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朝花夕拾
聊齋新敘
因投親靠友,那年我轉到蘇北農村繼續插隊,這地方名叫周灣大隊,離淮安縣城二十公裏。
幹部們很熱情,中午設宴為我接風。我喝了碗嫩玉米麻糊粥便人席,但舉起小酒杯聞到一股衝人酒味便不敢喝了,這種酒若喝醉人比死掉還難受。我有過沉痛教訓:首次喝醉,嘔得七佛升天,昏睡三天三夜。
“是六毛錢一斤的瓜幹酒!”大隊會計老任笑眯眯地對我說。“吭吭!我們這塊兒全喝這種酒,吭!吭!”老黨員周鶴,這位患有老慢支、人稱鶴三爺的老漢滿臉悅色對我解釋。
“這種酒你恐怕喝不慣,能喝多少就喝多少!”隊長老潘關切地對我說。見大家並無強求我的意思,毫無酒量的我總算放心。於是看這幫隊幹部們圍張舊桌就幾樣蔬菜——最多是上一大盤炒雞蛋,就你敬我三杯我還你六盞開懷豪飲起來,不一會兒,一塑料桶白酒便淺下大截。
出來時,四處都是黑乎乎的,伸手不見五指。
在眾人護送下,我回到生產隊倉庫旁的小草屋。此處離本隊居民集居點少說有半裏地。這間草屋有八九平方米,屋裏砌個單眼小火灶,放一張竹床,一條長板凳和一張小桌子。進屋關門我便脫衣熄燈,一頭躺倒在竹床上。整整奔波一天人真太累,不一會兒我就進人夢鄉。
下半夜,正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迷迷糊糊,忽感小草屋慢慢晃動且越晃越快,最後竟陣陣顫抖!“地震?”我頓時反應但細想似乎不像。
我曾有過地震經驗,其現象應是左右上下顫動而不是局部顫抖!但我被此突如其來的情況驚得頭腦清醒,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馬上躍起,便在黑暗中摸索,終於從小桌上摸到了那盒火柴。
打開火柴盒抽出一支開始用力劃,但劃了半天終因手不停顫抖劃不著。
此時的我身處千裏之外的異鄉,又在這遠離人煙的打穀場上,半夜裏,除我外別無他人!這草屋門外周圍四麵是一片黑乎乎,伸手不見五指。
尚有個驚休人的情況是:白天我在視察寒舍內外環境時發現,打穀場東邊約百米處還有亂墳崗!
想到此我的心突然一陣緊縮顫抖,額頭冒出陣陣虛汗,渾身起雞皮疙瘩並且毛骨驚然!腦子如閃電般聯想起《聊齋誌異》——嬰寧、柳秀才、畫皮、席方平、小翠、陸判官等,像放電影般一幕幕鮮蹦活跳地湧進!那些外貌淑秀、風情萬種、端莊漂亮、肉眼難識的女鬼、冤魂、妖精,常在這種茫茫黑夜出來遊弋滋事。
還有前世為詢情而亡的年輕女鬼,此刻也溜到清靜曠古的宅院,偏房書屋,誘惑勾引欲考取功名的白麵俊生,肆意煽情作祟,撩騷生事。
或紅袖添香,或研墨伺讀,或婉吟嬌喚,或歌舞酒色,終將書生的七情六欲動曳,情竇漸開,硬生生鬧出眾多人鬼間離奇的情節全湧現在我腦海!
