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花族花曲
三月初三,南城花節。南城體育廣場的音樂大廳,一支國內一流的交響樂樂隊正在前台調試著樂器,做最後的演出準備。大廳的台下坐滿了聽眾,“花節原創交響樂大賽”是花節最重大的演出,同時又是觀眾最矚目的節目,大家都在翹首以待大賽隆重開場。
舞台後場,許易風穿著燕尾服,戴著白色手套,神色凝重地不斷踱著步。他嘴唇輕微地抖動著,右手食指有節拍地敲著大腿,他正對自己新創的樂譜做演出前的最後一遍練習。練習過程中,他偶爾也會抬起頭來看一眼前台的樂隊。盡管他以前也參加過一些大賽和演出,但是這一回卻有些不同,這一次“花節原創交響樂大賽”邀請了全國原創音樂人來參加。要和全國原創音樂人同台競技,許易風不免有些緊張。
有個人比許易風更緊張,在許易風的右手邊塑料椅子上,坐著穿著粉色長裙的秦愈。秦愈臉上畫了濃濃的彩妝,雪白的臉頰上多了一層粉紅。可這層彩妝完全無法遮擋住她內心的不安。她鐵著麵孔,手中緊緊抱著一個紫色的檀香木長盒子,空靈的眼神盯著前台中央的樂隊。許易風回頭看了一眼秦愈,深深吸了口氣,寬慰地拍了拍秦愈的肩膀。秦愈回過神來,投之會心的一笑。
許易風本來不願意秦愈參加演出,但是他又不好拒絕,所以他把這個球踢到父親許岩那裏。他以為一向以大局考慮的父親一定會為他阻擋秦愈參加比賽,但父親不但沒有反對,竟然同意了,這實在超出了許易風的意料。當許易風向父親問起原因,父親回答,當年他和夜語老人是朋友,他知道夜語老人一生的夙願,夜語老人生前不能實現夙願,就讓夜語老人的弟子繼承遺誌,因此他沒有理由拒絕。另外,父親一直受朋友所托照顧秦愈,秦愈有先天性心髒病,恐怕時日無多,每個人都有追求理想的權利,既然這是秦愈的理想,他又怎麼能拒絕,所以讓秦愈參加演出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
許易風回過神來,這時候主持人出現在了前台上,表演將馬上開始。他又再一次在心中默默演奏了一遍自己的曲目《花魂》,對於《花魂》他還是非常有信心的,這首曲目裏,他借用了夜語老人《花魂》的一些題材,並把這些題材加以完善和創新,讓這富有民族特色的音樂變得更加藝術化和國際化。嚴格意義上講,他能創作出《花魂》,是因為站在了夜語老人的肩膀之上。父親許岩對《花魂》的創作讚賞有加,《花魂》一方麵繼承了傳統少數民族文化,另一方麵又把傳統民族文化推向了更廣的世界,達到一個更高的藝術高度。想到父親的讚譽,許易風對《花魂》信心倍增,心中的不安減弱了幾分。
許易風再次回頭看秦愈,秦愈已經打開了手中的檀香木盒子,並從盒子裏取出了一支碧綠色的玉笛。玉笛在燈光下散發著幽暗的熒光,玉笛的末端用紅繩掛著一朵純金打造的小山茶花,秦愈盯著輕微晃動的小山茶花漸漸入神。她又想起師父夜語,這支玉笛是夜語生前最珍愛的寶貝,直到夜語逝世前那一刻,他才把玉笛鄭重地交到秦愈手中。玉笛背後的故事,年幼時的秦愈曾聽師父談起過,師父說這是他年輕時候一位像山茶花一般美麗的少女相送,隻可惜少女紅顏命薄,過早逝世,隻給師父留下一段美好的回憶。也就是這個美麗少女,師父立下永遠守護的誓言,並履行了誓言,師父一生以音樂為伴,終生未娶。也正因為師父沒有子嗣,秦愈作為唯一的弟子,才繼承了這筆豐厚的遺產。年幼時候的秦愈不懂師父和這位山茶花般少女的感情,等她長大了,才明白師父用情至深,她更視這玉笛如珍寶,也隻有在這樣重大的場合,才會把玉笛拿出來。
