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一)(1 / 3)

老子:顛倒的世界和扭曲的哲學

老子是一位令人望而生敬的人,他智囊般碩大的頭顱內包含著無比深刻的人生智慧;他還是一位令人望而生畏的人,他額頭上密密的皺紋中隱藏著太多的陰謀與陷阱;但首先,他是一位令人望而迷惘的人:他神奇地出現在我們民族的孩童時代,雪泥鴻爪一般,驚鴻一瞥,然後又神奇般地遠遁他方。在夕陽的餘輝中,他騎青牛,執麈尾,晃動身影,出關而去。棄故土如棄敝屨。描述他的行蹤正可以用這樣一個詞:神出鬼沒。出如神跡,沒如鬼杳。不過,他這個飛鴻,在偶然經過我們的時空時,還是留下了雪泥鴻爪,留下了他對這個世界及生活於其中的人類的憐憫和慈悲。據司馬遷的記載以及後來神仙家的推衍,當老子騎著青牛要出關而去時,被關令尹喜擋住了。據說這位關令尹喜也是周之大夫,是一個隱德行仁的高人。他預先望見有紫氣東來,知道將有真人經過,便留意觀察東來行人,果然迎得老子。尹喜對老子說,“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你要從人間隱退了。在你遠行之前,為我們留下你的思想吧。司馬遷接著敘道:“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所終。”是的,老子的生平,對我們而言,是無始無終的:我們不知道他從哪裏來,也不知道他到了哪裏去。尤其是他的終點,更是成為哲學史上的一大懸案。一般人的一生,以死為終點,而他,則沒有死,隻有“隱”,隻有“出關而去”。他自己說“出生入死”,敢情他的出關,是在另一個時空的再生?確實,對我們而言,他隻是離席而去了,在後來漫長的曆史中,他不是一個死者,而隻是一個“缺席者”。我們在討論自然、社會和人生時,一直給他保留著席位,一直在引用他的思想。什麼時候他能姍姍而來,直接參與我們的話題?

司馬遷在《史記》中說他是楚苦縣厲鄉曲仁裏人。苦縣原屬陳,陳後來為楚所滅,所以說是楚之苦縣。老子後來又在周為官,做周守藏室之史,所以又長期浸淫於北方。可以說,老子的思想是南方文化與北方文化結合的產物。難怪他的思想包含著巨大的激情,卻又如此抽象,理智,甚至冷酷。老子的著作是有名稱的,這和其他諸子著作統以作者姓氏加“子”命名者不同。他著作的名稱就叫《道德經》,或者,根據《德經》、《道經》之先後又叫做《德道經》(馬王堆出土的竹簡是《德經》在前,《道經》在後)。何謂德?一物之所以為一物謂之德,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事物的本質屬性,特殊屬性;何為道?萬物運行之規律謂之道。所以,老子研究的,感興趣的,是較為純悴的哲學問題,是對客觀具象事物的抽象。據說他一生下來就滿頭白發。我以為這不僅是有關他個人經曆、心靈與智慧的隱喻性象征,更是有關我們這個早熟民族的心靈與文化的深刻的隱喻。他的職業:“周守藏室之史”實際上也可能是一個隱喻,與前一個隱喻是一個因果係統——我們曆史悠久,飽經風霜。他是一位深諸曆史的學者,周守藏室之史,就是周王朝政府檔案館的館長。那時的政府檔案館中所保存的文獻,不外乎就是史官們記事記言的史書,是王朝的大事記,是諸國的相砍書;是你死我活的興與亡,是此起彼伏的盛與衰。是陰謀與權變,是殺戮與殘忍,是眼淚與獰笑,是爾虞和我詐。他整天關在陰冷的屋子裏讀這些東西,能不“一篇讀罷頭飛白”?難怪他“生而發白”。這些東西成為他了解和理解社會、人生的感性材料和基礎,成為他哲學的依據和指控人類文明的證據。對於某些人來說,人類集體的經曆和創痛會成為他自己個性的感性體驗,老子正是這類超常人中的一個,他生在那麼多既經的曆史之後,正是曆史的一個晦氣重重的遺腹子。麵對著“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的曆史血河,他怎能不由美少年變為雞皮“老子”,並在他額頭上深深淺淺密布的皺紋中,埋下與陰謀,與冷酷甚至與殘忍難分難解的智慧?班固說,道家出於史官,是有感而發吧。培根說,讀史使人明智。那豈不是在說,讀史使人少熱情而多冷靜,少詩意而多理智,少幻想而多現實,少天真而多心機,少童心而多老滑,或者更直接地說,讀史使人衰老,使人世故?看多了罪惡,不是與世同濁,心腸隨之冷酷;便是脫胎換骨,超凡入化,蛻化出一顆大慈大悲的心靈。綜觀老子的遺著,好像他這兩者兼而有之,猶之乾坤始奠之前的混沌宇宙。在他為我們留下的“五千精要”(劉勰對《道德經》的評語)中,除了談到了宇宙的生成構成,對後世影響最大的有兩點:一曰治國,二曰處世。我們就分別來看看。

