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一)(3 / 3)

我們說孔子在那時代的種種主張都無異於“癡人說夢”,他確實是一位“癡人”。癡人往往是因情深而癡。孔子就是這樣。因情而癡的孔子常常沉湎在過去的懷想之中,他向往那偉大的時代;敬仰那些偉大的人物,如文王、武王、周公;傾慕那偉大的禮樂文化及其偉大的世俗成就,他追隨著,但卻發現它們漸漸遠去,成為飄渺的夢或沉重的廢墟。“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可是周朝已無可奈何花落去。“逝者如斯夫!”是的,任你落花有意,怎奈流水無情?而一往情深正是孔子的性情特征。是的,我們說他是曆史學家,教育家,思想家,政治家,毋寧說他是一位時代抒情者,抒得動情,感人。在一個抽象的、冷酷的、沉悶的老子之後,出現一個一往情深,感懷萬端的孔子,確實也是很合乎曆史邏輯的。孔子對世事比老子認真,有理想且執著,不同於老子的世故。但在另一方麵,他又比老子寬厚,內心比老子陽光,易於被感動,並能在人間自得其樂,如果今天鄰居沒死人,自己又沒有特別的碰壁,他便會快快活活過一天。他熱愛藝術,要求沉湎於音樂與詩歌,他更有詩人情性。所以,如果說老子讓我們在他的深刻麵前倍感壓力沉重與冰冷,那麼,孔子則讓我們在他的溫情麵前,感受到一種溫軟,一種熨貼,這實在是讓我們大大鬆了一口氣,曆史終於在絕望中咧口而哭出了聲,一些可怕的心理能量在孔子的歌哭、幽默、感喟中被釋放了。孔子與老子的區別還不僅在性情上。老子是一個絕望的否定主義者,而孔子則是一個樂觀的理想主義者。他的世界“大國”的霖比起老子的“小國寡民”的原始村落,區別豈止是一“大”,一“小”。更本質的,還在於孔子對人性是溫和的回護的,而老子對人性則是恐懼的,否定的。所以,老子以出關而去表示了他對社會,甚至對人類的棄絕——我們可以說他是自絕於社會和時代;而孔子則終生與這個社會相廝守,恩恩怨怨,卻無怨無悔。他的卓絕的努力,使一些無序的暴力變成了有目的有方向的努力與企望,他使天下英雄入於他的彀中,並帶著這些社會精英致力於建構新的理想。當混亂的曆史有了理想與方向時,混亂就不再是一無是處,相反,倒往往顯示出一種蓬蓬勃勃、生機無窮的魅力。春秋戰國時代固然是一個血與火的時代,是骨肉碰鈍了刀劍的時代,這是那些混戰的諸侯們一手讚成的時代。但同時,它不也是一個充滿理想,充滿激情,充滿公理仁德的時代嗎?誰開辟了這樣的時代?是孔子。老子與周朝一同隨夕陽而去,孔子卻與那些混世魔王的伯霸諸侯們一同出現:一邊是殘忍,一邊是仁慈,一邊是混亂,一邊是寧靜,一邊是帶血的屠刀,一邊是如椽的巨筆。一邊爭奪的土地珍寶子女玉帛,一邊爭鳴的是禮義廉恥道德文化。誰是這個時代的主宰?誰預示著未來的方向?我們當然可以說是槍杆子裏出政權,刀把子掌管著印把子,但有一種力量,可能更其偉大。韓非曾嘲笑孔子憑自己的德行隻能聚集七十子之徒,而魯哀公這樣的下等君主卻能憑權勢得到一國主之人的服從。但是,曆史真的是由這些盲從的群氓所造就,還是由如七十子之徒這樣的精英人物所引導?非常具有象征意義的是,當孔子和弟子們周遊列國的時候,他自己駕車。他確實是在駕著這個時代的馬車。弟子們在車上或呼呼大睡或哈欠連天,一臉迷惆與懷疑,隻有他永遠目光炯炯,自信目標就在前方。有一次,在一條的小河邊他們找不到渡口了。遠處的水田中有兩人在耕作,子路便上前去打問。其中的一個細長個子卻不回答子路的詢問,而是反問子路:“那個執韁繩的人是誰?”子路恭敬地回答:“是孔丘。”“是魯國的那個孔丘嗎?”

