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借命時代的家鄉
中篇
一
鬼使了?神差了?又踏上這九曲十八彎的山道。
分明是從遠山的胳肢窩裏冒出來。風中的兩個人,從尖山到後寨,從後寨到尖山,像野黃羊遺撒的兩粒兒黑亮的糞蛋子,咕嚕嚕來,咕嚕嚕去……說是羊腸小道,那是酸腐文人閉著眼睛憋出來的騷情詞兒。在我看來,山道是某位老神仙在雲端蹲坑時不慎飄落的一條褲腰帶,過時了,無關緊要了,卻活生生把溝壑梁峁給蜿蜿蜒蜒地束緊了,捆實了,人流、騾馬、豬羊、野物一踩就是成幹上百年。天水這一帶,逢山必有蓄滿冤魂的古堡,逢梁必有怒目蒼穹的烽火台。祖輩們從血雨腥風中咋走過來的,沒人說得清,凡事過了三代,那就是傳說。傳說是個啥?就是傳一傳,說一說,然後呢,一風吹了,掛在記憶裏的,多是些零打碎敲的殘垣斷壁。說是民國年間,山道上跑過彭德懷的解放軍,跑過馬步芳的國軍,跑過烏七八槽的土匪。跑就跑吧,世事嘛,不就是個跑。此刻這兩個男女,除了我和存喜,還能有誰?從十四歲開始摸上這條山道,走走,歇歇,爬爬。來回二+多裏,沒完沒了,沒了沒完。山道像老頑童,與我和存喜一起古老著,也年輕著。“轟隆隆……”老天扔下炸雷來。老天爺最是不識時務,旱就旱吧,偏偏對我和存喜看不過眼。滿世界山鳴穀應,像是驚蟄了,都竄出來了,坡前坡後放羊的、挖野菜的、趕集的山民像機敏的野狐狸,一竄一隱,變戲法似的。眼看著天盡頭那塊黑麵團雲兒,擀麵片兒了,攤開,大地的案板一口吞沒,暴雨像密匝匝的麵條一樣撲進滾燙的鍋裏,沸騰了,世界要被一鍋端的樣子。我連滾帶爬地鑽進一眼守穀子的廢窯,狂風送來存喜的呼喚:“建泉哥―”清脆,尖銳,淒厲,帶著滾燙的絕望,像是沒我了。
一個稚氣的童聲在我耳邊滑過:“大―”
像窩在古堡裏的旋風中剝離出來的一縷線頭,稚嫩,柔弱。天哪天哪!是個娃兒,是存喜生的那個娃―該叫甄四寶大的娃兒嗎?可憐的小命兒……叫我大了。我應答了嗎?隻有吼了,吼秦腔的那種,撕心裂肺的那種,我的吼叫從雷雨的肆虐和夾擊中左衝右突,尋尋覓覓……
喉嚨脹了,嗓子疼了。沒有聽到存喜和娃兒的回應。像餓雞啄沒一大一小兩隻羸弱的螞蚱,存喜她,沒了;娃兒他,沒了。
隻有我,在著。
“我……我是說,夜裏,沒有亂吼亂叫吧?”
“那就看你夢到啥了。”彩鳳若無其事的樣子,“喝過酒的人,睡得死,你啥也沒吼。”
對話不鹹不淡,反而好!怕的就是味兒重了,不好咽的。
這樣說話的時候,白晝早已把暗夜驅趕得沒了蹤影。我身穿硌子細紋純棉睡衣,把自己像擺設一樣安插在落地窗前,一如身旁被銀鉤攬起來的垂感很強的紫紅燈芯絨窗簾。盡量做出舉目遠眺的樣子,避免撞上彩鳳的目光。霧靄結結實實地包裹了黃河兩岸的蘭州城,黃河水莫名其妙地在樓下嘩嘩作響。彩鳳正在梳妝台前往臉上撲粉。陽光像摻了假的水銀一樣從窗外傾斜進來,屋子通亮了,五星級賓館總統套房的雍容華貴,不真實地展示著省城一隅別樣的歐陸風情。從夢境到現實,像不協調的幻燈片。夢是黑白的,卻黑白分明;現實是彩色的,卻虛幻迷離。
我神經質地瞄了彩鳳一眼。以彩鳳波瀾不驚的表情做參照,我夜裏似乎的確沒有鬧出啥動靜,心裏好歹釋然了些,緊繃的神經就像一張被夢魘拉滿的弓,夭亮了,夢醒了,放鬆了。虛驚一場,虛驚一場啊!