二老子治國的方法,也就是班固所說的道家特別重視的“君人南麵之術”。可他的治國之術,實在是簡單,用他的話說,簡單到“治大國若烹小鮮”,就如同炒一碟小魚而已!為什麼呢?因為在他看來,治國的關鍵不在於我們殫精竭慮地去做什麼,而是隻要我們把現在正幹的事停下來,什麼也不做就是了:不崇尚賢才,使百姓不爭奪;不看重難得的財貨,使百姓不做盜;不讓百姓看見能引起占有欲的東西,使百姓的人心不亂。所以,聖人治理天下,是讓人民心靈空虛而腸胃充滿,誌向卑弱而筋骨強健。讓人民經常處於無知識無欲望的狀態,讓那些智者不敢有什麼作為。實行了無為,就是無所不為了(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誌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為。)一口氣說出八個“不”字,四個“無”字,聽起來就是搖頭擺手避之如恐不及,口裏一連串的“不不不……”和“別別別……”,這是對現存社會從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築的全盤否定。為什麼“不尚賢”?因為賢是人的智力、能力和德行的總和,是對一個人的綜合評價。“賢”的壞處在於它是“有為”的工具,人越賢,鬧的動作也會越大,潛在的可能性也就越大。這世界上,很多壞事都是那些“有能力”的人做出來的,很多的禍都是他們闖下的。被曆史與現實的無窮變幻與無數鬼臉弄得心驚肉跳神經兮兮的老子渴望寧靜,那種遠古的無爭無奪的,無知無識的,無是無非的寧靜。所以老子要“不尚賢”。還要“不貴難得之貨”。“貨”是什麼?是人人都欲得的物質享受。“貨”的壞處在於它刺激了人的欲望。這“貨”與“賢”相輔相承。據段玉裁的意思,“貨”乃輾轉易手之財,“賢”則是由“多財”引伸而出的人之多能。故爾,“貨”是所爭的目的,“賢”則是爭奪的手段。貨越貴,人就越要去爭;人越賢,爭奪就越激烈,陰謀就越周密,用心就越機巧。所以老子說“聖人之治”應該是“虛其心而實其腹,弱其誌而強其骨”。“虛其心”、“弱其誌”就是使百姓心誌空虛,無所欲求,安於現狀。這當然是“愚民政策”,但客觀地說,老子這種“愚民政策”的目的不是為了便於統治者的統治和榨取,而是他真的認為這樣的“愚”乃“淳樸”的表現,是“赤子之心”的那種狀態,是道德的人與道德的社會的最高境界。另一方麵,能讓人民“實其腹”、“強其骨”,老子畢竟比“率獸食人”(孟子語)的統治階級要仁慈得多了。魯迅曾迷惘地問道:一個鐵籠子裏一群人昏睡以待死,而有一兩個人醒來了,這一兩個人是喊叫好?還是也一同昏睡好?英國著《論自由》的穆勒也談過類似的問題,他說,在專製的社會裏出現過並且還會出現偉大的思想家,但決不會出現思想活躍的大眾。所以,思想家天才的思想火花隻能在小範圍內悄悄地傳播,並自生自滅,而永不能以其光輝照亮社會的一般生活。穆勒這是對世界史中已有現實的描述,而老子,則是在該狀態未出現之前對此進行設想:“使夫智者不敢為”。智者哪怕是看到了社會的黑暗,發現了上層權勢者的陰謀自私與對大眾利益的損害,麵對著一群腸胃充實頭腦空虛,筋骨強健心誌卑弱的大眾,他還敢呐喊麼?他也隻有彷徨於無地吧?愚昧的大眾不僅是暴政的受害者,也是暴政的同夥,先知先覺的迫害者啊。那集體的暴力正是暴君最愛調動的迫害力。老子對所謂的人類文明史是否定的。他悲觀地認定一切都是在墮落而不是在進步:大道被廢棄了,就出現了“仁義”的提倡;人的聰明智慧多了,就出現了大量人為的(弊端),六親關係不和睦了,就有人提倡孝慈了。(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他這樣預言:道丟失了,然後才出現德;德丟失了才出現仁;仁丟失了,才出現義;義丟失了,又出現了禮。這個禮,它就是忠信的消亡,混亂的開始。