“啊呀,見今情景,莫非我這當代知青,在這個異鄉荒野滿目黑漆之夜,也演場千古絕唱之人鬼不了情?”胡亂猜想但心中感到新奇,再轉念:“此事絕對不行!我孤身來到此地繼續插隊,絕不是為與孤魂冤鬼們幽會,必須剔除幹擾,以時間換取空間投人戰鬥!”想此我大咳幾聲,並深呼口氣壯壯膽,作好廝殺前的心理準備……
穿衣再次下床,沉住氣盡量鎮靜,拿那火柴盒連抽幾支,並急急劃著,終於火柴被我劃出火!小心翼翼將那盞油燈玻璃罩子擰起,點著燈芯。“讓光明先照亮小草屋再說!這樣可驅散鬼氣!”我在心中告誡自己。我知再凶惡的鬼怪怕的就是光明!隨後從灶上拿起件最新武器——那把明晃晃的菜刀緊握手中,站在這盞油燈前我鬥誌昂揚,嚴陣以待。
後來我知,草屋裏僅有幾件家具,都是隊裏剛用棺材板製成。憋氣靜待事態發展,並作好充分思想準備,不管女鬼如何綽約多姿楚楚動人,我都要豁出去與之殊死搏鬥!我才二十五歲,渾身充滿陽剛的正宗童身,捍衛男子漢尊嚴抵製邪惡乃我本性!
實際我太看重自己,如按《聊齋誌異》的故事情節,此時真來個青麵撩牙的厲鬼,無論何性別,隻要它伸出利爪朝我脖子輕輕一掐,我立馬成為它們同類!因此時的我實在太單薄!
但物極必反,被嚇破膽者反而沒膽或膽子更大!總說絕處逢生是指人遇絕境,大腦思維自我調整,創新突破迅速激活置換,人會變得異常機警、大膽、聰明,且不管遇到任何困難甚至絕望,隻要保持樂觀態度,不畏強敵敢於鬥爭、靜思,總有戰勝的方法,這就是我的特質。
但此時小草房子仍非常確切地繼續顫抖!我憋著氣張大兩隻眼緊盯那小門,燈光下手持利刃劍拔弩張嚴陣以待。僵持有個把時辰自感情況發生變化,因聽到草屋子外麵有人咳嗽且愈來愈近!這吭味吭味的咳嗽聲讓我欣慰,讓我充滿希望!
隨著地麵幾下沉重的篤篤踏步聲,又聽見噢噢吃喝聲,小草屋的顫抖戛然而止!稍停會兒,我小心地打開房門壯膽,滿腹狐疑伸頭往外一看,見天空雖未大亮但東方正泛出絲絲晨曦。
膽戰心驚步出小屋門,轉身往四處觀望又清楚地見到,在小草屋後麵,那位生產隊耕牛飼養員牽了兩頭黑水牛,正一步一頓地往那飄著淡淡晨霧、泛著粼粼清波的水塘慢慢走去。原來這裏農村養牛的習慣,除了冬季或雨雪天外,大都是將耕牛放養在屋前舍後。這兩頭黑水牛,飼養員昨夜把它們牽來,拴放在草屋背麵那棵老槐樹上便回家了。開始,兩頭黑水牛是站著反當隔夜食。後來恐怕站累了幹脆躺下,並就勢倒在小草屋牆邊,邊反當,邊用它們龐大的身軀,在這糙糙泥牆上閑逸地蹭起癢!所以把草屋牆麵蹭得顫抖不已,讓我受場不小的驚嚇!