彩鳳回頭笑了。我沒有認真考察彩鳳的笑。笑了,比不笑好。時尚和潮流是彩鳳的坎,一如她現在使勁往臉上抹的什麼粉。這些年和我一起養牛,少女變成了少婦,山風吹皺了她往日的容顏。我有意無意地說:“已經挺好看啦!收拾收拾準備回天水吧,發昌一會兒要來賓館,他要親自送咱。”
但是彩鳳卻慢慢睜大了眼睛。她昨夜並沒有喝茅台,紅酒也喝得不多,但她真實而鮮活的瞳仁裏,蓄滿了明顯的幽怨與憤懣。“你的意思,我心裏亮清。”
答非所問。我惱了,話扔了出去:“你越來越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該是你董經理吧。”
分明是反擊,我又心虛了。從歲月裏一路走來,現實生活中一切與存喜有關的元素我都篩過了,唯有夢篩不了。夢像上帝安插在我靈魂一隅的臥底,讓我防不勝防。
昨晚的飯局,像揭鍋的蒸籠一樣彌漫著過分的熱情,但我的心卻未揭鍋,悶。苟發昌風光掠盡,呼啦啦召集了七八位老板,其中那位眉毛高挑的家夥一定就是荀發昌正在巴結的官二代了。十幾瓶茅台就像尿水灌了茅坑,“咕嘟嘟”就見了底兒。我們夫妻從天水北上蘭州見苟發昌,家庭聚會隻是名義,真正的目的是求助苟發昌幫著推銷肉牛。陪同苟發昌的是個陌生女人,顯年輕,不到三十歲的意思,眉眼身條一看就是保養有方的主兒。酒過三巡,我才曉得這個叫劉舒曼的女人是苟發昌的第四茬老婆,一茬又一茬,認不過來了。我隻好端起酒杯,對女人說:“我敬弟妹了,我叫……”
女人款款起身,杯中的紅酒波光粼粼,小巧的蘭花指與酒杯搭配成表演意味的審美組合,說:“誰不知道天水有位著名的養牛大戶叫董建泉呀,發昌經常念叨您呢,說是發小中,您是他最看得起的一位。”沒有深淺的話,說明女人也不懂得深淺。苟發昌潮紅的鼻頭上掠過了一抹紫紅,女人的無意亮底兒顯然傷著了他這個“大城市人”的自尊。他沒有接女人的話茬兒,起立,右手端酒杯,左手瀟灑地從褲兜裏抽出來,像變出一把勃郎寧,以壓倒一切的氣勢、氣派和氣度,槍口朝幾位老板指指點點。點到哪位,那位趕緊起立,唯唯諾諾。“你,你,還有你,都是搞肉製品加工的,董經理今年的牛銷路不佳,就看各位的姿態了。今兒個聚會,主角兒是遠道而來的董經理。啊啊,還有,還有嫂子彩鳳。”荀發昌一飲而盡,超凡脫俗地把酒杯擱置桌上,兩手回收,操進褲兜,順勢把西裝下擺往後一攬,雪白的襯衣像一片耀眼的冰山,淺杏色金絲領帶瀑布一樣掛在胸前,蕩漾出一種軒昂,一種器宇。
除了官二代,其他人有些無措。苟發昌轉向我:“還是那句話,希望你搬到蘭州來,我開發的別墅你隨便挑,你守在尖山,老弟總覺得不是個事兒。當然嘍,你是為故鄉做貢獻嘛。”
我堅守微笑,沒有正麵接招。這些年董、苟兩家的關係到底是啥味道,怪怪的,越來越說不清楚了。我換了一種說法:“山裏陽光好,空氣好。再說了,你是大城市搞房地產的,老哥我隻是在山裏養牛的,一虎一貓,不能比的。”
一種空洞的光澤在荀發昌的眉宇間活蹦亂跳。我就覺得好笑,蘭州搞經營的人千千萬萬,你一個從尖山走出來的泥腿子,算個狗屁啊。瞧那個官二代,年紀輕輕,掃苟發昌的眼神,就像掃一條狗。苟發昌用耳語的方式,不失時機地給我詮釋了對這個官二代的理解:“我看不上他,我看上的是他老爸。他老爸是個廳長,一步步從國營廠子憑本事幹上去的,有一大堆兒的勞模頭銜。咱隻要把錢跟上,就能辦實事。這樣的官員,不同於那些紅二代、紅三代官員。那些官員,一個個高枕無憂,牛皮嘍嘍,好像江山是他家的,市場是他家的,更瞧不起咱,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啊!”
我同樣耳語:“你這企業家,都成政治家了。”苟發昌歎口氣,笑了:“社會的邏輯,我是看出來了。記得不?早些年,咱村都傳呢,當年——快解放那陣子吧,你爺爺背著一個腿部受傷的土匪趟過渭河,如果趴在爺爺背上的,不是土匪,是個解放軍就好了,那小子如今還活著的話,至少也是個高幹,別說你們董家,咱全尖山人就都沾紅色的光了。”
好像是扯遠了,好像離時代的邏輯又很貼近。總覺得苟發昌給我抖開的每一個話題,或多或少都能擰出水,水裏又藏著針,讓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隻好敷衍了一句:“那個年代,國軍、共軍、土匪都聲稱在革命,我們的文盲長輩們有誰能辨得清,那就不是尖山人,是神仙了。”
這樣的話題,讓我這個地地道道的無產階級曾經打過工的東家―隴東地區華亭縣一家煤礦的老板賈昌耀,這個連初中都沒有畢業的泥腿子出身的所謂老板,卻能在煤礦上混,天塌了,壓不死他;地陷了,捂不死他。他簡直就像個市場大潮裏的不倒翁。好好的公務員不幹,偏要下海幹企業。和他一起下海的有負債累累自殺的,有重新返回機關的.他卻安然無恙。他的樹多大,根多深,一追,就應了句古話:朝裏有人。他的朝不大,據說隻在市裏。市裏,也是朝。大朝小朝,都是朝。哪裏有人,哪裏就是朝。
男人們喝得有些大。女人們細聲慢語,聊到流行服飾和美容美體,彩鳳就低了頭,和手機遊戲較勁兒。
離開蘭州的那天,苟發昌不忘送我們到城外。苟發昌又老練了一把:
“車一發動,好歹幾個小時呢,提前把問題解決了,好輕裝上陣。”我倆躲進公路邊的楊樹林裏,手裏端著家夥,腆著腰洋洋灑灑。荀發昌的手抖了抖,說:“老哥,下次就不要帶嫂子來了,我給你找個小姐玩玩。”