子路答:“是”。細高個冷冷的就來了一句:“既然是魯國的那個孔丘,他應該知道渡口在哪裏嘛”。顯然孔子知名度頗高,在但是的知識界已卓有名聲,並且大家都了解他的行為與追求。這位細高個說的“他該知道渡口在哪裏”,是一句語含諷刺與勸戒的雙關語:他應該知道去走什麼樣的路。沒奈何,子路隻能按捺住火氣,轉過身去問另一位,魁梧雄桀的大塊頭。大塊頭也反問子路:“你是誰?”子路仍然是恭敬地回答:“我是仲由。”“你是孔丘的門徒嗎?”“是。”現在又輪到大塊頭來教訓子路了:“天下混亂,舉世皆然。誰能改變這種局麵?我看你身體強壯,稼穡耕種,力可勝任。為何不努力努力,使自己做個好莊稼漢?與其跟隨孔子這樣的避人之士東奔西走,唇鼓搖舌,倒不如跟隨我們這些避世之士,躬耕壟畝!”要明白這桀溺的話,還得先解釋兩個詞:避人與避世。什麼叫“避人”呢?

避人就是擇人,就是避開昏庸無道的諸侯,而去尋找能聽從自己主張的所謂明君,從而借世俗權力實現治國安民的理想。良禽擇木而棲,賢才擇主而事,孔子他犧犧惶惶的馬車在諸侯列國之間奔走來往,就是要避開身後的昏君而去尋找前麵的明君。所以,桀溺把孔子看作是“避人之士”。什麼是“避世”?在“避人”的基礎上再跨一步,認定天下不可能有什麼諸侯還能與他一起改變這世界,於是徹底冷了心,閉了眼,徹底絕望,自己既無力改變世界,也無世俗權力可借用,隻好唯保自己的清白,回到田園中去,回到自己的內心中去,告別都市、政治與熙熙攘攘的外部世界,就叫避世。子路碰到的這兩位,就自稱“避世之士”,而顯示與孔子的不同,並表示自己在智慧上比孔子高明,在道德上比孔子高潔。子路本很強亢驕傲,卻被這兩人教訓得啞口無言,垂頭喪氣地回來向孔子彙報。孔子聽完,頗觸動心中痛楚,誰說這兩位隱士說得不對呢?這不也是孔子自已內心中常有的感觸嗎?但他曆盡艱辛,學而不厭,“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難道就此卷而懷之嗎?他有教無類,誨人不倦,門徒三千,賢者七十二,難得就是為了培養一批隱士,或者懂文化的農夫嗎?

為了理想,他堅定的,仁以為己任,他是弘毅的:“人總不能與鳥獸一起生活在山林之中吧,我不和芸芸眾生生活在一起,與他們共享歡樂共擔不幸,我又能和誰生活在一起呢?他們說天下無道,但“天下無道”正是我們介入世界為公理而戰的理由,而不是我們退避的借口。不正因為天下混亂無道,才需要我們去承擔責任嗎?假如天下有道,我孔丘難道還會介入其中試圖改變什麼嗎?”司馬遷在《孔子世家》中複述了《論語》中的這個故事。顯然司馬遷並不是因為看期故事性更適合傳記的文風而加以選期。這裏麵有孔子的精神與人格,也有孔子的無奈與執著,有孔子的偉大處,亦有孔子的虛弱處。兩千多年了,那條湯湯小河邊發生的爭論就好象發生在昨天。這幾個人好象還在我們身邊。我尤其為孔子感動。他犧惶而寂寞,迷惘而執拗。“誌於道”的人越來越少了,不少人順應潮流,從而成了新貴;又有不少人冷了心,折斷寶劍為鋤犁,平戎策換得種樹書。望望眼前,路漫漫其修遠兮,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明君何在道不行;看看身後,追隨者漸漸寥落還漸漸墮落,未見好德如好色。這位可敬可歎的老人,想憑自己個人的德行與魅力來聚集一批年青人,讓他們傳道義之火,文化之火;解民於倒懸,匡世於既顛,但他們的行為,漸漸成為人們眼中的另類,異己,甚至異端。他的不合時宜無論在他身後,比如今天,一直受人嘲弄,即便在他生前,便已受到當時人的冷眼。但孔子讓人尊敬也正在此。他的偉大正在這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殉道精神。“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三軍可以更改主帥,匹夫卻不能逼他改變誌向)。匹夫尚且不能奪誌,更何況聖人之誌,得天地浩然正氣,至大至剛,豈可屈撓?