隊長老潘和鶴三爺聽說此事,他倆先笑得前仰後合,隨後立刻叫來飼養員連連關照:“晚上將牛牽到倉庫東頭屋後以免再生異端!”類似的事我又遇過一次但可不是水牛蹭癢而是真發生一次地震!當時小草屋上下晃動得厲害,我卻睡得毫無察覺!還是這位鶴三爺感到情況不妙,立即叫醒與他同床睡的大孫子。九歲男孩大冷天光了屁股,從灌渠埂上跑來連呼終於叫醒我!大驚失色中我拿起衣物匆忙跑出小屋,此時天剛亮,方見草屋受強震損壞,屋牆嚴重傾斜。
我很感激這位周鶴老人,盡管為他我也曾千方百計尋醫找藥,可他還是去世至今整整四十年。
軟臥風波
1993年底我們在京開完會準備回程。此時北京天氣風雪交加,火車票極難買。總算托人搞到三張軟臥車票進了站。但在軟臥車廂門口卻被位男列車員用手擋住,說:“按照規定要審查證件。”年底,一張硬臥車票,票販子們炒到票價的好幾倍,而因鐵道部有必須持政府機關處級以上幹部及相關證件方能乘軟席的規定,所以軟臥車票相對寬鬆。
工作證,不行!名片,更不行!找列車長商量,沒用。這時火車快啟動了,旅客、列車員、列車長們紛紛上車關門。列車徐徐啟動,加速,很快隆隆開走。在急驟的風雪中我們隻好出站,打麵的回到原處。老總火了,氣衝衝地寫了份人民來信,將情況及身份署上,從電話號碼簿中找到鐵道部部長辦公室的傳真號。也不知新任部長的大名,信首隻含糊地寫了“請部長同誌親閱!”便傳了出去。回程時,已是小年夜。
年初五的下午,公司老總往我家打電話,說:“北京鐵路局派人來了,說要了解情況。”但他又說:改革開放都這麼多年了,企業人員出差還要帶上政府的證明?鐵路還這麼難行,經濟咋能搞得更活呢,真荒謬!“我不睬他!明天你去應付應付吧!”尚在憤慈中的老總對我說。稍想後我勸老總道:“尚在節假日內就上門,很有誠意,說明此事已引起鐵道部門的高度重視,是件好事!再說平時客人來了,你也得接待呀。”老總聽後不作聲。
來客是位女同誌。她首先很誠懇地為這事作了檢討,同時展示了那份鐵道部辦公廳的傳真件,上有部長的親筆批示:“責成北京鐵路局即派人了解核實,並將處理情況周內上報部辦公廳。”
另附那封人民來信內容。原來部長見到此信後認為問題很嚴重,改革開放後經濟發展的速度很快,但鐵路係統暴露出與經濟快速增長極不協調的問題,且越來越多。當然,除曆史原因一時難以扭轉外,鐵路係統路風不正的情況日趨突出,群眾反響強烈。因此國家一麵加大加快鐵路基礎建設的投人,一麵以此典型為例,徹底改革鐵路係統那些不合時宜的規章製度,狠抓鐵路員工的路風整頓。此事成為新部長上任後改革的第一把火!如反映的情況屬實,有關人員將受到嚴厲的處分,他們撞到整頓鐵路路風的風口浪尖上了。
看了這份部長批示件,又聽了她的情況介紹後,我們反而感到有些不安:不管怎麼說,他們執行規章未錯,關鍵是這些規章是否還適時合理。但她說:“自改革開放以來鐵路運輸變得異常繁忙,乘客有時真的是一票難求,而由此產生的不正之風也蔓延了,滋長得令人擔憂!”例如:有的列車員為控製臥鋪票做私下交易,常故意用明知不合時宜的規章來壓製乘客,以達到個人牟利的目的。我們恍然大悟,便實事求是地寫了份詳情,在感謝聲中她取了材料當天回了北京。正月十五,這位女同誌又來了。她帶來份北京鐵路局對此事的處理意見:那位列車員被開除了路籍,列車長受到降職處分。還帶來本燙金字紅皮證書,聘請本公司為該局“鐵路路風整改監督員”!事隔不久,鐵道部就下了個紅頭文件,正式廢除了軟臥按行政級別乘車的規定!自此隻要出示身份證,任何人均可乘坐軟臥。
手表
每逛商場超市,見到表櫃裏那琳琅滿目的新款式手表,我就會想起那件事:那年所在公社成立個皮鞋廠,我被招進該廠當學徒。手工生產勞保皮鞋,釘鞋掌要用圓釘。但你可別小覷此物,在物資匾乏時代它們屬戰略物資!國企也要憑計劃本去批,況且咱公社企業,因那位專職采購員在圓釘的道行上底氣實在不足,廠裏因此常停工待料,然實行計件取酬,這圓釘問題影響皮匠師傅們的收人,大夥心裏窩火。此事使廠長很傷腦筋,有天特來找我。