“今天的原創交響樂大賽正式開始,第一個出場的節目是具有南城少數民族特色的《花魂》,下麵有請《花魂》的創作者許易風先生,以及長笛演奏者秦愈小姐上台。”台上主持人的話語打斷了秦愈的回憶,表演開始了,秦愈從桌位上站了起來,深深吸了口氣,拍了拍胸口,緩和了下稍微有些激動的心情。她知道自己的先天性心髒病不能過於激動,一旦激動過度倒下,所有的努力都將前功盡棄。
“沒問題吧!”許易風不放心地問。
“嗯,沒問題!”秦愈雙手緊握著玉笛,堅定地注視著許易風的眼睛。
許易風不再說什麼,他抖了抖衣服,臉上展現出自信的笑容。他帶著秦愈走出後場來到前台。主持人把許易風引領到樂隊指揮台上,而把秦愈安排在樂隊前排中央。許易風最開始隻負責創作曲譜,並沒有指揮樂隊演奏的打算。盡管他大學時代學過指揮樂隊,指揮過一些演出,但這並不是他的擅長方麵。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可能是年輕一代交響樂創作者中的佼佼者,可在指揮方麵絕對是三流的指揮家。一個三流的指揮家,指揮一流的國內交響樂團,確實是一個非常不切實際的問題。但最終他還是堅持指揮演奏自己譜寫的曲譜,根本原因是秦愈。從他知道秦愈一定參加演出的那一刻起,他明白這時候秦愈最需要他,他必須和秦愈一起把《花魂》演奏完成。
許易風站在樂團的指揮台上,向所有觀眾鞠了一躬,轉過身,拿起指揮棒,翻開擺在架子上的曲譜,然後掃了一眼交響樂團,所有演奏者都正注視著他。他把指揮棒揚起來,提醒交響樂團的演奏家們演奏就要開始。演奏者們聚精會神,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手中的指揮棒上。許易風心中有一念劃過,仿佛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感覺,他正統率著一支強大的“軍隊”,他將帶著這支“軍隊”向藝術的國度征戰。戰鬥之前,他還是又轉頭看了一眼秦愈。秦愈此刻也全神貫注地看著他。許易風眼角閃過溫柔一笑,手中的指揮棒快速滑下。
指揮棒滑落的刹那之間,整個音樂大廳裏隻聽到戰鼓擂動的高音調。一些等待節目許久、懶洋洋的觀眾在這樣高音調之下,精神為之一振,熱情值突然飆高,都直起了腰杆,眼神中散發著震驚的神色。
這是《花魂》第一樂章《遷徙》,《遷徙》講了花族為了尋找心中的樂土,開始了漫長的遷徙。一開始的高音調,代表了花族向遠方進軍的豪情壯誌。高音之後,曲子音調緩緩降低,但是越來越雄壯。許易風的指揮也漸入佳境,他雖然隻是三流的指揮者,可這畢竟是自己譜寫的曲子,對每個音符都爛熟於心,擁有任何指揮家都無法擁有的特有的感受和解讀,對曲譜的深刻理解讓他填補了指揮技巧上的不足。
在雄壯渾厚的音調裏,許易風腦海中掠過一幅宏偉的畫卷。畫卷中,花族敲著戰鼓,載著親人,排成一個長隊,在夕陽之下,浩浩蕩蕩地朝著遠方開去。在那雲霧蒼茫的遠方,等待著他們的是希望之光,抑或是磨難之河。漫長的旅途,花族一路走來,《花魂》交響樂的音調由雄壯轉向了低沉和悲涼。
隨著音調的轉變,《花魂》交響樂步入第二章《曆程》。這是一個悲壯的曆程,那低沉的音調裏,許易風仿佛看到花族的族眾在這艱辛的旅途中一個個倒下,有的人死於饑餓,有的人死於疲憊,有的人死於疾病……一路的哀鴻,這群麵黃肌瘦的旅行者像一群失敗的逃兵,虛弱而悲涼。樂調的演進,讓整個樂曲散發著前所未有的絕望。絕望的樂調充斥著整個音樂大廳,聽眾的眼角裏閃著晶瑩的淚花。
絕望的樂調繼續著,音樂的強度在不斷地減弱,此刻的音樂就如一個垂死之人的呼吸,隻有出氣,沒有進氣,而喘息聲越來越弱,隨時都有停止的危險。這時候,完全投入到指揮之中的許易風突然抬起頭來,他把手中的指揮棒指向了秦愈。一直坐在樂隊中央的秦愈早已心領神會,她揚起了笛子。秦愈的笛聲雖然音調不高,但是清新歡快,它夾雜在絕望的樂調之中,和整個樂調形成鮮明的反差。這一刻起,《花魂》交響樂進入第三章《希望》。秦愈的笛聲就是希望所在,秦愈的笛音由弱轉強,由低轉高。與之相襯托的樂調,隨著笛音由低沉轉為平緩,又由平緩轉向了歡快,這是整個樂章的轉折。