(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在他看來,人類曆史,就其道德而言,是一個逐漸墮落的過程;就其文化而言,更是一個衰退的過程而不是發展的過程。人類在曆史長河中的所謂文化“創造”,隻不過是對墮落人性的被動適應,是對人性中惡欲步步退卻不斷滿足的結果。所以,人類要自贖,要保持淳樸的道德人性,必須反過來,逆向行走,去追溯本源的“道”,“複歸於嬰兒”,複歸於“樸”,複歸於“無”,複歸人類本質。根除了聖明和智慧。對老百姓而言,是百倍有利的事;根除了仁與義,人民就會孝順和慈愛;根除了機巧與利用盜賊也就消失了。(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去義,民複孝慈;絕巧去利,盜賊無有。)這就是道家有名的反知識論的最早最經典的表述。顯然,老子看到了,隨著人類知識的進步,人類傳統道德正在崩潰。智力的發達往往與本性中的淳樸善良的喪失同步。生產力的進步,物質的積累,為了僅僅滿足了人類的動物性的肉體欲望,而促退了人性的真善美。是的,道德確實好象更適宜於在艱苦與匱乏中培養與體現。正如莊子後來觀察到的,即便是魚,在泉水幹涸時,也會“相濡以沫,相呴以濕”,而一旦泉水充足,則往往“相忘於江湖”。如河既保持哲人們推崇的人類淳樸德性和不饌不竟的秩序,又能滿足人的物質欲望,提升人的文化水平這是至今也沒有答案的,我們當然不能苛求老子。思想家往往是不與時代同步的。他們或超前於時代,提出未來之藍圖;或落後於時代,留戀過去之社會道德狀況。超前的思想家發現當代所缺,戀後的思想家發現當代所失。他們共同發現當代之缺與失,之不完美,並從而對之進行批判。唯其批判,才是文化。文化的本質使命即是批判。老子就是這樣的一位戀後的思想家。老子的思想,即是這種批判哲學。魯迅《漢文學史綱要》中說:“老子之言亦不純一,戒多言而時有憤辭,尚無為而仍欲治天下。其不為者,以欲無不為也”。一針見血地把老子的真實思想及獨特的表達方式揭示了出來。老子的很多怪話,不過是批判現實發泄不滿的憤激之辭啊!無為而治,是否定形式的“治”。那麼,合理的推論是:既然“無為”了,還要“統治”幹什麼呢?這種“治”,已經不需要“治人者”,沒有了“治於人者”。也不再需要社會組織比如“國家”等等,與此相關的道德觀念也“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實際上,老子確實是這樣想的,他是當代社會及其文化觀念的最大顛覆者——國小民少,使得既有的各種機巧之器棄而不用,使得人民看重生死而不遠徙他鄉。即使有了船和車,也沒必要乘坐,即使有了盔甲和兵器,船和車,也沒必要乘坐,即使有了盔甲和兵器,也沒有仗可打。使得人民再用起結繩記事的老辦法。以其所食為甘甜,以其所穿為美麗,以其風俗為快樂,以其居住為安恬。鄰國可以互相望見,雞犬之聲可以互相聽見,而人民從小到老死,也不相往來。(小國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陣之;使民複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國小,民少,這是老子對他理想國所定的規模。實際上,這裏的“國”,已經不是那個意義上的“國”,它隻是一些原始的自然村落與集鎮。“有什佰之器而不用”,“有舟輿無所乘之”,車船什佰之器等機巧之械沒有用場了,自然也就會絕跡,“機巧之械”的絕跡,有利於杜絕人的“機巧之心”。技術的世界,往往影響人的心靈世界,太重智慧,可能損害德性,這是中國古代各派思想家幾乎一致的觀點。同時,老子反對人與人之間文化上的社會組織上的聯係。他要斬斷這種人與人的文化紐帶,讓人回到自然的血緣紐帶中去,回到家族中去。老子對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評價極低,抱悲觀的態度。所以他要人不遠徙,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可見國之小),雞犬之聲都可以互相感發,但人卻必須“老死不相往來”。實際上,“不相往來”與“無為”,互為因果。既然“無為”,“往來”哪有必要?既然“不相往來”了,怎麼去“有為”?