“小陳啊,如今圓釘奇缺,我想盡辦法,但無……我尋思,你人很活絡又是知青,多少會有點辦法,能否幫幫忙呢,這幾天我可愁死哆!”他滿臉愁容,一眼企盼地對我說。
見廠長那副老實巴交的憨厚樣,我沒作太多考慮,馬上血氣方剛地對他說:“廠長啊你放心!廠裏有困難我理應出力!明天我就啟程去我老家想想辦法!我有個叔叔在老家當國營機修廠書記,那是馬鋼公司所在地,圓釘也是鋼鐵製品,興許會有些契機。”
廠長一聽兩眼圓睜,立刻笑道:“太好啦!太好啦!小陳啊你放心,不管此行成功與否,差旅費實報,另加每天二兩糧票、兩毛錢補貼!”我知道這是此時出差的最高待遇了。
消息不脛而走,師傅們紛紛前來詢問,對此表示極大關注。正在辦出差手續時,那位老謝師傅也來找我了。知道他是從城裏某國營皮鞋廠退休的老師傅,因技術好剛被廠裏請來壓陣。
見我後他掏出個手帕包打開,大夥細瞧:“哦!原來是塊手表!”我喜出望外:“手表可真是個稀罕之物啊!”老謝師傅笑著對我說:“這是我洋師傅當年送我的結婚禮物,很久不用現拿來借你路上方便方便!”邊說邊給表上足發條並幫我戴上,大夥紛紛說:“嗯,確實很有派頭了!”我也頓覺神氣不少,於是戴了它在院子裏轉了幾圈,然後細端詳該表,發現確實有點一與眾不同:看上去雖顯陳舊,可表鏈上卻有行氣派的外文字母,中間還有個醒目的大n字母!
聽老謝師傅說:“這表還帶夜光,半夜三更不開燈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真奇了!抬手見表已下午5點,急忙告別後我回到住地。
上床時心想:這表雖舊但很貴重若弄丟可不好交代,小心取下用塊手帕包好,放進貼身的襯衣口袋。睡前特意看看:“嗯!6點多了嘛!”此行須明早趕集鎮擠汽車到城裏轉乘火車,於是上床關燈倒下便睡。蒙隴眯醒後感到窗外像發白,心中不禁一驚,開燈掏表一看:“呀!6點55分了!”細測算:上午8點30分的班車,走十幾裏路僅剩個把小時了,可不能耽誤!起床匆忙洗漱,未吃早飯便出門,順灌渠朝著集鎮方向直奔而去。鄉村夜路撲朔迷離,犬吠起伏,我卻全然不顧,回頭看看身後,漸遠的村莊在一片黑默默的夜空中朦朧突兀。
氣喘籲籲約走了個把時辰,我終趕到集鎮汽車站。此時天上星光閃爍,我回頭朝大街看去,見除樹蔭下路燈光忽閃外空無一人,心中感到無限欣慰:進縣城班車少乘客多,若遲了擠不上可麻煩了,現在我第一個到了,這上車肯定沒問題!在感覺良好中轉悠半天可仍然不見汽車蹤影,但感到這天卻黑了許多。“啥辰光了?”忽想起手表,我小心掏出對著路燈光一看,見夜光針仍指6點55。我疑惑了,搔頭細想:前麵趕了這麼多路,難道這地球停轉了不成?
愈想愈覺蹊蹺,揣好手表拿著行裝,沿道尋到掛塊“旅客之家”牌子的店麵,對著緊閉的大門便大擂起來!半晌燈亮門開,探出位蓬頭的中年婦女很不厭煩地問:“什麼事這麼吵?”
再三抱歉後我向她打聽時間,看看櫃台上那隻鬧鍾她哈欠連天,然後沒好氣道:“1點20分!”一聽我呆若木雞半晌未出聲。那女人見狀頭腦也清醒了,一臉不解地問:“發生啥事?”我便如實告訴她:原來這塊老表從昨晚6點55分起就下班早已停止工作,現弄得我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蓬頭婦女聽我說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半晌抹著淚對我說:“天還早著呢,你就先住下吧!”隨後幫我好辦好住宿手續。“睡吧,到時我會叫醒你!”領我去房間時她說。
第二天清晨,這位好心大嫂及時叫醒我,使我準時趕上早班車……此行結果是我為廠裏弄回可用三年的100公斤圓釘,就此我也踏上“飛馬”牌專職采購員之路,且在第二年年底我咬牙托人買了塊“上海”牌手表,至今它還走得較準!
