梯台階碰撞的那個地方,從外表來看,並無大礙,絲毫不像落地時摔的聲音那麼嚴重,隻是碰掉了一小塊漆皮,看上去有些不美觀,就像我的左手中指。我的頭皮和臉還是有些發麻。我趕快把吉他重新裝回到琴包裏,然後又小心翼翼地拉上了拉鏈。我想,回去以後被母親知道了,肯定又得嘮叨個沒完沒了了。這個意外在母親的腦海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年以來,她每次看見這把被我不小心摔了的吉他時,總會舊事重提,然後跟我嘮叨幾句,就像我剛剛故意摔的一樣。

“咣”的一聲之後,我聽見陳老師以一種置身事外的口吻說,肯定是拉鏈沒拉。緊接著,就在我正小心翼翼地拉拉鏈時,一個一起學習吉他勉強算作同學的同齡人就跑出來了,他站在台階的上遊,一臉把幸災樂禍憋在心中的表情,他俯視著我說,琴摔了啊?聲音怪大的,沒事吧?看著他想笑但又礙於麵子的表情,一臉假惺惺的關心,我的正要漸漸平息的頭皮和臉又開始更強烈地發麻了,我的臉肯定比剛才更加紅了,我說,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