天下一團漆黑了,“適者生存”的原則下,不少原先追求光明的人也練就了貓頭鷹的眼睛,從適應黑暗而進於喜歡黑暗,為黑暗辯護,他們把這稱為提高了覺悟和認識,並且得道似的沾沾自喜於在黑森林中占據了一棵枝丫,又轉過頭來嘲笑別人不知變通,這可是古往今來的共同景觀,我們常說,以史為鑒,博古知今,豈不知,從今天的情形也可想象古人的情形。有多少所謂的“士”,在“朝三暮四”的橡栗麵前,就變成了到處去講演“純學問”“學者”、“專家”、“教授”?甚至他的學生,都一個接一個的在體製之內謀到了一席之地而人五人六了,(順便說一下,中國曆史上的第一批博士導師,大都是孔子的後子。)而孔子,這位衰弱的老人卻在那裏一意孤行!敢於一意孤行的人必有大精神,大人格。一位楚地的狂生曾經警告過孔子:(你過去糊塗就算了,以後你可改了吧!算了吧算了吧,現在追隨政治危險得很啦!)“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但政治危險,是我們放棄倫理類責任的政黨理由嗎?置天下蒼生於不顧,聽任他們受暴政的煎熬,自己閉門養神,這種行為真的是“修養高深”的體現嗎?為什麼我們總是有一些小文人鼓吹這樣的所謂“人生境界”?“政者,正也”——這個“正”,既是名詞,正義;也是形容詞,正義的——從而一切不正的——包括所謂的“政治係統”——都不是“政治”,而是邪惡。還是動詞,矯正,對暴政的矯正,對黑暗政治的更正。所以孔子莊嚴宣告:“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這種偉大的精神豈是那些營營苟苟的小文人所能理解的。中國的文化傳統中,有一種極古怪的現象,那就是人格理想與倫理責任的分離。最受人敬仰的人格乃是那些在天下苦難麵前卷而懷之,閉目養神的隱君子!他們的倫理關懷哪裏去了?他們的道德痛苦哪裏去了?作為知識分子,他們的基本人道精神哪裏去了?

難道我們不應該要求知識分子以起碼的價值關懷嗎?但我們卻偏偏認為他們是涵養最高的人!人們從來不問他們的倫理關懷與人文精神。比如在當代,我們總是看到一些小文撰文沾沾自喜自己在中年或什麼年之後,對“不平之事”和“社會醜惡現象”也能心平氣和了。他們自喜於自己境界的上升,但孰不知這正是墮落!且日趨下流並成為醜惡的一部分?!魯迅禁不住對這種人怒形於色:泰山崩,黃河溢,隱士目無見,耳無聞!一個人讓人尊敬是有條件的。在孔子那裏,在他的學說之中,那種古典的崇高確實讓我們這些聰明機靈的後來人愈顯下流而無恥。上麵長沮、桀溺兩位隱士諷刺孔子,從政治黑暗立論還有些憤世嫉俗的道理。而下麵這位“老男人”對孔子的批評竟從推崇“體力勞動”立論,很讓人就莫名其妙了: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

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耘)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