捉鱉記
我有位農民朋友叫老潘,此人不僅有編竹籃子的手藝還是位捕魚能手,尤其逮老鼇的手段令人叫絕。
一隻大木腰盆,一根竹竿,還有一隻背簍和一把長柄鐵鏟,這就是他的全部工具。在一個夏季陰天的早上,我倆來到即將枯竭的水塘邊,這是他隔夜就看好的地方。“下麵肯定大有名堂!”他輕輕對我說。我看了目瞪口呆:“這小枯水塘裏會有……”
對我的將信將疑他不屑一顧:“你完全是外行,看我的……”邊說邊放下那些勞什子,並赤腳背手頭搗蒜般繞水塘轉悠起來,不僅如此,嘴巴裏還啦咕啦咕不停哼卿,不知他究竟在嘀咕點啥。轉了半天,他忽然用手掌啪啪連拍幾下,眼睛卻盯著水塘一眨不眨。十幾分鍾後他將木腰盆拖進水塘,人站在裏麵用竹竿撐到塘中,邊撐邊用竹竿敲木盆邊,“咚咚!咚咚!”聲音一陣緊一陣。
看準有冒水泡的地方,他用竹竿迅速伸下去猛戳不動,人立刻下塘用鐵鏟在此處狠挖,不一會兒,一隻斤把重的老鼇被他逮上來了……不到半天,背簍兜了幾隻黑亮亮脊殼伸爪縮腦的老鼇。“哇,今天我真開眼了!”我欣喜萬分,不由豎起大拇指對他連連讚歎:“你真神哎!”他聽了滿麵得意,邊收工具邊對我講起老鼇的傳說:“據說老鼇是不知哪朝土地公公變的,由於這家夥平常太貪,辦點小事都要向別人索賄,有天終於東窗事發,玉帝下旨派員要將他擒拿歸案……”聽此我立刻聯想起如今的一些貪官們:“原來他們和老鼇……”
“為避天譴他到處躲藏,一天鑽到表麵看似風平浪靜的水塘裏,暫時逃脫追究。”我拎背簍他肩捐木盆繼續往下說,“但這家夥貪財本性難改,藏在泥裏並不安穩,隻要聽到水麵上有咚咚聲響,就以為又有人給他送銀子來了,所以就想伸出頭來看個究竟,看著看著,被我竹竿猛戳到泥裏動彈不得,下去一逮就準!”老潘笑嗬嗬地對我說。“你嘴巴裏磁咕哦咕不停哼卿,原來是跟它預先聯絡啊!”我這才有點明白過來地說。
“是的是的,給它報告點新情況,讓它先高興高興,麻痹麻痹嘛!”聽我自作聰明地解釋,老潘哈哈大笑。“但是它還是沒逃過我的法眼!”他得意洋洋地說。
釣老鼇也是他的絕技,用一根繡花針,一根細長麻線,麻線一頭紮牢繡花針,上麵穿塊小豬肝什麼的。
麻線另一頭牢捆在一根竹筷中間。晚上把它悄悄插到沒人知道的田埂上,但竹筷一定要挺插深插牢。第二天清晨來收,十有八九能釣隻老鼇。我對此費解:“如此精細的繡花針能釣到老鼇?”聽他細細解說我恍然大悟。
“老遠聞到喜歡的腥味,老鼇立刻興奮,馬上從躲藏的泥裏爬出來順味找到此處。”老潘笑著對我說。
“開始它很謹慎,東嗅嗅西聞聞仔細琢磨許久,直到認為沒有任何危險便伸出腦袋,張開大嘴凶狠狠一口就將此佳肴全部吞了下去!”他邊說邊張開自己的大嘴示意,讓我看了大笑不止。“這根繡花針當然也進了它的胃裏!”說完還摸摸自己的肚子,好像自己就是那隻貪吃的老鱉。“繡花針一旦脫落不就前功盡棄了?”聽到此我不解地問。他立刻笑著解釋:“所以裏麵就有很多技巧問題,譬如取的豬肝大小,繡花針紮誘餌的位置,麻線放的長短等,反正這老鼇吃掉美味就想離去,掌握它貪婪的本性它就再也跑不了!”鮮為人知的環節我聽了瞳目結舌:“還有這麼多講究!真是不易呢!”