都啥年代了,我早就習慣了這種半真半假的調侃,但這調侃從苟發昌的嘴裏吐出來,就不是個味兒,挑戰,蔑視,試探,啥都有了。我裝紳士吧,不符合潮流;裝嫩吧,我是個土老帽兒;裝糊塗吧,不是企業家的智商。我要說從來不動小姐,他必然信的,但招致來的就不僅僅是調侃了。關鍵時刻,我抬出了存喜。
“說個事,不怕你笑話,我昨夜夢到存喜了。”
“存喜?”苟發昌樂了,尿水蕩漾成循環的曲線。但荀發昌立即控製了失態,壓低聲,莊嚴地說,“我不會忘記存喜的。”那口氣,仿佛避免彩鳳監聽。
後悔洶湧而來。存喜不是當年的存喜,苟發昌也不是當年的苟發昌了。老話題即便有慣性,也該刹住了。我懷疑還是昨夜的茅台在作怪,後勁還沒散,不如喝尿呢。
人間真大,卻沒有一個提一提存喜的地方。
二
日頭在大山裏逼了幾遭,春寒黯然退了。清明時節,董家墳塋紙錢飄飛,董家祠堂裏也是香煙繚繞。盡管祠堂內外一如既往的破敗,但老董家有幾戶跟我學養牛以後,說好了不再去廣州、深圳當農民工,祠堂裏的人氣就旺了許多。祠堂的對聯,據說是祖太爺的手跡,前些日子又被我大用朱筆描了一遍:
上聯:春有心於露,秋有心於霜,遵戴禮遺規,欽崇祀典
下聯:父之貴者慈,子之貴者孝,式文公懿訓,篤念倫常
“咱董家的先人,都看到了,要起身了……”
“到頭來還是建泉把咱老董家的氣脈弄圓順了,明朝萬曆年以來頭一遭啊!”萬曆年是啥年,隻是一代代父老鄉親口授心傳中被日子不斷消解的一個概念,太遙遠,像原始社會;又似乎骨肉相連,仿佛就在昨天。
滄海桑田,鬥轉星移。我沒有見過我大之前那些遙遠的先人,他們一代代在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中倒在大地上,變作墳塋下的一小撮黃土,幾度風雨之後,又被犁鏵劃拉得無影無蹤。如今董家墳地裏的鬼魂,最近的也就祖太爺那輩,而祠堂裏的牌位,一氣橫貫了十幾代。我剛把香蠟點燃,身後就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我不好當著族人的麵顯擺我的商業信息,我隻是默默地給先人們念叨著我蘭州之行的成果:“托列祖列宗的庇佑,這次去蘭州,沒有白求苟家人,今年肉牛的銷路,心裏有底兒了。先人在上,接受晚輩一拜……”
彩鳳和我的兩個兒子也磕了頭。家族女人們的牌位和跪位,都是有嚴硌講究的,隻有定位,不能越位,更不能錯位。時光真是力大無窮,一轉眼的工夫,當年存喜跪過的地方,變成了彩鳳。
老董家的宗規禮數約定俗成,十八歲以上的在世晚輩也按照輩分設立了牌位,與逝者牌位的區別在於,生者牌位空無一字,隻在各自牌位旁的瓷罐兒裏壓了一張半尺長、兩寸寬的黃表紙,上書晚輩的姓名,直至謝世,這才去掉黃表紙,轉而把姓名用墨筆題寫在牌位之上。我的夫妻牌位在先祖們的最下麵一層,我妻子牌位旁邊瓷罐兒裏的名字曰:唐存喜。“臘月三十迎先人,大年初三送先人。”我和存喜十八歲那年的大年初三,董家祠堂裏黏稠的經聲像一場綿綿秋雨。在董家執事的監督下,我倆經過莊嚴的三磕六拜,由陰陽在黃表紙上題寫了我和存喜的名字。大年初三的先人們,一定在我們永遠也無法預設的神秘時空中,牢牢記住了我倆的名字。我和存喜的關係,像顛撲不破的真理,刻在天堂與地獄的宣示碑上。我記死了那一年:1998.
對我妻子彩鳳來說,這是個要人命的秘密。
張王李趙雜七雜八的姓氏在尖山燴了一大鍋,足可以想見尖山有多麼古老。早先聽我大講,尖山最大的祠堂要算苟家祠堂和董家祠堂,一個在村西,一個在村東,曾經古柏參天,牌樓雄偉,雕梁畫棟,簷角飛翹,香火旺盛。苟家多務農,董家多教書。“文革”時,苟發昌的大帶頭砸了苟家祠堂,後來又以解放全人類的雄心壯誌帶領苟家老小奔董家祠堂而來,董家人誓死捍衛,被荀家人告到了公社革委會。苟家還汙蔑我大,當年傳說中背土匪過河的尖山人,八成就是我爺爺。土匪過河後,還給爺爺留過一張紙條,叮囑將來成事後來找他。爺爺那時已經在“三年自然災害”中餓死,無以對證。我大百口莫辯,最終校長、民辦教師身份被脫個精光。土地聯產承包那陣,政策活絡了,苟家人省吃儉用又原地湊湊合合修建了一個幹打壘的,還不如當年祠堂的一個茅坑。貼在土門楣上的對聯“祖德流芳思木本,宗功浩大想水源”,是苟發昌那年衣錦還鄉時題寫的,常常被人塗抹了狗屎,都傳是董家人泄的憤。後來土地開始不養人了,種田開始賠本了,尖山的青壯年男女紛紛奪路奔逃,多數南下當了農民工,隻有少數荀家子孫投靠了荀發昌。老村真是看出老來了,有了古堡的意思,一副荀延殘喘的樣子,剩下一幫老人和娃娃,如履薄冰地守著各自的老屋。報紙上把這種史無前例的現象叫空巢老人、留守兒童,都是那些吃飽了撐的中國知識分子編的詞兒,不幹正事兒,就會一天到晚瞎琢磨。土地年年荒,缺人呢,卻被說成農村富餘勞動力轉移了。
祭祖是聚人呢,人多了就磨嘴皮。種田人的說長道短,和報紙上的說法老是尿不到一個壺裏。
“農村勞動力哪有富餘的,死個人,都找不到抬棺材的了。”
“老是農民工農民工,就沒聽說過工人農。城裏人過日子,向農村要勞務輸出,其實城裏的下崗工人夠富餘了,比驢多,比羊多,為啥不輸出到農村當工人農呢?”