子路曰:“不仕無義。……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論語·微子》篇中記錄了這一段有趣又無趣的對話。有趣無趣都因為這段對話中,這個“丈人”——我譯為“老男人”——的立論頗為荒謬。但正是這頗為荒謬的立論:“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後來成為不少人批評孔子的口實。(事實上,這位丈人批評的是子路)是的,在一個小農意識很濃厚的國家裏,這種情形較易發生,並且較易引來陣陣喝采。甚至人們還能這樣想:你孔子四肢不勤勞,五穀分不清,你連一個農夫都比不上。這種毫無邏輯性的說法會引來更多的喝采,因為很多人一下子從孔子的缺點中找回了自己的自信心。但我要說,這種批評的荒謬性太明顯了。這類荒謬思維的可笑至少從孟子開始,就已經被清除了。孟子在對農家許行的批判中,已充分顯示了這種思維的簡陋與荒唐。我們必須分給陳景潤一塊自留地,由他自己播種,收獲,磨粉,蒸饅頭,吃下去,然後再去桌子邊證他的哥達巴赫猜想嗎?如果不是這樣,他即使證出了1+2,由於他不會蒸饅頭,於是我們就鄙夷他連一個饅頭師傅都不如嗎?我這問法並不是蠻不講理的。二十多年前,我們就這麼幹過。那麼多的“幹校”是幹什麼的?吾國吾民中,在這種思維層次上的人實在太多。如果我們告訴他,由於他不會偷竊,他連小偷也比不上,他會氣得半死,但他就是找不出你邏輯上的毛病在哪裏。“幹校”之設立,其基礎就是這種邏輯。樊遲問稼問為圃,孔子怒不可遏,甚至在背後罵他是“小人”。又有不少人說這是孔子輕視體力勞動,現在的某些大學教材上就有這種說法。注意,是“大學”教材啊!我們在“大學”中,還是要受這種簡陋思維的侮辱。問如何種菜種小麥,需要問孔子嗎?孔子的回答:“我不如老農民,我不如老菜農“,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樊遲要學這些,你何必到我這兒來?你去問老農即是。要學醃泡菜蒸饅頭切土豆絲,需要去中科院問博士生導師嗎?你找一個胖大嫂或小媳婦即可。

以上的問題還在於,培養一個老農易,至少在孔子那時,還不提倡科學種田時是這樣。那時候就沒有什麼農業技術學校,但遍地是老農在種麥子種大頭菜。培養一個知識分子就難了。孔子的時代,傳播知識,提高人口素質,似乎比自已去親自參加勞動更迫切。所以,孔子的這些言行,與輕視體力勞動如何扯得上。這一位“植其杖而芸(耘)”的“丈人”,耘來耘去,也就那一畝二分地,所養活的,不過就是他自己及家人,他所負荷者,不過一蓧,與孔子之任重道遠,怎麼相比?

當然勞動致富,勤儉持家養活家人,也挺好,但顯然還不至於因此就有了貶低其他事業的資本與道德支持。這世界很大,人很多,有抵抗英軍,贏得美國獨立的華盛頓,也有在家裏地裏挖土豆的華盛頓弟弟。一個母親兩個兒,華盛頓固不必以自己的業績驕弟,其弟也不能以自己挖出的土豆來嘲笑華盛頓。何況,二者固然不必接受道德上的伯仲之分,但華盛頓要完成的事業,比之挖土豆,其所負荷的責任所承擔的重壓,當有天壤之別,需要更多的個人付出與努力,需要更多的能力與素質,並且給更多的人(包括挖土豆的弟弟)帶來福祉,則毋容置疑從這個角度講,這個老男人,四體再勤,五穀再清,卻仍然不能與孔子比。他自已言行能夠傳留後世,還是沾的孔子的光呢。孔子所耕耘的是什麼荒?是文化之荒!所培養的是什麼苗?文化之苗!柳詒徵《中國文化史》雲:孔子者中國文化之中心也,無孔子則無中國文化。自孔子以前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自孔子以後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開。孔子所給予我們這個民族的,甚至全世界的,又如何能估量?

又如何是小農思想滿腦子的人所能理喻、所能批評的?