繡花針上紮根細麻線,細麻線牢牢連著插在田埂裏的竹筷上,“老鼇轉身想離開,可胃裏這根針也被搞橫了過來,感到疼痛的老鼇就用力掙紮,結果繡花針愈紮愈深,卡在食管裏出不來了!”邊說他還邊做出極其痛苦的神態,讓我捧腹大笑。
“老潘啊老潘,你真是趙本山第二呢!”他聽了也大笑起來:“想想老鼇此刻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嘿嘿,簡直是自投羅網……要怪就怪自己太貪了,結果肯定被擒!”
他氣喘籲籲地補充:“太貪了肯定被擒!”過後細品老潘這話我覺得有很深哲理。
主角
我不是演員,但演過戲且還當過主角!情況發生在插隊時的一年夏天,當時上麵要求大唱革命樣板戲,所以我與大我三歲的女知青小蔣一起,同時被選人大隊宣傳隊。
宣傳隊裏除了我倆是下放知青外,其他十幾位男女隊員都是本地“業餘文藝工作者”。衝著大隊可記工分,暫時不用到火辣辣的田裏勞動的分上,我每天上午都準時到大隊部參加排練。
一把舊二胡,一隻幢鑼,加上砸板小鼓各一副,這是宣傳隊的全部家當。這裏有位專職導演老錢,他是市錫劇團下放幹部,所以兼演李玉和。小蔣模樣俊俏,李鐵梅非她莫屬,我的職位很高,因為被安排去演鬼子憲兵“鴻山隊長”。
第一天排演,“李玉和”老錢頗有氣派地走上前開口唱句:“提籃小賣……暖……暖暖……暖!”專業人士的功架確很養眼,但細聽那味兒有點不對勁!一問才知他唱的是錫劇,而那位拉二胡的年輕農民呢,搖頭晃腦拉的卻是灘簧!
灘簧是地方戲,是江南一帶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劇種,同時也被稱為不登大雅之劇,但有普遍群眾性,尤其在農村。咱隊長就喜聽灘簧,平常也會偷偷哼“黃昏交過……”,這是《雙推磨》選段。
所以他蠻想把這唱腔移植到樣板戲。但小蔣和我隻會來點京劇選段,對啥灘簧地簧根本一竅不通。“正宗革命樣板戲《紅燈記》要唱京劇的!”聽小蔣振振有詞,“這可是政治問題不能兒戲呢!”隊長當然不敢馬虎,當場表態:“今後咱們宣傳隊一律唱京劇!”
營養不良的我,個子不高但麵孔虛胖,特別是腮幫多了兩塊疙瘩肉,化了妝也能與錢浩亮以假亂真山寨一下,於是被撤去“憲兵隊長”職務安排去演李玉和。老錢兼演王連舉,因為這角色沒句唱詞。
但我們往台上一站,新的問題又出現了,李鐵梅個子比李玉和要高出小半個頭,而李奶奶比李鐵梅高不少,老錢摸摸腦袋傻了眼,幽默地用當地話來了句:“息刹,這可咋辦呢?”
其實李奶奶有句唱詞早說明白,她對李鐵梅說:“孩子啊,這爹不是你的親爹,這奶奶也不是你的親奶奶,咱本不是一家人啊!”既然三代人毫無血緣關係,所以人長得高矮各有差異,從遺傳基因學分析也屬正常,但此時演“革命樣板戲”,英雄人物須“高大全”!所以我又官複原職去當鴻山,“李玉和”從男隊員們中重新物色。但宣傳隊就這幾個男人,挑來選去,不是他臉太瘦,就是你把京劇唱得如鬼哭狼嚎,或把普通話講得嘰裏呱啦誰也聽不懂。折騰半天,大家仍感覺我演李玉和適合。
眾領導冷靜下來分析:這李奶奶人長高點問題不大,老年人可以人為哈腰駝背沒人注意,但這李玉和和李鐵梅咋辦?還是老錢點子多,他回去翻箱倒櫃找來雙舊翻毛皮鞋,然後叫村裏木匠用兩塊厚木塊釘墊鞋底,叫我穿了上場和小蔣比,我的形象頓時高大不少,氣昂昂走到小蔣麵前比畫發現竟差不多高!