有人開始眯了眼睛唱甘肅花兒《借命調》:
人走咧(哎喲)地荒咧(哎喲)頂門杠沒咧,
老空巢(哩嗎)小留守(哩嗎)借命路斷咧。
——借命,太古老了,又真是太新鮮了,像出土文物,像解放初期被徹底消滅的賣淫嫖娼一樣“我胡漢三又回來了”。說是這種《借命調》在歲月裏失傳了至少也有六十年,早先的主題多與娃娃親、兩換親、招上門女婿、領童養媳、借腹生子有關,大意多是女娃趕不成騾子、男娃娶不上婆子、兩家人借個命根子雲雲。如今曲是老曲,詞兒早就換了新詞兒,與時俱進。
一晃十幾天過去,卻遲遲不見苟發昌反饋的發貨信息,我和彩鳳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聯係苟發昌,回複總是:“等等,再等等嘛!”
牛市豈能等?一茬一茬,該出欄的出欄,像女人懷胎,十個月就是十個月,超了時限,女人娃娃非同歸於盡不可。我們兩口子再次舍了臉直奔蘭州。求人辦事,下風口,禮路寸寸跟進,何況我們求的是最不該求的荀家。這一趟,我除了拜訪苟發昌,還特意拜見了苟發昌的大和媽,後備廂裏備足了一大箱高級營養品。荀家的別墅掩映在葳蕤繁茂的梧桐、紫荊、丁香、石榴、海棠之間。車庫裏酣睡著鋥明瓦亮的寶馬小車,我一路風塵仆仆開來的桑塔納顯得有些灰頭土臉。苟發昌的二老好像並不顯老,當年老槐樹皮一樣的皮膚變細膩了,像油光的樺樹皮,當年一層摞一層的皺紋變少了,像曬幹打卷兒的羊皮被熨平了,當年灶台一樣黑黃的大門牙也像是過了白泥子。穿著考究了,言行舉止有了城市居民的意思。參觀後花園時,苟發昌的大拉住了我的西服一角:“侄子,我和你大從小一起長大。如今你大還住在尖山,多好啊!我聽說了,你們老董家不僅嚷嚷著要翻建祠堂,還要把苟家壩變成人工湖呢。”
聽出來了。老東西話裏的水夠深,想淹死我。上七十的人了,老不要臉了,和兒子一個德行,還念念不忘那個壩―苟家壩。靠天吃飯,尖山像老天爺遺忘的一個遠村,老天爺不曉得尖山到底有多旱,家家戶戶的日子都忙乎在水上了。董、苟兩家輩輩傳下來的說叨中,最血腥的事件莫過於為那口壩打打殺殺,古堡內外,你攻我守,你守我攻。據傳明朝萬曆年間就死過人,鹹豐和民國年間也死過人。最早開挖那口壩的先人,是董家先人,壩叫董家壩,反被苟家祖祖輩輩霸占了好幾百年。老黃風肆虐的日子,壩常常淤泥漫堤,苟家人多勢大,掏挖幾個月才能清理完。那活兒是向老天爺討水呢,討命呢,董家人很難插手。曆史上,董家人也是清過淤的。但是,董家壩荀家壩,叫來叫去還是叫苟家壩的人多。苟家人吃壩裏的水,董家人隻能用驢子到十幾裏外的麻子溝去馱水、挑水、找水。有董家的女人偷偷去壩裏挑水,會撞上荀家小學生的口號:“董家人,真邋遢,偷壩水,洗褲權;董家人,臉真厚,偷壩水,輩輩臭。”明擺著,苟家人故意把小學生推到了陣地前沿。缺水,就不缺災難,我家也不例外,弟弟四歲那陣,鑽進牲口圈搶喝稠泥水,騾子惱了,一尥蹶子,弟弟的一條腿當場瘸了。後來是我媽。我媽頂風冒雪去麻子溝挑水,一跤摔落崖下,腰就斷了,土炕成了她世界的全部。那年頭尖山的女人因為找水摔殘的不少,還有把命送給閻王的。
一個家,大梁小梁折了, 日子就沒了支撐,家家戶戶重新洗牌的唯一方式,就是借命。存喜,就是我們老董家借來的命。
兩次蘭州之行,苟發昌父子把我哄下了,我又連鎖反應地哄了我家先人。苟發昌給我的最終解釋像美麗的罌粟:“我那幫弟兄,都是想幫你的,但市場經濟不饒人,兄弟我愛莫能助啊。”
收到了一條短信:不要理睬那個養牛的,老董家快要騎到老苟家頭上了。
我至今狐疑,苟發昌是真的錯發了呢?還是有意給我一個下馬威。無論過失還是蓄謀,我都無法回這個短信,英雄氣短,隻有佯裝。
三
說起來,我和荀發昌一起赤腳上的村學,一起到山外的鎮子上的初中。山裏山外+幾裏路,我和苟發昌結伴摸爬滾打了三個春夏秋冬,沿途的十幾個古堡和烽火台裏,都留下過我倆避雨、躲狼的足跡。九+年代的農民娃,那種幹軍萬馬過獨木橋考中專的硝煙已經散盡,後來連考大學也不值錢了,收費倒是毫不留情。那狗屁教育製度的胳膊肘明明是朝著城裏人彎過去的,農民娃活該是輟學打工的命。論學習,荀發昌在班裏也算是前三名,但在我這個學習委員麵前,他永遠甘拜下風。我是站在苟發昌眼前的一隻攔路虎,毛色發亮,不卑不亢。
但我和苟發昌的命運,從初中畢業那陣發生了根本的逆轉。
一切與借命有關,一切與存喜有關。根子上講,是存喜給了苟發昌一個飛黃騰達的機會。客觀上,存喜不僅挽救了我們老董家,還讓董家人喝上了荀家壩的水。
“如今要借個命,咋這麼難呢?”成口頭禪了。
我大那年夏收時遠走四鄉八鄰當麥客的行為,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給後寨當麥客的我大把當時隻有十四歲的存喜盯了好幾次,才給存喜大張了口:“你家兩個女娃,我家呢,大梁小梁都折了,不借命,咱兩家都對付不了市場經濟,咱趁早借個命,像歌裏唱的,一起走向新時代。”
存喜大是亮清人,高度警惕:“你娃將來考上大學遠走高飛咋辦?”