三實際上,老子對如何治理天下談的並不多。對這種“外王”之學特感興趣,並花大力氣去研究的是儒家。道家則有點不屑。他們在這點上,有點世外高人的味道,講究要言不煩,點到為止。後來的莊子在這點上表現得最為明顯。老莊為代表的道家,更關注的是個體在這個處處充滿險詐陷阱的世界上,如何自處,如何與他者打不得不打的交道,而又能避其蜂蠆之害。老子的思想中,這一點尤為突出。人們對他的愛恨情仇,也主要集中在這方麵。喜歡他的人,說他具有人生的大智慧。反對他的人,也因此罵他思想“陰險”。應該說,這兩種評價,都有道理,人們看到的,是一個硬幣的兩麵。隻是,我們應該思考的是,他為什麼會有(或提倡)這樣的人生智慧?他為什麼如此“陰險”?這是他的個人品性,還是一種社會文化在他這樣傑出人物身上的自然反映?“陰”與“陽”相對,是弱勢群體柔弱的象征。至於說“險”,在老子看來,那恰是這世界的基本特征,這個世界到處都是“收拾弱者的手段”(魯迅語),對於弱者而言,真正是“險”象環生,弱者若無一點保身之道,與製敵之策,豈不就任人宰割了?老子哲學推崇“陰”,我情感上願意理解為他是在幫無告的人,無實力的人出主意的。在中國古代的封建社會,“陽”也是君,“陰”即是臣,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為老子在幫臣民出主意,以減輕君權的壓迫。這與他的後學韓非子尊君抑臣,幫君主出主意來算計可憐的臣子百姓,是大不相同的。老子畢竟不是“慘礉少恩”的刑法之徒。不知是出於對弱者的鼓勵與安慰,還是對強勢者的蔑視與警告,他提出了“柔弱勝剛強”的觀點。漢語由於缺少時態虛擬等表達,有些句子搞不清是客觀已成之事實的描述,還是僅隻表達一種願望。象這“柔弱勝剛強”五個字,是對一種普遍存在的客觀必然規律之描述呢?還是僅隻表達一種可能性,一種弱者的阿Q式的願望呢?從他整個的論述看,好象他若說這五個字有三種為人處事的法寶,我謹持不放第一個叫“慈”,第二個叫“儉”,第三個叫不敢為天下先是他的人生哲學之綱,是不會太錯的。。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把“不敢為天下先”算作人生三法寶之一,其中的消息值得玩味。我們知道,敢為天下先的個人,才能有創新精神,才能有所作為,有所成就;敢為天下先的民族,才能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才能有所發明有所創造,對人類有較大的貢獻。但老子卻拋棄了這種勇氣與精神,轉而提倡相反的觀念。這當然與他反對文明進步有關,但最主要的,最真實的原因,還是他看到了,在一種日趨保守和退化的社會中,在一種專製的政體與僵化的文化環境中,為天下先是要倒黴的。不敢為天下先,是從險惡的政治和社會環境中滋生出來的充滿毒素的“智慧”啊。(實際上,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消極性的智慧相當繁多,甚至多於積極性的智慧)。這地方是“不敢”而不是“不願”,這就提示我們問題症結之所在。“不敢”是老子的法寶,是他的經驗,這種經驗,肯定來自我們整個民族從“敢”到“不敢”的過程。為什麼要“不敢”呢?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