老錢特別關照小蔣:“你上台,特別與李玉和對戲時人稍微哈點腰。當然李奶奶更要……”又關照我:“上台後你盡量昂首挺胸!”如此反複排練幾次,大家總算配合默契。難題逐一擺平,又緊鑼密鼓、認認真真排練好幾天,除樂隊在配合上仍會出現小紙漏外,大致準備得差不多,可以對付演出了。
多日後隊長宣布:“今晚在公社大禮堂做彙報演出。”消息傳出,附近村上的社員吃了晚飯便大呼小叫,爭先恐後擁進大禮堂,舞台下麵頓時黑壓壓一片人頭,到處嘰嘰喳喳喧鬧異常。
今晚我們演重頭戲“赴宴鬥鴻山”!待公社大小領導都就座後,禮堂安靜下來。作為公社所在地的大隊,我們宣傳隊被安排演首場,一陣鼓點鑼響,大幕徐徐拉開。
燈光下塗了黑墨連腮胡的我,山寨“李玉和”頭戴大蓋帽,大熱天捂件製服棉襖,綁腿、棉褲角裹緊,腳穿帶厚木塊的翻毛皮鞋,手提盞礦燈,抬首挺胸器宇軒昂上了場。隨著鼓點嗒嗒嗒,我轉台半圈走到中央,接著舉手握拳來個瀟灑亮相,然後開腔唱起來:“……時間約好7點半,等車就在……這一班!”一段唱完,又嗒嗒嗒轉回到台中間再亮個相。
聽到台下有人大喝:“好!”“好啊!”我蠻得意。緊接著李奶奶、李鐵梅分別上台亮相,念幾段唱詞和對白。此刻有個日本兵手拿一張請柬上台,瞪著雙死魚眼對我說:“鴻山隊長請你去赴宴呢!”說完轉身離台,接著我又是一段唱。唱完最後那句:“……要與奶奶,分憂愁,哦,哦哦……哦!”末了,李鐵梅有個撲到李玉和懷裏的情節。演李鐵梅的小蔣,上台與我對戲始終哈著腰,那李奶奶更不用說,人哈得像隻大蝦……但就在李鐵梅唱完最後一段,嘴裏邊呼“爹!……”邊撲過來,我也張開雙臂身子朝她迎過去時,不料腳上有隻翻毛皮鞋,不知何因木塊突然掉了,感到腳底一低我情緒尚未調整好,這小蔣已撲過來,慣性使我站立不穩當場仰麵跌倒在舞台上!這小蔣也根本收不住腳了,所以整個人重重壓到我身上……
台上台下頓時笑得亂成一鍋粥,唯導演老錢在後台又蹦又跳:“拉幕拉幕!快點拉幕呀!!”他迫不及待伸出腦袋衝著那拉幕老頭聲嘶力竭地吼叫!
買傘
北京前門大柵欄的老商業街熱鬧非凡。全聚德烤鴨店、同仁堂大藥房、北京絲綢商店、瑞蚊祥綢布店、內聯升鞋店、六必居醬菜店,還有榮寶齋等,除這些裝幀考究、堂皇不凡的名店,周邊眾多彎曲小胡同內,大小商店、飯店毗鄰櫛聯,但更多的,還是隨眼可見的各種地攤。據說來自全國的各類商品在此有上萬種不止,凡來過北京的外地人多少會有點體會。
這年頭心有多大,這天地就會多高多寬,跑市場這麼多年我感受最深的,還是北京朋友辦事特別認真,業務素質確實不同,如此理念符合我的個性。因我的人生哲學是奉行低調做人高調做事,即無論從事什麼職業,幹啥工作都應有與眾不同的追求,哪怕是賣個螺絲釘也須具備高端敬業精神。你若有機會在華燈初上的夜晚,站在北京天安門廣場上往四周一看:知道幢幢高大宏偉莊嚴的建築物上,條條錯落有致晶瑩閃亮的輪廓裝飾燈有60%是我的業績,人民大會堂裏接待政要大廳那輝煌燈光也有我付出的艱辛,你會有何感想?