“欠命的家庭,還敢上大學?他飛不了的。”
一九九五年,也就是我讀初二那陣,存喜成了我們董家的半個主人。挖野菜,挖著挖著,就靠近了尖山,籃子裏的野菜一半兒給我家,一半兒拎走。後來就幹脆搬到了我家。存喜像一根房梁,撐起了家的模樣:喂豬喂雞、做飯洗衣、往地頭給我大送幹糧、伺候炕上的我媽、扶著弟弟活絡腿腳……
“建泉哥,你回來啦。”放學回家,候在村口的存喜,像當年的我媽。
“回來了。”
“回來就好,飯,我做好了。”
我給我大表過態的:“大,你就讓我上到初三吧,混個初中畢業證,就結婚。”
我大把臉駁到一邊,老淚縱橫:“我亮清你,我的好娃。”
但我的班主任卻找我談了話:“建泉同學,你這事太讓我震驚了,全中國都改革呢,開放呢,都啥時代了,你和那個女孩的事情,與早就在中國大地銷聲匿跡的娃娃親有啥區別?”班主任是城裏來的支教人員,我理解他,他總是對我們鄉下發生的事情一驚一乍。後來,班主任定定地注視了我好久,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師懂你了……”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誰敢鬥膽挑戰鄉下人生存的基本邏輯,統統沒有,有的隻是知識分子厚顏無恥的幹號。那些年我們那裏完成了普及九年義務教育,說是隨著我國教育事業的蓬勃發展,民辦教師必須徹底退出曆史舞台。結果呢,民辦教師都南下當農民工了,師範院校畢業的學生誰也不願意來大山裏奉獻青春。鄉、村兩級政府隻好再次動員農民工回鄉教書,那點臭錢,誰稀罕啊?後來就動員到了我大這裏,我大報以哈哈大笑。太勢利了吧,用著你時,求你;不用你時,一腳踢開。我大當時就埋汰過城裏人:“別瞧不起農民人借命,你們都是獨生子女,女婿當兒子用哩,媳婦當女兒用哩,那不是借命是啥?獨生子女有個三長兩短,老幾口想借命,找誰去?比農民慘哩。”
我大還預言:“計劃生育政策遲早要變的,不變,城裏人沒命可借。”
那年的中考對我們鎮子中學來說非比尋常,區水利局和鎮政府要選拔中考第一名補充到偏遠鄉村當半脫產的水保員。結果毫無懸念,我第一名,荀發昌第二名。我董建泉的名字像旱地兒的一眼泉水,滿世界“咕咕咕”地流淌。荀發昌的名字像一隻黯淡無光的蝸牛,被毫不留情地隔絕在命運的彼岸。當時的我,心情一半鎮靜,一半複雜。我把初中畢業證深深裹進被卷兒離開了學校,大山的重重霧靄瞬間把我包圍。因為我的放棄,苟發昌起死回生,順延遞補。
那天的董家祠堂香煙嫋嫋,下跪的多半是苟家人。耕了半輩子地的苟發昌大高舉火苗閃爍的香蠟,顫抖的嘴裏念念有詞:“董家宗親在上,我兒發昌,科舉有成,萬世不忘董家恩典……”
這是苟家人第一次進董家祠堂,第一次給董家宗親低頭,磕頭。陪跪的我大出奇地鎮定,沒有半點受寵若驚的意思。我大說給列祖列宗的話更像表揚:“建泉我兒給先人長臉了。就這一樁,能進董家史冊。”
“董老哥,你比老弟我寬宏大量……”
微妙的變化像漣漪一樣蕩漾開來了。董家人敢挑著擔子到苟家壩擔水了,甚至,董家人明目張膽地把荀家壩改叫董家壩,荀家人表現出了難得的海量,仿佛默許了一種鼠摸狗盜。
四
少年時代的我已經習慣了族人對我的旁敲側擊。無論是幫董三家割麥,還是替董四家耕地,田間地頭歇晌時,大人們總要把話題繞來繞去,最終繞成同一個主題。給我腦海裏灌輸最多的,其實是大山裏的一個教訓,大人們順手拎來,就成了警示我的活教材。
說是打工潮興起後,趙窯村和王壩村相互借命都借瘋了。趙窯村的趙滿球和王壩村的王鳳鳳上高中時就不得不在祠堂磕了頭,兩個中學生一衝動,就有了一次,王鳳鳳被她媽悄悄領著到一個偏遠衛生院做了人流,王鳳鳳的身體一康複,就主動輟學支起了兩家的日子。結果呢?《鍘美案》裏的老段子重演了,趙滿球考上大學後,和一個局長的女兒戀了愛,當駙馬了。有次趙滿球回家上墳,被王鳳鳳的兩個堂兄逮個正著,把趙滿球打得住了半年院,兩個堂兄分別被判了三到五年。仇是結大了,王鳳鳳一開始保持沉默,但是,當她從南方打工回來後,見識了,覺悟了,張口就向趙滿球索要十萬元的青春損失費,否則就要把當年人流的事捅到各級組織和廣大幹部群眾那裏去,弄得趙滿球東挪西借,欠了一屁股的債。如今趙滿球已經借老丈人的勢成了局長,再也沒敢回過家鄉。四鄉八鄰的人都詛咒:“巴不得這狗日的趙局長和夫人全家都腐敗哩,抓了,斃了,滿門抄斬。”