把秦愈的笛音作為《花魂》交響樂的轉折,可以說是許易風最匠心獨運的地方,如果說那股低沉的樂調代表的是絕望的花族族眾的話,那麼這笛音就代表著花族的第一代花魂,也就是花族第一代花魂的出現,才帶領著整個花族族眾走出了困境。這故事並非許易風的創作,而是許易風從花族殘留下來的遷移史詩裏找到的脈絡。許易風很敏感地把握住了這點,並把它創作成交響樂。
在秦愈笛音的引領下,樂曲一掃低沉和沉悶,變得歡快。歡快的音樂裏,許易風仿佛看到花族族眾在花魂的帶領下,走出了艱險,他們到了一個富饒美麗、鳥語花香的地方。花族族人總算找到了心中的樂土,大家在一塊空曠的場地裏架起了篝火,人們圍著花魂載歌載舞。這是《花魂》交響樂第四章《樂土》,也是交響樂的最後一章。在這一章中,許易風讓樂調由歡快轉向了雄壯和豪邁,代表著花族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在交響樂末,音樂又回到了第一章開頭的高音調。到此,《花魂》交響樂形成一個環狀結構,表演圓滿地結束。
音符止住的那一刻,整個音樂大廳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所有演奏者都站了起來,跟著許易風向觀眾鞠躬致謝。掌聲足足持續了一分鍾,許易風直起鞠躬的腰杆,回頭看秦愈。燈光下,秦愈咬著嘴唇,已經熱淚盈眶。一切都如想象一般的順利。
也就那麼刹那間,許易風看到秦愈用右手杵著腦門,她身體似乎快要失去平衡般搖晃起來。許易風見情況不妙,趕快衝過去要扶住秦愈。還未等許易風趕到,秦愈雙腳一軟,癱倒在地上。這場演奏實在耗去秦愈太多的體力和情感,她之所以能堅持到演奏結束,完全是因為內心深處的信念。當演奏結束,隨著信念的消失,她自然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
“秦愈!”許易風衝到秦愈跟前,一把抱起了秦愈,奮力朝著舞台後場而去。大廳中的觀眾見到這一幕,都吃驚地站了起來,等主持人上前解釋秦愈的情況之後,觀眾們都不禁為秦愈的故事動容,大廳裏又響起了支持秦愈的掌聲。
秦愈在許易風的懷中,她吃力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身後的舞台,舞台離她越來越遠,但是在她的心底卻又是那麼近。她總算達成師父的夙願,哪怕現在閉上眼睛,她都不會再有任何遺憾。她又回過頭,看著許易風緊張的臉,一種溫暖的感覺浮上她的心頭,她把頭輕輕靠在許易風的懷抱中,微笑著閉上眼睛。她的腦海中又回旋起剛才優美的旋律,旋律裏,她看到了師父站在花海中,手持著玉笛正在吹奏,師父的跟前是那位山茶花般的美麗的女子,她舞動著長袖,如彩蝶一般在花叢中翩翩起舞……
“秦愈,秦愈,千萬不要睡著……”秦愈蒙矓的意識裏,聽到許易風焦急的呼喊,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味,清新的花香味彌散在她的心肺裏,讓她感覺有些舒服和暢快。她又想起師父臨終之前的話,師父說他們之間的師徒緣分,隻因她身上流著花族的血液。
“花族!”那宛如來自遙遠天際的民族,就如秦愈身世一般,讓人捉摸不定。秦愈已經沒有心力再去思考這些問題,這時候,她突然又聽到天空中傳來飛機降落的轟鳴聲,在飛機的轟鳴聲中,秦愈懷著翱翔天空的夢想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