多年來,我與天安門廣場周圍幾家單位關係挺鐵,有時去北京洽談業務,他們會安排我住人民大會堂賓館或中國國家博物館賓館,當然是為了辦事方便。但在多數情況下,我住大柵欄附近那幾家旅館,這裏價廉物美,地方更方便。
初夏有一天,我又到北京出差,住大柵欄後麵那家旅館。
誰知第二天清晨,京城突然下起罕見的瓢潑雷雨。近幾年北京一直在鬧旱情,此次又持續了大半年之久,據《北京晚報》說:十三陵水庫也快不到總貯量十分之一了!現見這般急雨真謂久旱遇甘霖,至少十三陵水庫淺情可大大緩解。可大雨將我的計劃打亂,因為今天上午我要去清華洽談事宜。之前電話預約半月之久,學校有位主要領導今天上午在辦公室等我。如今大家工作太多,像清華大學這種單位決不能輕易違約。
但走出旅館門口就被眼前勢態擋住,雨下得如相聲裏所說的“傾缸大雨”真不為過!作為南方人,夏天我也很難見此猛烈雨勢,四周雨水如洪流般嘩啦啦直淌;天空隆隆雷鳴,暴雨陣陣像倒下般往下傾注;霹靂正頻,雷聲陪伴狂風呼嘯,烏墨霆雲翩翩翻滾。
展望大小胡同在斜雨激瀉中空蕩蕩無人影,路麵全淹成汪洋一片。去乘公交車還須穿過好幾條胡同方能到達前門大街上的公交站台,事先未曾料到今天會下雨且是這麼大的雨。現代人出差,一般不會像先人遠行那樣,斜背著行李夾把大雨傘另加頂大蓑帽。
所以我隻能站在門頭屋簷下東張西望,忽見前麵胡同口不遠處,有家商店屋簷下高懸把大雨傘。我想可能是專賣各種雨具的標誌,北京許多商店傳統色彩很濃,譬如著名的榮寶齋,還有……想到此我立刻提起褲腳,膛著浸沒鞋幫的雨水,滿懷希望地沿著牆壁角三步並作兩步一路跳躍,急促地跨進店堂。喘著氣粗略打量店內四周,見櫃台後貨架上堆滿各種顏色、造型各異、釉色蒼勁的瓷器瓶罐,幾隻高大瓶口裏插著幾筒發黃的軸卷,牆麵上到處掛滿泛黃的字畫。
平常對書法有點愛好的我開始隨意覽閱,發現其中幾幅落款居然是唐寅、文征明,還有祝枝山等名家印章。轉眼再看幾列寬大玻璃櫃台內,除擺滿了大小硯台、玉石印章、筆架、墨盒等文房四寶外,顯眼處還另擺半卷掀開且紙質黑灰發黃,如同被燒焦般的畫冊。
隨意看看旁邊標簽,上麵卻注著“清明上河圖”“北宋張擇端”等字樣。
“喲,嚎頭不小嘛!”我再看卷畫周圍,零散擺著眾多鏽跡斑斑的銅獸、發黃玉器及各類古銅錮,唯不見我急需的雨具。外麵的雨水從屋簷傾瀉,店門外石階麵也被濺得直冒水泡。
“您想買點啥?這位先生。”疑竇叢生中忽聽有女聲發問,口音中南方味濃重。驀回頭,見一位年輕女子從裏屋款款而出,後麵跟了位中年男子。把原想跨出該店門但因暴雨未止又將腿縮進的我支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