多年前,我為了貸款養牛的事曾進城拜訪過趙局長。趙局長很盡力地給有關部門打了電話,事情比我預想的要好。我拿兩萬元表示意思,趙局長堅辭不受。我當時就開了玩笑:“趙局長,你還真是個好官,但願你將來當上市長。”“你這樣說,就過於客套了。我隻想說,你我活在借命時代,遲早要背著+字架荀且一生,躲不過。”趙局長抬起頭, 目光像是掃視著空氣,空氣裏一定有他虛無的再也無法涉足的家鄉。
就在那一刻,我徹底理解了趙滿球。我的理解甚至有了延伸,趙大哥和王鳳鳳不共戴天,無愛可言,那他和老丈人局長的女兒難道是為愛而結的婚嗎?時隔不久,果然聽到趙大哥和情人幽會時被人發現的傳聞,情人是個品貌俱佳的中學語文教師,曾榮獲省級優秀園丁榮譽稱號。我腦海裏立即閃出蘇東坡老人家的名句:但願人長久,幹裏共嬋娟。
那年苟發昌耍了我,如果不是我亡羊補牢再次求到趙滿球局長的門上,請趙局長疏通了區縣的屠宰場和肉食品加工廠,我非傾家蕩產不可。聽說我的牛場起死回生,苟發昌電話裏又多了一層意思:“祝賀你啊!還是待在山裏養牛比我到城裏搞房地產強。我每年都要拿出幾十萬,給當官的打點兒呢。我管理層最近換了血,不得不把幾個苟家親友打發了,換了你見過的那個官二代,他父親給我批地皮,讓我一次就節省了三百萬。”
意思很清楚了,畫外音是:我苟發昌有靠山,你董建泉無根無基,充其量是個養牛的,但你自己牛不得。
什麼狗屁靠山,說穿了不就是權錢交易嘛。荀發昌果然問:“趙局長給你辦了事情,收了你多少?”我冷冷地頂了上去:“你真以為天下烏鴉真的就一般黑啊,我給了兩萬,人家根本就沒要。”
“哈哈哈哈。”那頭樂了,“老哥你把我當牛哄了。”
我當即掛了電話。荀發昌再次打過來,我索性關了機。
我大一定想不到,他當年滿足了我繼續上高中的願望,為他埋下了怎樣的禍根。初中畢業那年,我敬愛的班主任徒步到尖山來了一趟,苦口婆心地勸我大“讓建泉上高中吧,不是為考大學,是為多學點東西,將來……”將來是啥?班主任說到“將來”就打住了。一個沒有方向和目標的深造,還會有啥將來呢?“將來”是橫亙在我麵前的一座大山,是一座高大莫測的方程式。我解不出來,班主任也教不出來。
“上吧,多學點文化,不壓身子。家嘛,我和存喜再撐一撐。”我大足足吸了三鍋水煙,才給我開了口子。
那時候我大完全相信了我,就像我相信當時的自己。我大的邏輯在那裏擺著:對一個為了借命而放棄當水保員的山裏娃,還有啥理由拒絕他上高中呢?於是,我在那個秋天成了鎮子中學高一的新生。一成不變的是我和存喜的關係,按部就班的是我和存喜的交往。逢年過節,我照樣要拎著罐頭、油圈、糕點踏上那條九曲十八彎的山道去存喜家追節.探望我的準嶽父母。春耕夏忙,我照樣要趕著騾子幫存喜家翻地、馱糞、收割和打碾。存喜也把回頭禮完成得天衣無縫。“看看,建泉都上高中了,人家的關係還是關係,和以前一模一樣,比那個狗日的趙滿球強。”四鄉八鄰看在眼裏,老董家借命成功了, 日子有望,天塌不下來。那時我的弟弟已經小學畢業,弟弟了解日子勝過了解自己的瘸腿,他主動放棄去鎮子讀初中。我開始利用周末給他輔導初中課程。身體缺陷,讓弟弟的自卑轉化成驚人的動力,他對文化課的領悟異於常人,一點就透。
“你幫助弟弟是對的,但千萬別教我識字。”存喜告訴我,“這借命的年代,我如果有知識了,心亂了,會痛苦的。”
存喜的話被《走向新時代》的美妙歌聲淹沒。安裝在村口槐樹上的高音喇叭,每天都精力旺盛,喋喋不休。那一瞬間,我真想給存喜跪下去。
十六歲是啥年齡,情事早開竅了。生活讓我和存喜比城裏的同齡人更早地走進了感情的芳草地。生活就是一所殘酷的學校,一切都像是魔鬼訓練,既能讓你的思想速成,也能讓你的身體速老。冬日的崖畔上,彌足珍貴的日頭聚攏了難得的光線和熱量,理所當然成為老人、光棍、娃娃們農閑時聚會的理想場所。後來我發現,尖山的崖畔,簡直就像城裏社區的文化站、俱樂部。滿世界的信息都會在這裏歸攏來,又發射出去:鄧小平去世、香港回歸倒計時、港台紅歌星……寒假裏,我照樣要到崖畔去。我不是非得迷戀那裏的陽光,我隻曉得,我的內心布滿蛛網。
“建泉,三年了吧,拉過存喜的手沒有?”
“存喜奶子那麼大,是不是你這個高中生摸大的?賈寶玉十三四歲就懂得摸奶子了。”
我從來不惱,當習慣成為一種習慣,惱也就不叫惱了。我報以“嘿嘿”的笑。笑多了,村裏人也就疲遝了,見慣不慣了,索然無味了。老老少少找不到窮開心的源頭,話題就朝另一個方向掘進,而目標照樣是衝著我來的:“建泉,你曉得四大美不?”
“不曉得。”
謎底就揭穿了:“羊骨頭,雞腦髓,麻明的瞌睡,女娃的嘴兒。”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四項,和美有啥關係呢?”
“哈哈哈哈……”都樂了。大家要的就是這個樂。
又問:“建泉,你曉得……”
像一顆玉米,被崖畔上諄諄教導的氮磷鉀催著,漚著,養著,悶著,少年的身體就這樣被催熟了,不可遏製地飽滿了。一到周末,我常常一個人拎把鐮刀去窪裏給騾子割草,然後背起青草躲進坡上的古堡。這裏清淨,安寧。我把草鋪在殘垣斷壁上,仰麵朝天躺了,任憑淚水像泉眼兒一樣往外冒。日頭像炭火一樣炙烤著大山,卻烤不幹我兩腮的清淚。我的名字叫建泉,是我大取的。一個泉字,意味很亮清了,向老天爺要水呢。泉沒有,我的眼睛成泉了;水沒有,我的淚卻沒完沒了。潮濕的目光追逐著天空自由翱翔的雲,卻撞上從坡上冒出來的存喜。存喜顯然要躲的,裝從容了:“哇,撞上建泉哥啦。”
我趕緊擦幹了淚水,把笑擠出來:“嘿嘿。”
“建泉哥,我陪你說說話吧。”後來我才曉得,存喜怕我尋短見,每天都不遠不近地尾隨我挖藥材, 目光像毛線一樣把我這個線軸纏繞得嚴嚴實實。“建泉哥,你要是尋了短,我活在世上就沒意思了。”
那是我第一次摸存喜。殘垣斷壁隱隱散發著來自歲月的死亡氣息,坍塌的老牆上殘留著刀劍和子彈肆掠過的印痕。我倆生命的激情和身子底下青草的醇香像水一樣漫過了這一切,覆蓋了所有歲月。我倆並排躺著,藍夭像偌大的一個皮影戲的帳幕, 日頭像帳幕後的燭燈,成群結隊的、一朵一朵的白雲,就是皮影了。雲的皮影在藍天上歡快地遊走,大山裏的雲影兒,毫無障礙地翻卷奔走,飛一樣地上坡,下坡,翻梁.過峁。雲影兒每次掠過我倆的身體,我感覺我們不是在古堡裏,是在天上。天上的感覺,真好!人間那麼大,可我們為啥生在這缺雨少水的幹山上啊!存喜的胸脯鼓鼓的,一起一伏,短袖衫已經包不住了。我先是拉了存喜的手,存喜沒有吭聲。我的呼吸急促起來,要命了,迫不及待了。我摸了存喜的乳房。那種罕見的、讓我流連忘返的、讓我癡迷陶醉的彈性,真是不一樣,與學校的籃球不一樣,與學校食堂裏的饅頭不一樣,與校慶時的氣球不一樣。這是得寸進尺的年齡,我的另一隻手鬼使神差地伸到了她下麵……
“建泉哥,你咋啥都懂啊。不行的!再下去,我忍不住,就出大麻煩了。”
我小豬一樣在存喜的胸脯上左拱右拱。存喜一臉淚水。她是我一生中理所當然的第一個女人。論起來,她不如妹妹唐存歡長得好看,算是中上吧,但她是我的初戀。我至今認為,我們的初戀是貨真價實的,那種感情經過了山道的九曲十八彎,經過了季節的風霜雨雪,經過了日子的煙熏火燎。城裏的中學在一輪又一輪地打擊中學生早戀,但我們農村中學隻見口號不見行動,校長和老師多是農民出身。鄉下人借命,鄉下人懂。
“建泉哥,你給我唱首歌吧。”
“劉德華的、陳慧琳的都給你唱過了,給你唱一首謝霆鋒的吧,很火呢。”
“算了,人家火人家的,你還是唱一首咱的甘肅花兒吧。”
我就唱了《想我的好牡丹》:
明兒裏(溜兒)想夜裏個(溜兒)想了,
想(呀麼)我的(呀麼)好牡丹了。
吃饃饃(哎喲)咬(那個)著手手了,
喝油油(哎喲)不(那個)長肉肉了。
五
糾結和焦慮伴隨著校園裏的我。那時,我嘴唇上的胡須和脖子上的喉結讓我直奔青春的巔峰。高中是屬於理想主義的,而理想卻成為我人生的禁區。理想,難道注定屬於荀發昌這樣的人?
周末回家,看著存喜裏裏外外忙碌的身影,我為自己大腦裏淩亂的思想愧疚得要死。廚房裏,存喜在擀麵條。母親癱倒炕上後,是存喜沒有讓我們家的擀麵杖被束之高閣。她知道我最喜歡吃她拚的麵條,提前醒好了麥子麵,燴好了豬肉臊子,燙好了甘穀辣子醬。我飯量大,所以隻有周末的案板上,攤開的麵片兒奇大。存喜是擀麵條的能手,偌大的麵片兒在她手上攤、甩、鋪、疊、翻、滾……她抬起小臂,用袖口一抹額頭的汗珠子,繼續擀,擀,擀。我從身後輕輕攬住她的腰,淚水泅濕了她累瘦了的背。我無法麵對存喜。
我更不願意麵對的,是苟發昌。
寒暑假,苟發昌會從省城來,從城建學院來,穿著筆挺洋氣的校服,佩戴校徽,成為尖山的一道景觀。當年的水保員苟發昌,把走村串戶檢查農田基建、水土保持、植樹造林的工作幹得風生水起,有口皆碑,被組織上推薦到位於省城的城建學院進修大專。他帶來了省城的喧囂氣息和時代文明的信息,帶來了歲月裏最為活躍的元素和符號。他未來開闊而絢麗的藍圖像影子一樣覆蓋了家鄉的山峁溝壑:他想當工程師,想設計摩天大樓,想當大老板,想將來腰纏萬貫後把尖山的土路變成瀝青路,想給尖山人解決吃水難問題……苟發昌耀眼的光環籠罩了全村的每個角落,他似乎不僅僅是他自己了,他是苟家根脈旺盛後繼有人的標誌性人物,是尖山的魂兒,是尖山未來的大救星。他每次衣錦還鄉,我是他要見的第一個鄰居,第一個同學,第一個發小。為了不至於刺激我,他每次現身我家時,都不會穿校服。我硬著頭皮招呼他,通常是我大、我、苟發昌以及我弟弟四個人圍坐在土炕上,一邊聽荀發昌吹牛,一邊把撲克甩得山響。存喜裏裏外外忙乎,填炕草,端熱湯,時不時偎在我身旁,指手畫腳:“出對子,捂死發昌。”
“出K。”
“等會兒再出牌。”
苟發昌笑了:“存喜,你溫和點好不好啊!這不是戰場,把我苟發昌當敵人了。”
如果不是存喜在一旁幫襯,我準輸。我心不在焉,一肚子的苦水漫過胸腔,漫過頭,暈了,窒息了。我掃一眼苟發昌,像掃過一片雷區,像掃過人民公敵。內心的坍塌感,讓我的世界一片廢墟。
我大的性硌變了,變得沉默寡言。那年端陽節,我們全家給祠堂獻粽子,我大臉色沉鬱,雙手舉著香燭對先人感慨:“我董敬書這一輩子對不住列祖列宗,實指望在我這一輩把家門興了,沒興,實指望在建泉這一輩把家門興了,看來又沒指望。尖山注定是苟家的,我董家,活該不如苟家啊!”說完老淚縱橫。
“大,你不要窮吼了好不好,動不動就苟家長、董家短的。董家要翻身,是哭出來的嗎?”我突然就惱了。我的態度讓全家人大吃一驚。
存喜扯住了我的衣角,咬我耳朵:“建泉哥,你瘋啦。”
“我沒瘋,是你們個個都瘋了。”
我大居然沒有動怒,轉過臉,從眉梢到嘴角,都是一臉的平和,口氣非常平靜:“我兒,你的話我亮清。我看出來了,發昌這狗日的將來出息大著呢,尖山將來就靠他了,你和存喜結婚後,說不定還得靠這狗日的呢。咱心裏憋氣,是憋給自己的,沒用。”
我得寸進尺:“靠啥靠?董家人又不是狗,還靠荀家施舍?”
“你假如真有本事,學學人家前川裏的人,養牛也把事情能做大。”我大說,“如今苟家壩裏的水,董家人也能用了。水少,但養牛,是夠用的。”
我大不會想到,他的這句話其實是一把扇子,把我的火扇旺了。我頂了一句:“大,你以為養牛和養耕牛是一碼事啊,一個飼料配方,那上麵可全是中國漢字啊!”
這話本來是撂給我大的,卻意外地成為射向存喜的子彈。當時的存喜, 目瞪口呆。
“你滾。”我大終於憋不住了,“咱如果沒有借存喜這個命,這個家早就完了,還能有我?有你媽?有你?有你弟弟?”
“大,你別責怪建泉,他說的沒錯。”存喜替我解圍。存喜的嘴角使勁撇著,像是把目眼眶裏的淚水,吞進了嘴裏,咽了。
當一撥撥家底盈實的同學考上大學意氣風發地走出鄉村,奔向人生的快車道,我的內心灰暗得要命。他們成功了,他們是一個個苟發昌、張發昌、劉發昌、王發昌,我仍然是董建泉,我是我的唯一,我是我的畫地為牢,我是我的九曲+八彎,我是荀發昌腳下永遠的敗將。
“董建泉,你妹妹找你來了,在學校門口呢。”有同學告訴我。
“我妹妹?”
我趕緊跑到學校門口,看清了,明白了。是存喜。存喜躲在大門口的一棵柳樹後麵,手裏拎著一個塑料兜,塑料兜裏裝著兩個鍋盔饃。那天的存喜和平時真是不一樣,像個犯了錯誤的學生。“建泉哥,我今天來趕集的,順便給你買了兩個鍋盔饃,怕你餓了。”校園門口是一大片開闊地。教室的每一個窗口,都是貨真價實的瞭望哨,更像一個個發射目光子彈的射擊孔。同學們一雙雙眼睛的槍口,都朝這邊突突突呢。交叉的火力像子彈的天羅地網,讓我無處藏身。存喜沒有上過一天學,沒有經曆過任何集體生活,她的世界裏隻有我。她一定不好意思來找我,但她一定拗不過我肚子的需要,所以才冒險了。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